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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島之戀 第一部

廣島之戀

第一部

菲斯哥的音樂重又響起,此時,女人白皙的手正好又在肩膀上捏緊,鬆開,愛撫著,並在這黃色肩膀上留下了幾個指甲印。

日本式的祈求。
這一切,全是你胡編亂造。

資料解說牌接連閃出。
一條不能食用的魚。
不……當然不在。
你是誰?
為了我自己,我曾竭盡全力,每天同那種根本不再懂得為何要回憶往事的恐懼心理作鬥爭。和你一樣,我忘記了……
我始終在為廣島的命運而哭泣。始終在哭泣。

我看了新聞記錄片。
[遊客在那裡駐足沉思。我們想必可以說,凡能發人深思的種種機會總是精心炮製的,這麼說並無絲毫諷刺的意思。然而,那些紀念性建築,儘管人們有時會對它們一笑了之,卻是這些機會的最好借口……]

大田川的河口灣呈三角形,河口灣的七條分支在慣常的時刻里時而水枯,時而水漲;它們剛好在慣常的漲潮時間貯滿了多魚的清水;隨著不同的時辰和季節,這河水時而灰混,時而清澄。此時,大田川三角形的河口灣的七條分支里潮水正在慢慢地上漲,而人們不再沿著泥濘的堤岸觀賞漲潮的景色了。


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他每天清晨四點鐘從這兒經過,而且,他還咳嗽。
不,你記憶力不好。
彷彿這指甲的印痕能暗示出,它是對「不,你在廣島什麼也不曾看見」這句話的一種懲罰。
不,你不會遺忘。
什麼,一部影片?
各座城市的居民,不管他們同不同意,原則上都是衝著某些國家的人欺凌別國人的不平等行徑在發怒,衝著某些人種欺壓其他人種的不平等行徑在發怒,衝著某些階級欺壓其他階級的不平等行徑在發怒。

太平洋上的漁民們死於非命。
他笑了起來,彷彿在笑她孩子氣。

博物館的畫面始終在一一展現。
她吻他的肩膀,把腦袋靠在他的肩窩裡。她的腦袋側向敞開的窗戶,側向廣島,側向茫茫黑夜。一個男人從街上走過,在咳嗽(畫面上看不見他,只聽見聲響)。她站起身來。

算你走運,是嗎?
我怎麼會懷疑這座城市生來就適合戀愛呢?

我看了新聞記錄片。

你為什麼不這樣?
我曾四次去博物館……
在巴黎。
整座城市的居民義憤填膺。
人們依然會滿不在乎,然而,面對此情此景,一個遊客除了哭泣,還能做什麼呢?
和你一樣,我也曾經試圖竭盡全力同遺忘作鬥爭。和你一樣,我忘記了一切。和你一樣,我曾經渴望擁有一段難以慰藉的回憶,一段對影子和碑石的回憶。
這句話伴隨著工業館殘骸的畫面如朗誦般響起。
你對我真好。
二十萬人死於非命。
靜默。他們四目相視。

拍一部影片。



如同這種在愛情中的幻覺,這種使人永遠不會忘懷的幻覺還存在那樣,在廣島面前,我同樣也產生了我將永遠忘懷不了的幻覺。

兩個緊摟的肩膀膚色各異,一深一淺。九_九_藏_書
他突然盯著她,神情嚴肅,猶豫不決,然後,他終於對她說了:

重建后的廣島堤岸的日常景象。
從此要流芳百世了。
許多城市的居民都義憤填膺。
這兩個肩膀緊緊摟著,上面沾滿了灰燼、雨水、露珠或汗水,任人隨意想象。
我的家,當時就在廣島。我去打仗了。

如同在愛情中那樣。
遭受原子輻射的漁夫們。

……聽我說。
博物館的展品連同被燒焦的人物模型。

應該讓觀眾既有初次看到,又有再度看到這股「蘑菇」雲的感覺。
你對我真好。



我連醫院也看到了。對此,我確信無疑。廣島有醫院。我怎麼能對此避而不見呢?




然後,鏡頭從一幅被燒焦了的頭蓋骨照片閃到和平廣場(廣場與這個頭蓋骨的畫面重疊)。
……我遇見你。
你為什麼要到廣島來看這一切呢?
一個沉濁而又平靜的男人的嗓音誦讀般地響起:

也許並不盡然。
我也見到了廣島的一些死裡逃生的人和當時還在娘胎里的嬰兒。
你對我真好。
一座城市的居民把全城的食物都扔掉。
街道。

郊外。

我全都知道。
第二天,這是史料記載,並非我胡編亂造,從第二天起,一些有名有目的動物重又從地底下和灰燼深處鑽了出來。

食物令人心生恐懼。

那幻景,顯而易見的,是那樣逼真,以至遊客都潸然淚下。
她儘力真誠地回答:
一爿被遺棄的店鋪。
普通的一般性景物。

你在廣島並沒有看到過醫院。你在廣島什麼也不曾看見。
她停止撫摸他肩膀的動作。
潮汐。


你不可能明白。
下雨令人害怕。

哦。真是……我真愚蠢。

哦,我想……是的……我想我的眼睛是綠色的。

我也很走運。
「蘑菇」雲應該非常雄渾、碩大,成長得十分緩慢,並由喬萬尼·菲斯哥的樂曲的開頭幾個節拍伴奏,烘托出它的翻滾升騰。

在巴黎之前嗎?……我在內韋爾。內——韋——爾。
你的皮膚真是太好了。

你,你當初在這裏,在廣島……
蓋頂的通道。
我,是的,你會把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求你了。

那是因為你不了解我。就是這個緣故。
你在廣島什麼也不曾看見。一無所見。
支離破碎的各式模型。

原子彈轟炸的種種物證。

我絲毫沒有胡編亂造。
一個十分沙啞,也很沉濁的女人的嗓音,似背誦那樣沒有抑揚頓挫地回答:https://read•99csw.com
穿越和平廣場的一隻貓。
兩個裸|露的身軀呈現出來。與剛才相同的女人的聲音響起,十分低沉,但這一次並不帶有朗誦似的誇張腔調。
稍停片刻。
在涅夫勒省。你並不熟悉。
朗誦般的畫外音停止。


示威群眾的遊行隊伍。
我看過這些影片。
一片沙土。一包「和平」牌香煙。一棵肥厚的植物猶如蜘蛛一般趴在沙土上。

郊外。火車軌道。

我在一部影片里扮演一個角色。
一些新生植物從沙土下破土而出……
第一天的影片。
在巴黎之前呢?……
一個皮膚燒傷的少女在對鏡自憐。
重建的廣島。平庸的景物。
聽……
我看見了廣島的一些暫時的倖存者以耐心、無辜和明顯的溫順,順從了如此不公正的命運,以至他們平時極為豐富的想象力已在這殘酷的現實面前泯滅了。

然後,女人的聲音重又響起,這聲音依然平靜,毫無生氣,像背誦似的:

我瞧見了遊人。我自己也思緒萬千地觀看了鋼筋。經戰火焚燒的鋼筋。被炸斷了的鋼筋,變得像肉體那樣不堪一擊的鋼筋。我見到了成束的胞膜:誰會往這方面想呢?那是一張張飄飄蕩蕩、殘存的人皮,還帶著清晰的蒙難的痕迹。我看見了一些石塊。被烈火燒焦的石塊。被炸裂的石塊。還有一些不知是誰的一縷縷髮絲,那是廣島的婦女們清晨醒來時發現已全部掉落下來的頭髮。

男人發出一聲幸福的呻|吟。
這一次,她微笑著怯生生地問他:
和你一樣,我記憶力很好。但我會遺忘一切。

在廣島,我曾四次去博物館。我看見一些人在那裡徘徊。因為沒有別的東西,人們若有所思地在一幅幅照片和一件件複製品之間徘徊;因為沒有別的東西,只能在一幅幅照片、一幅幅照片和一件件複製品之間徘徊;因為沒有別的東西,只能在解說牌之間徘徊。
人群、兒童。
[在這些發人深思的機會……通常,用這種豪華的排場把發人深思的機會提供給你們時,你們倒反而什麼也不想了……這是千真萬確的。儘管如此,假設別人正在沉思默想的這一景象還是挺鼓舞人的。]

成千上萬條不能食用的魚被埋在地下。
你……
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以後攝製的新聞記錄片進入畫面。
那麼,來廣島之前,你在哪兒?


你什麼也沒有看見。一無所見。
猛然間,畫面上出現一張十分溫柔的女人的臉,這張臉向男人的臉伸去。


教堂。
[影片開始時,比基尼核試驗基地上臭名昭著的「蘑菇」雲在翻滾升騰。https://read.99csw.com
你害了我。
女人們恐怕會生育畸形兒,乃至怪物,但那種風流事還繼續干。
她(低聲)


許多城市的居民把全城的食物都埋在地下。

馴馬場。

菲斯哥的音樂伴隨著這一幾乎令人反感的緊摟動作。
一條斷肢殘體的狗。

我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
螞蟻、蚯蚓紛紛鑽出地面。


你竟會為此而傷心流淚?
日本遊客的遊覽客車。
吞噬我吧。
街上,人們在雨中行走。


你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或並不完全是日本人?
稍停。他彷彿剛剛發現廣島-內韋爾的某種關聯,問道:

絲毫沒有。
遊客,和平廣場。
你害了我。

記憶顯然是必不可少的,為什麼要否認呢?……
新聞記錄片的鏡頭:示威遊行的隊伍。

我求你了……
兩隻不同的手的差異應該十分明顯。
菲斯哥的音樂由強到弱,漸漸隱去,一隻[經特寫鏡頭而顯得很大的]女人的手放在黃皮膚肩膀上,不再動彈,所謂「放」只是一種說法而已,「抓」似乎更確切些。
教堂。
一些狗被照了相。

原子彈的碎屑在飛舞。
一根根扭曲的鋼筋。
這一畫面勢必造成一種非常強烈、非常矛盾的感覺,既感到清新,又陡生慾念。
再稍停片刻,停頓的時間更長些。

內韋爾?
我記得你。
另一個雙手扭曲的盲女在彈奏齊特拉琴。
成蔭的樹木。
在一些店鋪里擺著一百來個被炸毀的工業館的模型;工業館是僅剩的一座紀念性建築,它那扭曲了的屋架在轟炸后依然聳立著——從那以後,就這樣被保存了下來。

廣島重又遍地鮮花。到處是矢車菊和菖蘭,還有牽牛花和三色旋花,這些花以花卉中迄今未見的非凡活力從灰燼中復活。
影片拍攝得儘可能逼真。
那種事還在繼續。

何等的溫柔。
銀幕上映出一張根據一幅照片拍攝而成的廣島全景。這幅照片系廣島經過原子彈浩劫后所攝,那是一片不同於地球上其他沙漠的「新型荒漠」。



和你一樣,我會遺忘的。

你有一雙綠眼睛https://read•99csw.com。是嗎?
在這座城市裡,在今夜這個與別的夜晚何其相似的良宵,你為什麼不這樣?
將是一片極度的混亂。整個城市將被從地面掀起,然後,崩塌成灰燼……

一名婦女從混亂中衝出,等等。


你為什麼來廣島?
為了你而集千名女子於一身,這倒並不使我不樂意。
八萬人受傷。
她又一次撫摸他赤|裸的肩膀。這肩膀確實很美,從未受過損傷。
廣島的哪個博物館?
複製品做得儘可能逼真。
此時,博物館的畫面一一展現。光線刺眼而令人討厭,同打在醫院上的燈光一樣。
……還有第十五天的影片。
你什麼也不知道。
……四名大學生情同手足,一起在等待傳奇式的死亡。


她非常懇切而又確定無疑地補充一句:
不。

醫院、走廊、樓梯、病人,在攝影機無情的拍攝下逐一展現在畫面上。(觀眾在銀幕上始終看不到正在觀看這一切的她。)
鏡頭總是搖回到兩個盡情摟抱的軀體上來。
閃現出和平廣場的畫面。在奪目的陽光下,廣場上空空蕩蕩,這炎日使人回想起炫目的原子彈火球。然而,在這片空寂處,再一次響起了男人的聲音。
第二天的影片。
關鍵在於讓人感到這露水或汗水是由[比基尼核試驗基地上的]「蘑菇」雲在升騰飄逝的過程中灑下的。

他收起注視的目光,在斟酌著究竟回答「是」或「不是」:
新聞記錄片在繼續播放。
河流。

「被拍攝下來」的影子映在廣島一位死難者的墓碑上。
地面上的溫度將高達一萬度。就像有一萬個太陽在照耀。瀝青將會燃燒。

觀眾只看見這兩個肩膀,是被齊頭齊腰截去的部分軀體。
太平洋的水致人死命。
傷口。
你中我的意。多了不起的事情。你使我高興。

繼續交替映出兩個肩膀的畫面。女人的聲音重又響起,這聲音變得驚慌失常,與此同時,一幅幅畫面也變得凌亂、快速,異常瘋狂。


一個男人因若干年來無法入睡而備感痛苦。(有人每周一次,領他的孩子來探望他。)
隨著這股「蘑菇」雲在銀幕上升騰而起,煙雲下面],漸漸呈現出兩個赤露的肩膀。
蓬頭散發的男人。https://read.99csw.com

一組有關(回顧)廣島的日本影片的鏡頭。
在廣島,我曾四次去博物館。
我對它感興趣。在這方面,我有我的想法。譬如,想好好看看。我認為那是頗有教益的。

一個俊美的男孩朝我們轉過臉來。我們看到的卻是個獨眼童。
他注視她。輕聲說:
突然,何等的緩慢。
這句話可以隨意運用。

男人們恐怕會患上不育症,但風流事還繼續干。
一張張蠟制的被燒焦的人皮,一堆堆烤糊的頭髮。


你害了我。
等等。
我知道……
廣島的街道,依然是一條條街道。一座座橋樑。
他(打斷她的話)


我都看見了。毫無遺漏。
原子彈的煙雲。
把我弄得變形,直至醜陋不堪。
……聽我說。我還知道。這種慘劇還將重演。

她(低聲)
我有時間。

怎麼啦?
外科手術鉗接近一隻眼睛,要把它挖出來。

你在廣島什麼也不曾看見,一無所見。
全城上下的憤怒是針對誰呢?
擴音喇叭發表的「無聲」的演說。
是的。
太平洋水面上塵雨陣陣。
日本男人的臉在欣喜若狂的笑聲中隨著女人的臉出現在銀幕上,他笑得讓人無法形容。他轉過身來。

一位婦女在奄奄一息的兒女們身旁祈禱。
這一切發生在九秒鐘內。這些數字是官方公布的。這種慘劇還將重演。
有人(在午後一點鐘?)在這空空蕩蕩的廣場上遊盪。


我在和平廣場感到酷熱難當。和平廣場上熱得足有一萬度。這我知道。這就是和平廣場上太陽的溫度。對此,怎能一無所知呢?……至於草兒,那就不消說了……
然後女人的聲音變得更加客觀。(含義深奧地)強調每一個字。



被燒得哇哇號叫的兒童。
你聽……四點鐘了……
我都看到了。


四名「死氣沉沉」的大學生在河畔聊天。

第三天的影片。

她幾乎面帶微笑。

[……僅僅是哭泣而已,以便忍受所見所聞中的這番慘景。還有,傷心夠了走出博物館,卻還不至於喪失理智。]

現在鏡頭又回到那隻在黃色肩膀上不停地抓掐的手。

你彷彿集千名女子於一身……
我怎麼會懷疑你天生就適合我的肉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