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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島之戀 第二部

廣島之戀

第二部




人在做夢時,也許是毫無意識的。


那時候,全世界的人都歡欣雀躍,你也和全世界的人一樣高興吧。


你所說的道德觀念成問題指的是什麼?
明天這個時候我就要啟程回法國了。


稍停片刻。

[女人——這個女人——緊閉著雙眼。她伏在男人身上,而那奄奄一息的男人則兩眼獃滯。]
他差不多同意了。

你厭煩的模樣讓男人產生一種想要認識一個女人的慾望。
我想再見到你。即便飛機明天早上就起飛。即便你的道德觀念成問題。
她笑了,但有點勉強。


永遠不回?
他們在旅館的走廊上。
嗯,嗯。
他不再吭聲。



她背靠窗戶,一動不動地保持這一姿勢,正在發獃。他醒了。他衝著她微笑。她並沒有立即向他報以微笑。她繼續專心致志地看著他,並沒有變換姿勢。然後,給他端來咖啡。

語氣輕鬆。
真的?你早不跟我說。
不為什麼。(惱火)



是戰爭期間發生的事嗎?
洗完澡,頭髮濕漉漉的,她從容地吃蘋果。身上穿著浴衣。
她似乎投入進去了,又補充說。


你是個漂亮女人,你知道嗎?
是嗎?我很高興,你終於發覺我法語講得挺好。



就因為這樣,你昨天晚上才讓我到你房間里來的?……因為這是你在廣島的最後一天?
二十歲。你呢?


我是你平生第一個日本情人?

他垂下眼睛,十分平靜。


搞建築。也搞政治。
不,我發現了你,僅此而已。
稍停片刻。
年齡相當,是吧?



用同樣的語氣繼續說。

他目送她離去。也許在微笑。
可能是出於這一原因。但這畢竟是理由之一九*九*藏*書,不是嗎?一想到幾個小時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你……永遠也見不到你了……我……
她莞爾一笑,垂下眼帘。
她在他的愛撫下嫣然而笑。
跟別的地名一樣。跟城市一樣。
他們放聲大笑。
年輕時——在——內——韋——爾。
不。

沒事兒吧?
你在內韋爾發瘋是怎麼回事?
她並沒有立即答話。
不。
再給我說說……
現在,輪到他帶著驚訝的神色看他自己的雙手,也許還下意識地抖動十個指頭,玩弄著。
笑聲。

你在廣島結識了許多日本人?



他跟她一起笑了,但笑得不如她厲害。笑聲收起,稍停片刻。

馬路上,自行車成群結隊,飛速而過,車聲由強到弱。
我發瘋時就是挺兇狠的。我那時真是凶瘋了。我覺得可以以兇狠來干一番事業。我失去了理智,光知道兇狠待人。你明白嗎?
不。

我剛離開內韋爾。我在巴黎。在馬路上。
假如不是一部關於和平的影片,那你要我們在廣島拍攝什麼呢?


戰爭剛結束的時候。



明白。

她身穿浴衣,站在旅館房間的陽台上。她瞅著他,手裡拿著一杯咖啡。


我想再見到你。

你再也沒有重新犯病嗎?



根本不是。我甚至沒往那兒想過。

汽車聲由強到弱,恰好同話語的重要性成反比。
真的。(稍停)我沒必要告訴你。

你回法國哪兒?去內韋爾嗎?

我也這麼想。
我說,慢慢好起來的。後來,當我有了孩子……病也就不可避免地好了……
懷疑別人的道德。

為什麼?
你那瘋病是什麼時候治好的?
你,你平時幹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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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演的是什麼影片?
可我,我原先並沒注意到你不會講日語……


慢慢好起來的。後來,當我有了孩子……病也就不可避免地好了……

你那時候很兇狠嗎?



戰爭結束,我想說戰爭徹底結束,……想到他們居然敢……我就驚慌失措……想到他們居然成功了,同樣驚慌失措。然而,對我們來說,也是一種未知的恐懼的開始。然後,麻木不仁,而又害怕麻木不仁……



有點疲倦。不是嗎?
今天再見到你也談不上是重逢。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再見面,並不是朋友敘舊。我希望與你再相聚。
她離去。

聲音太低,彷彿早就應該這麼說:
他把手放在她額頭上,因用力較猛,以至使她的頭往後仰。
你瞧,在這個世界上,內韋爾是我最魂牽夢縈的城市和對象,我連晚上做夢也最經常夢見它。同時,它卻是我最少想念的事物。

她異常專註地瞅著他的雙手。這兩隻手像睡著了的孩子的手似的,有時在輕微地抖動。他的手很美,顯得剛勁有力。
計程車駛來。

我一生中最年輕的時候是在內韋爾。

內韋爾,這可是個好聽的法國地名。
開始日常的對話。



汽車駛抵,停在十字路口上。她做了個手勢,示意馬上就來。她從容不迫,瞅著日本人,說:
能聽見他的笑聲。她在梳洗中又走了出來,並(一板一眼地)說:
[內韋爾是我不再喜歡的一座城市。]
啊,結識了一些,是的……但像你這樣的……(斷然地)卻沒有……

永遠。
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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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麼經常。不過,還是有的。我很喜歡男人……
她對他做了個表示好奇的動作。
他還在睡覺。他雙臂交叉著,俯卧在床上。腰帶以上的部分赤|裸著。
他在她臉上捏了一下,使臉變了形。放聲而笑。

她微微一笑。

我記不清了……怎麼?

脫口而出。



她流露出怨恨情緒,雖然很輕微,但很真實。
稍停片刻。
我聽說,那天在巴黎是一個美妙的夏日,不是嗎?
有點丑。
啊,就因為這個緣故,你的法語才講得那麼好?



她走到陽台上,瞧著他,伸伸懶腰,然後,彷彿要「弄清」他們的處境,懷著一種玩字遊戲的「樂趣」,慢條斯理地說。
驚愕之餘,他變得嚴肅起來。
我是這麼認為的。
[內韋爾是使我害怕的一座城市。]





他們在旅館房內浴室里一起淋浴。他們很快樂。


我想再見到你。
是的,可以這麼說。

他微微一笑。神情快活。
一部關於和平的影片。



是的。年輕時在內韋爾。然而,在內韋爾曾一度發瘋。



他們在旅館前踱來踱去。她在等候來接她去和平廣場的汽車。旅館前是一條大街。街上行人稀少,但來往的汽車駛過,根本不停。





許多自行車結隊而過,車聲震耳。[他們又生慾念。]
我真想同你一起到某read.99csw.com個地方待上幾天。就那麼一次。
廣——島。[我必須閉上眼睛才能回憶起來……我想說,在來這裏之前,我在法國是怎樣記起廣島的,我那時想起了它。伴隨著回憶,總是有一個相同的經歷。]


他表示同意,接過杯子。稍停片刻。
你法語講得很好。

他的語氣十分高興:
那時,你在哪兒?
我剛才看著你的手。你睡著時,手還在動。
這是戰後法國人生活中所遇到的困難的一部分?
事情必將立即被觀眾這樣理解。尤其在他講了關於廣島那番話之後。
扯著嗓門喊,彷彿說不上來似的。
她並不感到驚奇。要弄清他所搞的政治是絕對不可能的,要不然,她馬上會被貼上標籤。再說,她也會顯得很幼稚。別忘記,只有左派人士才會說出他剛才所說的那番話。

就在她注視這個日本男人的雙手時,猛然間,一個年輕男人的軀體浮現在他躺著的位置上,取代了他。這軀體雖然以同樣的姿勢躺著,但已瀕臨死亡,而且是躺在烈日當頭的河岸上。(房間里光線十分昏暗。)這個青年奄奄一息。他的雙手長得也很美,同日本人的那雙手像得出奇。這兩隻手因臨終的痙攣而抖動。[看不見該男子所穿的衣服,因為一位年輕女子正嘴貼著嘴趴在他的身上。淚水從她的眼中簌簌流下,鮮血從他的口中汩汩湧出,淚水和鮮血混合在一起。]
她平靜而可親地做了個表示疑惑的手勢。
你的確也該懂得這種事。

你在法國時,廣島對你意味著什麼?
[一道陽光透過窗帘射進房裡,在他背上形成一個小小的光符,彷彿是兩根交叉的短短直線(或兩個橢圓形的斑點)。]
我在撒謊。然而,我說的也是真話。但是,對你,我沒有理由撒謊。為什麼要撒謊呢?……
[內韋爾是讓我傷心的一座城市。]
你是否發現,人們總是在相同的感覺中覺察到一些事物?

正是如此。就是為了閱讀有關法國大革命的書。



她在他面前站住,一動不動,沉默不語,神情固執。
沒有。已經結束了(很低聲)。
還有什麼?……




她穿好衣服走了出來,此時,她正在把護士帽戴正(因為她就是以紅十字會護士的身份出現的)。她猛地蹲在他身旁,或躺在他身旁。九九藏書

稍停片刻。愛情復萌的片刻。
你知道,瘋狂就同智慧一樣。是解釋不清的。完全跟智慧一樣。它一旦落在你身上,就佔滿了你的身心,那時,你就理解了它。但是,當它離開了你,你壓根兒就再也理解不了它嘍。
他坐在床上,點燃一支煙,目不轉睛地瞅著她。
是的。

他(稍停片刻后)

她做了個「不」的手勢。
他大笑。
你說這話時,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是在撒謊還是在說真話。
那是因為你知道我明天要動身了。

她(顯得非常輕鬆)


畫面持續的時間很短。
稍作猶豫,問道:


不,回巴黎。(稍停)內韋爾,不,我永遠不再回內韋爾。

[她穿衣的身影時而投在他的身上。這時,她的身影正好落在他的身上。]他問道:
總之,差不離。
告訴我……像這類逢場作戲的事……你經常有嗎?


你要咖啡嗎?
你不再想跟我說話了嗎?

你剛才夢見了什麼?
她恢復自然的態度,變得非常非常親切。
在——廣島——相識。這種事並非天天都有。
當時,你多大?
你這麼認為?
車聲轟鳴,對話幾乎是喊出來的。
這正是我昨天在咖啡館注意到的。你丑的模樣。還有……
好吧。
他這麼說時,她做了個鬼臉。

他已經穿好衣服(只穿襯衫,敞著領子),到陽台找到了她,坐在她對面。


二十二歲。
是的,那天天氣很好。


你要知道,我的道德觀念很成問題。
還有你厭煩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