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島之戀
第三部
你累嗎？
他
為什麼不呢？
這句話是懷著真摯的激|情說的，但這種情緒瞬間就被掩飾起來。
她
內韋爾的鏡頭，答話，總是貫串一起。內韋爾的鏡頭證實她的回答。末了，她平靜地說：
遊行隊伍的上方，天空陰沉沉。太陽被烏雲遮住。
在廣島。性|愛得到滿足后，她極其疲乏，攤手攤腳地躺在床上。投在他們身上的光線更暗了。
他
回答我。
你的妻子，她長得怎麼樣？
日本男人走到護士身旁，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睡覺。日本男人的目光久久盯在她身上，末了，這逼視的目光把她弄醒了。
我想到了法國的內韋爾。
他
［或者，第二組標語牌
（在內韋爾的鏡頭一一映出時，我們只是讓她回答。向她提的問題都是「理所當然」，「不言而喻」的。）
她發問，但只是為了找話說：
［為什麼把孩子們的臉塗成這個模樣？］
兒童們滿臉塗著白粉。汗水在滑石粉上凝成晶瑩的珍珠一般。其中兩名兒童在爭奪一隻橘子。他們怒氣沖沖。
他
為什麼不講點別的，光講他？
現在，在廣島。我們［幾乎在蒼茫的暮色中］重又看到他們。
這些鏡頭都要比一般的鏡頭持續得久些。
她盯著他的面孔。
遠處傳來一陣陣喊叫聲。然後是兒童的歌聲。然而，他們並不因此而分心。
不，不是這麼回事。
她
他
拍完了吧。
他
這真是個荒誕的故事……
孩子們稚氣的歌聲在繼續回蕩，但已漸漸減弱。
他
她
你依舊乘坐明天的班機回國嗎？
不。為什麼？
（在這裏，說話的語調不是什麼問題。）
非得明天走？
第三塊標語牌：那麼，目前世界上所製造的四萬枚原子彈和氫彈相當於多少？
不。你不必害怕。
拍的是一部法國影片？
他瞅著她，故意說。
［為什麼？］
他
她
他
他
一名女輔導員在斥責那兩名爭奪橘子的兒童。大的那個奪過橘子，小的那個則放聲痛哭。那個大孩子開始吃橘子。
他
你再跟我去一次吧。
她
與此同時，她幾乎野蠻地緊緊抓住他不放。hｔｔpｓ://reａd•9９csｗ.com
好像天黑之前要下雷雨了。
一樣特殊的、性質不明的東西在他們之間閃過。我看見一個形狀清晰的木框（與原子彈有關？），但完全說不上其用途。他們並不去看它。他說：
他
婦女、男人跟隨著引吭高歌的兒童。
她面露幸福的笑容。
遊行在繼續。
由於內韋爾，我才能開始了解你。因此，我在你一生所經歷的成千上萬件事情中選擇了內韋爾。
舉著標語牌的年輕人的隊伍。
第三塊標語牌：這是廣島十萬名遇難者的呼聲。］
他
我是這樣理解的，我認為你大概已經開始成為今天的你了。
她
他
闃無人跡的堤岸。
你害怕了？
他
他
他
是的。事情很多。尤其是在下午。
請坐。
在內韋爾。夜裡，在一間小木屋裡，舉行內韋爾式的「婚禮」。
法國女子繼續發出呻|吟，以至這連續的呻|吟變成受愛情煎熬的呻|吟。日本男子把嘴伸進她的頭髮中，悄悄地咬她的髮絲。搭在肩上的手越捏越緊。她慢慢睜開眼睛。
她
［這些話是針對孩子們說的。］
他
我們重又看到她站在一棟日式住宅的一個大房間中央。百葉窗已放了下來。光線柔和。繼遊行時所感受的炎熱之後，這裏給人一種涼爽的感覺。住宅很現代化。房間里放有椅子等傢具。
她不予回答。他俯下身來，在她耳邊問：
她
她
她心煩意亂，苦惱地說：
或者：
男人的舉動很放肆，也很從容。觀眾想必會感受到與影片開始時一樣的色情衝擊。她和昨晚在床上一樣披頭散髮地出現在畫面上。她任憑他摘掉她的帽子，由他擺布，就像她昨晚聽憑自己做|愛那樣。（這裏，讓她有一種色情方面的官能作用。）
她撩人而又溫柔地瞅著他。帶著一絲明顯的苦笑說：
她在溫泉那兒，在山上。我現在隻身一人在這裏。
他不去接電話。
他又補充道：
她並沒有立即回答。她垂下眼帘，這番話引起她內心的紛亂。是和平廣場的那隻貓在她腳跟前玩兒嗎？她低垂著雙目，也十分緩慢（同樣緩慢）地說話。
他溫柔地回答：
稍停片刻。他重又注視她。九*九*藏*書
她
我那時十八歲，他二十三歲。
（在上述三句接話中選擇一句，或者三句全用，具體用法可根據床上的性|愛動作而定，或三句接連使用，或分開使用。我更喜歡后一種辦法，假如這樣做不會使這場戲過於冗長的話。）
他
鏡頭最後一次重又回到他們身上。［天色已黑。］她說話。她大聲喊叫。
她沒有回答。
她雙目低垂，令人難以理解地撅著嘴，撥弄著地上的某個東西。
不……他不是法國人。
［內韋爾的鏡頭最後一次連續展現。這些畫面以故意平庸的方式接二連三地映出。同時，這些畫面又讓人害怕。］
是的。拍片進度已經耽誤了。家裡人在巴黎等我已有一個月了。
一，這種不可思議的成果歸功於人的科學才智。
現在，在你臨走之前，我們只有消磨時間了。離飛機起飛還有十六個小時。
她
很美。我是個跟妻子在一起過得很幸福的男人。
……這原本就很容易理解的。
她抬起頭盯著他。他非常緩慢地說話。
他
她
她
她站起身，朝他走去。他們相視而笑，但適可而止。然後，他們重又變得神色嚴肅。
三，我們已落到了無法讚賞人的地步。
花園。
她
他
他
第一塊標語牌：如果一枚原子彈相當於兩萬枚普通炸彈。
他
她
還是明天的班機。
他們穿好衣服，待在剛才的房間里。現在，這房間已被照亮。他們兩人都站著。他平平靜靜地說……
總是……萍水相逢的……愛情……我也一樣……
他
在內韋爾。幾個內韋爾的鏡頭。一條條河流。一段段堤岸。迎風搖曳的白楊樹，等等。
你是為了我而耗費了這一個下午的時間？
他對自己在這方面所持的觀點十分自信。
在廣島。房間里的光線更暗了。我們又看到他們幾乎是平靜的擁抱姿勢。
法國女子［見到列隊遊行的兒童時］閉上眼睛，發出一聲呻|吟。隨著這聲呻|吟，日本男子像竊賊似的很快說：九_九_藏_書
置景工們扛著用日語、法語、德語等各種文字寫就的「廣島慘劇永不重演」的標語牌，走來走去。
他
他們向後退。她站在他的前面（姿勢就像雜誌上的婦女一樣），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臉貼著她的頭髮。當她抬起頭來，正好看到他的臉。他將試圖拉她遠離遊行隊伍。她會抗拒。但是，她幾乎「不由自主」地同他一起走開。然而，看見一群兒童，她［乾脆停住腳步，彷彿入了迷］。
我也是個跟丈夫在一起過得很幸福的女人。
她
她
他走到她身旁，就像朝她撲過去似的。她見他疾步朝她走來，說：
她
我們看到她所看見的天空。烏雲滾滾……歌聲清晰。然後，遊行（開始）收場。
二，遺憾的是人的政治才能比其科學才智差一百倍。
他始終不去接電話。
他帶著無庸置疑的神情盯視她，對她說：
她並沒有坐下。他們倆仍然站著。我們感到，在他們之間，情慾暫時受到愛情的阻礙。他面對她站著。他在這種狀態下，幾乎顯得笨拙。他這種舉動與一個男人碰上意外好事時的所作所為正好相反。
（這時，電話鈴響。）
工人們正忙於拆卸觀禮台和取下標語。我們重又在布景棚里看到那個法國女人。她在睡覺。頭上戴的護士帽半歪著。她伸著身子躺著，腦袋［靠在一塊拍電影時用過的大標語牌的支柱上］［上面蓋著某件東西或藏在看台的陰影處］。
第四塊標語牌：如果在地球上扔下十枚氫彈，人類歷史就要倒退到史前時代。
第二塊標語牌：如果氫彈的殺傷力相當於原子彈的一千五百倍。
你在戰爭時期愛上的那個男人是法國人嗎？
一組組標語牌。
在這場戲里，觀眾也許會看到一些細節。譬如，遠處有一座工業館的模型。［一個被日本遊客圍住的導遊］，［一對身穿白色衣服的因戰爭而致殘的伴侶伸著腦袋在哀求施捨］，［有一家人在街角起勁地聊天］……
她什麼時候回來？
第二組標語牌
是的，那是在內韋爾。
大家都明白，他們剛在廣島拍好一部頗有教益、關於和平的影片。它未必是一部荒唐可笑的影片，只不過是一部具有建設性意義的影片而已。人群從剛拍好影片的廣場旁走過。這股人流對拍片無動於衷。除了幾個孩子，沒有人圍觀，廣島的居民對拍攝有關廣島的影片早已司空見慣，習以為常。
下午四點鐘。廣島和平廣場。一群扛著攝影機、聚光燈和反光屏的電影技|師結隊遠去。一些日本工人在拆卸剛用來當作電影最後一組鏡頭的背景的主席台。
她醒了。倦意已消。觀眾一下子又墮入他們倆的私人故事里。這私人故事總是把必然帶有論證色彩的廣島故事壓倒。
他
在廣島，要重新找到你真是易如反掌。
兒童人數眾多，個個長得俊美。他們感到很熱，卻依然懷著童貞的赤誠引吭高歌。那個日本男人不可抑制地，幾乎是不知不覺地把法國女子朝遊行隊伍的［同一方向］或［反方向］推去。九-九-藏-書
你使我產生十分強烈的愛的慾望。
他慢慢地摘掉她的護士帽。（或者，她濃妝艷抹，唇膏顏色那麼深，以至雙唇顯得發黑。或者，她略施脂粉，陽光下，顯得面無血色。）
在廣島。［他們倆一|絲|不|掛，一起躺在一張床上。］室內的光線已經變換。做|愛之後。一段時間已經過去。
她
不。並不總是那麼強烈的。這你知道。
或者：
法國女人像客人似的站在那裡。她幾乎是心慌意亂的。他從房間盡頭向她走來（我們可以假設他剛關上門，或者剛從車庫走來。這一細節無關緊要）。他說：
然而，一個男人路過此地，他停住腳步，東張西望。此人便是我們剛才在法國女人所住的旅館房內看到的那個日本男人。
第一塊標語牌：一張螞蟻的照片。我們不怕氫彈。
不，是一部國際性影片。有關和平的影片。
他
［為了使廣島的孩子們彼此相像。］
在內韋爾。一個德國人在暮色中穿過廣場。
他可以回答如下（對於影片來說，這一點很重要）。或者：
狗兒在兒童身後奔跑。
他
時間太長了……
［（或把日本人說的話打成字幕。）呼口號聲。］
對我來說，是的，我的戲拍完了。他們還要拍些群眾場面……還有不少肥皂廣告片要拍。那……也許是努力地……
不。這決非偶然。（稍停）。你應該告訴我為什麼。
我也想念你。
是的。
她
她
在那個哭哭啼啼的孩子身後，來了五百名日本大學生。顯得十分擁擠，秩序混亂，有些令人厭倦。他趁著這一陣新的混亂，把她拉過來緊貼在自己胸前。他們的目光中流露出憂傷的神色。他看著她，而她則看著遊行隊伍。觀眾想必會感覺到這遊行隊伍奪走了他們剩餘的時間。他們彼此不再說任何話。他握住她的手。她聽任他擺布。他們逆著遊行隊伍的人流擠出去。最後，不見他們的身影。
不錯，是在努力地表現。這裏，在廣島，大家對和平題材的電影決不會掉以輕心。
她莞爾而笑。他補充道：
她繼續低聲說，彷彿在旁白。
第五塊標語牌：四萬枚氫彈和原子彈意味著什麼？
她微微一笑。搖頭否認。
我不願去想你明天就要啟程。我覺得，我愛上了你。
她
一名動人的日本女子經過。她坐在一輛彩車上。幾隻鴿子從她黑色上衣里（乳|房隆起部位）展翅飛出。九*九*藏*書
然後，他死了。
她
他朝她轉過身去。那幾張劇照已完全在眼前消失。他們本能地相互靠攏。她重新戴正那頂打盹時弄歪的護士帽。
［貓兒看見鴿子從女人的上衣飛出，蠢蠢欲動。］
她
她
像選擇其他事物一樣？
她做了個令人難以理解的（用「不得體的」也許更確切）鬼臉。她又抬起眼睛，但這一次是抬頭望天。然後，她擦擦滿是汗水的額頭，再一次說出令人費解的話來。
他
所有的人都熱得要命。
就好像她在說「我愛你」。
一名假扮成被燒傷的人走過，他大概在影片中扮演角色。他臉上的白粉已脫落，隨著汗水融化在頸脖上。這模樣令人噁心，非常可怕。
他們在電話鈴聲繼續響的時候親吻。
你獨自一人住在廣島嗎？……你的妻子，她在哪兒？
可是，你說，這會有什麼結果呢？
稍停片刻。
跟你一樣。
貓兒蹲在窗台上。（和平廣場的那隻貓已經對遊行習以為常，正在呼呼大睡。）
她
第一組標語牌
她
他們搖著頭，相對而視。他說：
我要離開這裏。
他
她
你下午不工作嗎？
這幾天。
我是這樣理解的，我覺得你當時如此年輕……年輕得你還沒有確切地屬於哪個人。我喜歡這樣。
一點重要說明：人們將總是遠遠看見技|師們，卻始終不知道他們在廣島拍什麼影片。大家總是只看到工人們正在拆卸的電影布景。［也許，至多隻知道片名。］
我們先是在穀倉會面。後來在廢墟中相會。再後來在房間里。反正處處都去。
不。
兩名或四名工人扛著一幅放得很大的照片從他倆中間走過，那是影片《廣島兒童》的一張巨幅劇照，劇照上展示出母親被炸死，男孩正在硝煙滾滾的廣島的廢墟上嚎啕大哭的場景。他們沒去看這幅被人扛走的劇照。另一幅展現愛因斯坦伸舌頭的照片閃過。它緊跟在那幅母子受難的劇照後面。
［因為被燒傷的廣島兒童都相像得如出一轍。］
她
在內韋爾。幾個表現在內韋爾的愛情鏡頭。騎著自行車飛駛。樹林。幾處廢墟，等等。
我是這樣理解的，我以為，我險些……失去你……而且。我很可能永遠也不認識你。
能看出他在撒謊嗎？只不過是懷疑而已。她變得幾乎粗暴了，一心想尋找能說的話題（這時有些犯瘋）。
她
他
他
第二塊標語牌：這是歐洲一億六千萬工會會員的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