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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島之戀 第四部

廣島之戀

第四部

啊!真可怕。我對你的記憶開始淡漠了。
河畔,內韋爾的黎明。
夜裡,內韋爾的共和廣場。

在廣島,這種夜生活永無休止。
再談談吧。

在廣島,她狂熱地依偎在他懷中,繼續往下說。
所有的人都在我的頭上肆意踐踏。當然……看到的不是天空……我看見這個社會在走動。平日里,他們疾步行走。星期天就緩緩而行。他們不知道我在地下室里。他們把我當作死人,遠離內韋爾的死人。我父親寧願我死掉。因為我已名譽掃地,我父親巴不得我死掉。



我會感到冷的。在內韋爾,地下室都很冷,無論夏天還是冬天,都很冷。這座城市是沿著一條被人叫做盧瓦爾的河流而築起的。
內韋爾的鏡頭。
……我開始忘記你。我因為忘卻如此深沉的愛而顫抖不已……



(稍停。)我想,我就是那時候擺脫了心中的惡意。
那麼,盧瓦爾河呢?

你往你母親臉上吐唾沫了?
我需要你,我無法忍受這種需要的煎熬。


是的,今晚我想起了這些事。但是,有朝一日,我將不再記得往事。壓根兒不記得。什麼都不記得。
啊!多麼痛苦。我內心是多麼痛苦。真是不可思議……全城百姓都在唱《馬賽曲》。夕陽西下。我那死去的愛人是法國的敵人。有人說,應該把這個女人扭到城裡遊街。我父親的藥店因為我傷風敗俗而關閉。我孤獨無依。有些人恥笑我。夜裡,我才游完街回到家裡。
她的聲音恢復了原來的節奏。
你在地下室的時候,我已經死了?


當我中午趕到盧瓦爾河畔時,他還沒有完全死去。
我還是在呼喚你。即便你已經死去。後來,有一天,我突然大喊大叫起來,像個聾子似的,拚命喊叫。於是,他們就把我關進地下室里。為了懲罰我。
兩天後我抵達巴黎時,廣島的名字已出現在所有的報紙上了。這時,我的頭髮已經長得夠體面了。

後來,我什麼也不知道了。我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不再大喊大叫了。

冬天過去了。

地下室是很小的。
她神志混亂,不再看他。
不知道。
日本人給了她一個耳光。(或者也可以用,他使勁捏她的雙手。)她表現出好像不知道這種疼痛究竟從何而起的樣子。但是,她很快清醒過來。而且,顯得好像懂得這種疼痛是有必要的。
我看見白天。

在地下室里,我的雙手變得毫無用處。它們在牆上搔。它們在牆上刮破了皮……直到出血……

我記得從前我曾看見過——從前——就是我們相愛的時候,在我們幸福的時候。
稍停片刻。


(最後這句話是「有氣無力」地說出來的。)
沒有亮。(稍停)很可能,我們死之前再也不會見面了,對嗎?

天還沒有亮……




有人告訴我,說我經受了很長時間的磨難。

與此同時,她閉上眼睛。她說:
她在訴說時,他們很少四目相視。他們都看著內韋爾。他們倆好像被內韋爾迷住了心竅。桌上有兩隻玻璃杯。她貪婪地喝酒。他則慢慢地啜著。他們的手都放在桌上。九_九_藏_書
稍停片刻。
……非常小。


別說了。
……怎麼能忍受這樣的痛苦呢?



你已經死了……而且……

內韋爾某處,一雙血淋淋的手。鏡頭一轉,放在桌子上的雙手,完好無損。

……就像……啊!瞧,我無法向你表達清楚。就像用指甲摳牆能稍許平息些心頭的怒火一般。
……雨順牆而下。

十四年過去了。
內韋爾的卧室。
在內韋爾的一間地下室里,貓的眼睛和麗娃的眼睛閃閃發光。
稍停片刻。在廣島。

一天,我剛滿二十歲。那時,我在地下室里。我母親來告訴我,說我二十歲了。(稍停,彷彿為了回憶。)我母親哭了。

沒有任何含義。沒有。
他要鼓勵她說下去,便啟發她。
在盧瓦爾河畔。正值黎明時分。人們在過橋,過橋的人數在不同時辰時多時少。遠處,闃無人影。

沒有。我毫無感覺。
是的,很可能。(稍停)除非,有朝一日,也許,戰爭……
有人重又把那張風笛舞曲的唱片放在自動唱機上。
好的。

幾年後,當我把你淡忘時,當類似這樣的艷事又出於習慣勢力發生時,我將緬懷你,就像懷念被遺忘的愛情那樣。當我想起遺忘的可怕時,我將會想起這段艷事。我現在就知道我會那樣做的。



我愛你愛得發瘋。(稍等片刻)我的頭髮重新長出來了。每天,我用手摸,感覺得出。我無所謂。可是,我的頭髮畢竟又長了出來……
內韋爾地下室的氣窗。透過氣窗,看得見自行車的輪子像彩虹般在內韋爾黎明的曙光中駛過。
我無法想象內韋爾的樣子。




起初沒有,我沒有喊叫。我輕輕地呼喚你。
在內韋爾,麗娃在舔自己的血。
某個人,一個孤單的男人,把一張法國風笛舞曲的唱片放在自動唱機上。為了使遺忘內韋爾的奇迹延續下去,為了使任何事情都不「變質」,日本人把自己杯里的酒倒進法國女人的杯里。
剃髮的鏡頭。

他們進入最後一場戲。不過,她是不由自主地問。而他卻答以謊話。

後來,我什麼也不知道了。
他不知其所以然,讓她講下去。她繼續說。
我答應不再喊叫。於是,他們把我扶回到樓上我的房間里。



她幾乎剛擺脫了內韋爾,卻又讓自己的思緒回到內韋爾上去。她著了魔(這裏,形容詞的選擇是可以多樣的)。

內韋爾的鏡頭。盧瓦爾河的鏡頭。


他走開身去。看著遠處天際,他說:

我甚至記不清楚那雙手了……痛苦嘛,我還記得一點兒。
在法語里,內韋爾這個詞沒有任何別的含義嗎?九*九*藏*書
可是,我已經死了。



我看見墨水。

內韋爾的那座河濱公園。
他彷彿從眼前的時光退隱,說:









我們本該中午在盧瓦爾河畔相會的。我應該同他一起回國的。

叫喊些什麼呢?
我心愛的,你為他們感到羞恥?(說得很乾脆。)
她猛地一下子全明白了。


一家咖啡館面對著這條河。這是一家現代化的咖啡館,因裝有巨大的落地窗而顯得很有美國特色。當顧客坐在咖啡館深處時,就看不見河岸,只能看見河身。河口的輪廓隱隱約約,模糊不清。廣島就在那兒告終,太平洋就在那兒開始。咖啡館里有一半位置空著。他們在店堂深處的一張桌旁面對面地坐著,或臉貼臉,或額碰額。剛才畫面隱沒時,他們因想到離永別還剩十六小時而憂傷。現在,我們又在畫面上看到他們時,他們幾乎是喜氣洋洋的了。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發生了一個奇迹。什麼奇迹呢?就是內韋爾又成為他們的話題。他在這種熱戀的姿態中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馬賽曲》的歌聲從我頭頂飄過……這歌聲……震耳欲聾……

一天夜裡,是節日的夜晚,他們把我放了出來。
有時下雨嗎?



有多長時間?
永無止境。(明確地說。)
今天晚上嗎?
為了用手比劃地下室有多小,她把貼在他面頰上的臉龐移開。然後,她繼續說下去,她的臉雖然和他的臉靠得很近,但已不再緊貼了。沒有任何一句咒語。她熱切地向他訴說。
他端起杯子,讓她喝酒。她被自己嚇著了。


[在唱機上轉動的唱片所播放的風笛舞曲的樂聲,突然降低了音量。]某處的一盞燈滅了。或許是河岸上的燈,或許是酒吧間里的燈。

她東拉西扯地說。這一次。獨自回憶。已無法駕馭她了。
像這場戲開頭那樣,他們重又互相貼近。
後來,有一天……我又大喊大叫起來。於是,他們就把我關進地下室里。

是的。
她渾身顫抖。

他們重新抬起眼帘時,他們反而微笑了,確切意義上來說,是「為了不要落淚」。
怕什麼?


是的,那是個漫長的過程。




他們重又互相靠近。
是的。
你害怕嗎?
內韋爾的卧室和地下室。
內韋爾廣場上的場面。想必她正發出無聲的叫喊,但從她的口型來看,人們分辨得出,這喊聲如同世界上的孩子們用各種語言呼喚母親的喊聲:媽媽。他一直緊挨著她。握住她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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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貓鑽進內韋爾的一間地下室里,瞅著這個女人。
她驚跳起來。她把放在嘴唇上的手抽了回來。他並沒有忘記時間。他說:

內韋爾的地下室。麗娃鮮血淋淋的雙手。
啊!曾幾何時我是多麼年輕啊。
內韋爾的地下室都很陳舊,很潮濕……你剛才說……

她猶豫片刻。

她把嘴貼在內韋爾地下室的牆上,啃著牆。


我看見我的生命。你的死亡。

她站起身。他並沒有做出任何想要留住她的舉動。


……也是為了記住……

有人從花園裡朝他開了冷槍。


我在他的屍體旁守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有人來收屍,把他裝上一輛卡車。就在那天夜裡,內韋爾解放了。聖艾蒂安教堂的鐘聲響了……響了……他在我的身體下面漸漸變冷。啊!他臨終的時間可真長啊!什麼時候斷氣的?我也說不準。我趴在他身上……是的……我真的忽略了他去世的時間,因為……因為即使在當時,即使在事後,是的,即使在事後,我可以說,我壓根兒就感覺不出他的屍體和我的身體有一絲一毫的區別……我只覺得這屍體和我的身體出奇的相像……你明白嗎?那是我的初戀……(喊叫)
在廣島,這種夜生活永無休止嗎?
無論冬夏,每天傍晚六點鐘,聖艾蒂安教堂的鐘聲響起。一天,真的,我聽見了鐘聲。我記得從前我曾聽見過這鐘聲——從前——就是我們相愛的時候,在我們幸福的時候。



……它是熱乎乎的……
有時,一隻貓進來張望。這倒沒什麼了不得的。我什麼也不知道了。
瘋了。

他移開身子。
……自從我嘗過自己的血之後,我就喜歡血了。
我和別人一起走在街上。

你在喊叫?
他們倆都垂下眼帘,彷彿感到極為害羞。因為,這個循規蹈矩的世界不可能包容他們這種風流韻事,他們被這個世界拒之門外。反抗是不可能的。
夜裡……我母親扶我到花園裡。她瞅著我的腦袋。每天夜裡,她都要仔細瞅我的腦袋。她還不敢靠近我……只是在夜裡,我才能看看廣場,於是,我就看呀看。廣場大極了(做手勢)!廣場中央往下凹[像個湖泊]。
我開始看見東西了。
在廣島,夜幕降臨,河面上泛起一道道波光。
酒吧間老闆娘滅了一盞燈。唱片放完了。他們幾乎置身於半明半暗的微光中。在廣島,咖啡館營業到很晚,然而,不可避免的打烊時間已到。
當她聽到風笛舞曲唱片的音樂時(醉了或瘋了),她又笑又叫。
內韋爾:德國男子在堤岸慢慢地死去。
[我曾有幸被搞得名譽掃地。剃刀在我的頭上,而從這愚蠢的行為中,我獲得了非凡的智慧……]

他從桌旁站起身,抱住她,硬是把她拉起來,不顧一切地緊緊摟住她。周圍的人看著他們倆,茫然不解。他欣喜若狂。放聲大笑:九_九_藏_書
內韋爾的鏡頭。
我害怕。在任何地方。在地下室里。在房間里。
咖啡館里近在咫尺的最後一盞燈熄滅了。他們垂下眼睛。[一艘汽艇逆流而上,向海洋方向駛去,轟隆隆的鳴聲使人聯想起飛機的馬達聲。]
是的,戰爭……
(彷彿他們都知道這些事情。)
她把雙手伸進頭髮里。
現在,陰影籠罩卧室牆角的速度已經不那麼快了。陰影籠罩地下室牆角的速度已經不那麼快了。推遲到六點半左右了。




內韋爾是座小城。只有四萬居民。建造得像座首府——(但是)連一個小孩也能環城走上一圈。(她挪開身去。)我在內韋爾出生(她喝酒),我在內韋爾長大。我在內韋爾念書。我就是在那兒度過了二十個春秋。
不。你死了。我只顧著內心的痛苦。夕陽西下。我只注意到我頭頂上剪刀的聲音(這句話是不動聲色說的)。這稍許減輕了……因你的死亡而給我帶來的痛苦……就像……
好吧。
她尋找話題。但說不出什麼來。


……這就是我惟一能找到的可做的事,為了使自己好過些……

那是一條壓根兒不能通航的河流。由於水流曲折,沙洲眾多,河面上總是空蕩蕩的。在法國,盧瓦爾河被視為一條非常美麗的河流,尤其是因為水光柔和……那光線是那麼柔和,要是你知道就好了。

有時候,應該盡量不要去想塵世給人造成的困難。要不然,這個世界就完全會變得令人窒息。
在內韋爾,麗娃躺在床上,一隻手伸進自己的頭髮里去。
[他們都很年輕。這是一幫沒有想象力的英雄好漢。]他們仔細地把我的頭髮剃得精光。他們認為,把女人的頭髮好好剃光是他們的責任。



……還要(喝酒)。

我變得有理智了。大家都說:「她變得有理智了。」


他們十分緩慢地分開。



啊!有時候,跟某個人在一起有多好呀。
你丈夫,他知道這件事嗎?
如果我們倆相愛,那你在內韋爾的這個地下室里會感到冷嗎?
你的德國名字。只喊你的名字。我只記得一件事,那就是你的名字。

她莞爾一笑。她帶著憂傷的微笑,極其溫柔地說(樣子很可愛):
是的。到處是牆硝。[我變成了一個傻瓜。]
她筋疲力盡地說:

她不知不覺中了圈套。
她更緊地依偎著他。她抬起手,輕輕地用手撫摸他的嘴唇。她幾乎沉浸在一種突如其來的幸福中,說道:
內韋爾的房間,無聲的喊叫。
我那在繼續的生命。你那在繼續的死亡。


說呀。

只有我知道。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這裏,整場玻璃球的戲:玻璃球滾進地下室,她揀了起來,玻璃球熱乎乎的,她把它捏在手裡,等等,然後,她把玻璃球還給外面的孩子,等等。)

我記得。


這時,她朝他抬起頭。

離開我吧。
她在尋找,她在尋找,她在尋找。九-九-藏-書

她在(廣島)這家咖啡館里捂住耳朵。突然,咖啡館里一片深深的寂靜。

河水隨著潮汐在不同時辰漲落。人們有時沿著泥濘的河岸觀賞潮水緩慢上漲的景色。

我多喜歡這樣……喜歡這種無論白晝還是黑夜總有人醒著的不夜城……
我甘願經歷了這一時刻。這一無可比擬的時刻。
在廣島,他們臉貼臉,眼睛半閉著。

一些顧客走進咖啡館。她看著他們,(重又懷著希望)詢問:

你在被關進地下室之前喊叫嗎?
怕再也見不到你,永遠,永遠見不到你。
喝吧。
她抽回身子,不再貼著他的臉。


那麼,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內韋爾的一間卧室。她躺在床上,蜷起一條腿,懷著情慾。
她補充說。
我只是在黎明時才有睡意。
麗娃在房間里轉來轉去。把東西掀翻。如困獸猶鬥,野性大發。

她還沒有擺脫她的思緒。
明天這個時候,我將同你相隔萬里。





他端起杯子,喂她喝。她由於不斷地回憶,神色一直顯得很驚惶。突然脫口而出:

過不多久,我母親跟我說,我應該趁著夜色到巴黎去。她給了我錢。我就在夜裡騎上自行車,動身到了巴黎。


內韋爾房間天花板上的斑點,內韋爾種種令人恐怖的東西。

那是夏天。夜色迷人。
他替她斟酒。她喝酒。表面看來,她又變得十分平靜。他們擺脫了對內韋爾艱難歲月的回憶。
他們走了出來,在茫茫黑夜中,站在咖啡館門前。
她應聲回答。語氣中帶有譏諷意味。




內韋爾:父親,內韋爾的一名藥劑師,站在他開的那爿藥店的玻璃窗後面。
她站在他面前。

後來,我親愛的,有一天,你終於擺脫了無休無止的痛苦。
稍停片刻。
內韋爾的房間。



是的(說這句話時,她的手指正放在他的嘴唇上)。

他雙手捧著她的頭。
她彷彿如夢初醒似的補充說。
稍停片刻。
我想念你。但是,我再也不提這件事了。(幾乎帶有惡意。)
心醉神迷的語調。他鬆開捧住她腦袋的手,專註地聆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