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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前言

(溫庭筠)《晚歸曲》有雲:「湖西山淺似相笑」,生面別開,並推性靈及乎無生命知覺之山水;于庄生之「魚樂」「蝶夢」、太白之「山花向我笑」、少陵之「山鳥山花吾友于」以外,另拓新境,而與杜牧之《送孟遲》詩之「雨餘山態活」相發明矣。夫偉長之「思如水流」,少陵之「憂若山來」……象物宜以擬衷曲,雖情景兼到,而內外仍判。只以山水來就我之性情,非於山水中見其性情;故僅言我心如山水境,而不知山水境亦自有其心,待吾心為映發也。(53頁)
胡元瑞《詩藪》內篇卷五曰:「作詩大要,不過二端:體格聲調、興象風神而已。
周 振 甫
錢先生在《談藝錄》補訂本里探討的文藝論,這裏只能就淺見所及,作點管窺蠡測,以待海內外學者作更深入的探討。
其一,談藝術創作的模寫自然與潤飾自然,錢先生說:
蘇東坡《書晁補之藏與可畫竹》第一首曰:「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凝神。」……最道得出有我有物、而非我非物之境界。(55—56頁)畫山水或寫山水要「于山水中見性情」,畫竹也一樣,文同(字與可)畫竹,怎麼從竹中見性情呢?蘇軾《篔簹谷偃竹記》講到文同講竹子:「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自蜩腹蛇蚹(比筍籜)以至於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這裏指出竹的性情,從萌芽到長成竹,它是完整的,是有生機的,畫的時候,要把具有生機的完整的竹子成於胸中,要在紙上看到這個竹子的形象,才能把它畫好。因為腦子裡想的、眼裡看的都是這個竹子的形象,忘掉了自己,所以「見竹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從腦中、眼中到手執筆下到畫到紙上都是這個有生機的完整的竹子,這就達到「其身與竹化」的境地,這才能使作品「無窮出清新」。竹子的形態無窮,是清新的,所以筆下的竹子也是「無窮出清新」了。這樣集中精神,就達到「凝神」的境地了。「其身與竹化」,就精神說,竹與我合而為一,即腦、眼、手都集中在竹的形象上;就「見竹不見人」說,竹與我還是分而為二,分是「有我有物」,合是「非我非物」,這裏指出凝神寫物的一種境界。
錢先生在這裏對「筆補造化」作了補充。「醒時生涯之所缺欠,得使夢完『補』,這是補生活中所缺欠的好夢;又身為「機上肉」,夜夜被惡夢所擾,這是補生活中的苦難的惡夢。這種選夢,是反映醒時生活以外的筆補造化,所以「頗與『筆補造化』相映發」了。經過這樣補充,顯示作品反映生活的複雜性,看得更全面和深刻了。
嚴羽《滄浪詩話》論詩,講妙悟,講神韻。錢先生在講妙悟外,也講神韻。錢先生說:
「理趣」是寫物態,在物態中現心境;理語是借景物來說理,它雖跟道學家的說理不同,還是說理,所以還是理語。
朝雲往日攀天夢,夜雨何時對榻涼。急雪脊令相併影,驚風鴻雁不成行。歸舟天際常回首,從此頻書慰斷腸。」一二三四七八句皆直陳,五六句則比興,安插其間,調劑襯映。苟五六與一二易地而處,未為序倒而體乖也。就三四而下,直陳至竟,中無疏宕轉換;且雲雨雪風四事,分置前後半之兩處,全詩判成兩截,調度失方矣。(323—325頁)
至詩人修辭,奇情幻想,則雪山比象,不妨生長尾牙;滿月同面,盡可裝成眉目。英國玄學詩派之曲喻,多屬此。……而要以玉溪為最擅此,著墨無多,神韻特遠。如《天涯》曰:「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認真「啼」字,雙關出「淚濕」也;《病中游曲江》曰:「相如未是真消渴,猶放沱江過錦城」,坐實渴字,雙關出沱江水竭也。(22頁)
倘視《易》之象如《詩》之喻,未嘗不可摭我春華,拾其芳草。……苟反其道,以《詩》之喻視同《易》之象,等不離者于不即,於是持「詩無達詁」之論,作「求女思賢」之箋;忘言覓詞外之意,超象揣形上之旨;
其二,錢先生論妙悟和神韻。錢先生說:
長吉尚有一語,頗與「筆補造化」相映發。《春懷引》雲:「寶枕垂雲選春夢」;情景即《美人梳頭歌》之「西施曉夢綃帳寒,香鬟墜髻半沈檀」,而「選」字奇創。……作夢而許操「選」政,若選將、選色或點戲、點菜然,則人自專由,夢可隨心而成,如願以作。醒時生涯之所缺欠,得使夢完「補」具足焉,正猶「造化」之能以「筆補」,躊躇滿志矣。周櫟園《賴古堂集》卷二十《與帥君》:「機上肉耳。而惡夢昔昔(即夕夕)嬲之,閉目之恐,甚於開目。古人慾買夢,近日盧德水欲選好夢」;堪為長吉句作箋。(382頁)
《文心雕龍·物色》稱:「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鑽貌草木之中。」即從風景和草木中探索情貌,即近乎于山水中見性情。這跟擬人法不同,擬人法是以物擬人,是一種比擬。這是從景物中看到它的性情,這個性情是景物本身所具有,不是詩人外加上去的。像《莊子·秋水》里講「魚樂」,是魚在樂;又《齊物論》講「蝶夢」中的蝴蝶栩栩自得,是蝴蝶的栩栩,不是人外加上去的。錢先生又引郭熙《林泉高致集·山水訓》說:「身即山水而取之,則山水之意度見矣。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55頁)這就寫山本身所具有的情態。這樣的觀察和描寫景物,不限於山水。錢先生又說:
其七,講比興風騷。錢先生說:「《錦瑟》一篇借比興之絕妙好詞,究風騷之甚深密旨,而一唱三嘆,遺音遠籟,亦吾國此體之絕群超倫者也。」(371 頁)這是講用比興的手法,來表達風騷的旨趣。舉李商隱的《錦瑟》作為「絕群超倫」之作。怎樣結合《錦瑟》來九_九_藏_書說明比興風騷的寫法呢?錢先生在箋釋《錦瑟》里作了說明,限於篇幅,稍加摘引:
《談藝錄》補訂本中論及前人詩論,錢先生是與其作品對看。如元好問「渠雖大言『北人不拾江西唾』(《自題中州集后》第二首),讀者苟執著此句,忘卻渠亦言『莫把金針度與人』(《論詩》第三首),不識其于江西詩亦頗采柏盈掬,便『大是渠儂被眼謾』(《論詩三十首》之十四)矣。」(481 頁)如元好問「《贈答趙仁甫》:『君居南海我北海』,用山谷《寄黃幾復》:『我居北海君南海』。他如《閻商卿還山中》:『翰林濕薪爆竹聲』,用山谷《觀伯時畫馬》:「翰林濕薪爆竹聲』。《下黃榆嶺》:『直須潮陽老筆回萬牛』,本山谷《以團茶洮州綠石硯贈無咎、文潛》:『張子筆端可以回萬牛』,……《世宗御書田不伐望月婆羅門引》:『兩都秋色皆喬木』,施注:『山谷句』;遺山七律《贈答樂丈舜咨》、《存歿》均有此句,蓋三用也。」(485頁)是元裕之於江西詩,再引三引,所謂「不拾江西唾」者,徒虛語耳。
這既指出「人事之法天」的要求,有選擇;又指出「人定之勝天」的要求,不能背離自然,即「人心之通天」。要是在藝術創作上背離這兩者,模寫的寫了拉雜可笑的東西,潤飾的寫了荒誕無趣的東西,都會遭致失敗。前者像盧多遜、胡釘鉸的詩寫得拉雜可笑,後者如盧仝、李賀的詩不免寫得荒誕無趣。在這裏,錢先生給我們指出藝術創作的正確道路和錯誤做法,好像沒什麼可說了。可是錢先生在《補訂》里又說:
錢先生於前人詩論,又作出重新估價,如對《滄浪詩話》,郭紹虞先生《中國文學批評史》稱:「滄浪論妙悟而結果卻使人不悟,論識而結果卻使人無識,論興趣而結果卻成為興趣索然,論透徹玲瓏、不可湊泊而結果卻成為生吞活剝摹擬剽竊的贗作。」(下卷一,77頁)對《滄浪詩話》的論點作了否定。錢先生對《滄浪詩話》作了重新估價,郭先生在《滄浪詩話校釋》里就改變了看法,稱引錢先生的《談藝錄》所說「最為圓通」,因引「胡應麟《詩藪》雲:『嚴氏以禪喻詩,旨哉!』」(又21—22頁)錢先生因稱:「撰《談藝錄》時,上庠師宿,囿於馮鈍吟等知解,視滄浪蔑如也。《談藝錄》
錢先生指出黃庭堅認為「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百勝」。可見黃庭堅正是這樣作詩的。試看他的《次韻劉景文登鄴王台見寄》之五:「公詩如美色,未嫁已傾城。嫁作盪子婦,寒機泣到明。綠琴珠網遍,弦絕不成聲。想見鴟夷子,江湖萬里情。」「傾國傾城」比喻美女,已經很熟了。這裏用來比劉景文的詩,把劉詩比作傾城,作「未嫁已傾城」,用「未嫁」,說明他的詩才未得任用。這是新的用法,即以故為新。《文選·古詩十九首》:「昔為倡家女,今為盪子婦。」這也是比較熟的詩句,原句下是「盪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這是被認為不夠雅正的。這裏作「嫁作盪子婦,寒機泣到明」,是以俗為雅。再像說范蠡載了西子,浮遊江湖,稱鴟夷子,這是比較熟的故事。這裏作「想見鴟夷子,江湖萬里情」,任淵注:「言未逢知己也。」既然劉景文的詩是傾城,即比作西子,西子在想望鴟夷子,說明她未逢知己,則也是以故為新。可見黃庭堅寫作,他的所謂脫胎換骨,正是用的「以俗為雅,以故為新」,來達到「百戰百勝」,爭取勝過同時人,創文江西詩派的。
淵博和睿智的錢先生著作的《談藝錄》補訂本,是成為當代顯學的「錢學」的名著之一,為讀者所愛讀。但對一般讀者說來,閱讀這本書,還需要作些輔導,因此,我們編這本《〈談藝錄〉讀本》。我們粗略地分為:(一)鑒賞論,(二)創作論,(三)作家作品論,(四)文學評論,(五)文體論,(六)修辭,(七)風格。每類中各選若干則,加上小標題,以便檢閱。每則后加簡注及說明,以便閱讀。前三類由周振甫起草,后四類由冀勤起草,並后互相傳閱作些訂補。
李商隱詩里寫怨,這點不用說明。他又有什麼栩栩自得呢?在《漫成三首》里說:「霧夕詠芙蕖,何郎得意初。此時誰最賞,沈范兩尚書。」這就是他在詩里寫栩栩自得的感情。又「珠有淚」、「玉生煙」里不點明「帶酸辛」和「生氣蓬勃」,在「有淚」、「生煙」里透露,「珠有淚」、「玉生煙」就成為當對的事物。正符合「情思須事物當對」,成為「此體之絕群超倫」之作了。
李商隱《天涯》:「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紀昀批:「姚平山曰:最高花,花之絕頂枝也。花至此開盡矣。」花開盡正指春盡,有傷春的意思。「鶯啼」本指鳥鳴,從啼字轉為啼哭,引出淚來,由淚轉到濕,濕最高花又表示傷春。結合「春日在天涯」的表示飄泊,「日又斜」的近黃昏,加上傷春,有無限情思,在這個曲喻里,表達這樣深沉的情思,耐人體味,這就神韻獨絕。又《病中早訪招國李十將軍遇挈家游曲江》:「十頃平波溢岸清,病來惟夢此中行。相如未是真消渴,猶放沱江過錦城。」司馬相如有消渴病,即糖尿病,口渴要喝水。說相如不是真的消渴,倘真消渴,會把沱江水喝乾,不放它留過錦城了。聯繫他做夢只做到在十頃平波中行,含有他才是真的消渴,所以只夢到十頃平波,表示要喝水。這跟李十將軍游曲江結合,正希望將軍幫他消渴。這個消渴,指渴望求偶,希望將軍幫他作媒,這種心情形之於夢中,比相如的求偶更急。這裏正意沒有說出,通過自己真消渴的夢中求水來透露,使人體味,情意這樣含蓄,所以稱神韻獨絕吧。
余嘗細按沈氏(德潛)著述,乃知「理趣」之說,始發於乾隆三年為虞山釋律然《息影齋詩抄》所撰序,略曰:「詩貴有禪理禪趣,不貴有禪語。王右丞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九_九_藏_書『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乾隆九年沈作《說詩晬語》,卷下雲:「杜詩:『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俱入理趣。邵子則雲:『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以理語成詩矣。」……若夫理趣,則理寓物中,物包理內,物秉理成,理內物顯。賦物以明理,非取譬于近,乃舉例以概也。或則目擊道成,惟我有心,物如能印,內外胥融,心物兩契;舉物以寫心,非罕譬而喻,乃妙合而凝也。吾心不競,故隨雲水以流遲;而雲水流遲,亦得吾心之不競。此所謂凝合也。
「閩士有好詩者,不用陳語常談,寫投梅聖俞。答書曰:『子詩誠工,但未解以故為新,以俗為雅爾。』」……近世俄國形式主義文評家希克洛夫斯基等以為文詞最易襲故蹈常,落套刻板,故作者手眼須使熟者生,或亦曰使文者野。竊謂聖俞二語,夙悟先覺。夫以故為新,即使熟者生也;而使文者野,亦可謂之使野者文,驅使野言,俾入文語,納俗于雅爾。……抑不獨修詞為然,選材取境,亦復如是。(320—321頁)
錢先生引了《精通》篇講「鍾子期夜聞擊磐者而悲」,這個「悲」是因為擊磐者內心悲苦,通過手臂拿了椎擊石磐發出悲音來。這個悲音不在手臂和椎石,是手臂和椎石跟心的悲苦相應造成的,即物、手和心的悲苦相應。又引《天道》篇講輪扁斫木作輪,不快不慢,「得之於手而應於心」,說明手的技巧的重要。又引《達生》篇稱「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工倕用手指畫圓或方,超過用圓規或方矩,手指已經化成規矩,不用留心。這是指技巧。這裏說明藝術創作要求心手物相應。興象意境,即意匠經營是屬於心;藝術創作所運用的工具和材料屬物;使心物相應的是手;心物手相應才能完成創作。錢先生又指出「物各有性」,像輪扁斫輪,斫木作輪,要順應木的本性,「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這就是「順其性而恰有當於吾心」,這才能作好輪,不能違反物性。文學是用語言來創作的,這就要適應用語言來創作的特點。錢先生在《中國詩與中國畫》里,指出:「詩和畫既然同是藝術,應該有共同性;而它們並非同一門藝術,又應該各具特殊性」(《舊文四篇》7頁)。共同性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特殊性如畫是用色彩及線條構成,適於描繪形象和色彩,但不容易表達情意;詩是用語言構成,適於表情達意,但不容易描繪形象。
其三,論理趣。錢先生在論神韻時,又提到「好理趣者,則論詩當見道」(42頁)。錢先生說:
關於《談藝錄》補訂本的內容,這裏引周振甫《〈談藝錄〉補訂本的文藝論》作說明。
詩藉文字語言,安身立命;成文須如是,為言須如彼,方有文外遠神,言表悠韻,斯神斯韻,端賴其文其言。品詩而忘言,欲遺棄跡象以求神,遏密聲音以得韻,則猶飛翔而先剪翮,踴躍而不踐地,視揠苗助長、鑿趾益高,更謬悠矣。瓦勒利嘗謂敘事說理之文以達意為究竟義,詞之與意,離而不著,意苟可達,不拘何詞,意之既達,詞亦隨除;詩大不然,其詞一成莫變,長保無失。是以玩味一詩言外之致,非流連吟賞此詩之言不可;苟非其言,即無斯致。(412—413頁)
錢先生在這裏指出借蝴蝶、杜鵑的形象來作比喻,表達情思,借物寄意叫「托」,深文隱旨叫「迷」,這就是比興詩騷。借形象作比,是比興;寄託深沉的情思,是詩騷。在「迷」和「托」里,既有情思,又含深怨,可以用詩騷來比。在這裏,錢先生提出「事物當對」來。《管錐編》 629頁指出西方說詩之「事物當對」,如「吳文英《聲聲慢》:『膩粉闌干,猶聞憑袖香留』,以『聞』襯『香』,仍屬直陳,《風入松》:『黃蜂頻探鞦韆索,有當時縴手香凝』,不道『猶聞』而以尋花之蜂『頻探』示手香之『凝』『留』,蜂即『當對』聞香之『事物』矣。」《錦瑟》正是這樣,《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在「庄生曉夢迷胡蝶」里,不點明「栩栩然」的自得之貌,而通過「迷胡蝶」來透露,「迷胡蝶」就成為當對的事物。「望帝春心托杜鵑」,這裏不點明怨,通過「托杜鵑」來透露,「托杜鵑」就成為當對的事物。
由於我們水平的限制,這個《讀本》,不論在分類選材上,在簡註上,在說明上,一定有許多不恰當或失誤處,謹向錢先生表示深切歉意。本書的不恰當和失誤處,謹請讀者多多指教。
著一子而改全局,通篇情景必隨以變換,將別開面目,別成篇什。毫釐之差,乖以千里,所謂不離者是矣。(《管錐編》12頁)
喪所懷來,而亦無所得返。以深文周內為深識底蘊,索隱附會,穿鑿羅織;匡鼎之說詩,幾乎同管輅之射覆,絳帳之授經,甚且成烏台之勘案。(同上14—15頁)這裏指出把詩喻看作《易》象的禍害,含意更為深刻。這裏說明詩喻和《易》象在運用詞語上的各具特點,已經由創作而兼及鑒賞了。
三四句「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言作詩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擬象;如庄生逸興之見形於飛蝶,望帝沉哀之結體為啼鵑,均詞出比方,無取質言。舉事寄意,故曰「托」;深文隱旨,故曰「迷」。李仲蒙謂「索物以托情」,西方舊說謂「以跡顯本」,「以形示神」,近說謂「情思須事物當對」,即其法爾。五六句「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言詩成之風格或境界,……茲不曰「珠是淚」,而曰「珠有淚」,以見雖凝珠圓,仍含淚熱;已成珍飾,尚帶酸辛,具寶質而不失人氣。……言不同常玉之冷、常珠之凝。喻詩雖琢磨光致,而須真情流露,生氣蓬勃,異於雕繪汩性靈、工巧傷氣韻之作。……珠淚玉煙,亦正九_九_藏_書詩風之「事物當對」也。近世一奧國詩人稱海涅詩較珠更燦爛耐久,卻不失為活物體,蘊輝含濕。非珠明有淚歟。(436—437頁)
其八,錢先生又多次談到曲喻,稱曲喻的修辭,有的有關神韻。錢先生說:
其六,講文章布置的「行布」。錢先生在《補訂》講黃山谷詩補註的新補十《次韻高子勉第二首》:「行布佺期近」里說:
錢先生的文藝論,就這裏所引的看,已包括了美學、藝術論、詩論、詩的賞析、修辭、創作論等。除文藝論外,本書還有論文學史的,論作家的,評各家詩論的,論作品的,論詩注和補詩注的,就是錢先生在本書里講的文藝論,方面也很廣,不限於上面所舉各點,這裏只能管窺蠡測罷了。冀勤從1937年的《文學雜誌》里讀到了錢先生的《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認為在這篇文章里,錢先生對於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即「把文章通盤的人化或生命化」,與西洋的文學批評作了多方面的細緻的比較論述,又是屬於中西比較文學批評論。不論就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說,或就中西比較文學批評說,這篇文章都可以作為《談藝錄》很好的參考,因此附錄在後。
學與術者,人事之法天,人定之勝天,人心之通天者也。《書·皋陶謨》曰:「天工,人其代之。」《法言·問道》篇曰:「或問雕刻眾形,非天歟。曰:『以其不雕刻也,』」百凡道藝之發生,皆天與人之湊合耳。顧天一而已,純乎自然,藝由人為,乃生分別。(60頁)錢先生接下去講西方談藝術創作,分兩大派:「一則師法造化,以模寫自然為主。」「二則主潤飾自然,功奪造化。」錢先生在這裏引了「天工,人其代之」。人代天工,不同於巧奪天工,近於模仿自然;不過人代天工,說明人的工作不能違反自然,不論學術和藝術都不能違反自然的規律,要合於「天理流行,天工造化」,即「人事之法天」。又引「或問雕刻眾形,非天歟。曰:『以其不雕刻也』。」認為自然界的萬物具有無數形象,不是天雕刻的,是自然形成的。這就指出「天一而已,純乎自然」。但「藝由人為」,就模寫自然的「人事之法天」來說,錢先生又引「昌黎《贈東野》詩『文字覷天巧』一語,可以括之。『覷』字下得最好;蓋此派之說,以為造化雖備眾美,而不能全善全美,作者必加一番簡擇取捨之工。即『覷巧』之意也」。(同上)藝術的模寫自然,要加一番簡擇取捨,選取自然中的巧妙處來模寫。再就潤飾自然,功奪造化來說,錢先生認為「長吉『筆補造化天無功』」一句,可以提要鉤玄。此派論者不特以為藝術中造境之美,非天然境界所及;至謂自然界無現成之美,只有資料,經藝術驅遣陶熔,方得佳觀。此所以「天無功」而有待于「補」也。(61頁)這就是「人定之勝天」。
《易》之有象,取譬明理也,「所以喻道,而非道也」(語本《淮南子·說山訓》)。求道之能喻而理之能明,初不拘泥於某象,變其象也可;及道之既喻而理之既明,亦不戀著于象,舍象也可。到岸舍筏,見月忽指,獲魚兔而棄筌蹄,胥得意忘言之謂也。詞章之擬象比喻則異乎是。詩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舍象忘言,是無詩矣,變象易言,是別為一詩甚且非詩矣。故《易》之擬象不即,指示意義之符也;詩之比喻不離,體示意義之跡也。不即者可以取代,不離者勿容更張。取《車攻》之「馬鳴蕭蕭」,《無羊》之「牛耳濕濕」,易之曰「雞鳴喔喔」,「豚耳扇扇」,則牽一髮而動全身,
及未達者為之,執著門戶家數,懸鵠以射,非應機有合。寫實者固牛溲馬勃,拉雜可笑,如盧多遜、胡釘餃之倫;造境者亦牛鬼蛇神,奇誕無趣,玉川、昌谷,亦未免也。(61—62頁)錢先生指出模寫自然要加以選擇,即要「覷天巧」;不能寫拉雜可笑的東西;潤飾自然,對自然加以「修補」,不能離開自然,即不能寫背離自然的荒誕無趣的東西。
這裏明白指出《易》的擬象只是一種表示意義的符號,可以改變或捨棄;詩的比喻是表示情意的跡象,不能改變,一改變將別成面目或不成為詩了。錢先生更深刻地指出:
藝術家的本領,在適於描繪形象和色彩中表達情意,即「畫中有詩」;在適於表達情意的語言中描繪形象和色彩,即「詩中有畫」。怎樣做到「畫中有詩」或「詩中有畫」,就要適應線條、色彩或語言特點來進行創作,要「順其性而恰有當於吾心」,不能「違其性而強以就吾心」,像作詩就要適應語言的特點。
錢先生在這裏講「行布」,不是講一般的文章布置,是就詩的意匠經營和文心的鉤玄抉微說的,是就創作的成就說的。即如鄭谷的詩,倘把「君向瀟湘我向秦」跟「揚子江頭楊柳春」對調,一開頭點明分別,結句卻是「揚子江頭楊柳春」,把「楊柳春」跟「楊花愁殺」的對照寫法,把離別時引起的離愁也破壞了。所以「君向瀟湘」句放在句末,不光有無限情深的意味。再像陳與義《醉中》:「醉中今古興亡事,詩里江山搖落時。兩手尚堪杯酒用,寸心唯是鬢毛知。稽山擁郭東西去,禹穴生雲朝暮奇。萬里南征無賦筆,茫茫遠望不勝悲。」方回評:「三四絕妙,餘意感慨深矣。」這首詩主旨在前四句,「今古興亡事」,今古興亡,正把北宋的亡包括在內,又碰上宋玉悲秋的「搖落深知宋玉悲」時,因此引起感嘆。兩手只能舉杯澆愁,感嘆無所作為,報國的寸心只造成鬢毛斑白,無濟於事。這種感慨正是從一二句來。要是把一二句跟「稽山」兩句對調,完全可通,只是把三四句的深沉感慨的情緒減淡了。再看英庭堅的一首,元明送庭堅一直送到黔南,留數月不忍別,所以有「萬里相看」的說法;但終於別去,所以有「三聲清淚」句;跟元明經過巫峽,所以有「朝雲」句,不知何時再會,所以有「夜雨」句。經過這樣的經歷,才發出「脊令相併影」「九-九-藏-書鴻雁不成行」兩句,《詩·小雅·棠棣》:
其十,詩意和神韻,保存在詩的詞語之中。與說理文的理與詞語可以分離有所不同。
1990年7月
錢先生論文學史,有將歷來文學史上的說法澄清的,如論明末詩派之稱「七子」「竟陵」而輕「公安」。錢先生說:「余瀏覽明清之交詩家,則竟陵派與七子體兩大爭雄,公安無足比數。聊拈當時談藝語以顯真理感。」(418 頁)此外微言勝義,觸處皆是,如論宗師與開派,錢先生稱:「是故弟子之青出者背其師,而弟子之墨守者累其師。常言弟子于師『崇拜傾倒』,竊意可作『拜倒于』與『拜之倒』兩解。弟子倒伏禮拜,一解也;禮拜而致宗師倒仆,二解也。」(517頁)此說尤耐尋味。
體格聲調,有則可循;興象風神,無方可執。故作者但求體正格高,聲雄調鬯;積習之久,矜持盡化,形跡俱融,興象風神,自爾超邁。臂則鏡花水月:體格聲調,水與鏡也;興象風神,月與花也。必水澄鏡朗,然後花月宛然;詎容昏鑒濁流,求睹二者。」……詩者,藝之取資于文字者也。文字有聲,詩得之為調為律;文字有義,詩得之以侔色揣稱者,為象為藻,以寫心宣志者,為意為情。及夫調有弦外之遺音,語有言表之餘味,則神韻盎然出焉。(41—42頁)錢先生指出嚴羽講:「『詩之有神韻者,如水中之月,鏡中之花,透徹玲瓏,不可湊泊。不涉理路,不落言詮』云云,幾同無字天書。」(100頁)錢先生在這裏對神韻作了明確的闡述。講神韻就接觸到詩中的「興象風神」。「興象風神」可以用鏡花水月來比,但不是什麼「不涉理路,不落言詮」。錢先生指出詩是「藝之取資于文字」,正要落言詮,興象要「侔色揣稱」,正要涉理路。所謂神韻,還要有「弦外之遺音」,「言表之餘味」,那不光有形象格調,還要在形象格調中含有言外之音,這才構成神韻。詩有形象藻采,有情有意,再加上言外之音,又跟妙悟配合,這正是對創作詩的要求。
長吉《高軒過》篇有「筆補造化天無功」一語,此不特長吉精神心眼之所在,而於道術之大原,藝事之極本,亦一言道著矣。夫天理流行,天工造化,無所謂道術學藝也。
常建之「潭影空人心」,少陵之「水流心不競」,太白之「水與心俱閑」,均現心境於物態之中,即目有契,著語不多,可資「理趣」之例。香山《對小潭寄遠上人》雲:「小潭澄見底,閑客坐開襟。借問不流水,何如無念心。……」意亦相似,而涉唇吻,落思維,只是「理語」耳。(547頁)
鳥語花香即秉天地浩然之氣;而天地浩然之氣,亦流露于花香鳥語之中。此所謂例概也。(223—228頁)錢先生認為「理趣之旨,極為精微」(224頁),對它作了深入的闡發。詩貴有理趣,反對下理語。理語是理學家把說理的話,寫成韻語,不是詩。理趣是描寫景物,在景物中含有道理。理趣不是借景物作比喻來說理,而是舉景物作例來概括所說的理。如杜甫絕句:「遲日江山麗,春風花鳥香。」《鶴林玉露》卷八認為「見兩間莫非生意」,在鳥語花香中見出天地的生氣,天地的生氣即從鳥語花香中透露,這是例概,舉例來概括。理趣不是罕譬而喻,是心與物的凝合。如杜詩:「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心不競和意遲,跟雲水的流遲一致,所以心與物相凝合,體會到這種不競而遲緩的道理。錢先生指出唐詩僧寒山《昨到雲霞觀》譏道士求長生,說:「但看箭射空,須臾還墜地。」「高箭終落,可以擬長生必死,然人之生理,並不能包物之動態。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正指「萬里相看」說。「鴻雁不成行」,正指又要分別說。經過一二三四句的敘述以後,再用「急雪」一聯來作比,更顯出強烈的感情來。要是把「萬里」兩句跟「急雪」兩句對調,也可以通,但在表達強烈的感情上受到了損害。錢先生從藝術角度說,藝術角度是為抒情服務的,所以也可從抒情角度來說。可見「行布」跟藝術手法和抒情的密切相關。
竊以為二說若相反而實相成,貌異而心則同。夫模寫自然,而曰「選擇」,則有陶甄矯改之意。自出心裁,而曰「修補」,順其性而擴充之曰「補」,刪削之而不傷其性曰「修」,亦何嘗能盡離自然哉。……造化之秘,與心匠之運,沆瀣融會,無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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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世后,物論稍移,《滄浪詩話》頗遭拂拭,學人于自詡『單刀直入』之嚴儀卿,不復如李光照之自詡『一拳打蹶』矣。」(596頁)《補訂》更論「詩與禪之異趣分途」。「《元遺山詩集》卷十《答俊書記學詩》:『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下句正後村所謂『將鉛槧事作葛藤看』,須一刀斬斷,上句言詩于禪客乃贅疣也。」(580—581頁)以此論詩禪,較《談藝錄》原本更深入了。
接著錢先生提出他的藝術創作論:
錢先生在這裏指出「博採而有所通」,像蜜蜂「採得百花成蜜」;「力索而有所入」,像杜甫的「讀書破萬卷」的「破」,才能「下筆如有神」。錢先生指出的妙悟,提到「凡體驗有得處」,那是讀書能破跟實踐有得的結合,所以稱「躬行力學」。錢先生指出「人事之法天,人定之勝天,人心之通天」,不論是學術或藝術,都有待于實踐和力學,才能體驗有得,才能得到妙悟,說詩和作詩都有待于妙悟。錢先生又說:「《大學》曰:『慮而後能得』;《荀子·勸學》篇曰:『真積力久則入。』皆以思力洞徹阻障、破除艱難之謂:論其工夫即是學,言其境地即是修悟。」(同上)錢先生又指出除了深造有得之悟外,又有「俯拾即是之妙悟,如《梁書·蕭子顯傳》載《自序》所謂:『每有製作,特寡思功,須其自來,不以力構』;李文饒外集《文章論》附《箴》所謂『文之為物,自然靈氣,惝怳而來,不思而至。』與《大學》《荀子》所言,雖勞逸不同read.99csw.com,遲速相懸,而為悟一也。」(102 頁)這裏指的是像蕭子顯說的:「登高目極,臨水送歸;早雁初鶯,花開葉落。」就所見所遇引起的感觸,把它抓住用詩來表達。這種感觸也是一種悟,所以「為悟一也」。
倘簡齋以十四字作中聯,或都官以「君向」七字作起句,皆未嘗不順理成章,……然而「光輝」「超妙」「挺拔」之致,蕩然無存,不復見高手矣。即如山谷自作《和答元明黔南留別》曰:「萬里相看忘逆旅,三聲清淚落離觴。
夫「悟」而曰「妙」,未必一蹴即至也;乃博採而有所通,力索而有所入也。學道學詩,非悟不進。……陸桴亭《思辨錄輯要》卷三雲:「凡體驗有得處,皆是悟。
《談藝錄》內容極為廣博,在1948年出版時已經以它的博極群書、學貫中西引起學界的震驚和讚歎。經過了三十五年,錢先生再寫《補訂稿》,份量跟《談藝錄》相同。錢先生在《談藝錄》補訂本的《引言》里說到這次「逐處訂益之,補為下編;上下編冊之相輔,即早晚心力之相形也。」通過錢先生的逐處訂益,來研討錢先生的早晚心力之相形,這還有待于海內外學人作深入的探討。在這裏只能淺嘗輒止。錢先生在《談藝錄》序里說:「《談藝錄》一卷,雖賞析之作,而實憂患之書也。」那時是抗戰時期。又稱「麓藏閣置,以待貞元。」已望見抗戰的勝利。書中也反映當時生活,如引鄭子尹《自沾益出宣威入東川》詩:「逢樹便停村便宿,與牛同寢豕同興。昨宵蚤會今宵蚤,前路蠅迎後路蠅。」稱:「軍興而後,余往返浙、贛、湘、桂、滇、黔間,子尹所歷之境,迄今未改。形羸乃供蚤飢,腸飢不避蠅余」(183—184頁);想見抗戰中的困境。
夫藝也者,執心物兩端而用厥中。興象意境,心之事也;所資以驅遣而抒寫興象意境者,物之事也。物各有性:順其性而恰有當於吾心;違其性而強以就吾心;其性有必不可逆,乃折吾心以應物。一藝之成,而三者具焉。自心言之,則生於心者應于手,出於手者形於物,如《呂覽·精通》篇所謂:「心非臂也,臂非椎非石也,非存乎心,而木石應之。」自物言,所以心就手,以手合物,如《莊子·天道》篇所謂「得手應心」,《達生》篇所謂「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210頁)
又錢先生於詩論,將文學史上通常習而不察之概念,既為之樹藩籬,復為之通牆壁。如稱:「至吾州張氏兄弟(惠言、琦)《詞選》,闡『意內言外』之旨,推『文微事著』之原,比傅景物,推求寄託,『比興』之說,至是得大歸宿。西方文學有『寓托』之體,與此略同。……顧二者均非文章之極致也。言在於此,意在於彼,異床而必口同夢,仍二而強謂之一;非索隱註解,不見作意。」(231—232貝)錢先生在這裏既指出常州派詞論的寄託說,與西方「寓托」之體略同;又指出這種寄託說不免牽強附會。
只是古人不喚作悟,喚作物格知至。古人把此個境界看作平常。」又雲:「人性中皆有悟,必工夫不斷,悟頭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擊不已,火光始現。然得火不難,得火之後,須承之以艾,繼之以油,然後火可不滅。故悟亦必繼之以躬行力學。」罕譬而喻,可以通之說詩。(98頁)
錢先生又論于出水中見性情說:
其九,從創作到修辭,還得注意心手物相應。錢先生說:
范元實《潛溪詩眼》記山谷言「文章必謹布置」,正謂「行布」。……賀子翼《詩筏》曰:「詩有極尋常語,以作發句無味,倒用作結方妙者。如鄭谷《淮上別故人》詩云:『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數聲羌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蓋題中正意,只『君向瀟湘我向秦』七字而已。若開頭便說,則淺直無味;此卻倒用作結,悠然情深,令讀者低徊流連,覺尚有數十句在後未竟者。」……《瀛奎律髓》卷十九陳簡齋《醉中》起句:「醉中今古興亡事,詩里江山搖落」,紀曉嵐批:「十四字之意,妙于作起,若作對句便不及。」試就數例論之。
錢先生指出詩的用文詞語言,跟說理文不同。讀說理文,只要懂得了這個道理,文詞語言都可不用,也可用另外的詞語來說明這個道理。詩不同,詩的言外之音,詩的神韻,就保存在詩的詞語里,只有吟賞詩的詞語,才能體會它的言外之音和神韻,拋開了詩的詞語,言外之音和神韻都沒有了。即說理文的理與詞語可以離,懂得了所說的理,詞語都可拋棄。詩跟詞語必合。錢先生在《管錐編》里對此作了有力的論證。
柯靈先生在《促膝閑話中書君》一文中說:「錢氏的兩大精神支柱是淵博和睿智,二者互相滲透,互為羽翼。渾然一體。如影隨形。他博極群書,古今中外,文史哲無所不窺,無所不精,睿智使他進得去,出得來,提得起,放得下,升堂入室,攬天下珍奇入我襟抱,神而化之,不蹈故常,絕傍前人,熔鑄為卓然一家的『錢學』。淵博使他站得高,望得遠,看得透,撒得開,靈心慧眼,明辨深思,熱愛人生而超然物外,洞達世情而不染一塵,水晶般的透明與堅實,形成他立身處世的獨特風格。這種品質,反映在文字里,就是層出不窮的警句,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天下的警句。淵博與睿智,二者缺一,就不是錢鍾書了。」這是柯靈先生對錢先生所作的高度深入的概括。
「蓋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百勝。此詩人之奇也。」天社無注。按《後山集》卷二十三《詩話》雲:
其四,論于山水中見性情。錢先生講杜詩「水流心不競」,是「現心境於物態之中」,還不是「于山水中見性情」。
錢先生說:
皆以事擬理,而非即事即理。」(232頁)所以寒山的比喻,是以事擬理,還不是理趣,理趣要即事即理,事理凝合。錢先生又在《補訂》里指出理趣與理語的分別:
其五,論「以故為新,以俗為雅」。錢先生在《補訂》的山谷詩補註「新補六《再次韻楊明叔·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