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附記

附記

我們編這本《〈談藝錄〉讀本》,事前沒有取得錢先生的同意,選文部分,不一定選得恰當;簡注部分,有的書名,在北京圖書館里也沒有找到,注不出;說明部分,可能更沒有體會到錢先生的卓識深心。這本《讀本》,也是「不經」的一類,只好求錢先生的原諒了。希望讀這個《讀本》的讀者,進一步去讀《談藝錄》原著,以獲得更全面更正確的理解,來指出這個《讀本》的不足。
現在對這兩首詩作些說明。「故國」當指故園,錢先生的故鄉在無錫。錢先生在《談藝錄》開頭有一段說明:「余身丁劫亂,賦命不辰。國破堪依,家亡靡托。迷方著處,賃屋以居。先人敝廬,故家喬木,皆如意園神樓,望而莫接。」錢先生在無錫的老家,當時還在淪陷區,錢先生在上海租屋住著。這首詩,當在抗戰後期日本投降前一年1944年寫的。首聯說故鄉的舊家已經成為劫灰,無人可談了,偷生在外等待春雷,當時已感到日本總要投降,等待這個像驚雷的消息。坯(pī)戶:用泥封https://read•99csw•com塞窗隙,防冬天的寒風。這詩當是冬天作的。二聯,空說直搗黃龍,即打到鴨綠江邊,只看到東北淪亡。
我曾詢問過他的學詩過程和對自己詩作的評價,他沉思了一下,回答我說:他「19歲始學為韻語,好義山、仲則(李商隱、黃景仁)風華綺麗之體,為才子詩,全恃才華為之,曾刻一小冊子。其後游歐洲,涉少陵、遺山(杜甫、元好問)之庭,眷懷家國,所作亦往往似之。
周振甫
1990年7月
『予侍親率眷,兵罅偷生,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蟻聚,憂天將壓,避地無之,雖欲出門西向笑而不敢也。』杜門寂處,寫作《圍城》而外,只能用詩筆來陶寫、發泄自己的哀傷和苦悶。他撫時感事,寫下了不少叩人心弦、催人下淚的詩篇。」按錢先生的《談藝錄序》後有附記,寫於1948年。附記里說:「右序之作,去今六載」,即序作於1942年。錢先生在《談藝錄》正文前有一段說明,裏面講到《談藝錄》的創作經過九_九_藏_書
「余雅喜談藝,與並世才彥之有同好者,稍得上下其議論。二十八年(1939)夏,自滇歸滬瀆小住。友人冒景璠,吾覺言詩有癖者也,督余撰詩話。曰:『咳唾隨風拋擲可惜也。』余頗技癢。因思年來論詩文專篇,既多刊布,將匯成一集。即以詩話為外篇,與之表裡經緯也可。比來湘西窮山中,悄焉寡侶,殊多暇日。興會之來,輒寫數則自遣,不復詮次。」《談藝錄序》又說:「始屬稿湘西,甫就其半。養痾滬瀆,行篋以隨。」
白雁來:《左傳》哀公七年:「曹鄙人公孫強好弋(射鳥),獲白雁。」獻給曹君,曹君封他做官聽政。曹人有夢見曹君祖上說,公孫強聽政,曹要亡國。因此白雁來指東北淪亡。三聯本于韋莊《秦婦吟》:「天街踏盡公卿骨」,及孟郊《杏殤》:「踏地恐土痛」。這裏借用,指「路有凍死骨」,所以不忍心踏街怕地痛。為國破家毀而灑淚。末聯習慣於托傷春來傷時,明年倘抗戰勝利,可以開懷了。
吳忠匡先生接下去講錢先生談學詩九九藏書
「銷愁舒憤,述往思來。托無能之詞,遣有涯之日。以匡鼎之說詩解頤,為趙岐之亂思系志。掎摭利病,積累遂多。」可見《談藝錄》的著作,發自冒景璠先生的提議。1939年冬,錢先生到湖南安化縣的藍田鎮(今名漣源)的國立師範學院任教,組建外語系,好照顧他老父錢子泉先生在那裡執教。留居藍田共兩年,在這兩年中,錢先生寫了初版《談藝錄》的一半。兩年後,錢先生回到上海,又寫了初版《談藝錄》的后一半。在1942年完稿,寫了序。1948年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1983年,錢先生又寫了補訂稿,較原書多一倍,由中華書局於1984年出版。
《乙酉元旦》
吳忠匡先生說:「中書在詩篇中憧憬著自由,想望著奮飛,希冀著有一天能『盡復漢唐故地』。他那一時期的詩作,很少有少作的浪漫情調和理想色彩,總是那麼肅括,那麼凝重。用內心的獨白,抒發自己的希望、憂傷和痛苦。他那一時期的詩作,憂患意識和時代感受,極為深刻,極為強烈,九-九-藏-書有詩史的不朽價值。」
歸國以來,一變舊格,煉意煉格,尤所經意,字字有出處而不尚運典,人遂以宋詩目我。實則予于古今詩家,初無偏嗜,所作亦與為同光體(晚清的宋詩派)以入西江(江西詩派)者迥異。倘于宋賢有幾微之似,毋亦曰唯其有之耳。自謂于少陵、東野、柳州、東坡、荊公、山谷、簡齋、遺山(杜甫、孟郊、柳宗元、蘇軾、王安石、黃庭堅、陳與義、元好問)、仲則諸集,用力較劬。少所作詩,惹人愛憐,今則用思漸細入,運筆稍老到,或者病吾詩一『緊』字,是亦知言。」
吳忠匡先生說錢先生在上海時期寫的詩,今抄兩首如下:
《乙酉元旦》即1945年元旦寫的,當時日本還未投降,所以說春歸大地還渺無憑據,又在亂中過了一年。人在憂時感事中容易衰老,這是表憂傷,當時錢先生還只有三十四歲。三聯「焦芽」,吳忠匡按,見《凈名經》。大概說心境像發芽就焦枯了,參見佛維摩詰的說法,當指心中的生機受打擊。「枯樹」,見庾信《枯樹賦》:「殷仲文風九_九_藏_書流儒雅,海內知名。世移時異,出為東陽太守。常忽忽不樂,顧庭槐而嘆曰:『此樹婆娑(零落),生意盡矣』。」殷仲文感嘆枯樹的生機完了,這也比內心的生機受打擊。末聯說留著豪氣來自|慰,像伍子胥在吳市吹簫,高漸離在燕國擊築(樂器)那樣的事已經聽不到了,意即聽不到民間豪俠的消息。錢先生這兩首詩的用意,吳忠匡先生已經講了。
倍還春色渺無憑,亂里偏驚易歲勤。一世老添非我獨,百端憂集有誰分。焦芽心境參摩詰,枯樹生機感仲文。豪氣聊留供自暖,吳簫燕築斷知聞。
故國同誰話劫灰,偷生坯戶待驚雷。壯圖空說黃龍搗,惡讖真看白雁來。骨盡踏街隨地痛,淚傾漲海接天哀。傷時渾托傷春慣,懷抱明年倘好開。
這篇前言寫后,我想起錢先生的摯友吳忠匡先生寫的《記錢鍾書先生》(刊于《隨筆》1988年第四期),裏面引了錢先生的詩,說:「中書(錢先生號)離開湘西,蟄居上海淪陷區時期,是他平生最為凄苦的時期,……正如他在《談藝錄》序言中所慨嘆的:
《故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