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八)「即物生情」與「執情強物」

(八)「即物生情」與「執情強物」

④董彥遠:董逌字。
⑤《鶴林玉露》十六卷,似詩話兼語錄。
⑦長吉:李賀字,有《昌谷集》四卷。
「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凝神③。」董彥遠《廣川畫跋》卷四《書李營丘山水圖》曰④:「為畫而至相忘畫者」;卷六《書時記室藏山水圖》曰:「初若可見,忽然忘之」;又《書范寬山川圖》曰:「神凝智解,無復山水之相」;又《書李成畫后》曰:「積好在心,久而化之。舉天機而見者山也,其畫忘也。」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六記曾無疑論畫草蟲雲⑤:「不知我之為草蟲耶,草蟲之為我也。」曰「安識身有無」,曰「嗒然遺其身」,曰「相忘」,曰「不知」,最道得出有我有物、而非我非物之境界。否則先入為主,吾心一執,不見物態萬殊。春可樂而庾信《和庾四》則雲:「無妨對春日,懷抱只言秋。」
元僧覺隱妙語所云:「我以喜氣寫蘭,怒氣寫竹。」《佩文齋書畫譜》卷十六引《紫桃軒雜綴》①,按《雜綴》無此則。北宋以後,抉剔此秘而無遺。抑所謂我,乃喜怒哀樂未發之我;雖性情各具,而非感情用事,乃無容心而即物生情,非挾成見而執情強物。春山冶笑,我只見春山之態本然;秋氣清嚴,我以為九*九*藏*書秋氣之性如是。皆不期有當於吾心者也。李太白《贈橫山周處士》詩,言其放浪山水,有曰:「當其得意時,心與天壤俱,閑雲隨舒捲,安識身有無。」蘇東坡《書晁補之藏與可畫竹》第一首曰②:
實則山水畫之理,亦不外是。堪輿之通於藝術,猶八股之通於戲劇,是在善簡別者不一筆抹煞焉。(55—57頁)①《紫桃軒雜綴》三卷,《又綴》三卷,明李日華撰,中有論書畫處。
⑥孔德璋:孔稚珪字。南齊周彥倫隱居鍾出(即北出),后出為海鹽令。秩滿入京,復經此山。孔稚珪寫《移文》只是說,你一直在做官,何必在山裡造隱舍,到山裡來住呢?文章寫得誇張了些,引起了人們的誤解。
這也是把個人愛秋的感情加到秋上。漢《郊祀歌?日出入》:「日出入安窮,時世不與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這裏指出世亂時代,與人民求治的願望不同,所以春夏秋冬四季都覺得苦惱,即以苦惱的感情加在四季上。「回黃轉綠,看朱成碧」,指時令的變化,由秋冬百草的枯黃,轉到春天的碧綠。看到紅花落了,綠葉抽了。作者把主觀的感情|色彩著到景物上去。《列子?說符》記有人丟了斧子,疑心鄰人之子偷的,看他的走路、言語、態度,都像偷斧子九-九-藏-書的。後來找到了斧子,再看鄰人之子,走路、言語、態度都不像偷斧子的。這說明主觀在起作用。孔稚珪的《北山移文》,一說周彥倫曾隱居北山,后出山做官。后又要經過此山,孔稚珪因假借山靈來嘲笑他的假隱居,寫林木澗泉為他的假隱居而感到慚愧。這是作者把主觀的感情加到山林泉澗上去。再像說,山是靜的,要它動;水是動的,要他靜。這是看風水的把主觀的想法加到山水上去。李紱借它來講寫作,即把作者的主觀感情著到景物上去,即「執情強物。」
按「即物生情」與「執情強物」,即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的「無我之境」與「有我之境」。「無我之境」即寫景物本身所具有的情態,「有我之境」即以我的感情|色彩著在景物上。不過將「無我之境」理解為「即物生情」,這個「情」是我看到的物的情態,這裏顯然並非真是無我,所以稱「無我」還不如稱「即物生情」更為確切些。
這裏講兩種創作方法:一是「即物生情」,一是「執情強物」。先說「即物生情」。
秋可悲而范堅乃有意作《美秋賦》,唐賈至《淝州秋興亭記》、李白《秋日魯郡堯祠亭贈別》、劉禹錫《秋詞》旨言秋之可喜。漢《郊祀歌?日出入》篇曰:「春非我春,夏非我夏。」回黃轉綠,看朱成九九藏書碧。良以心不虛靜,挾私蔽欲,則其觀物也,亦如《列子?說符》篇記亡斧者之視鄰人之子矣。我既有障,物遂失真,同感淪于幻覺。如孔德璋《北山移文》之「風雲帶憤,石泉下愴,南嶽獻嘲,北隴騰笑,列壑爭譏,攢峰竦誚,林慚無盡,澗愧不歇」⑥,雖極嘲諷之致,無與游觀之美。試以「北隴騰笑」,與「晚出淡笑」相較,差異顯然。長吉詩中好用涕淚等字⑦,亦先入為主之類也。至吾國堪輿之學,雖荒誕無稽,而其論山水血脈形勢,亦與繪畫之同感無異,特為術數所掩耳。李巨來《穆堂別稿》卷四十四《秋山論文》一則曰⑧:「相冢書雲:山靜物也,欲其動;水動物也,欲其靜。此語妙得文家之秘」云云。按《青烏先生葬經》⑨:「山欲其凝,水欲其澄」兩句下舊注云:「山本乎靜欲其動,水本乎動欲其靜。」穆堂引語殆本此。
像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好像此身化成蝴蝶。所以說「不知我之為草蟲耶,草蟲之為我耶」。草蟲的跳動,好像我身在跳動了。這就做到「即物生情」,能把物的各種情態畫出來,「無窮出清新」了。
⑨《青烏先生葬經》一卷,青烏子名見《晉書?郭璞傳》。此書為後人托郭璞名所作。
⑧李巨來:李紱字,有《穆堂別稿》五十卷。
③嗒(tà榻)然:亦作「read.99csw.com嗒焉」,狀沮喪。《莊子?齊物論》:「仰天而噓,嗒焉似喪其偶。」
再看「執情強物」,作者自己有了喜怒哀樂的感情,把這種感情著到物上,這是強加上去的。如瘐信在北周愁苦,認為美好的春天也像秋天那樣使人愁苦。晉代范堅寫《美秋賦》,認為秋天也是美好的。唐朝賈至作《淝州秋興亭記》稱:「四時之興,秋興最高。」認為登亭觀望,秋天興緻最高。李白《秋日魯郡堯祠亭贈別》:「我覺秋興逸,誰雲秋興悲。山將落日去,水與晴空宜。」把我覺秋興的美好,加到秋興上。劉禹錫《秋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如寫「春出冶笑」,是認為春山本身具有冶笑的情態,不是詩人加上去的。這樣說,詩人先要把春山比作美女,所以認為春山會冶笑。說「秋氣清嚴」,認為秋天的氣候本身是清嚴的。詩人從景物中看到景物本身所具有的情態,把它寫出來。像「我以喜氣寫蘭,怒氣寫竹」,即認為蘭花本身具有使人喜愛的特點,所以這個「喜氣」是蘭花本身所具有的,不是畫家加上去的。竹子挺拔上長,這是它本身所具有的特點,好像有怒氣。這裏的「我」,並沒有喜怒哀樂的感情,所說的「喜氣」、「怒氣」,是從蘭花和竹子本身所具有的特九_九_藏_書點來的。不過要從蘭花和竹子中看出喜氣和怒氣來,也要對蘭花和竹子有感情,只是這種感情是從蘭花和竹子中生出來的,所以稱「即物生情」。文與可畫竹時,只看到竹,忘記了自己,即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意想中的竹子上,意想中的竹子是從觀察中來的。在觀察時,注意竹子的各種姿態,這各種姿態是竹子本身所具有的。畫竹時,把意想中的竹子的各種姿態畫到紙上,畫出竹的各種姿態來,不是臨摹前人的畫竹,所以「無窮出清新」。因為注意力集中在畫意想中的竹子,所以「見竹不見人」,也忘了自身,所以「其身與竹化」,這就是「凝神」。又如畫山,不是對著山寫生,是在觀察中看到山的各種情態,引起愛好。這種愛好,積累起來,形成一種典型的形象,這叫「積好在心」。這種「積好」,是積累許多山的好的形象形成的,形成一個典型,這就是「久而化之」。是「神凝智解,無復山水之相」。即這個典型,不再是一山一水的形象了。「舉天機而見者山也,其畫忘也」,這個意想中的山,是「積好在心」,這是自然形成的,所以是「天機」,所見的是「積好」的山,是忘掉一山一水的山。再像畫草蟲,在觀察中看到草蟲的各種姿態,畫時全神貫注在草蟲的各種姿態上,忘掉了自身。
②蘇東坡:蘇軾字。與可:文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