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四)論「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四)論「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詩是語言的藝術,而一首好詩,往往意在言外,自蘊意味。這裏指出司空圖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不是一個字也不著,而是不多著。好比用形象來表達情意,只講形象,不用一字來點出情意。就像圖畫上的空白、音樂中的休止,別有一番蘊味。馬拉梅、克洛岱爾論詩,將詩句的字際行間和上下左右的空白,都看作可助詩體產生美感的組成部分,就像中國的山水畫,多不將畫面布滿,而留有無筆墨處,或加蓋印章,使其與有筆墨處互為襯托,相映成趣,給觀賞者留有更多想象的餘地。詩也一樣。初唐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⑨易順鼎:清末作家,撰有《丁戊之間行卷》,十卷。伯嚴,陳三立字,同光體詩人。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禮記?樂記》中講的「一唱三嘆,有遺音者」,https://read.99csw.com是「不著一字」的另一種表現。
即一遍又一遍地反覆詠唱,有言外之音。對於言外之音,一字不提,也是不著一字,所謂「有遺音」者,也就是能給人回味的餘地。比如《古詩十九首》的《行行重行行》: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⑤休休亭主:唐司空圖,因隱居處造有休休亭,故得此名。
這是一首明白如話、雅潤清麗的離別相思之作,全詩十六句,反覆說的都是相思離別之苦,但對於「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的內容,「浮雲蔽白日」究竟指什麼?為什麼會造成「遊子不顧反」?一字不提,這就是有遺音,也是「不著一字」,讀之使人悲哀,久久不能平復。產生這樣的藝術力量,與詩的一唱三嘆,反覆詠吟,使情感逐漸加深的寫作方法和思致九_九_藏_書深遠而有餘意的藝術風格有很大關係。
《皇華》:即《皇皇者華》,《詩經?小雅》篇名。這裡是指送別和頌揚之曲。
②馬拉梅:十九世紀法國詩人。克洛岱爾:十九、二十世紀法國外交家、作家。
司空表聖《詩品?含蓄》曰①:「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不著」者、不多著、不更著也。已著諸字,而後「不著一字」,以默許言,相反相成,豈「不語啞禪」哉。
這一則最後講到司空圖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曾受到易順鼎的誤解和譏嘲,因為他用了「誤信」兩字,顯是望文生義,從這八個字的字面上去理解,以為「不著一字」
⑦《記》:指《禮記?樂記》。一唱三嘆:言反覆詠唱。
③圓光白紙:圓光即放自佛菩薩頭頂上的圓輪光,這裡是指一種神秘的法術,術者頌咒語,使人對著白紙觀看,說能見到種種幻象。
④破額山人:清人,撰《夜航船》八卷,不署姓名。卷八《無無九-九-藏-書生》:「閩省名宿,姓全名白,上下千古,一舉而空之,曰犬羊虎豹,以文章別之耳。自我思之,不如一鞹為藏拙,故平生目他人文無一字,而己亦不肯留一字於人,人號之曰無無生。甫出母胎即識一『無』字,比白居易只少一『之』字,故自號半香山人。」「自幼讀書……味同嚼蠟,不如不讀為高。比握管為文,限高手疏……最後竟不見一字。其議論曰:天貴無,地貴無,日月貴無,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我所謂無者,原以極不無而造到板無一境。……於是,游其門者,悉以全白真無之一法。……生家堂室對聯軸掛,純以白紙裱作空款段,不著半點筆墨。問其故,曰:『天地間皆有好處可尋,獨筆墨一門,尋不出好處,無好處而在眼前者謂之贅瘤』。……大僚慕其名,招之試以帖括,自辰牌至漏盡,卒無一字,曳白呈上,大僚嘆絕曰:「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僅用了二十二個字,兩句五言,兩句騷體,卻表現https://read.99csw.com了詩人對整個天地人生、悠悠忽忽的無限感慨,他被排擠打擊的悲憤,他替天下受到同樣打擊的人同聲垂淚,這樣的內容詩中一字不提、卻盡得風流了。
是一個字也不著,這倒是像那位八股文名師無無生傳授的「全白真無」文訣,真的是不留一字。倘改作「誤解」,就對了。顯然,司空圖的「不著」不等於「不留」,而是說的一種藝術手法。
⑧《中庸》:《禮記》中的一篇,宋朱熹將其抽出,與《大學》、《論語》、《孟子》合為四書。
⑥《埤雅》:宋陸佃(字農師)撰,二十卷。《折柳》:即折楊柳,樂府歌辭。
馬拉梅、克洛岱爾輩論詩②,謂行間字際、紙首葉邊之無字空白處與文字鑲組,自蘊意味而不落言詮,亦為詩之干體。蓋猶吾國古山水畫,解以無筆墨處與點染處互相發揮烘托,豈「無字天書」或圓光之白紙哉③。破額山人《夜航船》卷八嘲八股文名師「無無生」④,傳「全白真無」文訣,妙臻「不留一字」https://read.99csw.com之高境;休休亭主之「不著一字,盡得風流」⑤,與無生之「不留一字,全白真無」,毫釐千里焉。陸農師《埤雅》卷十三《楊》論《折楊》、《皇華》之曲曰⑥:「《記》曰:『清廟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嘆⑦,有遺音者矣。』若此,詩之至也。《中庸》曰⑧:『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夫《樂記》言「有遺音」也,《中庸》言原「無聲」也;農師連類論詩,是混「含蓄」于「全白」矣。易順鼎實甫《丁戊之間行卷》有九言體一首,《伯嚴同毛實君、廖笙陔、鄭硯孫游衡出,遇雨而歸,四人者皆無詩,代為解嘲》⑨:「眼前奇景那可乏奇句,此四人者不答皆搖頭。得無誤信司空表聖說,不著一字謂足稱風流。」以文為戲而望文生義,毋庸苛論,顧亦征易氏之誤解司空表聖說。不然,易「信」字為「解」字,未始不可嘲戲「四人者」也。(414—415頁)①《詩品》:唐司空圖(字表聖)撰,一卷。分二十四詩品,《含蓄》是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