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吾與東野生並世，如何復躡二子蹤！東野不得官，白首誇龍鍾。韓子稍奸黠，自慚青蒿倚長松。低頭拜東野，願得終始如駔蛩（比肩獸）。東野不回頭，有如寸莛撞巨鍾。吾願身為雲，東野變為龍。四方上下逐東野，雖有離別何由逢！這首雜言詩，寫得起伏轉折，從李杜的不能相從說起，說到我與東野不能再步後塵。接著寫東野的窮困，再寫到自己有依靠得官；又轉到自己拜東野，願共相聚；轉而又寫東野不理他，如寸草撞鐘無迴音；再轉寫到我要追隨東野，最後結語收在題上，所以說是皺而不衍。

（一）「靜而不囂，曲而可尋，謂之幽」，韋應hｔｔpｓ://reａd.9９csw•cｏｍ物有此風格。

此詩黃庭堅寫他在想念兩個好朋友，一個是陳師道，在做正字小官。他想念陳師道，知道他家境困窘，愛苦吟，只點了「閉門覓句」，怕他挨餓受凍。他想秦觀，只點了「對客揮毫」，為他在藤州身故流淚。詩寫得再儉省不過了，所以說是「削膚存液」了吧。

⑧右丞：唐詩人王維。官至尚書右丞。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三）六通四闢為透，透則不木，蘇軾有此風格。如《和子由澠池懷舊》：

（二）「直而不迫，約而有餘，謂之修」，陶潛有此風格。

如《歸園田居》：

（三）「澄而不淺，空而生明，謂之漏」，王維有此風格。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如《竹里館》：

②蔣超伯：清人。撰有《通齋詩話》一卷。

（一）九-九-藏-書起伏蜿蜒為皺，皺則不衍，韓愈有此風格。如《醉留東野》：

⑥蘇州：唐韋應物，曾任蘇州刺史。

如《秋夜寄丘員外》：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這首詩前面的敘述質直而不迫促，結尾兩句簡約而有餘味，從「願無違」里包含有《歸去來兮辭》的用意在內，體味不盡。

⑤東坡：宋蘇軾，號東坡居士。

①《乾嘉詩壇點將錄》：清舒位（字立人，號鐵雲）撰，一卷。萚石：清錢載，撰有《萚石齋詩集》五十卷。

《乾嘉詩壇點將錄》評萚石曰①：「遠而望之幽修漏，近而視之瘦透皺，不知者曰老學究」；「幽修漏」切「萚」，「瘦透皺」切「石」，皆本「深」字生髮，與顀伽意合。雖然，六字談何容易。蔣超伯《通齋詩話》②雲：「英石之妙，在皺瘦透。此三httｐｓ://ｒｅａｄ.９９csw•com字可藉以論詩。起伏蜿蜒斯為皺，皺則不衍，昌黎有焉③。削膚存液斯為瘦，瘦則不膩，山谷有焉④。六通四辟斯為透，透則不木，東坡有焉⑤。支離非皺，寒儉非瘦，鹵莽滅裂非透。吁，難言矣。」竊不自揆，為引申之曰：靜而不囂，曲而可尋，謂之幽，蘇州有焉⑥；直而不迫，約而有餘，謂之修，彭澤有焉⑦；澄而不淺，空而生明，謂之漏，右丞有焉⑧。瘦透皺者，以氣骨勝，詩得陽剛之美者也；幽修漏者，以韻味勝，詩得陰柔之美者也。萚石體秉陽剛，然無瘦硬通神之骨、靈妙寫心之語，凌紙不發，透紙不過，劣得「皺」字，每如肥老嫗慢膚多摺而已。（194頁）

錢先生又引申之，以「幽修漏」三字，藉以說明三種風格，是為創見。

秋夜而感到松子落，正說明幽靜之極，靜而不囂。想到空山松子落時，幽人應未眠，ｈtｔpｓ://ｒead•９９csｗ.ｃom在領略這個幽靜的境界，說明思想的曲而可尋。

（二）削膚存液為瘦，瘦則不膩，黃庭堅有此風格。如《病起荊江亭即事十首》之八：

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溫飽未？西風吹淚古藤州！

這首詩前六句與悼人有關，但前五句與新柳無關，題作「新柳」，總覺得隔起一層，是否折多相遮也？

④山谷：宋黃庭堅，自號山谷老人。

③昌黎：唐韓愈，郡望昌黎。

這一則最後概括地說：詩的風格顯示出「瘦透皺」者，具有陽剛之美，如韓、蘇、黃的詩，「以氣骨勝」；詩的風格顯示出「幽修漏」者，具有陰柔之美，如陶、王、韋的詩，「以韻味勝」。由此，錢先生指出舒位品評錢載詩的風格特點不確切，因為錢詩于氣欠透，于骨欠硬，于皺則如老婦之松皮多折，所論甚是。如《宜亭新柳》之二：

這首詩寫得「六通四辟」，先從雪泥ｈtｔpｓ://rｅaｄ•9９ｃｓw.ｃom鴻爪寫起，從雪上的鴻爪，通到過去在廟裡見到的老僧，再通到在廟裡壁上的舊題，再通到往日走在崎嶇的路上，再通到當時的人困驢嘶。這裏也是四辟，從雪上的鴻爪開闢到廟裡的老僧，開闢到壁上的舊題，開闢到往日的崎嶇，開闢到人困驢嘶。六通即四辟，所以透。

首句的境界是清澄，加上「彈琴復長嘯」，顯得並不淺俗。雖然人不知，有明月來相照，這正是空而生明。

「如夢難尋巷與坊，舊遊半系故人腸。驅車欲去驚寒食，走馬歸來已夕陽。鏡照未嘗眉皺斂（哭孝廉），泥沾曾不絮顛狂（哭明經）。凈瓶只合皈無盡，灑作春空露水香。」

這一則引舒位評論錢載的詩，用「幽修漏」與「瘦透皺」六個字說明其風格，蔣超伯認為「皺瘦透」三字可藉以論詩，是為三種不同的風格：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山空松子落，幽人應未眠。

⑦彭澤：晉陶潛，曾任彭澤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