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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我不能照辦。
我們!難道她一定要把我扯進去?她為什麼不能單刀直入把話講完就掛斷電話?
「奧利,他主動向你伸手啦!」
「奧利弗,我看是時候了,」她說。
這下她哭了。完全沒有聲音,就只見眼淚順著她的臉龐直淌。接著她就……她就苦苦哀求。
我們上樓來到自己那套公寓里。在我們脫衣服時,她以撫慰的目光望著我說:
「叫詹尼聽電話;我要沖她罵幾句。」
「她在你身邊嗎?」他問我。
我從她手中奪下電話,拔出插座,使勁一扔——把電話扔到了房間的另一頭。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喂,你搞啥名堂?」她問。
要不是她處于這樣的精神狀態,我會再一次向她解釋石頭是無心可碎的,不要把她那義大利地中海人看待父母的錯誤觀念搬到拉什莫爾山的巉崖上去。可她現在心煩意亂。而且搞得我心也亂了。
詹尼難道不明白她的請求是辦不到的?若是任何別的事情,我都願意照辦,決無二話,就是這一件不行,這她難道還不明白?我眼睛望著地板,心裏亂到了極點,只顧搖頭表示堅決拒絕,可這時卻只聽見詹尼壓低了嗓門但按捺不住怒火沖我直罵,我還從來沒有聽到過她用這樣的聲氣說話:
「『找個』?不要對我耍這種花槍。孝順的娃兒從來不說『找個』,而說『這個』。就這個星期天,奧利弗。」
「奧利弗,剛才我說的是真心話。」
我告訴了她,隨即就去專心研究珀西瓦爾向最高法院上訴的事了。我沒去聽詹尼打電話。確切地說是我竭力不去聽。她可畢竟就在這間屋子裡。
「好吧。就這個星期天。」
「聽我說,奧爾,即使咱們給他取名為小丑博佐,那小子照樣會怨恨你的,因為你是當年哈佛的體育大明星。到他上大學一年級的時候,你也許已經當上最高法院的法官了!」
在法學院圖書館里,我在一排排坐著用功的學生之間東張西望,到處尋找,轉來轉去至少有五六回。盡管我一聲不響,但https://read•99csw•com我知道我的眼神是那樣緊張,臉色是那樣嚇人,那個鬼地方整個都被我驚動了。還管它呢!
說實在的,在這當兒她只能使我不痛快,因此我客客氣氣地請她愛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這個「請喝回示」,只要這迴音的內容實質是我們不去,要去除非是地獄上凍。說完,我就重新回到「珀西瓦爾公訴案」上。
「詹尼,對不起——」
1指製成注射劑的毒品。
我對她講,我們的兒子決計不會怨恨我。於是她問我:憑什麼這樣自信?我拿不出證據。反正我知道我們的兒子決不會怨恨我。至於到底為什麼,我也說不上來。而詹尼卻由此推斷出一個荒謬絕倫的結論,她說:
「哦,不,菲爾。我們來。」
我繼續干我的事,任憑她編派我。
佩因堂?(可詛咒的名字1,簡直是諷刺!)樓下是練琴室。我了解詹尼。她生氣時常常蹦蹦地猛敲那該死的琴鍵。可不是嗎?但是,在她嚇得要死的時候又會怎樣呢?
我到處尋找。
對於我在隨后一瞬間的所作所為,我實在無法作出合理的解釋。我只能說是一時的神經錯亂。不,我毫無理由為自己辯護。我的行為是永遠不可寬恕的。
「你簡直該死,詹尼!你怎麼不給我滾!」
長廊兩旁部是練琴室,走過這地方真能叫人發瘋。莫扎特和巴爾托克、巴赫和勃拉姆斯的樂曲從各個琴室的門里漏出來,混成一片莫名其妙的鬼哭狼嚎。
詹尼弗這個電話怎麼打了那麼久呢,說一個「不」字總用不到這么多時間吧。
「奧利?」
「有朝一日,」她說,「要是你兒子奧利弗第五跟你慪氣——」
「什麼事?」
謹訂於三月六日(星期六)下午七時慶祝巴雷特先生六十壽辰
確信女兒無恙以後,他立刻恢復了那種隨和的語調,彷彿根本沒有從酣睡中被叫醒這么回事。
「你是個沒心肝的雜種!」說罷,她才又提起話筒跟我父親把話說x:
「奧利弗,看九*九*藏*書在我的份上。我從來也沒有求過你什麼。這一回我求求你。」
「謝天謝地。你好嗎,奧利弗?」
詹尼到哪兒去了呢?
「奧利?」
「不行啊,菲爾。」
我把哈克尼斯公共食堂的休息室、小吃部全部搜遍。然後又以全力沖刺的速度跑到拉德克利夫學院的阿加西斯堂,四下都找遍。也沒有。我到處奔走,恨不得兩條腿能趕上我心跳的頻率。
「詹?」
「怎麼樣?」詹尼弗問。
「很好,菲爾。好得很。我好得很。我問你,菲爾,詹尼跟你最近有聯系嗎?」
她把話筒向我遞過來,一邊竭力忍住眼淚。
「找個星期天。」
「我的意思是哪怕只說聲『哈羅』也行,啊?」
「哦,她睡了?既然在睡覺,就別驚動她了。」
我到哈佛廣場上碰碰運氣。潘普洛納自助餐廳,湯美拱廊,甚至連海斯·比克館——很多搞藝術的經常上那兒去——處處都找遍了。連她的影子也沒有。
但是她不見了。
我站在台階下,不敢問她坐了多久。我只意識到自己太委屈她了。
「別提了!」她打斷我的賠禮詞,接著心平氣和地說:「愛,就是永遠也用不著說對不起。」
「有你就不會了,」我用打趣的口吻說。
我已精疲力竭,沒有大驚小怪;同時又如釋重負,所以說不出話來。我心裏真希望她手裡有根圓頭棍棒什麼的,來揍我一頓。
「喂,小子,你聽著,」他說。
然而那真是詹尼。
我們一共三個人。三個人都在等待(不知怎的,我總覺得我的父親也在跟前)。等什麼?等我?
「我想睡覺了。行嗎?」她說。
「我感到十二萬分抱歉,」她向電話里說。「我是說,我們感到十二萬分抱歉,先生……」
「扯淡,詹尼。信封是我母親寫的。」
「克蘭斯頓難道就那麼遠,你們星期天下午都不能來?嗯?要不,我上你們那兒去也行,奧利弗。」
「對,」她說。
「巴雷特先生,奧利弗希望你了解,盡管他的表現方式有點特別……」
九-九-藏-書奧利弗!」
「『請賜回示』的事兒還沒了結呢。」
「我決不跟他說話。永遠不,」我說時毫不動容。
「喂,是菲爾嗎?」
請賜回示
「他的名字不會叫奧利弗,這一點你可以放心!」我對她大喝一聲。通常,我提高嗓門時,她是不甘示弱的。可是這回她沒有這樣做。
一個拉德克利夫女學生在彈鋼琴。她抬起頭來。原來是個怪難看的闊肩膀嬉皮士,她見我闖進去顯得很惱火。
「他傷心極了,奧利弗!眼看你父親心都碎了,你能坐在那裡無動於衷嗎?」
「四點鐘。不過要小心開車。就這樣說定唆?」
「奧利弗!」聽得出他吃了一驚。「詹尼出事了嗎?」他緊接著問。既然他問我,這不就表明詹尼不在他那裡?
「不多,這鬼丫頭,」他回答的語氣平靜得出奇。
他掛斷了電話。
「什麼是時候了?」
奧利弗·巴雷特第三夫婦鞠躬
「嗯?」
我斬釘截鐵地告訴詹尼,和解是絕對辦不到的,能不能請讓我繼續用我的功。她悄悄地坐下來,縮在我擱腳的軟墊的一角。雖然她沒有發出半點聲響,我還是馬上就意識到她是在那兒死死地盯著我瞧。我抬起頭來。
從一間琴室里傳來狠命彈奏(是因為生氣吧?)肖邦一首前奏曲的聲音。我不由自主地在門口站住,猶豫了一會兒。那曲子彈得很糟糕:老是停下又開始,開始又停下,錯誤百出。在一次停頓時,我聽到一個姑娘的聲音在嘀咕:「扯淡!」這一定是詹尼。我把門撞開。
「下次掛長途電話你可以讓我付賬,鬼東西。」
「奧利,難道一定得回絕?」
「你說什麼,菲爾?」
「其實奧利弗還是非常愛你的,」說完,她匆匆掛斷電話。
「哦,先生,晚上好!」我聽見她在說。是王八蛋接的電話?平日他不是該在華盛頓嗎?《紐約時報》最近有一篇人物側記明明這樣說的。該死的新聞報道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我忘了帶鑰匙,」詹尼說。
「這還用問?」我回答。我正忙於摘錄刑九九藏書法上一個非同小可的判例——「珀西瓦爾公訴案」的要點。詹尼拿著請柬在我跟前晃啊晃的,想引起我的注意。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好像突然變成了一頭野獸,止不住大口大口喘氣。大哪!是什麼鬼魂附上我的身啦?我轉身去看詹。
席設馬薩諸塞州伊普斯威奇鎮多弗庄
「你聽著,奧利弗,」她說,「我這輩子可能撒過謊,或者騙過誰。但是有心要弄得誰心裏不痛快的事我可從來也沒有干過。這種事我于不了。」
「號碼是多少?」我聽見她聲音很輕地問。她已經拿起了電話。
詹尼,一定在這里!
「行。
好吧,就算我早先是瞅過一眼。也許是我忘了吧。要知道,我是在專心准備「珀西瓦爾公訴案」的提要啊,考試快要到啦。問題是她不該向我嘮叨個沒完。
「奧利,你想一想,」她說,現在她的語調像是在懇求了。「老爺子畢競六十歲了。到你終于想要和解的那一天,誰能擔保他還在世上呢?」
「你就不能寫個便條嗎?」
跟他說話?詹尼準是發瘋了!
她再一次捂住話筒,卻又說得很響。
我們倆說得相當安詳,所以根本玩味不出對方的語氣中包含的是什麼感情。
可是詹尼不在那裡。
我表示這樣的意見:一個專攻音樂的拉德克利夫學院高材生寫一封得體的簡訊婉言謝絕,大概無需專家指導吧!
她停下來喘口氣。她一直在抽泣,所以說話很費勁。我簡直呆若木雞,只得由著她把說是我「委託轉告」的話講完。
我不再奔跑。你想想,趕回到空無一人的家裡去有什麼意思?時間是那麼晚,我已經渾身麻木——其中害怕的因素多於寒冷(不過,說實在話,天氣也的確不暖和)。到了離家門口幾碼處,我依稀看到有個人坐在台階上。八成是我眼岔了,因為那黑影一動也不動。
她坐在最高一級台階上。
敬備菲酌恭請光臨
說一聲「不」到底要多少時間?
「噢,」我說。
「你還說你連看也沒看呢!」她幾乎是嚷嚷了。
「哦,沒有的九-九-藏-書事,菲爾,沒有的事。」
我登上台階走到她坐著的地方。
我是說,她已影蹤全無,因為我連她下樓梯的腳步聲也沒聽見。天哪,她準是在我搶電話的一剎那跑出去的。她的外套和圍巾都還在那兒。我感到一種不知如何是好的痛楚,但另一種痛楚比這更甚,那就是我意識到自己已經闖下了大禍。
我把一枚兩角五分和兩枚一角的硬幣塞進投幣口時,已經快午夜一點鐘了。我在哈佛廣場售貨亭旁的一個公用電話間里掛長途電話。
「你明明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她回答。「難道你非要他連跪帶爬到這兒來嗎?」
我獃獃地站在那裡,身處黑沉沉的哈佛廣場,猶同團守茫茫大海之中的孤島,不知道該上哪兒去,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一個黑人走到我跟前,問我要不要「打一針」1。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說:「謝謝,不要。」
1「佩因」(Paine)與英語「痛苦」(pain)同音。
這時地鐵已經沒車了,但剛才如果詹尼離家直奔哈佛廣場的話,她趕得上去波士頓的地鐵,到那裡能坐長途汽車去克蘭斯頓。
她一隻手捂住話筒。
一個人如果可能同時既放心又驚慌,那麼我當時的感覺就是這樣。
「奧利弗,」她向我懇求,「你隨便說兩句行嗎?」
「再過一分鐘我就沒勇氣了。到底多少號碼?」
我點點頭表示一定得回絕,揮揮手催她把這勞什子趕快了結。
「你爸爸也愛你,奧利弗。他愛你,就像你將來愛博佐一樣。但是你們巴雷特家的人個個傲慢、好勝得要命,總覺得彼此有股怨氣,一輩子都解不開。」
「沒啥,沒啥,」我說著重又把門關上。
「呃……」他睡意很濃地說。「誰啊?」
「是我——奧利弗。」
「媽的,這鬼丫頭應該多跟我通通電話才對。你也知道,我又不是外人。」
「說定了。」
「幾時?」
「本案到此結束!」我說,畢竟我是丈夫,是一家之長。我的眼睛又回到「珀西瓦爾公訴案」上,詹尼也站起身來,但這時她想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