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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生於昨日 第二章 童年在外祖父家

第一部 生於昨日

第二章 童年在外祖父家

——紀伯倫《先知》
若是父親撞見她玩耍首飾,可要擰緊眉頭斥責她:「這是金子!是值錢的東西!不是樹上的果子,能長出來的!」
這時的北京,也已入名為北平。當是1928年3月以後。
外公出現了。他並不以為事情有多麼嚴重,他笑呵呵地揉著小香梅的頭髮說:「人世間,什麼話聽不到?」
香梅的奶媽是年輕俊俏的李媽,她愛上身著翠藍的大襟衫,下穿青色的大腳褲,配著她高挑的身材,真有一種森森細細的美。李媽有空閑時,會將小香梅面對面抱坐在膝上,爾後搖搖晃晃給她念童謠:
1925年8月20日早晨八點多鍾,廖仲愷與夫人何香凝驅車前往中央黨部開會,路遇陳秋霖先生,也一併上了車。黨部設在惠州會館,誰也沒有注意到今日周遭的環境有異,只是特別特別靜,竟無一個警察站崗,騎樓下的石柱在八月的早晨寒森森地立著!
這陽光下的罪惡!
這,是第二次。
廖仲愷只比他小兩歲,1877年出生在美國舊金山。原名恩煦,又名夷白。1893年16歲的他回到祖國故鄉,25歲時赴日本留學,28歲加入同盟會,從事革命活動。辛亥革命后,他擔任廣東都督府總參議,兼理財政。積極協助孫中山同確定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1923年任孫中山大元帥府財政部長和廣東省長等職,1925年被選為中央執行委員會常務委員,並任黃埔軍校黨代表等職。他是孫中山的得力又可靠的助手,辦事執著認真、一絲不苟,思想激進,被公認為國民黨的左派領袖。但根本上還是一介文人,書卷氣重。他跟廖鳳書性格、追求有些差異:鳳書要恬然淡然超然些,所謂:「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有意無意間離熱辣辣的政治鬥爭要遠些;鳳書情趣也恢諧幽默瀟洒些,兩妯娌似乎也作了佐證。鳳書夫人邱雅琴一生不知政治為何物,她始終是一個快樂公主式的女人,不論榮華富貴還是清貧艱苦時,她只要鳳書陪伴著,就幸福地咀嚼生活與愛的滋味。仲愷夫人何香凝,卻是與廖仲愷志同道合的女革命家,她與仲愷同年加入同盟會,亦任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和婦女部部長等職。她個性開朗堅定,作風潑辣為有,患難與共的丈夫被刺殺后,她領著兒女孫輩堅定無畏地走過近半個世紀的歷程。1972年93歲的老人辭世,可謂名垂青史。她是位極有才華的女性,擅畫能詩,所作山水花卉,筆致極圓渾質樸。
香梅的童年是七彩紛呈的。
可對於身為女婿的中國男人,不管岳父岳母如何新派如何鍾愛他們,也不管他們自身所受的西方教育如何深廣如何理智,他們靈魂的深處,只怕還是掩藏和躁動著「寄人籬下」的感傷吧,這鬱郁蒼蒼的身世之感,或許便是人生悲劇的種子?
長女就是陳香梅的母親廖香詞,教名伊薩貝娜,次女教名維德麗亞。廖家信奉天主教。兩姊妹只相差兩歲,自小形影不離,性情相投。少女時雙雙去到英國、法國和義大利求學,像那時中國最早出國留學的宦門閨秀一樣,不過是學音樂學https://read.99csw.com繪畫學文學,沉醉其間,陶冶情操而已。她倆像她們的父母一樣,精通英、法、德、日、西班牙、葡萄牙和母語漢語等七國語言,遂成為上流社會的標準淑女。她倆先後出嫁,伊薩貝娜嫁給了陳應榮,維德麗亞嫁給了沈覲鼎。陳家、沈家原本是福建望族,與廖家皆謂世交。但歲月滄桑,時事變遷,陳家沈家而今都不旺了。但廖鳳書卻不只是視女婿為半子,而是成了忘年交。他以為應榮、覲鼎皆勤奮刻苦,極有潛力,因而鼎力提拔他們。當然這其中也包含著對長子的深深的絕望。
搖籃中的女孩還在笑著。她在等待外祖父搖晃她?抱起她?逗她笑?她還沒有思想,不會曉得南方廣州城裡剛剛發生過的血腥的一幕。
母親卻從不談錢。母親一點也不稀罕十幾克拉的大鑽戒,那是價值連城的呢;母親極珍愛的是枚數粒小鑽石組成的戒指,母親說:「真美。一滴一滴,像傷心的眼淚。」說畢,嫣然一笑。那笑,跟外祖母晴燦燦的笑全然不同。長大后,她才知曉,那笑含著傷心的憂鬱。
這家在北京東總布衚衕16號。
但是,這樣的環境對新的第三代的成長,無疑是健康有益的。
她也如醉如痴,是這樣的琅琅上口。她當然不知曉什麼民間文學的乳汁滋養,彷彿間,是外祖父的聲音:「人世間,什麼話聽不到?」
廖鳳書的心境怎能不悲涼?
祖孫倆都沒有預感到,就在不到十年後,他的愛女,她的慈母也撒手人間!
好聽的還有穿衚衕而過的小販的吆喝聲,有的清脆,有的沉悶,有的餘音裊裊,有的戛然而止,有時還伴著的的篤篤的梆子聲。這也是不能學的,否則李媽會咬出漂亮的小酒窩斥她:「大戶人家的女兒家,不好學九流三教。」是嗎?可這走街串巷的賣零食的誘惑卻無法抗拒,豌豆糕、·米糕、烤白薯的香味賽過所有的山珍海味。因此上,姊妹倆也把拉車的老王小李當大朋友。當他們送姊妹倆上學,接她倆歸家,那路上遇上頂頂好吃的零食,老王小李會幫她們買,還保密。
外祖父的家是軒門巨宅。朱門雙扇上綴著鋥亮宏大的銅環,石階兩側是威風凜凜的石獅。紅牆綠瓦佔據著長長衚衕的一大半。紅牆內,北平的四合院建構與江南的庭院布局相間組合。曲徑通幽、庭院深深,海棠、茉莉、梔子、紫丁香、香椿、金桂、棗樹遍植其間,假山亭閣,玲瓏百態;紅柱飛檐,古色古香。然而進到屋裡,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天津地毯,路易十六法工傢具氣派高雅,華美的鋼琴靜靜立著,舒適的沙發像隨意擺放著;若抬眼看,那華麗的枝型水晶吊燈讓人眩惑。每每夜間來臨,柔曼的華爾茲舞曲在古老的衚衕回蕩,燈火輝煌的深宅正舉辦著舞會。賓客盈門,車如流水馬如龍,全然西方上流社會的社交活動呢。然而,更多的時間,高門深宅瀰漫著中國大老家族的嚴謹、靜謐的氛圍。上百間房,眾多的院落中,成群的男僕、廚子、花匠、人力車夫、老媽子、媽媽低眉順眼,井然有序地忙碌著;而少爺、小姐、少奶奶、姑爺亦不能太隨意自如,即便用餐喝茶,也得穿戴九-九-藏-書齊整、彬彬有禮。常有當代學者高士來訪,琴棋詩畫,優雅至極,正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主人最愛的卻還是獨處,沏一小壺祖籍福建的名茶,獨坐沉沉書香的書齋藤椅中,架著老花眼鏡,捧著線裝書,從心底嘆一聲:喜歡讀書就是福!
伊薩貝娜生下兩個女兒時,維德麗亞生下兩個兒子,她倆的老二同年。
她似懂非懂。但珍珠項鏈,今生今世,是她最鍾愛之物。
類似這樣的家,在北京他還有幾處。並非奢華,只因他的家太龐大,樹大分叉。他已養了四兒六女,老大老四老五老八為兒子。實指望長子擔梁,無奈最不成器,一心仰賴家世的庇蔭,生生就是敗家子一個,怎麼扭也扭不轉,只有眼不見為凈了。四兒未成年便夭折。五兒八兒還算爭氣,皆往英、美留學,五兒已學成歸來,供職外交部。六個女兒倒給了他莫大的慰藉,不只是個個如花似玉、善良嫻淑,而且皆聰慧好學,他就不信「女子無才便是德」。特別是老二老三,這長女次女被他視為掌上的一對明珠。
廖鳳書此時也不曾想到,以後許多年中,他這一支跟仲愷那一支竟會由密到疏,直到斷了往來!可歲月悠悠,政見各異,就他自身的這一支中不也有親有疏還有斷了往來的么?但他始終相信:「中國政治上的恩恩怨怨總會有一天解決的。」果然,水流千轉歸大海。他疼愛的外孫女香梅闊別中國大陸三十一年後,重返北京,第一個見到的在大陸的家族親人,便是廖仲愷的獨子廖承志——她的表舅,不,她把「表」字抹去,就是舅舅。血,總是濃於水的。
陳香梅的童年在外祖父家度過。

3

說早起,其實已近正午了。母親、三姨夜間的社交活動,不過子夜是歸不了家的。在梳妝台前,母親輕輕梳著蓬鬆的捲髮,身穿敞領的白色繡花睡袍,袒露著光潔的頸脖和豐潤的臂膀;梳妝台上,鑲著珍珠母的首飾盒敞開著,珍珠、金銀、鑽石首飾熠熠閃光。她雙手扒著台沿,仰視著母親。母親的美麗猶如光芒四射的鑽石,哦,不,鑽石是冰冷堅硬的,母親卻是溫馨柔和的。她常玩這些首飾,母親並不阻止她,還輕聲細語告訴她:「梅梅,你是五月生的,當與珍珠有緣。珍珠像女孩,要人疼愛,所以呀,天天戴著她,更顯光亮滋潤;若是將她冷落箱底,她會憔悴泛黃呵。」
她嚇得眼淚汪汪,母親摟著她,對視錢如命的丈夫微笑著:「她還小呵。」
維德麗亞才32歲,因患腸結核住院,不久就在協和醫院離開了人間。像一朵鮮花,開得正嬌艷正熱烈時,卻陡地凋謝了!這真叫人嘆息紅顏薄命,命運無常。
香梅的童年是無憂無慮的。
當然,讓小香梅最愜意又最驕傲的是跟著外公逛書肆。玻璃廠隆福寺街是書業集中地,外公牽著她,從廠東門到廠西門,優哉游哉,大半天就過去了。那麼多的匾額招牌,那麼多的書店古董店,進得裡邊,可坐下慢慢看細細品,像在自己的書齋里。那年深月久的幽寂的氣息讓她變得分外安靜,不止一個店主對外公誇她:「您老的外孫女,長大九_九_藏_書定是錦心繡口。」
他為他的胞弟廖仲愷落淚。
外公立馬放下手中的書或筆,向她伸出雙手:「哦,寶寶——」
寶寶像一隻小鳥,飛上了外公的膝頭。
父親仍在認真慨嘆:「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錢,不可輕看。」
第一次,她還不足兩個月。那是八月下旬的第一天,外公沉重地走到她的小搖籃前,撩開白色的羅紗,她還沒有睡著,黑色的眸子骨碌碌轉著,她已會認人,她笑了,可是,外公卻落淚了。
外婆也並沒有下禁令,不准她到下人中玩耍。只要得空,她和大姐就會溜到廚房間,大煤爐火光熊熊,寬敞的廚房總是熱騰騰油膩膩的,廚子老媽子忙忙碌碌手腳不停嘴也不停,說正經事也打情罵俏,這片天地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天花板讓煤煙熏得黑糊糊的,可倒懸著的火腿、臘肉、熏魚,還有成把成把的大蔥大蒜倒像童話世界。姐妹倆混跡其間,其味無窮。若是嘴饞了,跑到廚房隔壁的儲藏室,只要撒嬌說餓了,廚子老媽子會變戲法似地從一隻只小口大肚的青花瓷缸中掏出核桃仁、花生糖、金絲棗、桃脯什麼的,故作神秘地小聲告誡:
孫中山逝世至此不到半年,廖仲凱被刺殺了!
她的童年時代,外公有過兩次大悲傷。
「十八駱駝駝衣裳,駝不動,叫馬楞,馬楞馬楞啐口水,噴了姑娘的花褲腿。姑娘姑娘您別惱,明個后個車來到。什麼車?紅軲轆車,白馬拉,生頭生個俏冤家,張開小嘴叫阿哥,阿哥阿哥到我家,請你餑餑就奶茶,只許吃不許拿,燙了阿哥的小包牙。」
陳家、沈家這兩個小家庭就寄住在夫人的娘家。
「風車世界喇喇轉,鐵桶江山慢慢箍。」
世事還將怎樣變遷呢?多少人覬覦總統寶座?權力的慾望燒紅了多少人的眼?又有幾多人在真正思慮民族?民權?民生?
外公教寶寶讀書。外公最喜歡教寶寶讀中國書。那象牙籤,那錦套子,那松煙油墨印上了毛邊連史的氣息,外公貪婪地吸著:「這是中國書才有的冷香呵。」什麼也不懂的她也就裝模作樣翕動鼻翼吸著。外公樂了,教寶寶念唐詩宋詞元曲,她仍什麼都不懂,可咿咿呀呀念著,只要祖孫同享聲韻之樂,足矣。祖孫倆念得最多的是李白、李商隱的詩,李煜、李清照的詞。寶寶·著黑葡萄般的眸子問:「外公,你好喜歡李叔叔李阿姨呵。」外公哈哈大笑:「外公最喜歡寶寶。那可不是叔叔阿姨,是中國文化的老祖宗。」
「小祖宗,可別給老祖宗知道,要麼吃嗝了食,得責罰奴才呢。」這秘密同盟,讓她倆很開心,接過來就往花園裡跑。
外祖母永遠是快樂的。她有著一種溫柔又堅定的我行我素,始終保持她的西洋貴婦人的作派。她穿法國買來的服裝和定做的高跟鞋,用法國的化妝品,尤其是香水,非法國的不用。每天屋裡要換上鮮花,每周要去教堂做禮拜,每晚要在社交圈中周旋。她彈鋼琴,跳華爾茲,玩橋牌,也入鄉隨俗學會了麻將。她還寵著兩隻小巴兒狗,太陽好時,她抱著它們在院子里曬太陽,給它們梳理捲毛、系鮮艷的絲帶。爾後她讓它們在兩隻有刺繡錦墊的雕花矮椅上玩耍,這是它倆的九*九*藏*書「專座」;她則捧著小牛皮裝訂燙金字的西洋書,懶懶地讀著,她愛讀狄更斯、哈代、司湯達、小仲馬,常為小說中家族的興衰,愛情的悲歡而垂淚。小香梅從來沒感到外婆老。人生的哲理:你覺得自己有多老就有多老,你覺得自己有多年輕就有多年輕,大概那時就在香梅的小心田朦龍地播下了種子。她會安靜地依偎在外婆的身邊,但有時她也淘氣,甚至野氣,她眼紅巴兒狗的「專座」,她也要坐一坐。外婆急了:「不行不行,你會坐壞的。」狗仗人勢居然抓她的小腿,她惱了,嚷道:「滾開!龜兒子。」外婆像是給嚇著了,愣了好一會才說:「誰教給你這種髒話?沒教養。再不準說了。」她噘著嘴低著頭不吭氣,這是從廚房間下房裡僕人們真真假假的笑罵中聽來的嘛。
院子太多。外院里院前院後院東院西院南院北院,門也很多,有高門檻的垂花門圓圓的月亮站虛掩的側門。到了園裡,姊妹倆捉迷藏、撲蝴蝶、看螞蟻搬家、聽小鳥啁啾。若是梔子開花、茉莉飄香時,她倆會采滿一裙兜鮮花,去「討好」各自的奶奶和她們喜歡的女傭。像所有富貴的大家族一樣,廖家也是呼奴使婢的一大群。孩子們各有各的奶媽,即便斷了奶,奶媽也還留著,伺候奶過的哥兒姐兒,還有太太們帶來的陪房女傭,還有伺候過大使老爺或老爺的老爺的奶媽和傭人,他們似乎都以主子的榮辱為榮辱,也會有明爭暗鬥的小口角是非。姊妹倆可不理會這許多,只管將花兒插田嫂、李媽的鬢旁髻上。田嫂李媽的髮髻跟外婆母親還有阿姨的髮型全然不同,梳得整齊又古板,一絲不亂,用一種叫「泡花」的薄片浸水當頭油粘住亂髮。這樣的髮髻這樣廉價的頭油香,讓姊妹倆依稀知曉人世間還有另一類女人!
小香梅最喜歡看的還有母親早起的梳妝。
他無奈又瞭然地吟出這兩句打油詩。
這福,這琅·福地,伴隨著小女孩今生今世。
早晨的太陽。血腥的氣息。
有時,拉黃包車的老王、小李會涎著臉說:「好二小姐,給我們唱一唱。」小香梅雙手反剪身後,正要唱出;李媽會啐老王小李,大姐會拉著她走開:「別唱!甭理他們。」為什麼不唱呢?挺好聽的呀。
假如他真是大智,他就不命令你進入他的智慧之堂,卻要引導你到你自己心靈的門口。
於是,這個古老北平衚衕里的家,便充滿了鮮活、青春的空氣。
這時,六姨、七姨已為人|妻人母。六姨嫁給了廣東望族許崇清先生,這是一位學者,從事教育工作;七姨遠嫁江南。九姨、十姨正十八九,是花兒綻開的季節,她倆也成為京城上流社會的美女名媛,似乎替代了伊薩貝娜、維德麗亞當年的位置。
出了嫁的女兒仍在自己的閨閣中自由自在,做了母親的女人仍是享譽社交場中的名媛淑女,這真謂當時中國女子中的大幸者。「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是不分官方民間的。兩姊妹的福氣,當與母親分不開。這位母親一掃同齡中國女人的老氣暮氣,她愛著色澤艷麗的衣裙和極精緻的紅舞鞋,珠光寶氣、華美絕倫地旋轉在舞會上,叫男男女女咋舌,又不得不艷羡驚嘆!她https://read•99csw.com已是年近半百的外婆,卻偏要跟那班抽著水煙筒、梳著髮髻、纏著小腳、怎麼老氣就怎麼穿著的中國女人對著干。是的,這位邱家小姐雅琴落生在道地的土生華僑家庭。邱家在十八世紀末葉去到加利福尼亞,經營西海岸與中國南方之間的生意,遂成為一富商。邱雅琴生在華盛頓,長在美國。這個華僑富商家族並未用中國舊傳統的框架來禁錮她塑造她,直到廖家邱家結親,她跟廖鳳書在舊金山結婚以後,她才回到中國。而廖鳳書不只是開放,且深愛她,並不要求她入鄉隨俗,反之,他以她的美麗鮮活、青春永駐而引為自豪。
還有最最愜意的事,是深秋到香山看紅葉。外公跟她合騎一頭驢,驢的脖子上系著銅串鈴,一步一叮·伴著漫山的紅葉,秋色濃濃地浸了過來。幾十萬株黃櫨樹的猩紅,俗稱鬼見愁的香爐峰的險惡,是否讓女孩過早領略了人生的悲涼?向晚歸家,在石砌的小路上,外公停住了,吟出:「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她也立時記住了這首詩,從此也喜歡上了杜牧。但是,外公吟誦時很是凄楚,聲音哽哽的,她仰臉看外公,朦朧夜色中外公的眼很亮,是因為含著淚。
外公隨她在書叢中翻閱。有回,外公讓父親上書房議事,父親發現二女正坐在小椅子上津津有味地讀著什麼,他俯身一看:《紅樓夢》!父親像叫蜂蜇了般跳起來:你怎麼看這種書?!她還不滿5歲。外公呢,笑眯眯地說:會讀書就是福嘛。
從扶著搖籃蹣跚學步起,圓滾滾又轎小玲瓏的她就倔強好勝。比她大四歲的姐姐早早地上學了,可她偏愛跟姐一塊玩;比她僅小一歲的妹妹香蓮,她居然嫌人家太小,玩不到一塊!姐上學了,她就獨個在一大堆玩具中耍,膩了,她會悄悄溜到外公的書房門口,這書房,廖家上下沒有誰敢不請自進,可對這小東西例外,因為她是外公的小寶貝。她擠開一條門縫,小腦袋探進:「外公——」他們終究是南人,喊外公外婆,而不叫姥爺姥姥。
香梅還小,她只知道漂亮的三姨永遠地睡著了,再也醒不來了。
在她的童年中,外公的第二次大悲傷,則是三姨維德麗亞的病逝。
這就是學貫中西的外祖父廖鳳書的中西合璧的家。
廖仲愷——三民主義的堅定執行者、國民黨的左派領袖,在八月的早晨倒下了。
外公在這秋的黃昏垂淚,正是為了這老三。外公的雙鬢已染了銀色,白髮人送黑髮人,人生大不幸之事,痛哉惜哉!
三人先後下車,何香凝見著婦女部的一位女同志,有事便跟她說著話,突地,響起了「啪、啪啪、啪啪啪」的聲音,像誰在放爆竹,何香凝一怔,一轉臉——廖仲愷已倒在血泊之中!陳秋霖跟衛兵也先後倒下!猝不及防,腦海一片空白!但旋即她猛醒過來,大叫捉兇手,一面俯身撫著丈夫,而就在這一剎那間,「啪啪」聲又響起,子彈幾乎擦著她的頭皮飛過!她忘掉了恐懼,憤怒地狂喊,便見五六條身影從黨部騎樓下的石柱後面竄出飛逃!
噩耗傳到北京的廖鳳書耳中,他被震驚了。手足情、同志誼,他不敢相信,民國了,青天白日中還有這等凶齷齪的謀殺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