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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生於昨日 第三章 南亞屐痕

第一部 生於昨日

第三章 南亞屐痕

領事館並不寂寞,陳應榮本想雄心勃勃干番事業的,他忙忙碌碌。許多緬甸華僑也常來領事館。他們包著頭布、穿著衫子、圍著紗籠,跟當地土人的裝束別無二致,但他們一開口仍是中國話。華僑中多是米商,有的經濟實力頗雄厚,為了祖國他們既肯出力又肯出錢,他們常跟陳應榮熱烈地交談著。當得知外交部遲遲拖欠領事館的款項和薪金時,他們真誠地爭著解囊相助。急得陳應榮連說:「不可不可,謝謝謝謝。」小香梅得機會,就像只小貓似地溜進來,雙手托著腮幫聽他們談話。送走客人後,陳應榮會又氣惱又好笑地說她:「看來,你是我們家的小外交官。」她便挺認真地問父親:「他們為什麼對我們這麼好?」父親感嘆道:「華僑嘛,異鄉異客,沒有背景,沒有傳統,思想是無家可歸的。他們家在中國,根在中國,希望祖國昌盛強大。」她似懂非懂,但記住了「根在中國」。
三姊妹饒有興緻地看著這一切,而母親卻又陷入了沉思。
母親的眼光黯淡了:誰也不可改變誰。
當陳應榮往廖香詞的無名指上套鑽戒時,一瞬間,廖香詞卻生出幻想:我屬於你了。也許,過去的就過去了,留下的不過是一首纏綿悱惻的香詞罷了。時間會醫治心的傷痕。
然而,她錯了。這首香詞隨著歲月的流逝,卻越發刻骨銘心。
她朦朧地感受到平靜中的偉大,洪濤大浪的氣象便蘊含在寧靜中,她反剪雙手,一次次作深呼吸。起風了,她有點晃,卻仍站著。
香梅回眸,一時間做錯了事般低下頭,卻又犟犟抬起頭:「爹地,我不怕海風,我不會咳嗽的。」
不料十三年後,陳家破產,陳慶雲憤而跳樓自殺;陳氏于艱辛中撫孤自立,陳應榮留學國外,勤奮上進。廖家本是忠義仁德之族,不要說陳應榮如此爭氣,即使不成氣候,廖家在陳家衰敗之時,是萬萬不能悔婚約的。
他握緊了她的雙手,藍眼睛中燃燒著愛光。
——泰戈爾《游思集》
是的,陳應榮和廖香詞似乎都在默契地作出努力,將彼此間的冷漠解凍。結婚已十二年了,可彼此的心卻仍隔得很遠。陳應榮性格內向,嚴謹刻板,講的是務實,他從未對妻子燃燒出激|情,雖然他從心底https://read•99csw•com欣賞她的才貌雙全;而廖香詞呢,情感豐富細膩,還有點羅曼諦克,她沒想到婚後的生活是這樣平實無味,也許因為他不是她的初戀者?但正因為她的初戀給了別人,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覺得欠他點什麼。這回陳應榮接受了緬甸領事的任命,她便果決地離別了舊時巢,陳應榮也很自然作出了回報,畢竟都還年輕,一開始竟有重新戀愛的兆頭,這當然是很開心的事。
母親喃喃道:「毛姆、泰戈爾……」
陳應榮一家在加爾各簽港口上了岸。
她想起了印度哲人、詩人泰戈爾。1924年4月12日,這位亞洲第一個諾貝爾學獎獲得者來到中國訪問,而她也剛隨夫攜女回到了北京。泰戈爾抵達北京的盛況,童顏鶴髮長髯飄逸的詩人,金童玉女徐志摩和林徽因一左一右,猶如松竹梅三友圖的照片,都是京都名士淑女津津樂道的話題。她愛讀泰戈爾的詩,她聽到這樣的傳聞:泰戈爾離開北京時,有人問他:「落下什麼東西沒有?」他搖搖頭:「除了我的一顆心之外,我沒有落下什麼東西。」她聞之怦然心動,為詩人對中國對北京的愛。眼下,她很想去泰戈爾的家看看,採下七葉樹上的一片葉,那葉子據說是不忘葉……
草木蔥蘢,繁花似錦,赤道的熱力讓這裏五冬六夏開著總也開不完的鮮花;熱病飢餓貧窮又讓這裏的窮人常常倒斃街頭巷口。古色古香的寺廟,熠熠閃光的金頂,廟內珠鑲玉砌、金碧輝煌,無數信徒頂禮膜拜;而滿街的乞丐也伸出臟黑的手向人要錢。玩蛇的耍藝的擺小攤的男人,穿著大紅大綠熱帶色彩服飾的女人,額上點著硃砂,鼻翼掛著環子,嘴裏嚼著豆蔻,腳脖子上響著鈴鐺聲。
她抬起了頭,黑眼睛中噙滿淚水。
廖香詞心中一怔,雙眼濡濕了,她搖搖頭。
香菊嗲嗲地說:「媽,給我們說說您留學的事唄,您跟三姨一塊,英國、法國、義大利、奧地利……」
是不是你的心已經迷失給那在無邊的寂寞里向你呼喚的愛人?
陳應榮還帶著妻女去過越南。在河內、西貢,廖家都有親戚,生意做得發達。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況且是親戚。於是舉辦舞會,沙龍。read.99csw•com小香梅發現,母親又像北平時那樣嫵媚多姿、光彩照人。越南是法屬殖民地,母親一口流利的法語和淑女風韻,讓在座的法國人都讚嘆不已。當客人散去、燈火闌珊時,親友感慨:「法國人真是個享樂世族,到哪都忘不了上流社會的一套。」母親搖搖頭:「別以為他們都是什麼上等人,也許他們是在本國土地上呆不住的偽君子、騙子、男盜女娼,種族歧視、殖民政策成全了他們,讓他們搖身一變而已。」夜闌人靜,驅車回住所時,夜空湛藍湛藍,星星閃閃爍爍,這位母親不禁又一陣恍惚,她又想起了她的藍眼睛?他不俯視有色人等?這是人性的閃光?還僅僅只是愛她這一個黑眼睛?她不願再作理性的思慮,車上有她的丈夫她的女兒們,這就是家。
船過台灣海峽是夜間,從艙中圓圓的窗洞望外看,海是藍灰色的,不遠不近有小舟,舟上有紅燈,這是一幅讓人陶醉的微微蕩漾的畫。
廖香詞沉沉低下了頭。
廖香詞不能再愛。
領事館是幢碩大威嚴的石頭房子,很有些年代了,一半作為公室,一半就是他們的住宅。院子則更大,熱帶的花草瘋狂般生長著,菩提、芒果、木瓜、椰子、香蕉等樹木雜亂無序,就像是片野生植物林。廖香詞倒覺得別有情趣,喜歡空氣中瀰漫著的熱帶特有的甜蜜味道。她只用了一個廣東老媽子,其他的園丁、司機和門房都是當地土人。她指揮他們將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條,還辟出一畦菜地,三姊妹也常在院里瞎忙乎,母親快樂地責備她們:「越幫越忙。」外交部很窮,撥款有限,就是領事的薪水,也常常拖欠,主內的廖香詞能不精打細算么?
1895年的早春,廖鳳書的妻子和陳慶雲的妻子都身孕六甲,兩家本是世交,兩人又是莫逆之交。其時,廖鳳書在外交上,陳慶雲在商界中,都呈飛黃騰達之勢,於是兩人相約,若同生兒或同生女,則結為金蘭;若一兒一女,兩家則為親家。這種事,雖實屬荒唐,但在中國的人世間,無論官方民間,都頻頻傳為佳話呢。
思緒茫然,心意沉沉。小香梅止不住拽拽母親的裙裾:「媽,您在想什麼?」
她並不是第一次見到海,她知道北海不是海,北戴河不是河。但這是她人生旅途九九藏書中的第一次遠航。父親出任緬甸領事,帶著妻子和三個女兒,從天津乘船南行,計劃先到印度再到緬甸仰光。
是年12月,廖鳳書、邱雅琴一手操辦,在哈瓦那為陳應榮與廖香詞舉行了極其隆重盛大的婚禮。
「泰戈爾我知道,外公教我讀過他的《飛鳥集》嘛,毛母?毛母是誰?」
三十八年後,陳香梅與越南有段不解之緣,她在美國參戰越南中充當了一個不輕不重的角色,她有滿心的委屈,那童年跟隨父母的遊歷的回憶是否仍牽扯著她的心呢?
忘卻過去吧。那七葉樹上的七葉,也甭采了。
中國駐古巴公使館中,張燈結綵,賓客如雲。到處是花籃花球花牆花海。三妹維德麗亞沒有參加婚禮的拍照,她沒有四個當花童的妹妹的快樂,只有她知道,姐姐心中的傷痕有多深!
父親和母親尋到甲板上,父親微微皺起眉頭:這個家中最不聽話的老二,主意比誰都多,獨個悄悄離了飯廳,她也懂觀日落?母親輕輕拉住了他,用眼神示意他看香梅作古正經的樣子,止不住噗哧笑出了聲。
她只有傷這英國青年的心,還有自己的心了。
英國青年不出聲地皺起了眉頭。
開明又開放的廖鳳書在這件事上是守舊又偏執的,略略得知蛛絲馬跡,他便斷然斬斷女兒的情絲,急令姊妹到古巴,一邊急急為長女操辦婚事。
是這樣地魂斷康橋。
啟航時的歡樂開心,一切重新開始的祝願,因了航行中的回憶往事,一點一點地磨蝕了。
父親卻脫下了外衣,俯身裹住她:「好,爹地陪梅梅看海上落日。」
他以為妻子思念起剛去世不久的三妹。
小香梅眼中的印度是新奇又古老、輝煌又腌·的。
三姊妹飽覽熱帶風光,飽餐熱帶水果,但也深受蚊蟲、壁虎和老鼠的困擾。蚊蟲大如蠅,壁虎大如鼠,老鼠大如貓,或許,小香梅實在太小,瞳仁誇大了這三物?但母親也沒有逞英雄,她給女兒們放下蚊帳時說:「呵呵,讓我們一塊勇敢地面對這一切。也許還有更糟糕的東西呢。」她指的是蛇,幸好蛇不曾突然游出嚇唬她們。
母親摩挲著她的黑髮:「威廉·薩默塞特·毛姆,英國作家,你長大後會喜歡他的小說的,他沒有白人那種天生的優越感,他愛探索人性……」與其說是講給女兒聽,不read.99csw.com如說是自言自語。
他們很快到了緬甸仰光,廖香詞面從夫意,充當起家庭主婦的角色。
她詫異地看看父親,一時間父親分外慈愛。父親告訴她,從渤海進到了黃海,過了黃海到東海,海就是藍的了,若過台灣海峽,那海水便是綠的呢,從南海向西行,到孟加拉灣,才到印度,在海上要呆好些日子呢。
船頭將海水犁開,渾黃的海面劈開無窮的人字形的波紋,夕陽將浩瀚的海面鑄成古銅凝重,而粼粼波光中無數碎金閃爍。
不滿5歲的小香梅獨自佇立甲板上,大人般凝眸這一切。

5

廖香詞與陳應榮早已指腹為婚。

4

她願意。她已感覺到這次遠航會很開心,因為父親母親都很開心,這在北平是罕見的。
廖香詞痴痴迷迷地望著,這夜藍的海洋忽地牽動了她的傷心處,原來她並沒有忘記心愛的藍眼睛?
她還想起了英國作家毛姆,他的小說多以英屬殖民地為背景,許多的故事就發生在印度、馬來亞,殖民官、種植園主、軍官、傳教士等的假仁假義、勾心鬥角被他刻畫得栩栩如生。此刻,她回味的是毛姆的《露水姻緣》:一個英國青年錯把貴婦的一時衝動當做摯愛,最終潦倒,成為南亞島上的一具餓殍。難道錯愛能毀掉人的一生?
夕陽睡進大海里,父親親各牽住她的左右手回到艙房裡。夜間,三個女兒緊緊依偎著父母親,聽父親說當年留學的事,聽母親講安徒生的《海的女兒》,小香梅感受到小家庭的真正的溫暖。
圓滾滾的她卻最經不住風寒,在北平幾乎年年冬天都咳嗽不已,有回父親煩躁地說:「這孩子真麻煩,三天兩頭病,乾脆把她送人算了。」也許說者無心,小小的她可就記恨父親了,父親為什麼不愛她?因為她是女孩?
英國青年終於焦躁起來,失卻貴族風度抱怨說:「低頭!低頭!你只會低頭!」
婚禮全然西方式的。陳應榮著燕尾服,廖香詞著潔白的婚禮服,披著潔白的婚紗,六妹、七妹、九妹、十妹皆白帽白衣裙白襪白鞋,牽婚紗拎花籃,在《結婚進行曲》中徐徐走進教堂。在神甫的詢問聲中,這一對男女莊嚴地完成了人九九藏書生的一次重大飛越:在西方的婚禮中完成了古老中國近乎荒誕卻天經地義的婚約!
不久前,他與她相識相愛在這橋邊。姊妹倆全神貫注寫生,而他,覺得這片風景若沒這雙東方女子,便會索然無味。他愛上了廖香詞,他彬彬有禮地向她求愛,她垂下頭,不答應也不拒絕,他為東方女子低頭的溫柔嬌羞所迷,如醉如痴。可一切剛開始便將結束,今夜,她與他訣別,姊妹倆要回到在古巴當公使的父親身邊,匆匆離別的原因就是因為他與香詞的愛!
誰說生活能從頭來過呢?
陳應榮岔開話題:「貝貝,你長大了,願去哪留學?」
廖香詞曾以拖延為反抗,但她終不能違父命,她不忍傷父親的心,父親是摯愛她的。
陳應榮若有公幹去島上諸國,小香梅母女也都隨行。他們參觀馬來亞的橡膠園,看村鎮夜間的坪上,男女排成兩行,搖晃地舞著,女人手中搖著花手帕,唱著「沙揚啊!沙揚啊!」沙揚是愛人?就這樣呼喚著?最有趣的一次,全家乘著敞篷汽車遊覽果園,太陽灼人,全家人都戴著草帽,突然一隻小猴從樹上伸手摘去小香梅的草帽,旋即調皮地攀援樹枝逃走。小香梅又驚又怕卻又止不住快樂,開車的馬來亞人開懷大笑,這笑聲極富感染力,全車人都笑了。不敬言笑的父親也哈哈大笑:「這淘氣的小猴准知你是我們家中的小淘氣!」可不,她這個小不點分明坐在中間嘛。
父親皺起眉頭聳聳肩,他不喜歡妻子總是沉浸在虛幻的文學中,他打斷母女的談話:「我的太太,我看當務之急是家政,要知道你得獨立管理我們這個家。」
廖香詞壓抑不住湧出的傷感,維德麗亞永別人間,藍眼睛呢?
母親忙奔了過去,牽住她的手:「喲,小手冰冰涼。」母親是深愛她的。
卻仍只有訣別。大哥將兩姊妹帶到古巴,交給了父母親。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南亞半島,屐痕處處,時光卻不過一年。外交部經濟拮据,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陳應榮又領著家小返回北平了。
生命是不倒行的。
那是1918年的春,英國王家學院的橋邊,流水淙淙,草坪青青,晚鍾撼動黃昏。廖香詞和一高個的英國貴族青年相對而立,默默無語。不遠處,維德麗亞心神不寧地來回踱步。
一艘輪船在海上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