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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生於昨日 第四章 福兮禍兮

第一部 生於昨日

第四章 福兮禍兮

陳應榮一驚。他雖然總說香梅是姊妹中最不聽話的孩子,可也欣賞她的聰穎,主意大,他還從沒碰過發她一個指頭呢。他從心度里責怪二弟,嘴上卻說:「香梅是不聽話,該調|教。」
倒是他逃遁了。
金色的童年像一扇打開的大門,你的未來將從這大門邁進。
羅明揚收得很順手,陳香梅的線卻斷了,她跌坐在地,淚珠子啪噠落下。
「可是,你也飛得太高太遠啦!」
羅明揚羞赧地送給她一篇長達五頁的文章,《蝴蝶風箏》。這怕是他今生最長也最動感情的一封「情書」。他日後學工。春日城根放風箏,夏季北戴河避暑,秋天潭柘一路看紅葉,冬天在兩家圍爐品茗,羅明揚記錄了他和她擁有的北平四季。陳香梅饒有興緻地讀著,嫌他文筆不華麗,止不住手癢替他添加修改,可改著改著,她頓住了,沒文採的羅明揚才是羅明揚呀,為什麼塗改掉真實的他呢?五頁,象徵著他們的五個春秋?她嘗到了傷感的滋味。
而陳納德本人,也因為頂撞上司,晉陞無望了!
他忽然發現窗外雨地里,有暗紅的火星明明滅滅,誰在雨地里抽煙?
她怔怔地望著李老師,老師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悲涼的歌聲伴著遍野的蘆花白楊,烙刻進她的心田。
「也許飛到地球那邊去了。哎,我媽說,女孩兒放風箏,若是線斷了,要嫁到遠方!」
聚散離合總關情。

7

李將軍的侄女兒耶茜卻嬌弱多病,身患肺病,常咯血不止。陳納德5歲時,母親吐血而歿,那憔悴又鮮艷的一幕,給陳納德留下錐心刺骨的傷心記憶。
1926年,他離開盧克機場,被調回美國本土,到德克薩斯州的勃魯克斯機場,擔任飛行教官,他剃去了威嚴瀟洒的小鬍子,從此也不再蓄起。很快,他升為中尉。他自信、自負、自作決斷,不甘庸庸碌碌混日子,幹什麼都要出人頭地。在訓練學員時,他進行了自己的設計的空降戰術訓練。他駕著運輸機飛在V形編隊的中央,一到目的地,傘兵紛紛跳下,陳納德的運輸機即把槍支彈藥食品等也用降落傘降下,恰落在著陸傘兵的中間。這不僅神奇而且是未來戰爭的需要。但是陸軍總參謀長森馬盧少將來到機場檢閱時,面對跳傘表演,卻粗魯地說:「別再搞這些沒意思的把戲啦!」說畢,拂袖而去。這是1928年。
半個世紀以後,陳香梅偶讀中國現代女作家蕭紅的傳略,讀到蕭紅從呼蘭河到北京一所小學找她的男友——李潔吾的名字跳了出來,她不禁嚇了一跳,是同時代的同姓同名者?還就是她的老師李潔吾?不過她想,她的李老師倒是值得蕭紅愛的,只是李潔吾的妻子對蕭紅很不友好,這未免太讓人難堪。後來,陳香梅又翻閱到另一部評傳,得知,李潔吾乃是蕭紅第一個戀人的朋友,他幫助蕭紅,但引起妻子的誤會。陳香梅想,這考證頗合情理。只是想要證實這點時,李潔吾老師卻已去世了。
「李」,是陳納德母親的姓。李氏家族是英國一古老家族,遷居美國后竟一直與美國軍事史結下不解之緣。胡辛的母親耶茜·李的親伯父羅伯特·愛德華·李,便是南北戰爭時代赫赫有名的南方名將。李將軍個人反對奴隸制和分裂,但因為是南方人,他又以為天經地義該站在南方人一邊。當然,最後的失敗是南方,但是他的各次戰役中皆顯示了非凡的軍事天才,終被人稱為「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將軍之一」,「一位守紀律、誠篤信的君子」。李將軍投誠后,任華盛頓大學校長,1870年10月12日去世。
母親搖搖頭:「二叔準是在外遇上了煩煩心的事,他是失手。」
三年前他走進這庭院時,竟直直地望定了嫂嫂:世上竟有這麼完美的女子。
陳應昌卻開口對他說:「大哥,今天我抽了香梅一巴掌。」
外公裁了三寸見方的毛連紙,飲蘸墨汁行筆酣暢一個「思」字。她捧著這個「思」字,竟像站在雨地里,淚珠一串串披了一臉。
「疼嗎?」
香梅烏黑的眼中噙著淚,她不讓淚落下,也不跑開,只是倔強地盯著他,像要問出個為什麼?
人生不至於待他太苛刻。這時,他被保送到弗吉尼亞蘭黎機場的空軍戰術學校學習。可他又成了個不安分的學生!他對克萊頓教授的陳舊保守,認為戰鬥機無用的戰術理論提出嚴厲的質疑;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名將畢塞爾還在講授1918年的戰略,以為戰鬥機的作用只不過投下一個球和錨鏈、撞壞轟炸機的推進器的說法大加駁斥;對整個美國空軍界痴迷義大利理論家杜赫的戰略戰術,認為只要轟炸機的武斷大力抨擊。他著文八頁信慷慨陳詞,認為這樣下去會毀了美國空軍。但是,九九藏書他的言行引起了亨利·阿德將軍的反感,將軍寫信給戰術學校,責問:「那個陳納德學員是什麼人?」這種反感一直延續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阿諾德成了陸軍航空隊的將軍指揮官后,仍對陳納德充滿了傲慢與偏見。
那麼,離開故都北平?妻室兒女如何安頓?他的自尊不允許他再讓一家子去煩擾老丈人家,而且,讓人焦心的是,他的胞弟陳應昌已把家事攪得亂如麻。
香梅迷糊地醒來,見是母親,淚水就溢了出來。
北國的秋雨來得奇,一陣夜風掠過,雨點便打得滿園的枝枝葉葉稀哩嗦羅響。
「哦?我去看看。」
院子里,枯藤敗葉的葡萄架子,正是二弟陳應昌在悶悶地抽著煙。
蝴蝶載著陳香梅的心上了天,儘管她的手指叫線弦勒得生疼,可她願意。羅明揚比不過她,他告饒了:收了吧。
陳香梅跳了起來:「沒羞!沒羞!我不要聽。」可終於破涕為笑。
「能不喜歡?要不我們怎能同級同班?」
他的童年在老家度過。
他們也離別在即!
香梅倒坐了起來:「媽,我吃不透二叔,我聽見他嘀咕:我恨你……你跟你媽一個樣!這什麼意思?」
「羅明揚,我的風箏——」
香梅搖搖頭。
老師秀拔的側影似乎鑲嵌在如畫框的窗框中,夕陽沉沉西斜,但是,他要托起明天的太陽。每個孩子,都是生命的太陽。
靜宜憤憤地說:「二叔心也太狠了!我得告訴爹地。」
這是她第三次別北平。第二次是日軍直逼長城時,全家跟外祖父家曾到天津避居過一些日子。所以這第三次別離,陳香梅心情並不特別沉重。她想,要不了一年半載,又會歸來。
香梅依稀知曉,這裏埋葬著一出愛情悲劇;羅明揚笑她:「你們女的,就曉得流淚。」她忽然覺得羅明揚就是個小男孩。
他曾向香詞提出,如若他赴任,讓香詞帶女兒們南下到廣州、香港住上一陣,等他在那邊安頓好了再來接她們母女。但香詞似乎下不了決心。
「羅明揚,誰叫你想俘虜我!」
老家在路易斯安那州東北部的夢洛。
天近黃昏,這空曠中略見荒涼的城牆根下,只剩他們這對少男少女了。
「我願意,只要飛只要飛!」
她懶懶地撳亮了壁燈,隨即拉上玫瑰紅的金絲絨窗帘,這是淑女的行為準則之一。爾後,背倚著窗帘,深深地嘆了口氣。她已經完全是中國貴婦式的打扮。黑色的金絲絨旗袍長至腳踝,腳上一雙銀灰閃光的高跟鞋,胸前別一朵血紅的玫瑰,腦後一隻鬆鬆的貴妃髻。此時的她,太像一位剛謝幕悲劇女主角。人過四十天過午,女人的青春一去不復返了。
她懶懶地起身欲換睡衣,響起輕輕的叩門聲。
他的人生第一個十年,失去了最親愛的生母,但上帝彌補給他一個最敬愛的繼母,自然之子的兒童時代也是寸寸黃金。
而眼下,配合默契、得心應手的「三人飛行小組」也即將散夥。好聽的民主,公平的競爭在哪裡?命運待他是如此不公!威士忌——琥珀色的精靈燃燒著他的血液:我是誰?我是我!
他猛吸著駱駝牌香煙,猛烈地咳嗽著,慢性支氣管炎每到冬春就來折磨他,可他不管不顧,又猛喝威士忌酒。借酒消愁愁更愁。
過了四十的女人依然美麗,那才是歷經了歲月滄桑的成熟的美,撼人心魄的真正的美,有內涵的美。
她們去到靜宜和香梅合住的小房間,香梅已睡著了,兩隻手露在薄被外,左臉紅腫著。
陳應昌緩緩站起,卻不挪步,他的目光注視著二樓的窗口,有暈黃的燈光從兩扇金絲絨窗帘的交界處盪出。那是陳應榮夫婦的卧室。陳應榮不覺皺起了眉頭。
在這荒涼悲涼之地,李老師教大夥唱《松花江上》。「爹娘啊,爹娘啊,什麼時候才能團聚在一堂?」李老師的歌聲哽哽的,香梅已是淚流滿面了。冥冥中有人對她說:「只有經歷了生離死別後,才曉得這呼喚這悲號的苦痛和力量。」
她點了點頭。
她不吱聲。
恨別鳥驚心。
但是,如鐵的歲月在這裏又上了銹。
路克和比利早已醉得不省人事,那就說給自己聽,還有夢中的黑眼睛,她在聽嗎?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我是克萊爾·李·陳納德!」
可是,有一回,這位李君的得意門生作文卻得了個「丁」,李老師把她留下來,並要她將自己的作文念一遍。她始而心虛地像小老鼠一般吱吱念著,但漸漸地她聲音大了,搖頭晃腦,津津樂道。
她清麗優雅中透出一種淡淡的憂鬱。她對他照顧周到,飲食起居、服飾用具,跟陳應榮一樣對待。長嫂如母,她極賢惠。但她又極有分寸,始終不即不離,不冷不熱。
他的先人卻是法國人。1778年離開阿爾薩斯—洛蘭,追隨法國名將拉法葉https://read.99csw.com,參加美國獨立的革命戰爭,以後就移居在美國的弗吉尼亞州,世代隨著美國的西進運動而西進,經過田納西和密蘇里兩州,到路易斯安那州平原的水鄉澤國落籍。這裏,方算陳納德家族的老家。
——格雷漢·格林
二弟一動不動,冷冷地說:「我不想別人來打攪我。」
但那時,它還是荒野中的小鎮。他的父親約翰·史東話·陳納德是普通的種地農民,他的祖父也還是普通的種地農民。
從緬甸回北平后,陳應榮便獨立門戶,在東城貢院買下一幢中西合璧的小洋房,帶著庭院。大概他念念不忘的是男人當自立吧。幾年下來,他又添了三千金:四女香蘭、五女香竹、六女香桃。他有點灰心了,妻子生老六時,他將香詞送到醫院后,返身就又回到家中,他已經沒有耐性等候最後的分曉!孔子曰:四十而不惑。他已年過四十,惑也不惑不惑也惑,命運怎麼就這般虧待他,總也生不出個兒子來呢?如何向寡居廣州老宅的母親交待呢?母親已好幾次提出要他納妾。不過陳應榮畢竟是崇尚賽先生德先生的新知識分子,灰心后也就瞭然淡然超然了。大女貝貝已念中學,抱怨陳香菊這名字一股丫頭味,要改名陳靜宜,他也就應允了,時代不同唄。
陳應榮佇立窗前,焦慮地思索著。是去是留?按理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在國事亂如麻的今日,他實不願離開北師大的任教位置,但是,一介究儒,對時局又能起何作用呢?而駐新墨西哥州總領事之職也並非無誘惑力的,機遇常常稍縱即逝。他更適合外交部的工作,離開紛亂之地,走外交之道,興許更能發揮自己的潛力?
她太像她的母親。只是她的母親太柔弱了,而她,倔強。
李潔吾老師也給了她一封信:
他的人生歲月,寸寸都是受錘打的鐵!然而,寸寸是鐵,偏偏寸寸生鏽!怨誰呢?
他不會也不敢說出為什麼。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行,他能故己。他懂得高門巨族清白世家的規矩。
他拿了雨傘走出樓房。
陳納德的小生命中,流淌著酷愛自由的法人血液,躁動著西部荒原的粗獷,沉澱著軍事天才的智慧,還有普通農人的淳樸和失去母親的孤獨。
各騎上各的小腳踏車,歸家。
「我可是經過考試才跳級的呵,你不喜歡?」
在琥珀色的液體中,一切暈眩著。人生逆旅。他在溯源而上,尋覓他的家鄉、他的童年、他的出生地……
1935年初冬,美國麥克斯威爾機場空軍戰術學校的一間教官宿舍里,煙霧繚繞、空酒瓶狼藉。上慰陳納德和他的兩個助手:紅頭髮滿臉雀斑的路克·威廉遜及壯碩的比利·麥唐納都已喝得酩酊大醉。
念畢,抬眼看老師,老師的雙眼炯炯地逼視著她,濃密漆黑的短髮像是根根豎起,要是戴了帽子,可就怒髮衝冠了。香梅收住淘氣又低下了頭。
母親詫異了:「怎麼啦?出了什麼事?」
陳應昌住進貢院陳宅已三年。
廖香詞主動說:「應榮,我想過了,你放心去新墨西哥州吧,我帶著孩子們去香港。二弟願留願去,都行。」
童年——人生的第一個十年,不論幸與不幸,那自覺不自覺的童年的將影響著人的一生。
李潔吾是香梅的級主任和國文老師。在孔德小學,李潔吾是最出眾老師。一年四季,一襲藍布長袍掛下來,秋冬加一條灰色長圍巾,常常往肩后一甩,這樣的裝束有種中國知識男人的蕭寒的美。他很年輕,剛從北京大學文學系畢業不久,他似乎很樂意教小學,並無懷才不遇的潦倒感。他講課時那略帶鼻音的東北口音很好聽,「九·一八」事變后東北三省淪陷,日本鬼子又在上海製造「一·二八」事變,且攻陷山海關,佔領了熱河,逼近長城,平津震動。華北之大,卻擺不下一張寧靜的書桌!李潔吾每每說到這些,總是聲淚俱下,極富感召力。香梅和同學們一樣,對李老師頂頂崇拜。
「你總是出口成章,怪不得李老師這麼喜歡你,讓你一步跳到我們三年級!」
兩隻蝴蝶箏在北平四月的晴空中一高一低、一遠一近翱翔著,那色彩繽紛軟軟的花翅膀波動著,蝴蝶活了。
1890年9月6日,他誕生在美國大西南的德克薩斯州的康麥斯小鎮。
「當心!當心線斷!」

8

他生氣了,別人?我是你大哥!但他壓下了火氣。他們三兄弟個性都孤僻內向,二弟還常喜怒無常。但這隻能歸咎於童年夫怙呵。
好戲在後頭。幾個星期後,陳納德的名字從軍官表冊上被刪去,因為他頂撞了上司。他失去了保送到堪薩斯州里文凡夫炮台的指揮參謀學校深造的機遇。沒有此校的正式核准,就https://read.99csw.com不能晉陞為高級指揮官。
李老師不願辜負故都的秋。他領著香梅班上的同學去陶然亭秋遊。一片白楊,一片蘆葦,一片墳冢,一個荒涼又悲涼的處所。松林深處鸚鵡冢有並葬墓,兩塊錐形的碑石。高君宇的碑鐫刻著海涅的詩句:「我是寶劍,我是火花。我願生如閃電之耀亮,我願死如彗星之迅忽。」石評梅的則是:「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淚,留在你的墳頭,直到我不能看你的時候。」
僅僅幾星期後,由巴爾諾夫將軍率領的蘇聯軍事考察團又來到機場,應上級命令,陳納德指揮表演了跳傘空降戰術,把爾諾夫的藍眼珠看得直勾勾。考察團離去時,其中的一位代表卻留了下來,他給陳納德送去幾箱伏爾加酒等作為禮物,工門見山地提出,請陳納德去蘇聯訓練降落傘部隊。
約翰·陳納德的祖母與德克薩斯州的開山祖薩繆爾·休斯頓的母親是同胞姊妹,因了這血親,約翰攜妻去到那裡拓荒,並生下長子克萊爾·李·陳納德。
他急急地走過去,為二弟撐開雨傘。
1934年,聯盟飛委委員會履行職責,對空軍力量和作用進行定期性的調查。為了闡述發展空軍的重要性,戰術學校五名熱血軍官,志願出席調查會作證,陳納德便是其中一位。他們前往華盛頓,但會場的氣氛已讓他們清醒地認識到,這不過是官方設下的圈套。陸軍部吉爾本將軍等冷著臉坐鎮上方,他們都是輕蔑空軍的一派。但五名軍官已豁出去了。陳納德安排在最後一個發言,他的題目敏感又危險:《一九三四年的演習》。陳納德振振有詞,吉爾本的臉色急遽變化,或許是忍耐已超過極限,他暴跳如雷,猛敲桌子,對著陳納德咆哮,倔強又自信的陳納德自不相讓,鬥爭達到白熱化。
「是馬馬虎虎,看錯了題?不至於吧。」
香梅小朋友:
讓人意外的是,陳納德從空軍戰術學校畢業后,卻留校任高級教官,大概他的各門成績太優秀了吧。非議和責難並沒有將他的個性改變,那咄咄逼人的鋒芒沒有被磨圓。他已同戰術學校一起遷往麥克斯韋爾空軍基地。他詳盡地研讀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空戰的紀錄文件,探索研究德國名將波爾克的戰鬥機戰術,由此生髮出自己的戰術理論。一是戰鬥機的作用不容抹煞。任何未來的戰爭中,戰鬥機將跟轟炸機同樣扮演重要角色,拒絕戰鬥機,會毀了轟炸機。二是戰鬥機應爭取更多的火力,四門三零口型的小炮,可在機上通過一隻推進器而同時開火。這遭到軍器工程師們的嘲笑。三是警報網與無線電設備的重要,猶如戰鬥機的眼睛和耳朵。1933年,他寫出了《防禦性追擊的作用》一書,他將這本書呈報給上級,然而,石沉大海。是束之高閣?還是丟棄于字紙簍?但是,他作為一位誠實的、強有力的和偉大的空軍戰略家的眼光和胸襟,隨著日月的變換,卻越見其光華。
母親苦笑了一下。是的,有回香梅在背地裡嘲笑過一個窮酸相的表哥,母親是狠狠訓了她一頓。
羅明揚的父親羅文干與陳應榮都在北師大任教,兩人交情甚篤。過從甚密。羅明揚的母親常年病卧床榻,羅文幹上哪都讓兒子像小尾巴似地跟著,不知為什麼,他一到陳家,就只愛跟小香梅玩耍。比香梅大兩歲的他,反倒在葡萄架下老老實實聽香梅講故事;香梅被蜜蜂蜇了一口,疼得眼淚汪汪,他又能像個大哥哥,將她領到奶媽跟前,說只要用乳汁抹抹就行。他還敢領著香梅上他家院里耍,棗熟了,用竹竿打棗;柿子青時,他就急不可待爬上樹採下給香梅,要澀她一口。兩家大人就笑他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也許兩人都有點早熟,都有意直呼姓名,像老師上課點名似的,其實,反見親昵。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夜鳥啼,可不是祥兆。
他的心在痛苦地痙攣著。他為什麼狠狠抽了香梅一巴掌?為什麼?他其實最喜歡這個二侄女,教她外文,領她逛書肆,就是騎腳踏車,不也是他這個二叔教會的嗎?香梅也沒任何事招他惹他,他為什麼要對她那麼狠?
陳應榮始料未及,竟一時間答不上話。
廖香詞莞爾一笑:「你不是希望這樣嗎?」
進來的是大女兒靜宜,臉蛋緋紅,像是很激動。
威士忌酒、駱駝牌香煙燃燒著他的血液,而記憶窺探住了機會,在他的血液中滑動,他要對人訴說,他人生的第一個十年和剛逝去的十年……
這夜,廖香詞趕在雨前回了家。她已經很少參加社交了,但有些應酬不得不去。她仍然留戀社交場的高貴溫馨的氛圍,雖然隨著年歲的增長體悟出個中的幾分虛偽;但她已不能全身心投入,她總牽挂著家中的女兒,三個大女兒已能自read.99csw.com理,三個小的卻得操心,六女香桃還感冒呢。回到家,在小女處呆了好一會,才回到樓上卧室,也許,她不太願回到卧室,因為等著她的是寂寞?
院子里突地響起了不知什麼鳥的啼叫聲。

6

她又不吱聲了。她一會她倔強地抬起頭:「不,我是故意的。上學路上總是匆匆忙忙的,怕遲到,怕作業沒寫好,怕老師提問答不出,還怕突然的抽考。一路上沒心思看什麼想什麼嘛。可放學后,太幸福啦,看見什麼都有滋有味,更甭說上城根放風箏、去玻璃廠隆福寺逛書肆了。」
「哦,你倒會強詞奪理。」但李老師的語氣和眼神都溫和了,「你的『反抗』也許不無道理,但是很多事還得講規矩,不能隨心所欲。你也十歲了,不該光想著玩。你願意補寫一篇《上學路上》么?」
她又抬起了頭,心悅誠服:「我錯了。文不對題嘛,老師的命題是《上學路上》,我寫的是《放學后》。」
她懶懶地踢掉高跟鞋,換上繡花拖鞋;懶懶地坐在梳妝台前卸妝。耳環、手鐲、項鏈全卸到檯子上,她怔怔地看著左手無名指上的碎鑽戒,這不是結婚戒指,是她鍾愛的淚鑽!她跟陳應榮結婚已十年,可兩人越來越疏遠;近來,因為她總是溫和又執著地主張陳應昌搬出去,陳應榮幾乎要恨她了,他激烈地爭辯著,怕孩子們和下人聽見,他們用外語「答辯」!幾個回合下來,彼此連話也懶得說了,在一起的時間也是越短越好。可她,寧願他怨她、恨她,把她看成是心胸狹窄乃至尖刻不容人的女人,也不讓他猜忌到二弟的不是,況且二弟並沒有什麼不是。只是她感覺到了,她決不讓不該發生的發生。
比起十年前夏威夷盧克機場瀟洒自信的他,老了,頹喪了。到處流轉卻一無所成,怎不叫英雄淚沾襟?
「可是我的飛到哪裡去了呢?」
你終於走了,和父母姊妹離開你生長的故都北平到人生地疏的香港去,我有點捨不得你走,因為你不僅是我的好學生,也是我的小朋友。但這個北方的城市如今只有苦寒、苦熱的冬和夏,還有秋天自北面吹來的風沙,也沒有什麼值得你留戀的了……
「二叔打了香梅一巴掌。」
陳納德苦笑了。為了祖國空軍戰術的發展,他嘔心瀝血,卻反遭非議。他已近40,不能不為自己的前程憂慮。但是,對蘇聯人,他有種直覺上的警惕。他無可無不可地兩手一攤:我可沒考慮過。這位蘇聯人卻不退卻,以後頻頻寫信給陳納德,並要陳納德提出具體條件。是盛情難卻,還是淘氣的天性使之,陳納德以玩笑的口吻提出極苛刻的條件。他只不過是個月薪225美元的中慰,卻要對方支付1000美元,且不包括其他各項費用;得授以上校官階,同時有權駕馭任何一架蘇聯飛機;此合同還得一訂5年。陳納德想,對方該望而生畏吧。沒想到,回電很快就來了,承諾一切,並詢問他何時啟程。顯然,決定這一切的決非小人物。他的飛行戰術也決非華而不實無足道哉的「小把戲」。他沒有去蘇聯,只將不斷催促他的信件退回原處。
每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德克薩斯,正在開拓的西部荒原。茫茫的牧草、起伏的山丘、馬背上的牛仔、勇猛的印第安人、西遷拓荒的農民組成荒涼又荒野的風景。「康麥斯」——小鎮名字本身就飽含著人們祈望它早日成為繁華城市的願望。
陳應榮不覺走近她,雙手撫著她的肩:「那,也好。時局不太平,待我在那邊安頓好后,就接你們去。」
「陳香梅,你飛得太高太遠啦!」
寬闊渾厚的密西西比河從這裏流過,彷彿有千百年歷史的橡樹叢高大蔭深,茂密的原始樹林中熊狼出沒,野鹿和野火雞時隱時顯,河灣沼澤地棲息著成千上萬隻的野鴨野鵝,這豐饒美麗的大自然替代了母親的懷抱,父親任隨陳納德在河畔、森林中玩耍。他出奇地膽大果敢,8歲時就開始使用來福槍打獵,並沉醉於河邊垂釣;不打獵不垂釣時,他也愛在河上泛舟,在森林里踱步,許久許久,甚至幾天!他是自然之子,他愛在大自然中獨處,愛在大自然中搏擊,愛在大自然中沉醉。10歲時,他的小學老師綠蒂·巴恩絲成為他的繼母。他敬愛她,因為她是他在大自然中的唯一「夥伴」,他們一塊騎馬、打獵、垂釣、泛舟,她鼓勵他過自己酷愛的生活。
「陳香梅,你對『丁』服不服?」
但是,她人生的第一個十年,是艷麗的花季,是寸寸黃金的歲月。
「二弟,回屋吧,小心著涼。」
「陳香梅,你瞧,你的蝴蝶還在飛!」
香梅跳級,兩人同班后,兩家都給他買了小腳踏車,一塊騎腳踏車上學放學,甭提是多出風頭的得意事。可一到學校,他們九九藏書又故意冷淡對方,甚至互不搭理,這真是微妙有趣的事。所以,父親仍半認真半玩笑地訓她:「就你鬼心眼多!」
陳應榮與丈人廖鳳書的關係依然如故,敬愛中擺脫不了些許依賴,因為在大學和外交部中,他仍腳踩兩隻船。依他的性情和興趣,他很熱心教書,也極滿意大學教授這一職業。他愛大學校園的氛圍,很看重每每周末學生三五成群地來到他家討教敘談,且以此為榮。但是,他的國家功底與校園中的鴻儒巨匠相比,是有差距的,他的長處是外文。廖鳳書也依然如故。作為外交部的前輩,道德文章,讓人敬仰。但他從不見大紅大紫,倒也無大起大落。忘年交中除了長次女婿,又添了個葉公超。葉公超比陳應榮小几歲,也在北大任教,兩人亦合得來,葉公超遂成為貢院陳家的常客,他深得香梅姊妹們的歡迎,都親熱地喊他「喬治叔叔」,這位喬治叔叔跟香梅一家的友情維繫終生,勝似血緣親。因為跟外公分開住了,香梅對外公的思念反更濃,一到禮拜天,她得空就騎腳踏車去外公家,跟外公嘰哩呱啦個沒完,說喬治叔叔,說羅明揚,說她的大朋友李潔吾老師。
於是,他感到這是一種骨子裡的冷淡,其實,是他自己走火入魔了。他的心中只裝著廖香詞。當然,這是罪孽的。連想也不能想的,他內疚,他自責,他折磨自己,他更折磨別人。他也想過離開兄長家,可兄長怎麼也不讓;他實際上也下不了決心離開這個家。他是否知道,他給善良美麗的嫂嫂平添了幾多委屈?
「陳香梅,別哭鼻子,我的給你。」
廖香詞沉甸甸地回到卧室,陳應榮也上來了。
他們已成了遐邇聞名的美國空軍中的「三人飛行小組」。駕駛著P—12雙翼飛機,在高空中翱翔、翻筋斗、盤旋、反翼飛行等的高難動作的表演,曾無數次讓美國軍民們如醉如痴,顯示了方興未艾的空軍的潛力和魅力。可是路克和比利這兩位上士在參加軍官考試之後,卻被無理無情地摒棄出空軍隊伍!
寸寸是鐵,寸寸生鏽。這是怎樣的人生歲月。
「陳香梅,你以為你寫得怎樣?」
她捏著信箋的手顫慄著,是的,故都北平是她的生長之地,李老師為什麼不提故都的春?難道北平將失去春天?迷惘惆悵霧一般漫過她的心田。
如鐵的歲月又上了銹。
身為長子的陳應13歲就失去了父親,他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幾乎從那時起,他就肩起了父親的重任,成為陳家的頂樑柱。這二弟應昌已三十好幾,卻家未成業未就,雖然也有滿肚子的學問。千里迢迢從廣州到北平來投靠兄長,哪有不扶助之理?好在香詞賢淑持家有方,倒也相安無事。可不知怎地,漸漸地就生起嫌隙,叔嫂竟不相容。一邊是恩師女兒結髮妻,一邊是血緣親手足情,他能怎樣呢?但是,他情感的天平自然是傾向二弟的,怎麼說二弟是一無所有、凄凄惶惶的。儘管他脾氣古怪,很難與人相處。香詞倒也從不說小叔子半句不是,她只是堅定地要他在外給二弟租賃房屋,寧願多出些錢財資助小叔子。什麼話?陳應榮一聽到妻子輕言細語的要求就冒火兒。一幢小洋樓,就無他胞弟立足之地?他有點責怨妻子的無情。二弟第一缺的不是錢,而是家庭的愛呵。
「香梅不讓我告訴您和爹地。她說,您說過淑女要有仁愛之心。」
一瞬間,彼此都覺得不該疏遠。
母親心疼了,輕輕地將她的手臂放進被中。
李老師領著大夥在面北的小山坡上坐下,秋風蕭瑟,秋意悲涼。每人表演一個節目,或吟詩或唱歌。香梅即興創作了一首《秋天》:「故都的秋,我愛你。愛你古老的城根,愛你猩紅的楓葉,愛你白茫茫的蘆花,愛你青天下的鴿哨聲。棗子紅了,柿子黃了,西北風刮起來了,秋去也冬就來了。可是,不論我走到哪裡,故都的秋都永遠在我的夢裡。」同學們為她鼓掌,喊她:「作家」;李老師說:「你是我的小朋友。」香梅不想告訴李老師和同學們,他們家可能搬遷到香港。她不願離開故都。
真怪,蝴蝶沒有附下,還在飛高飛遠,是進入了罡風境界?然而,終於肖逝了。
她畢竟還只是個10歲的女孩。
但是,她永遠忘不了她的李潔吾老師。
母親不覺打了個寒噤,好一會淡淡地說:「你準是沒聽清。」
他受不了這雙純潔無邪的黑色眸子的直視。
老師轉眼看窗外,兩行大雁南飛,他輕聲說:「你想飛,有大志,這很好。你天賦高,文學基礎、見識閱歷也比同班同學廣厚;你的作文想象豐富、情感投入、有靈氣。但是,請你不要忘記你叫陳香梅!香梅:不經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對么?」
1935年初科,陳香梅和姊妹們跟隨父母離別了故都北平。
陳應昌卻急急往小樓走去,輕聲說:「她沒錯。是我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