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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生於昨日 第五章 永遠的憾

第一部 生於昨日

第五章 永遠的憾

香梅母女讓她銳利地盯著看,竟有不寒而慄之感。
廖香詞不語,凝睇門外的路,都市的路被高樓矮屋遮擋切割,是很難望見遠方的。
她也笑了,但淚珠卻輕輕的滑落下來。
所有的力氣已耗盡,所有的話已說完,廖香詞閉上雙眼,只有淚水還沒有流盡,淌了出來,濕了皮包骨的臉頰,濕了齊整的鬢髮,濕了白色的枕套……
廖香詞只有點點頭。
比利時人辦的天主教堂就在一條街上,聖保祿女書院也是他們辦的,從校長教師到做粗細雜事的幾乎全是外國修女。香梅對這所女書院充滿了好奇:那些黑帽黑袍而帽里裨白生生的修女們像影子似地飄來飄去,她們講課會說地球是圓的?一切生物體由細胞構成?細胞由細胞核細胞質細胞膜等構成?這些是已讀中學的靜宜告訴她的。信仰天主的修女怎麼講科學?
廖香詞趕緊讓女兒們給二叔婆請安,二叔婆倒不拘禮節,即不要香梅姊妹磕頭鞠躬,可她也沒有紅包給。
黎明時分,天下起了雨。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刻。
陳香梅的女書院只念了兩年,便完成了初中學業。她從初一跳級到初三,這得助於教國文的志楊素影女士。在女書院,只有楊素影和教藝術的游小姐是中國人。楊素影長得清清瘦瘦,有中國古代才女的風韻。她的名字本身也就是中國古詩詞的韻味。楊素影國學功底厚實,她能背誦很多唐詩宋詞元曲,同時也要求學生們背出。她吟誦時很輕很慢,那「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的意境,蕭瑟、蒼涼、寂寥,便如同一幅加國山水畫慢慢舒展開來,吟到「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時,的眼睛不濕濕的?秋原黃昏,孤獨的旅人走向天涯異域,能不憶家鄉?
或許,母親的魂靈已去到天國和三姨相逢,伊薩貝娜和維德麗亞擁有的是青春時的美貌還是病故時的凄楚呢?她們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女人?六姨七姨九姨十姨還在行走女人之路,祖母二婆和二叔婆是相同又迥異的為丈夫守節,祖母是中國女人走西方女人的路?三婆是當代女子出演古典私奔戲?無論尊貴插賤聰穎愚昧的女人,都用青春和生命行路。她會走她們中的哪條路?抑或自己走出一條自己的路?

10

她已經大了。她再也不會纏著母親要什麼綠絲絨的甲克衫,織錦緞的旗袍和海灘上用的披風!儘管她希冀這些,可這隻不過是包裝。她要發憤讀書,早早自立自強,為母親分擔重負和憂慮。她能做到。
下課鈴聲響了,得讓先生先離教室。羅先生不覺慍怒地喊一聲:「陳香梅——」香梅站在教室門口,不回頭,對著空曠的操場大吼一聲:「我媽媽病了!」
春去夏來,夏去秋來。
香梅調皮地眨眨眼:「媽,不用勞您大駕,我全自理啦。」
是的,這一剎那間,她明白她已真正成長為一個女人。
結算醫院的帳單、安排喪葬事宜、選先擇墓地鑿刻墓墓碑。這瑣瑣屑屑的費心費力的一切,全是香梅和靜宜擔當。這是怎樣的殘忍和不可思議,可事實就是如此。
生活中卻也有讓人快樂的事。1939年過小年時,祖母一家從廣州到香港與她們團聚,靜宜則考上了瑪麗皇后醫院附屬護士學校,香梅見到了母親的笑顏。
香梅若是纏著母親盤根問底,母親會笑著搖搖頭:女人家,怎麼弄得清政治上的事?香梅立馬反詰:二叔婆不也是女人家?母親說,就你靈跳過人。二叔婆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家,她有她的信仰,個性剛烈,認定的事,不屈不撓,九死不悔,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就是蔣介石,她也敢跟他對著干。怎麼說,你二叔婆也是個自立自強的女性。母親是誠摯的。香梅思忖,二叔婆嚴厲呵斥的母親,仍不改對二叔婆的敬意,這怕不全是做一個淑女的矯情所致吧,還因為什麼呢?
除夕夜,陳宅一掃二十六年的沉寂悲涼,萬響爆竹震撼整條桃源上街。正廳堂,點燃巨燭,祭上三牲鮮果,子孫們畢敬畢敬跪拜祖宗。在一系列的瓷板畫像中,香梅尋覓到先祖父陳慶雲的遺容,他是唯一的不著長袍馬褂不留長辮者。西裝領帶,三七開的西裝頭,一張廣東人的凹凸分明的臉,那雙眼便分外炯炯有神。香梅聽外公說過,陳愛祖籍福建,移籍廣東南海。陳家廖家都算是客家人。客家人是南海岸外來戶的後代。他們曾以航海和冒險為生,他們來自何方?孔子的故鄉?歷代鏖戰激的中原?黃山腳下的徽州?誰知道呢?香梅只知道,無論北平、天津還是廣州,她都愛。
天呵,香梅閉上了眼,淚如泉湧;收攏了的灰綠雨傘,也在嘀噠淌著雨水,地板上已是濕漉漉的一圈;李媽也僵立著,右手還僵僵地拽著她的衣袖;她的旗袍早已顯得短小,幸虧而今香港的時髦是袖也短袍也短,才不至於落到捉襟見肘的尷尬;她是幾回回欲開口要母親添置新衣呵。可是,母親卻在變賣首飾以維持全家生計!從不言錢的母親卻像賣魚女人一樣討價還價!在為女兒們的升學而苦苦哀告!
她無意間偷聽到家中的秘密。
過了春節,祖母一家仍回廣州。廖香詞遂感周身不適,起初並不在意,以為是太累,歇息幾日就會恢復的。然而她總覺得不對勁,悄悄去了趟醫院,她的遠房表親是那裡的主治大夫,表親問診后嚴肅地囑她住院檢查為好。
二叔婆高高挑起兩眉:「望彌撒?莫非你讓她們全信了天主教?」
她握住了母親的手。母親竭力抓緊她的手,似乎害怕她會走掉。這一刻,母親的神智非常清楚,母親一遍遍地喚著她:「寶寶,寶寶,媽就仰仗著你幫助照顧這個家了。」
從未謀面的祖父炯炯目光注視著她,似乎在炫耀他昔日曾擁有的輝煌。他與廖鳳書是志同道合的摯友,一起參加同盟會,熱衷於推翻滿清的鬥爭。但他更愛商務與科學,他任中國商務輪船公司總裁和招商局局長,正是三十而立之年。事業上的發達讓他醉迷,他不甘於按部就班,他羡慕西方世界工業革命帶來的巨大變化,他認識到交通是時代前進的血脈,他想引進西方都市的電車汽車,以之取代中國的轎子、苦力和黃包車。他辭去了所有的職務,他用陳家的家業做賭注,買下了一家電車公司,並雄心勃勃讓這新奇的交通工具在香港街衢「叮鈴鈴鈴」地運行。
這年夏天,克萊爾·陳納德卻理智地斷言:戰爭的災難已經而且將更瘋狂地蹂躪整個中國!這時,他已乘上美國多拉爾郵輪公司的「加菲爾德總統號」,離別舊金山,向西橫渡太平洋,前往中國上海。
北方俗諺:「糖瓜祭灶,新年來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頭兒要一頂新氈帽。」
得兒得兒,馬車在廣州街上不緊不慢地走著,她睜大了眼貪婪地看著南國風光的城鎮:高大鮮艷的鳳凰樹,齊嶄嶄的騎樓,精悍微黑膚色的男男女女,全然不同古老的北平。馬車拐進了幽清的桃源上待,在一幢灰撲撲的老宅前停住時,她的眼中透出失望!青磚清水外牆已見斑斑駁駁,石雕門罩冷冰冰凸現於雙扇黑漆門的上面,門上的獅頭雙銅環分明上了綠銹!何處再覓外祖父老宅的綠樹紅牆琉璃瓦?莫非這裡是百年老屋?不是說是祖父在世時親手設計建造的么?
日寇瘋狂地發動全面進攻。1937年7月17日蔣介石終於在廬山發表講話,盧溝橋事變是最後關頭,中國政府決心抗戰到底,「如果戰端一開,那就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
香梅不喜歡二叔婆,但怎麼也忘不掉二叔婆。
他將家眷安頓到路易斯安那州老家后,便啟程了。他的決斷,不全是因為中國給他優厚的待遇,更因為他看到了命運的轉機,他會有所作為的!那就是在中國。
風琴吱吱嘎嘎響著,鑲嵌著七彩玻璃的窗戶讓人想入非百,葡萄酒是紅紅的,小小的麵餅很堅硬,為什麼要把這比作耶酥的血與肉?聖母瑪利亞卻很安詳,因為她是母親。母親!香梅只願永遠依偎在母親的身旁,哪怕跪凳的蒲墊也很堅硬,硌得膝蓋隱隱作痛,但她願意,賣力地唱著讚美詩。
母親醒過來了,她溫柔地看著康乃馨,輕聲說:「寶寶,讓我握著你的手。」
六姊妹慌慌張張呼喚母親。
「要不,我留在家裡,今天不要上學了。」
香港不是北平!
她喃喃道:「媽,你真好,真的。」
四個妹妹也停了筆,仰臉緊張地看著她。
每天放學后,她便孤獨地趕路,無論晴雨。夏日雨中,路畔山坡的野草野花瘋狂般生長,萬紫千紅于無涯的蒼綠中。她卻只覺得鬧騰騰又毒辣辣,它們在炫耀生命的繁茂和強悍,而她的母親卻正在慢慢地死去!誰來幫幫我?她的心發出吶喊。她知道,戰局越來越緊張。1938年12月8日,汪精衛公開叛國投敵後,日本即對中國大後方的都市進行狂轟濫炸,藉以全力摧毀抵抗的後方。陪都重慶,1939年就遭日機轟炸34次,轟炸引起的大火,竟在重慶燒了三天三夜!1940年春,德國納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擊北歐、橫掃西歐;6月,巴黎淪陷;7月,英國人向日本妥協,封閉了香港邊界和緬甸到雲南昆明的公路,也就是封閉了中國西邊最後一條陸上供應線路,這是20萬中國同胞用手一鍬一鍬開出來的公路呵。這一切助長了日本強盜南進中國的侵略計劃。就在這愈來愈緊迫的形勢中,她們原在香港的親戚,有的去了美國,有的遷到重慶或昆明。留港的遠親,只不過帶著鮮花和補品,禮節性地看看母親而已。廣州祖母病重,三叔無法分身。蒼天!自顧不暇,安及他人?有時,腦海中會閃現她並不喜歡的二叔婆的身影,如若二叔婆這時在香港,哪怕她只到醫院來頤指氣使一通,她也會感到有所依傍,不至於無依無靠呵。
廖香詞怔住了。出門得化妝,這是她的習慣,且認為是對別人的禮貌。這些日子她覺得自己氣色不好,出門時還特地化了濃妝。
在成千上萬的觀眾中,又有個有心人看上了陳納德,他便是中國空軍懷念毛邦初將軍。當時中國空軍組建不久,主要由義大利人在杭州筧橋機場等處培訓中國飛行員,但收效甚差。這回,他已請到羅伊·霍勃魯克前往中國擔任飛行教官,而羅伊恰是陳納德的朋友。不久,羅伊從中國寫信給陳納德,希望他和他的朋友們到中國做教練,陳納德推薦了路克和比利,他自己卻還沒下決心,他已是八個孩子的父親,歲月不饒人,慢性氣管炎、低血壓、聽覺不靈常折磨著他。
二叔婆是一個奇特的女人,不同於她從前的生命中接納的所有的女人。
夕陽西下,香梅扶著母親從小花園回病房,母親卻戀戀不捨望著夕陽說:「一個人的出身和成就,都是次要的,要緊的是能把握人生的真義。」
香梅害怕了,雙腿一軟,跪在母親床前,嗚咽著:「媽,不會的不會的,我天天都要來看你的……」
姊妹倆相依相伴,可也常有爭執,為了父親。
二婆三婆呢?也無怨無悔做祖父的活陪葬?妾,不過是大戶人家的點綴,像田產、房屋、擺設什麼的;而納妾還顯示著正室的雅量吧?香梅的腦海中,總閃爍著三婆那會說話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她欲說示說的是什麼呢?
護士小姐跑了進來,見狀又默默退出,眼圈倒也紅了。
上海到了。在六月的驕陽下,「冒險家的樂園」依然展覽著它的旖旎和繁華,碼頭上無數人力車和人群涌動著,一派熱鬧平和,似乎沒有留下前幾年淞滬戰爭的創傷!陳納德的心又一次悸動了。他為這方水土的平和麻木而震驚,同時他又頓悟到他和這方水土似有著血肉相連的關係。每次踏上這方土地,卻是這樣地情切意深!
8月14日陳納德獨自駕駛鷹75式單翼戰鬥機從南京起飛,他不放心,決定沿江而下低飛視察戰鬥情況。上海地區正遇颱風襲擊,狂風呼嘯,大雨傾盆。陳納德的深棕色的眸子燃起了火:天哪!中國飛行員終究缺乏經驗,炸彈扔到國泰旅館和匯中飯店!外灘上空硝煙滾滾,起火的卻是英國的巡洋艦!這真是上海的「黑色禮拜六」呵。陳納德痛惜不已。所read.99csw.com幸的是杭州上空的戰鬥打得極漂亮,中國飛行員猛衝猛打,視死如歸,結果殲滅了敵機12架!不管怎麼說,至少粉碎了日本空軍不可戰勝的神話。陳納德的飛機兩翼也留下了幾處彈痕,戰火已燃燒著他的心,他對高思的軟硬兼施的「勸阻」不予理睬。
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唯一的遺憾是……不能看著你們姊妹長大成人……要好好念書……我真想念你們的外公外婆……寶寶,再見到他們時,別忘了說……我愛他們……」
1938年9月,國民政府遷都重慶。陳納德接到宋美齡的指令,要他去湘西芷江,用最後剩下的幾架鷹式飛機成立一所航校。他和舒伯炎驅車到了那裡,可僅有的兩架飛機很快也被士官生摔壞了。於是,宋美齡又指令他們去雲南昆明郊區的航校,航校才建立,校長是王叔銘。宋美齡希望陳納德儘力將航校辦好,不管付出多少代價,仗總是要打下去的。10月下旬冒著··細雨,陳納德和舒伯炎驅車離芷江,經鎮遠到了貴陽,可車拋錨了。陳納德再沒耐性在路上折騰,有人便打電話給周至柔將軍,比利·麥克唐納開了飛機來接他。另一位「空中飛人」盧克·威廉遜在七七事變后,迫於官方命令,回了美國。矮個子的長沙人舒伯炎少校是陳納德的翻譯,在以後的歲月里,他跟著陳納德滿天飛,幾乎形影不離,但可憐的是他始終有著頑固的暈機症。
陳納德剛回到南昌,準備與戰鬥機群一起北上到開封空軍基地時,宋美齡急召他去九江,告知他日本人正準備佔領上海,讓他速飛往上海通知美國人。然而美國駐上海總領事高思等卻很不以為然。他在陳納德去南京的路上,淞滬之戰打響了。他以軍人的勇猛一往無前,神速趕到南京。宋美齡請他指揮中國空軍的第一次空戰!怎麼辦?並非知己知彼,但時間不等人。他肩起了重任。一方面決定以寇蒂斯鷹式飛機去俯衝掃射日本輕型巡洋艦,以諾思洛普的輕型轟炸機去轟炸泊在黃浦江上的「出雲號」,日本海軍司令部設在這艘重型巡洋艦上。另一方面發揮他已在南京、上海、杭州這一三角區組織的空中警報網的作用,組織戰鬥機群在杭州上空狙擊日本的轟炸機。
她的臉漲得血紅,她結結巴巴解釋,她的17歲的姐姐是護士學校的寄宿生,那邊管理非常嚴格,無法請假;她的父親在新墨西哥州任總領事,政府規定,戰時不能回家探親。
天還在下著雨。天在哭泣。
從夏威夷駛向日本神戶,又是十余天。壯碩的比利到碼頭迎接他。比利的旅行證件上,身份是雜技團副經理,真是活見鬼,陳納德哈哈大笑。他自己的護照上,職業是德克薩斯州的農場主。他說,NO,充其量是個農夫,播種、捕魚、打獵。雜技團、農場主當然是為了避免麻煩,若寫明飛行教官什麼的,簽證怕都拿不到。兩位卻畢竟是軍人底子,有心計地藏好照相機,驅車去這地狹人稠的島國遊覽。京都古老的法隆、東大寺的大佛、神戶小巷兩旁鱗次櫛比的小商店、大阪飯館的米酒和素魚燒吸引著他們,但他們更以飛行員的慣性和目光搜尋目標測量位置,建築物、工業區,輪船航線逃不過他倆的視野,他倆半遮半掩拍攝下許多照片。陳納德的心情是沉重的:日本不再是戴著斗笠種著稻子虔誠祈禱神靈的農業小國,透過工業畸形繁榮的外觀,陳納德更堅信自己的預感,這個彈丸之國野心勃勃,一場瘋狂的大戰不可避免。他為中國擔憂,從甲午海戰後,日本強大的海軍力量只以封鎖中國海上交通的門戶。他倆拍攝下的照片,竟成了日後重要的作戰情報。
她急急奔向醫院。
陳納德去到漢口,住在神界飯店,又有緣跟端納徹夜長談,同時通過端納結識了另一位中國通——詹姆斯·麥克休,他是海軍陸戰隊的一名大尉,在中國當海軍副武官,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他用玩世不恭的口吻一針見血地指出蔣介石等都不過是投機政客。陳納德同樣有興趣地聆聽著。漢口下了雪,機場在融雪中一片泥濘,飛行員得在泥濘中跋涉才能上飛機;而要發動飛機引擎,得上用棉襖捂著,下燒煤油爐先加熱才行。陳納德看著民工們用鵝卵石鋪墊跑道滑行道,心中酸楚難言。從苦夏到寒冬,中國空軍經歷了艱苦卓絕的空戰,飛機只剩下十余架,飛行員也死的死傷的傷,中國空軍的路幾乎走到了盡頭!然而,戰爭不需要嘆息。在敵眾我寡的險惡形勢下,中國空軍在1938年的春天再創輝煌,日機中號稱「四大天王」者被打得三亡一俘;4月29日日本天皇生日這天,中國戰鬥機和蘇聯戰鬥機齊心協力;擊落日機36架。這需要怎樣的意志和勇猛!不只是一架中國戰鬥機在緊急關頭就是以撞機而與敵機同歸於盡的。陳納德忘不了這些有名者和無名者的英勇事迹。他想,中國飛行行員本來應成為世界第一流的飛行員。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李媽跟了進來,問她吃了飯沒有?問她明天買什麼小菜?又說裁縫要來收工錢了。她愣住了。她就這樣接過了陳家的擔子?她還只有14歲呵。她猛撲在李媽的肩頭,卻又只敢小聲啜泣,不能嚇著妹妹們。
母親卻分明還在點燃生命的燈油,還在等待。
香梅不要聽。她的臉埋在母親的胸前,她不能哭,她也不願哭。她克制住了自己,央求說:「媽,我陪您上醫院吧。」
不久,陳應昌亦得一機緣,報考上空軍,並去到美國受訓。
她只知道桃源上街陳宅及陳宅的女人們,是部歷史書,比教科書《歷史》要有趣和傷感。因為《歷史》是難得讓女人佔一席之地的。
——西蒙·波娃
二叔婆便是何香凝女士,廖仲愷的遺孀。其實香梅姊妹該喊她二舅婆,廖仲愷是她們的二舅公唄。大約是跟著母親喊,母親稱她二嬸母。
只有香桃可憐巴巴地發問:「二姐,幾天是幾天呀?」
香梅急了:「媽,不會有事吧?不會吧?」
廖香詞也很滿意。她信教,以為這不僅凈化人的魂靈,而且是心的慰藉所在,尤其對女人。四個大女兒都上了學,老五香竹老六香桃尚小,就在家嬉戲,廖香詞的日子也就不太寂寞。小小的廳堂里有架舊鋼琴,她不忘給鋼琴上的花瓶插上鮮花,閑暇時,會自彈自唱一首過了時的外國情歌:「在黃昏,想起我的時候,不要記恨,親愛的——」戛然而止。她為誰唱呢?那個英國貴族青年已成了一首古老的香詞。遠去美國的陳應榮說過,一安頓好就來接她們。然而日復一日月復一月,信也寥寥錢也寥寥,他在那邊的日子過得很是拮据。廖香詞只有耐著性子等待。
1937年7月7日夜,北平西南宛平縣盧溝橋畔響起了槍聲炮聲。
她第一次認真地思索與這些女人命運相關的男人。女人的幸與不幸離不開休戚相關的男人,女人怎樣才算「把握住了人生的真義」?
二叔婆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無暇顧及她們。二叔婆很忙。香港也積極開展了抗日救國活動,為抗日捐衣捐糧捐藥品;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常有義演。在不少集會上,二叔婆常作聲振寰宇、響遏行雲的演講,她號召港澳同胞為抗日出錢出力,挽救民族的危亡。同時,她還警告說,日寇決不會放過香港,戰爭在即!而且會是漫長的!擁擠的聽眾幾乎屏聲斂息聽著她頗有感召力的演說,但說到戰爭與香港時,聽眾中卻有人發出不以為然的嗤笑:危言聳聽!二叔婆鎮定自若,有穿透力的目光咄咄逼人:請你丟掉幻想!很少有女人能鎮得住這種場面,況且是個老婦。
禮拜天,廖香詞和女兒們做了禮拜就興緻勃勃去到二叔婆家。
子孫獲見祖母,稀里糊塗的磕頭請安中,猛抬眼,祖母卻無比慈祥!香梅始料未及。她痴迷地仰視著,剎那間,推翻了昔日的惡感,她還從未見過這般古典高貴超脫平和的中國老太太!
他是勇猛者,又是怯懦者;他是開放者,又是保守者;他是「德先生」「賽先生」的崇拜者,又是愛金蓮寵戲子的風雅名士派。老宅和妻妾是物和人的見證。
差矣。香梅的心情又快活又沉重。她不是晚熟,是早熟,比這些女生還要早熟。這種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感,她早在北平跟羅明揚的友好中就體驗過了。她仍舊思念羅明揚,這一封封代寫的情書,是否仍流瀉著對明揚濃濃的情意呢?是,又不是。戰火隔絕了他們的書信往來,她珍藏著昔日的那份情。但是,她在炮製情書時,也驀然悟到:這不是愛。就像她眼下也決不會愛這些奶里奶氣的鄰校男生一樣。如若她要愛,定會愛上一個成熟的男子,哪怕年紀比她大許多。
戰爭也終究來到了。
她挽著母親的手臂,在十里花街徜徉。
不,她早應該知道家中的實情,卻渾然不覺。母親的梳妝盒中的金銀珠寶首飾月月見少,母親越來越見形容憔悴!可母親從不對她們抱怨什麼,一切如常,就是幾個女兒的鋼琴課,她也不讓停掉。母親瘦削的雙肩哪來的這麼大的力量。
路克在碼頭上迎接他倆。三個「空中飛人」熱情地擁抱。在中國的天空,他們將揭開更為嚴峻輝煌的一頁吧。
梅花,歲寒三友之一,要這株梅花,自然還有母親對香梅特別喜愛的緣故;海棠無香,是人間戲說的三大憾事之一,要這株海棠,母女倆自然都想起了北平東總布衚衕的家,那庭院中的西府海棠繁花滿樹時,外公定邀故友知交來賞花的。
聖母瑪利亞呵,香梅打心裏恨起這位蠻橫的二叔婆。二叔婆的聲音宏大,給人震耳欲聾之感;她還有力地揮動著手臂,彷彿在公眾集會上演講,而廖香詞和她的女兒們是群頹廢的不爭氣的女子!
僅僅一年零三個月,華北、華中、華南的大好河山在血與火中顫慄著、呻|吟著。但是,中華兒女還在發出最後的吼聲,日寇征服不了中國人!抗戰進入到艱苦的相持階段。
祖母難得出門。出門只為親戚家不得不去的紅白喜事,再就是上寺廟燒香。當二婆攙著祖母上轎時,望著舉步維艱又風擺楊柳似的祖母,望著紅漆斑駁的古老的轎子和灰暗落毛的綉鳳轎簾,如同望著上一個朝代和人物的遠去,香梅大人般沉重地嘆了口氣。
此時,銅鑼灣的陳香梅並不知道陳納德的行徑,更不知曉這些枝枝節節。她不曾想到,半個世紀以後,她有意而天也有緣讓她重新踏訪陳納德當年走過的路,當年路過的城!此刻,她只是閃過一念:今生今世會有緣見著這位中國大俠風的美國人嗎?
1937年夏,外公的來信語氣嚴峻焦慮多了,外公說,日本鬼子貪婪兇殘的本性不會變,他們對北平對整個中國虎視眈眈,戰爭一觸即發!香梅對母親說,快讓外公家搬到香港來呀。母親搖搖頭:你外公的家業全在北平,還有那寶貝的書齋,他捨不得!李潔吾老師給香梅來了最後一封信,說:「我的小朋友,我即回家鄉侍奉老母。」李老師的家鄉不是在東北么?
母親睜開了眼。她還在等。她的嘴唇囁嚅著,想說什麼,但只咕噥出斷斷續續的幾個字,誰也聽不懂。隨後,一切便凝固了。
真光女中是中國南方的名牌女中,以優雅的校園環境,第一流的師資力量及嚴謹又科學的管理吸引著求學的富家女。因為戰亂,真光女中從廣州的白鶴洞遷到香港峽道的鳳輝台,仍不失她原有的聲譽。真光女中有半數女生住校,同屬嚴謹,但她與聖保祿女書院有著截然不同的風格和情調。真光處處洋溢著少女的活潑和浪漫,教室里傳出的琅琅讀書聲,操場上飛來飛去的羽毛球,就是浴室里嘩啦啦的流水聲,也還伴著少女們悅耳又雜亂的歌聲和故作大驚小怪的喊聲,少女的喉嚨真亮呵。
全港中學舉行作文競賽,她又一次奪魁!她還是個小不點,像一粒銅豌豆般響哨哨登上了領獎台。在掌聲和歡呼聲中,她聽見了第二名的姓名時,竟不寒而慄——正是雪莉的男友!這位高大瀟洒的年輕人不無敵意妒意也不無好意情意地盯著她,真是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呵。走下台來,他卻半認真半玩笑地對她說:「從現在起,你最好小心一點!你用的心思太多了。」她感到非常不舒服,好九-九-藏-書像內衣露出得太多似的;但旋即釋然了:他畢竟還只是一個奶里奶氣的高中生,哪怕他長得牛高馬大。
慟哭過的香梅,佇立窗前,白辣辣的雨撞擊玻璃窗,卻淌下無數條傷心的淚痕,她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這就是母親的心。她猛地推開窗,讓一陣急似一陣的飄雨打得臉頰手臂生疼。煙雨莽蒼蒼。她也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宦門世家的巍峨輝煌已成過去,她面對的是中產階級的荒涼。
女生們便又重新感到她只不過是小不點,情竇未開,不懂愛情。
窗帘旁的母親亭亭玉立,梳洗后的清新讓她光彩照人。可是,不對,不對,一百個不對!母親像是古典悲劇中最後一幕的女主角!而這整潔寧靜的卧室,似乎也沒有了往日凌亂的甜蜜,難道母親將遠行不再回來?梳妝台前,分明放著母親放衣服的小皮箱!
說他們像海潮,起起落落?不對。他們的行蹤無規律可尋。
藍色的海洋波濤滾滾,一群白色的海鷗戀戀不捨跟著總統號翱翔。陳納德憑欄而立,抽著他喜愛的駱駝牌香煙,他吐著煙霧,海風倏地就將煙霧吹得無影無蹤。他苦笑了,他四十七歲了,有著二十年的不算短的空軍生涯,到處流轉卻一事無成,他沒有建功立業,不過一區區上尉,幾個月前才被晉陞為臨時少校。呵,過去的一切,也一風吹了么?
分手時母親欲語還休,竟只有嫣然一笑!
母親嘆了口氣:「生命真是美麗呵。還是讓它們長在山坡上吧」
香梅盯著小皮箱:「一天回不來么?」
她倒沒經意,手背上是劃出了血痕,山上的野藤荊棘划拉的吧。她笑嘻嘻:「沒事的。」
香梅說:「媽,您別多說話,傷神呵。」
還不是一個15歲的女孩嬌柔的啼哭,這是初涉人間滄桑、烙刻下心的創傷的女人的悲號。
消息傳到香港,報販報童舉著號外,在街頭人群中奔跑著,呼喊著。
靜默。緊張的氣氛鬆弛不了。
1936年初春,陳納德和路克、比利這「三人飛行小組」在佛羅里達邁阿密作告別表演。紅頭髮雀斑臉的路克坐在駕駛室中,觀眾中卻有位老太婆蹣跚而出,嘮嘮叨叨請求咱克捎上她。愛刺|激的觀眾們鬧騰騰地鼓掌叫好,路克無可奈何聳聳肩,幫著老太婆上了駕駛艙,飛機發動了,說時遲那時快,路克從艙里掉到了地上,而飛機卻陡地直衝雲霄!全場吶喊呼嘯,飛機在藍天盤旋,翻著筋斗,突地,飛機直往下墜,眼見擦著了地面,觀眾全啞了,宇宙凝固了——機毀人亡?!別慌,機肚幾乎擦著地面卻又像燕子般掠上藍天!是誰帶頭呼喊:「陳納德——」,於是,萬眾歡騰,山搖地動是這一個熟悉的姓名!告別表演沒有一絲悲涼,滑稽、風趣、幽默,真正的男子漢用笑聲,而不是眼淚告別。
從舊金山到檀香山,整整五天。船泊港口,大雨滂沱。他冒雨去到夏威夷的盧克機場,那裡的三年,是他飛行生涯的黃金歲月。舊地重遊,周身的熱血又沸騰起來,他不老!四十七歲正當年。
終於有一天,有人心急火燎趕到香梅家,要她們火速去二叔婆家。廖香詞和女兒們急急趕到時,碩大的廳堂卻如大年三十夜般熱鬧火紅!幾扇石磨嗡嗡響著,不分老幼,無論主僕都在忙忙乎乎做米餅。米磨成漿,漿濾干水,粉揉成餅,餅蒸蒸熟。搭起的案板、鋥亮的八仙桌、大小茶几上全是白粉粉的世界。女人們揉搓著濕軟的米粉,不忘加點糖加點香芝蔗,愛美的還偷偷蘸上幾點紅胭脂,手上、衣袖衣襟上乃至臉上頭髮上都粘著白米粉,可這是怎樣地熱鬧和開心呀。香梅姊妹忙得團團轉,最小的香桃快樂得手舞足蹈。二叔婆佇立廳堂的正中央,時而指責米漿磨得太細,時而呵斥女人們嘰嘰喳喳,時而批評運米餅到廚下蒸熟的男人們手腳太慢。她像是親臨戰場指揮若定的大將軍,還不時作緊急的戰地動員:就要開仗了!兵馬未到,糧草先行。每家每戶的米餅至少要對付得了三五天呵。
她心裏算著,母親剛過了四十四。
「香梅,爹地肯定有他的難處,有不得已的苦衷,要不,他一定會回來的。」
但是,日寇畢竟蓄謀已久,瘋狂猖獗。1937年7月底,平津相繼失陷;11月,上海失陷、太原失陷;12月,南京失陷、濟南失陷;1938年5月,徐州失陷;6月,開封失陷;9月,保定失陷;10月,石家莊失陷、武漢失陷、廣州失陷……
真光女中的生活溫馨浪漫,香梅感受到歲月靜好,戰爭離香港是遙遠的。但是羅慕華先生在她的周記本上題的一闕詞,卻撩撥起她的鄉思。「萬壽山頭夕照黃,春也凄涼,秋也凄涼,翠堤一路繞情絲,來也迴腸,去也迴腸。十載遊蹤半渺茫,朝也思量,暮也思量,那堪風雨正三更,醒也他鄉,睡也他鄉!」羅慕華先生跟李潔吾老師一樣,把她當作了朋友。可李老師也音訊杳無了,就是外公,曾接到一信說離開北平去了上海,外公在上海何處呢?家書卻是萬金也買不來!
母親仍笑著說:「不會的。我想不會的。」可母親突然一下摟住了香梅說:「梅梅,假如我要在醫院待久一點,你會照顧家裡和妹妹們吧?」
香梅聽母親說過,二叔婆極愛兒子,1933年承志舅舅在上海被捕,二叔婆就衝進市府找市長吳鐵成要人,否則,請他連她也一起關!後來宋慶齡、柳亞子、經亨頤三人做保,放了承志舅舅。出獄不久他就悄然離去,只留下三封信,一封給母親,一封給柳亞子,還有一封給經亨頤的女兒經普椿。原來,他倆在偷偷戀愛呢,他要她等他兩年,如若真愛他的話。眼下,有情人終成親眷,可香梅沒見著這位新舅媽。香梅很想問問舅舅,這些傳聞當真否?可是,舅舅從不跟她們說這些正兒八經的事,也許她們太小?也許舅舅瀟洒中仍藏匿著神秘?也許從舅舅的身上能尋覓到舅公廖仲愷的靈魂?
這一夜,有點奇異,但真好。
直到母親去世,父親也沒有回香港。
母女倆的話題少不了回憶往事。母親懷念外公外婆,懷念和三姨一塊留學歐美的日子;母親也惦念祖母二婆,偶爾說到父親,但只有一兩句,就都打住了。寫過多少封信寄往新墨西哥州,可望穿秋水,就是不見陳應榮歸家!
母親說:梅梅,我們逛花市去。
她這才發問:「媽,檢查了嗎?您好嗎?」
她流著淚喊著。
母親不解地輕聲問道:「梅梅,怎麼啦?」
世上還有比母親生病更讓人心焦的事嗎?
初夏時,母親再也起不了床。母親全身疼痛,得注射嗎啡才能安睡一陣。香梅不知該怎麼幫助母親,她只有握住母親瘦骨嶙峋的手,而她的小手也在痙攣。母親在病痛中受著折磨,她在恐怖中受著煎熬。
8月,蔣介石召陳納德赴南京中央軍校參加最高級軍事領袖會議,白崇禧、龍雲、閻錫山、余漢謀、韓復榘、馮玉祥、何鍵、劉湘、蔡廷鍇、石敬寧等都出席了會議,決定抗戰到底。參加這次軍事會議的只有兩個外國人:端納和陳納德。
天知道這鬼靈精做了個什麼暗號,眨眼幾個比她高大得多的女同學蹦進屋,嘴裏嚷嚷:「阿姨好」,七手八腳把香梅和「行李」一溜煙似地捲走了。
盧溝橋事變第二天,中國共產黨發表抗日通電,指出「平津危急!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實行抗戰,才是我們的出路!」
母親去世后不久,祖母和二婆相繼過世。
下午兩節課是課堂作文。題目是:給遠方親人的一封信。她卻一氣呵成了兩封信:一封給父親,充滿了責怨;一封給外公,那是求助的呼喚。可是,給外公的信訪寄何處?她像契訶夫筆下的小凡卡,寫上「寄上海」。戰時一封信,走上半年一年不足為奇,更多的是由於種種原因,郵件散失於戰火中,空留長相思長牽挂。
不願作奴隸的中國軍民,以血肉之軀築成新的長城,抗戰,抗戰!就有平津激戰、淞滬鏖戰、太原會戰、徐州會戰、武漢會戰的悲壯激烈,有平型關大捷、台兒庄血戰的輝煌!
陳香梅不知道。
是第一場秋雨。淅淅瀝瀝、凄凄涼涼。空空洞洞又結結實實的雨點打著屋瓦,打著窗上的擋雨板,像打在她空空落落的心上。天像是永遠亮不起來了。
在這幢封閉幽深的老宅中,眉清目秀的祖母並不憂悒焦慮。每日早起,由二婆幫她梳妝,爾後由二婆攙扶著到經堂做早課,在檀香的輕煙和幽香中,祖母輕闔雙眼,手捻佛珠,口中念念有詞,是在誠念經,還是在回首二十六年的辛苦路呢?丈夫縱身一躍,拋下妻妾不顧,丟下三兒兩女不管,長子亦不過十三歲呵!而今她培養齣兒子成材,體面地嫁了女兒,也算兒孫滿堂了,她卻只守著這空曠寂寥的家。陳家裡裡外外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三叔三嬸掌管,陳家門楣總算沒壩塌,對她這個足不出戶的舊式女人,已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了。她已滿足,她已無欲,無淚無笑,虔誠事佛而已。每天夜間還有晚課,同樣虔誠至極。晚課後就寢前有時洗腳,也由二婆和小丫鬟伺候。三隻腳的紅漆描金木盆里盛著熱氣騰騰的開水,祖母坐在床沿,精美的繡花鞋脫下,白綢的腳套脫下,慢慢地鬆開白色的裹腳布,一圈一圈一層一層,足足有丈余,方亮出人為的畸型的尖尖「玉筍」!經過長長的「工序」,水已變溫,便洗腳,祖母就又微闔雙眼,輕嘆一聲,是無可奈何地是心滿意足。為了偷看這非腳的腳,香梅姊妹興緻勃勃不屈不撓,踮起腳尖從雕花窗戶往裡看,趴在地上擠開門縫看,以至小丫頭都沒好氣地說:「又來了!」但這一幕卻是刻骨銘心的,半個世紀后成了世界名人的陳香梅依然慨嘆:被壓抑被扭曲的中國舊式女人中,靈魂中仍有著堅忍和不屈不撓。
可是,這株海棠的色澤卻嫌黯淡,祖母見了不悅,她老人家吃齋念佛,忌諱不吉祥;廖香詞便說,我再去買過一株吧。於是,香梅又挽著母親的手臂出了門。
無須隱晦,香梅對從未見過面的祖母卻有頗深的壞印象。很小的時候,她就從大人、傭人的閑言碎語中得知:祖母不喜歡她,當然更不喜歡她以後的香蓮香蘭香竹香桃;祖母還幾番捎書讓父親納妾,「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難道六個孫女不算後代?難道老祖母自家不是女人?
可是,他輸了。守舊的中國人對這種新奇的怪物避之如鬼神!很快資金無法周轉,他債台高築;而他仍倔強地陷在裡邊,試圖扭轉乾坤,但合作的夥伴卻早已抽身,於是,無力回天!他痛憾國人的保守,他痛恨世態炎涼人心叵測,他痛惜自家生不逢時懷才不遇。
香梅想,祖母一定面目可憎。
母親怔了一會,回答說:「也許是跟人走了,也許是被人拐跑了,誰知道呢?」
還是羅丹說得豁達:生命是無盡的享受,其中包括痛苦。
然而,1937年5月美國國會通過的「中立法案」,以任命方式向中國提供援助的美國人都會被視為違法的。
靜宜哽咽著:「千萬、千萬別在媽跟前說這些呵。」
但是,戰爭並沒有立即來到香港。這些米餅一度成為大家的累贅和笑料,可沒誰敢當著二叔婆一家笑出來。二叔婆畢竟是權威的。
1936年12月12日,張學良、楊虎城兩將軍在驪山華清池對蔣介石實行兵諫。從外公的來信和大人們緊張的議論中,她也略知一二。她雙手托著腮幫坐在沙發一角凝聽著,腦海中想象這位蔣先生赤腳在黑夜的山崖陡溝中奔跑攀爬之景,她的思維只是文學少年的形象思維而已。
香梅失聲慟哭:「媽,您不要離開我們。」
香梅對香港的印象是複雜難言的。
每天下午放學,不論是晴是雨,香梅背著書包趕往醫院。她在病房做功課,跟母親談家事,為母親端茶遞水。護士說,小姐,你撳鈴我們會來做的。哦,不要,她得親手為母親多做點什麼。相處日子不多了的緊迫和恐懼壓迫著她,在攙扶母親散步、幫助母親梳頭時她常常淚流滿面。母親比平素更愛整潔更愛美也更寬容。母親已許久不照鏡子了,她只是常問香梅:「我的頭髮不亂吧?」「這件旗袍腰身是不是太大了?」香梅望著骨瘦如柴的母親,無言以答。
一種直覺,讓香梅預感到戰爭不會大遙遠。而那時的香九-九-藏-書港,卻仍是太平景象。戰爭對於香港人,只是無線電和報紙上的事。
父親仍未回廣州和香港。
六姊妹齊嶄嶄地到了醫院。
她無法原諒她的父親。

11

「在家從母,出嫁從夫,老來從子。」
陳納德毫不掩飾他對這位傳奇人物的好奇和欽佩。這個頭髮棕赤、臉色紅潤的澳洲人,與中國近代史糾葛一處!911年他參加辛亥革命,是向南京開炮的第一個外國人;他擔任了孫中山的顧問,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責成他起草了對外宣言;1928年,他擔任少帥張學良的私人顧問,是使少帥重新振作的重要人物;1934年初,他又成為蔣介石和宋美齡的私人顧問,在西安事變的調停中他亦是個不可少的人物。兩個男人痛飲。酒逢知己千杯少。端納亦敞開胞懷,對陳納德大談蔣介石的發跡,中國軍閥的連年內戰,宋查理家族中三姊妹兩兄弟的種種傳奇。陳納德全神貫注地聽著,他是軍事行家,但決非政治裏手。端納是本打開的書,陳納德從他身上讀到第一部中國近代史。
這位中國大俠風的「陳叔叔」還在中國么?
二叔婆更火了:「你呀你,虧你還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子呢,世上哪有什麼鬼神上帝?真是無知!想得出來!上帝?上帝只對那些無法面對現實的弱者微笑!」
放暑假了。香梅撐一柄油紙傘獨自歸家。傘是青灰底子,畫了半傘的綠柳。雨打著傘,白霧··的一片,她的眼濡濕了,是昆明湖畔的楊柳依依?
廖香詞病倒了。
1938年,陳香梅考進真光女中念高中。
她說:父親,我記恨您。為了母親。
他毫不猶豫地要承擔起反侵略的責任。
命運之神,是青睞陳香梅?還是捉弄陳香梅?
母親說:「不,不用。你去上學。」
日機的狂轟濫炸五天中又進行了三次。陳納德住在紫金山旁的鄉村總會,他一次次目睹日機的猖獗,一次次目睹城市的毀滅,一次次目睹無辜的市民倒在血泊中。這就是戰爭。
都不說。
除了做早課晚課,其餘的時間,祖母抽抽水煙筒,問問家務,還看看古今小說。其時,上海北平流行張恨水的《啼笑煙緣》,母親正如醉如痴地讀著,香梅把書拖出來,大胆地給祖母看,不想祖母不僅不惱,反微微一笑說:「北平的戲子比廣州的開放。」那麼,祖母看過了這些言情小說?祖母是不是話中有話?是聯想到原為戲子的三婆不夠開放還是希望三婆永不開放?香梅不敢問也問不清楚,她的小腦瓜還理不清這混亂又清晰的思緒。
母親向在病床上,半睡半醒,見著她,眼亮了:「呀,開得真熱烈啊。」
主治大夫——母親的遠房表親將她喚到辦公室,他擰著眉頭:「你們家怎麼就你這麼一個小孩天天往醫院跑?你父親呢?你母親都病成這樣了。」
沒有了逛花市的情趣,沒有了放鞭炮的鬧騰,沒有了接壓歲紅包的喜悅,更沒有了吃團圓飯的團圓!
香梅像遭了當頭一棒,動彈不得。
這天的日記上,陳納德記著:「我終於在中國了,希望能在里為一個正在爭取民族團結和爭取新生活的人民效勞。」
靜宜回來了。她也買了一大束康乃馨。
「您希望是哪樣呢?」
香梅的心怦怦亂跳,她渴望著走進這三個上上代女人的生活中,她似乎有點明白祖母要父親納妾的初衷,看來並不全是敵視輕視母親。
二舅公是個大人物,二叔婆也不同凡響。香梅從母親的片言隻語中,知道母親很敬畏二嬸母,讚歎她是巾幗英雄;但又有敬而遠之的感覺。二叔婆和她的女兒夢醒兒子承志也像很神秘似的,行蹤不定,但常能從報紙上覓到二叔婆的名字,常跟宋慶齡的名字在一塊。香梅姊妹對二叔婆也就充滿了仰慕和好奇。
回到家,直奔母親的卧室,李媽卻拽住她,鬼鬼祟祟道:「有客人哩。」她偏要好奇地探頭虛掩的房門中,卻有粗野的大嗓門嚷道:「陳太太,就是這個價錢了。這對鑽石手鐲嘛,貨是好貨,可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哪個願把錢花在珠寶上頭呀?陳太太你也不用討價還價了,將就這個價錢吧,我還是看你是熟主的份上呢。」
但廖香詞和香梅都知道,祖母忌諱這個。祖母近年身體大不如前了。
盧溝橋事變后,蔣介石即回電陳納德,感謝他的投效,並令他去南昌主持該地戰鬥機隊的最後作戰訓練。
她坐在梳妝台前化妝,不馬虎每一個細節;她將長波浪的捲髮綰成一個髻,插上一支釵頭鳳;她穿一襲齊腳踝的正紅底子嵌金鳳的織錦緞旗袍,雖然樣子過時了,可她喜歡呀;她戴上那淚珠般的碎鑽戒指,雖然並不昂貴,可她珍愛呀。她走向窗邊,慢慢拉開紫紅色的金絲絨窗帘,磁青色的晨曦漫了進來,天亮了。
「揭帝揭帝波羅揭帝波羅僧揭帝菩提薩婆訶。」
香梅奔向母親:「媽——你要上哪?」
香梅沒有作哲理的思辨,她知曉陳宅告訴了她很多:中國女人的故事和中國男人的故事。她甚至不願這麼快就離開這幢並不老的老宅。
香梅卻像小大人般皺著眉頭嚴肅地說:「媽,請您檢查我住校的『行李』嘛。」
六姊妹齊嶄嶄地跪下,渾身哆嗦著,卻欲哭無淚!悲慟和恐怖鎮住了她們。她們再沒有母親了,這就是生離死別。
過去,她多是用眼看世界;今天,她要自己行路了。母親的燈已經熄滅,那就點燃自己生命的燈。
香梅想,還是用夢醒姨喜歡的唐詩來作比喻吧:「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二叔婆一家,是一個耐人尋思的謎。
母親已坐了起來:「我很好。醫生還要作些檢查。」略略頓了頓,「還得在醫院住幾天,不過不會有事的,不要擔心。」
嚴厲而憂鬱的國文主任羅慕華先生是北方人,他很不滿意香港世界重英文輕中文的傾向。他一口漂亮的京片子,講課時讓女生們神魂顛倒,可講評作文時不留一點情面,還總是重重加上一句:「別忘了,你是中國人!」那一口漂亮的京片子卻又叫好些女生淚眼汪汪。陳香梅卻很得寵,因為她的作文寫得太棒啦。很快她擔任了校刊的記者和編輯,負責同學通訊專欄,她還真箇辦得有聲有色、鮮活生動呢。不久,全港中學舉辦演講比賽,羅先生又力薦小不點參加。台上是黑壓壓的聽眾,台前是一排評委,目光炯炯盯著你,小不點的心都跳到喉嚨口了,可怪了,一開口,那火一般的激|情,排山倒海的氣勢洶湧而出,小不點的音量竟如此宏大,揮動右臂,雙臂高舉,像要托起明天的太陽!她成功了!她讓全場折服!小不點勇奪冠軍!真光女同學能不欽佩艷羡么?香梅卻有點恍惚,那演講時的感召力莫非源於二叔婆?她分明不喜歡二叔婆,但潛意識中卻在仿效二叔婆?她理不清。
廖香詞徹夜難眠。凌晨兩點她便起床了,像是為了消磨時間,她將卧室收拾得纖塵不染,床罩換上了她最喜愛的紫羅蘭圖案的。罩著琺榔自鳴鐘的玻璃罩擦得透亮,梳妝盒中的各式首飾她取出要用的幾件,其餘的全鎖進了小保險箱中,那串鑰匙她放在梳妝台上。她知道,每每上學前,香梅都會輕輕推開她的房門,躡手躡腳到床前,彎下腰在她額上輕吻一下:「媽,我去上學了。」她其實醒了,就愛躺在床上懶懶地不動,這大概是廖家小姐們的習慣。可今日,不對了。廖香詞自己也有點害怕:我是怎麼啦?不過住院檢查一下呀,怎麼會有生離死別的感覺?
陳納德被深深地感動了。為她的熱情和活力,為她的坦誠和直率,為她的信賴和厚望。他在日記中激動地寫下:「以後我要稱她『女王』。」這個個性倔強又驕傲的美國男人為他第一次見到的中國女人而折服,不為別的,如果他懂中國語言,只消一句話:士為知己者死。
醫生說,你們的母親從昨夜起一直昏迷,怕是不行了。
這一天,在學校里的香梅失魂落魄。
這一天是禮拜天。
香梅的心顫慄了。
糟糕的是,母女倆趕到花市,揀好了一盆花時,廖香詞才發現手提包已被小偷打開,包中的50元港幣不翼而飛了!她們只有掃興地離開花市。
祖母見著空手而歸的媳孫,知道實情后便淡淡地說:「破財擋災,算了,算了。」
當母親安息在跑馬地天主教墳場后,香梅才從噩夢和機械的操作中清醒過來,她渾身癱軟地跪倒在母親的墓碑前嚎陶大哭。
她想念北平。她想念外公。
南方人與花有緣。「花謝花開無日了,春來春去不相關。」廣東人無論窮富,家家戶戶要買花過年。
打1842年喪權辰國的《南京條約》簽訂以來,香港的英國人的統治下已近百年。資本經濟與殖民文化雜交生出畸型的繁榮,各種本不調和的地方背景和時代氛圍硬生生糅合一處,營造出真實又虛幻的天地。在街頭摩肩接踵的各色人等中,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的人與人的關係中,陳香梅以早熟的少女的眼光,刺心地感受到這裡是白種人的天下!
二叔婆的女兒廖夢醒也極其樸素,素麵朝天,但她很沉靜,身邊帶著個十來歲的女孩兒。但香梅姊妹從沒見過夢醒姨的丈夫,夢醒姨自身也像個謎,她從不對香梅姊妹說什麼,惜話如金,只是偶然間,她會不經意地吐出一句唐詩宋詞,恰到好處,讓香梅佩服不已。
凌晨兩點,他們乘坐的郵輪離開港口,在濃霧中穿越瀨戶內海經過下關,直向中國東海駛去。
香梅回到家裡,她長跪在瑪利亞聖母像前,虔誠地做著晚禱,她願用自己的生命來延長母親的生命。可是,聖母能拯救她們嗎?
痛定思痛。痛不欲生。
銅鑼灣的小紅房子里,廖香詞和六個女兒眼下真正地相依為命。廖鳳書一家從北平遷到上海,上海淪陷后,他不打算再逃難了,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吧。祖母一家戰亂時曾搬到香港與她們共住了一些日子,三婆就是那時失蹤的,但祖母過不慣香港的日子,故土難離,不久就搬回廣州桃源上街的老宅了。陳應榮呢,既沒有催她們去美國,也沒有到香港來看她們。香梅心中很是不平:難道父親忘了她們?丟下她們不管了?廖香詞卻極力掩飾胞中的憂怨,淡淡地解釋說:「你們的爹地公務在身,戰時是不好擅自離職的。」
抗戰暴發后,三婆趁著混亂跟人私奔了。祖母沒有張揚此事,只當陳家從未有過這麼一個女人。或許是愛惜陳家名聲?或許是慈悲?聽到此消息的香梅卻像是鬆了口氣。
可烽火豈只三個月?
在桔黃的光暈中、暖暖的爐火旁,廖香詞和六個女兒讀著這封抵萬金的家信,家信中用了整整一頁寫這個美國友人,她們不孤立,中國人不孤立。
香梅姊妹卻在背後偷偷給二叔婆取了個綽號:肥婆。
就在7月,蔣介石急召他和毛邦初上廬山牯嶺去稟報空軍情況。美廬別墅中,毛邦初不得不告知,號稱擁有500架戰鬥機的中國空軍,實際上僅有91架能參戰。蔣介石勃然大怒,毛邦初冷汗熱汗交流。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奈何?陳納德以冷峻的目光冷峻的語調談了20分鐘,宋美齡激動地作翻譯。如果說生命是種緣,蔣介石對這位第一次見面的美國人印象極佳,他信賴陳納德,認為他坦白、自信,有力挽狂瀾的氣魄和能量。
北平怎樣了?外么怎樣了?
香梅的心被刺傷了。
四歲的小妹香桃奶聲奶氣地說:「這個美國叔叔跟我們一樣姓陳!」
母親已伸出雙手,將她攏在床旁。
陳納德不管。
可是,她只有一個人孤獨地趕路。眼前常常出現可怖的一幕:推開病房門,一張白床單隔絕了一切,母親已離開了人間!她總是大汗淋淋地衝進病房,總是牙齒打戰地喊一聲:「媽——」而母親慘白的臉上仍清澈漆黑的眸子每每此時,總凝眸門口——母親總在等她!
日復一日,周復一周,月復一月,整整半年,母親沒有出院,沒有歸家。
七月的古城南昌,燠熱難忍,睡不好吃不好,陳納德覺得自己像一隻蒸籠里的螃蟹。戰鬥機差,飛行員基礎差,一切像是一個噩夢,但是中國飛行員不乏勤學苦練、勇敢無畏者,這讓他感動,他只是焦急:時間來不及了!
祖母的身旁立著二祖母三祖母,她https://read.99csw•com們是祖父的兩個小妾,倒都是天足,祖母讓孫輩喊她們「二婆」、「三婆」。二婆粗拉拉的,原是祖母的陪房丫頭,后收為妾,二叔便是二婆生的,二婆始終不脫丫頭氣,低眉順眼伺候著祖母。三婆卻極標緻水靈。雪白的瓜子臉上,前留海長長地垂著,青鬱郁的眉與眼楚楚憐人;可只要掩口一笑,左腮上顯酒窩,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會說話!她的穿著打扮也不像祖母二婆那般過時,卻也不時髦,大喇叭袖掐腰的圓擺短襖,幾乎曳地的百褶黑長裙,使她極富有戲劇人物的色彩。她也的確是戲子出身,祖父生時當是很得寵的。祖父去世已二十六年了,可她看起來像只有三十多歲,婀娜嫵媚,她也心甘情願幽居於這冷宅中?
沒有這麼多的痛苦,陳香梅怕也成不了世界名人陳香梅。
她便有點小得意,用白瓷杯盛了水插好花,映得白色的病房喜盈盈的。
靜宜驚呆了,靜宜看著香梅,也淚流滿面。
母親臨終前的話分明說愛父親。母親是真實的女人。為這,她更摯愛母親。
廖香詞和女兒們住進了香港銅鑼灣金龍台一幢小紅磚房中,這是廖家親戚的房子,雖嫌舊,院子也小得只有巴掌大的綠草地,但一家一院,母女都很愉悅,自稱「女兒園」。北平時的李媽始終跟著她們,這時主動升為官家婆,另請兩個僕役,這一家子仍過著中產階級的日子。
醫生和護士摸摸廖香詞的脈搏,嘆了一聲:她走了。那位表親好心地抹攏母親仍半睜著的雙眼。
啊,只要母親還活著,她願意永遠永遠孤獨地趕路。母親,是人生孤旅的一盞燈,即便這盞燈只剩下微弱的亮光,可仍是燈。
她們緘口不提父親。母親也不提。
寶寶,這是外公對她的愛稱。母親這樣喚她,是想起了至今未聯繫上的外公?
香梅深深為母親抱不平,她看見母親的羞赧都透過胭脂了,二叔婆怎麼一點情面都不講?
香梅想:父親或許真有他不得已的難處和苦衷?不過,她仍不能原諒父親。
李媽拍著巴掌:「太太,二小姐是我奶大的,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吃奶時我就說過,二小姐是大富大貴的命相,定會有大出息的。」
在一個陰霾的黃昏,香梅買了一束康乃馨去醫院。康乃馨,獻給母親的花。母親正昏睡著。她將花插在瓷杯里,放在床尾的凳上,讓母親一醒來就看見花。
母女倆擠擠看看,挑挑揀揀,選了一盆梅花一盆海棠歸家。
夜間,她迷迷糊糊睡去,卻心驚肉跳醒過來,似乎母親來過,在耳畔輕聲說:「梅梅,寶寶,媽走了。」
母親顫抖著手指替她拭淚水:「別哭,勇敢點,我知道,你會把家照顧好的。」
母親笑著說:「哦,我正要告訴你,我上醫院檢查一下就回的。」
她只知道,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與昨日一同停留。這是一位哲人的詩句。
她居然能很平靜地說:「沒事。媽只不過是檢查身體,幾天後就回家的。」
她們還在喊著母親。
有佝僂著的老僕開門迎接他們,卻無熱鬧。他無聲無息領著路,老屋靜悄悄。風雨郎下停著紅漆斑駁的老式轎子,那紫紅的轎簾上綉著的金鳳凰,因年深月久金線脫落灰黯得就是一隻落毛的鳳凰。一進一進的門檻高達尺余,廳堂廂房不見人影,七拐八拐進到里院,方有輕煙裊裊、木魚聲的篤,老僕垂手低語:「老太太在做晚課。」
香梅的心已提到喉嚨口了。暮靄沉沉,寂靜陰森,禁宮的恐怖與古墓的清涼感攫住了她。看過太多的古書,聽過太多的鬼怪故事,她提心弔膽祖父的冤魂顯形。其實,祖父跳樓自殺處是陳家一幢四層樓的洋房,那洋房早已賤賣抵債,是拆毀重建還是讓給了親友家,陳家緘口不提,凶宅唄。奇怪的是,提倡洋務崇尚科學的陳慶雲,卻在他事業蓬勃、志得意滿時,偏偏親手設計並建造了這麼一幢迷離森嚴的中國宅子,莫非他有預感將不久於人世,這禁宮般的宅子就成了妻妾的歸宿之地?
聖保祿女書院一切井井有條,但缺乏中學應有的勃勃生氣,管理太嚴謹刻板。女書院中還有不少寄宿生,多是家在東南亞的華僑女孩,每個月交食宿費50元。宿舍里是擠擠挨挨的窄窄的木板床,飯堂里是單調的飯菜,就是洗澡,綠眼珠的老嬤嬤也幽幽地盯著你,指望一切悄無聲息。香梅不喜歡這樣的空氣,真是無家的漠漠悲哀啊。然而,僅僅四年後,她又重回到這所學校,她和四個妹妹成了寄宿生成員,在這裏經歷了最孤獨最恐怖的涉世之初!
他給羅伊回了信。這時,羅伊已出任中國中央信託局的機要顧問;宋美齡已出任航空委員會的秘書長。宋美齡允諾陳納德提出的所有條件,聘請他擔任中國國家航空委員會顧問,年薪12000美元,合同兩年。這回,他只是先行到中國考察三個月,當然,這三個月的旅行考察費用全由中國方面負擔。
小不點倒成了全班女同學的主心骨。
「我不要聽,什麼難處?苦衷?他為什麼不想想母親的難處?苦衷?難道母親不是他的妻子?我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
1940年的春天,對於陳香梅母女來說,真比嚴冬還要冷酷。
可是,母親遲疑的語氣卻硬叫人擔心,母親是不是向她隱瞞了病情呢?
「也許要好幾天呢。」
花山。人海。
公共汽車擦過路旁的棕櫚樹葉,徐徐停下。
事情是這樣的:外祖父家信仰天主教,香梅姊妹從小就常跟著長輩去教堂做彌撒,但那不過是玩兒,並未正式受洗。在香港住下來后,大約是教堂的鐘聲的感召,廖香詞問女兒們,願否信仰天主?女兒們歡喜雀躍。於是,在一個充滿溫馨與音樂的禮拜天的清晨,陳家六姊妹在光線黯淡的教堂里,接受了洗禮。靜宜的教名為雪狄雅,香梅的教名是安娜。
香梅姊妹最喜歡的是承志舅舅,她們見到他的第一面起,就全主動省略掉「表」字。舅舅年輕瀟洒,沒有一點架子,既不像他的母親那樣大喊大叫,也不像他的姐姐那樣沉默寡言。他愛跟這群外甥女逗鬧,沒大沒小,快快活活。而唯有此時,二叔婆掛霜的臉驀地變得晴朗朗,漫出慈祥和憐愛。
母親用盡全身的力氣說著:「寶寶,我記得,你已經14歲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寶寶,我走了以後,希望你能好好照顧妹妹……」
她和妹妹們不久就躋身這所女書院。
怎麼辦?路得靠自己走。
漠漠的寂寞和荒涼包圍著她,嬌貴的她支撐著這個沒男人的家!如若沒有六個女兒,她怕早已躺下了吧?
廖香詞嘆口氣:「嗬,這丫頭主意可大呢。」
她回答不了,只有哽哽地說:「幾天……就是幾天。」
廖香詞的聲音極細微:「這是罕見的鑽石手鐲呵,還是母親給我的18歲生日禮物呵……能不能稍稍加點價?我六個女兒都在上學……」
按老規矩,孫輩一個個叩頭,祖母便一個個發紅包。香梅並不稀罕紅包,她稀罕祖母給紅包的一雙手,掌背掌心還是那麼飽滿,十指還是纖纖削似蔥,這雙手認真地親切地撫摸她的臉蛋她的手,嘖嘖嘆道:「臉圓手巧。」香梅不禁想起了在觀園中的賈母。儘管祖母苦命。
藍藍的天。藍藍的海。綠綠的棕櫚。灰··的墳冢。
日軍發動了蓄謀已久的全面侵華戰爭。
她的臉唰地慘白了。她不知道什麼見鬼的子宮癌!在生理知識方面,她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女孩。子宮,當是生命胚胎生長的搖籃,上天為什麼要用這種病來折磨母親呢?是動手術還是保守治療?手術費醫療費源於何處?你能代表家屬簽字么?她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她只是一個14歲的女孩。
香梅一句話也說不出,淚水已模糊了她的雙眼,她只有拚命點頭。
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她怎麼編造出了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為父親辯護?也許人總是充滿了虛榮心?也許血總歸濃於水?
但她們都沒預料到,厄運竟首先降到廖香詞身上。
穿得花花綠綠喜氣洋洋的人群里,也有喝得醉醺醺的英國水手、搖著串上銅錢的冬青樹枝的乞丐和肩上蹲著猴子的耍藝人。
哄堂大笑。開懷大笑。好久了,沒有這麼痛快地笑過。
不知怎地,一串冰涼的鑰匙已放進了香梅的小手中,她只聽得母親說:「這是我房門和保險箱的鑰匙,家中也無甚值錢的東西子,只剩下些首飾……」
有時,祖母和二婆三婆會到後花園坐坐。後花園有水井一口,紫荊樹兩株,後院牆則爬滿了如瀑的三角梅。嬌艷的三角梅燒紅了老牆,紫荊樹累千累萬的蝴蝶花紛紛揚揚,祖母的心,難道幾十年都無一絲波瀾,真的「妾心如止水」?
母親又怔了一會,仍回答了她:「我希望她跟人走了。我忘不了她長留海下的那雙眼睛,水汪汪的。她有愛和被愛的權利,噢,你還小,怕懂不了。總之,我不想她跟你祖母和庶祖母那樣活一輩子,也許這是對你祖父大逆不道的想法。心如止水,是付出過痛苦的代價呵。你三婆,也不過四五十歲吧。」
母親卻亢奮起來,聲音也大起來:「呵,讓我說,誰知我挨得過今晚不?」
廖香詞搖搖頭:「你還是個小不點呢,你能照顧好自己?」
「我很奇怪,為什麼我竟會被認為在匿名作戰?難道我不敢用我的真名來表示憤恨這場侵略戰爭嗎?對於為什麼我二十年來如一日地獻身於空軍,我實無心要再作申明。現在我更毫無猶豫地要負起這個日本帝國主義對一個和平民族的侵略的反抗責任來。所以,我可以向你保證:你絕對可以永遠直呼我的真名字!」
主治大夫的眉頭擰得更緊,憂鬱的眼光看住了她:「你知道嗎?你母親得的是子宮癌,是晚期,已經擴散了。」
「不,我要說。爹地不愛母親!如果愛,不要說跋山涉水,飄洋過海,就是火海刀山、槍林彈雨,他也會回來的!無論如何也要見母親最後一面呵!」
他目光灼灼,雖死猶生,盯著他的妻妾子女孫兒孫女們。香梅覺得頭皮發怵,瓷板畫像上是一個死不瞑目的中國男人。
香梅小學初中都連連跳級,13歲上高中,無論年齡還是個頭,都是班上最小的。

13

從秋到春,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讀報聽無線電,他關注中國事態的發展。日本侵略中國已經五年多了,可是世界各國政府卻沒有對日本採取堅決制裁措施,英、法、美等國的所謂「中立」,無疑是助長了日本的侵略氣焰。陳納德的感情天平傾向苦難的中國人民。
陳香梅也要住校。
一個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
四個妹妹很乖,已圍坐在方桌旁做功課,李媽忙迎上前:「二小姐,太太沒事吧?」
歸家路上,天漸漸黑了,整個世界灰撲撲一片,只有大戶人家門楣上早早點亮的燈籠,像瘋狂怒放的碩大的牡丹花。香梅又一次拚命挽緊母親的手臂疾走著,似乎有無邊無際的恐怖在追趕著她們。
但二叔婆一家早在戰爭前就又從香港消逝了,像他們突然來到香港一樣,都沒有鋪墊。
母親像是給逗笑了:「你真的還是個孩子,媽在,你就丟不了。」
昨日的康乃馨還沒有枯萎,今日的康乃馨放在潔白的床單上,一種刻骨銘心的強烈反差,一種寧靜安詳的創楚。
廣州失陷,經歷過戰爭恐怖逃難奔波的南國少女,反倒像這又濕又熱的季節里繁茂綻開的野花一樣,充滿了躁動和不安。也許戰亂讓人更渴求愛戀?十六七歲的少女們匆匆又偷偷地戀愛起來。對方是昔日的老鄰居老同學?抑或一次集會一場遊戲中的邂逅客?她們只知道要愛和被愛。不過這愛也真可憐,只是魚雁傳書而已。真光對住校女生的管束也是一絲不苟的,不要說夜間不能外出和會客,即使周末,也無例外。然而寫情書,並非人人都能心有所感筆有所言的,先是好友雪莉央她代寫情書,對方回信,驚服得要拜倒在雪莉的石榴裙下,雪莉卻又大大咧咧說出了此中奧秘,於是竟有五六個女友央香梅代寫情書了。每逢周末,她便孜孜筆耕,樂此不疲,既要有真情,又得端莊含蓄,還不能雷同,陳捉刀也算是絞盡腦汁,嘔心瀝血。在她伏案疾書的當兒,女友們已快樂地幫她洗衣浣被熨衣鋪床了https://read.99csw•com,這真是少女的別樣友情。
「香梅,你瘋了,不許你這樣說爹地。」
直到南京陷落前一天的黃昏,陳納德才駕著鷹式飛機離開古都。早已不是什麼三個月的視察了,他和中國水土中國人無法分割了。殘陽如血。陳納德的心也在淌血。
母親已常常昏迷。清醒過來,她的眼光仍流瀉出希望的等待。
她卻抵擋不住路旁半山腰中灼灼怒放的野杜鵑的誘惑,她攀登而上,她拗下了一大枝,這鮮艷欲滴、摧枯拉配的野杜鵑啊。她舉著這一大枝花,幾乎是跑到了醫院。她想,去年小年的海棠色澤不好,因而不祥;那麼,她願這一大枝丫的野杜鵑帶來大吉大利。
香梅和靜宜跟著母親,也急急忙忙奔走著。上郵電局,從親友家打聽消息,北平的外公外婆,廣州的祖母一家,新墨西哥州的父親,都叫香梅母女牽腸掛肚。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主治大夫的大手輕拍著她的肩頭:「孩子,我會儘力的。但是,人,有時不得不聽從上帝的安排。」這時,他不是大夫,而是她的表表舅。她真希望撲進他的懷中大哭一場,可淚水救不了母親。
但是,她仍舊痴迷這座華美又悲訓的都市!她愛藍綠色的海,愛碼頭聳立的色彩搶眼的巨型廣告牌;愛紅土崖上狂熱瘋長的野花野草,愛繁花滿枝頭,如野火嗶哩嘯落燒紅了天似的影樹;愛香港山中的起霧,白茫茫的霧將洋房子板棚子全都溶化了;愛熱鬧的街衢,愛商店裡琳琅滿目的洋貨。到處充滿了新奇的刺|激和誇張,她大飽眼福;但心頭又分明是沉甸甸的失落感。
姊妹倆抱頭慟哭。
母親是在感嘆自己的人生還是告誡女兒直面未來的人生呢?
她哽住了,只說得出:「怕……您……丟失……」
她捂住嘴,踉踉蹌蹌跑回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將自己埋在被子里放聲慟哭。
廖香詞笑了:「也好,你從小就要強,早點嘗嘗自立的滋味也好。我送你去學校,總得跟校方商量妥吧。」
說他們像燈火,說亮就亮,說暗就暗?不對。他們從未熄滅過。
沒想到,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香梅對二叔婆的第一印象糟透了。
陳納德一眼愛上了昆明。他自此在昆明一住七年,深情地稱她為第二故鄉。
逝水流年已經把母親原以為緊緊把握貼戀著的一切都帶走了,母親的生命正在一寸一寸地死去!
第三天,陳納德和羅伊即飛往南京,俯瞰寬闊流淌的長江,陳納德迷濛了,這不是他的密西西比河嗎?他知道,中國和他的家鄉,已經難解難分了。視察了南京空軍基地,又飛往洛陽空軍學校,陳納德憂心忡忡,怒火中燒:墨索里尼哪裡是支援建設中國空軍?分明是毀滅中國空軍,義大利人訓練的飛行員根本不能參戰,他們在南昌等處辦的飛機裝備廠也壓根裝配不出戰鬥機!這是陰謀!是陷阱!
這一年,香梅姊妹有緣見到的是二叔婆一家。
李媽只得勸慰說:「不會有事的。二小姐,太太是好人,老天會保佑的,人呀,都是吃五穀雜糧的,誰能沒個病痛?但真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們這六姊妹可怎麼辦呵?」
李媽拉拉雜雜的話語只能徒添煩亂。
1935年除夕之夜,香梅一家在廣州陳家老宅與祖母團聚。
15歲的陳香梅,眼睜睜看著最親的親人一寸一寸地死去,留下的是一寸相思一寸灰!十八年後,陳香梅竟又一次經歷了同樣的煎熬和折磨,又一次眼睜睜看著最親的親人一寸一寸離開了她!
這一年的小年大年,陳家獨素風。
母親已握著她的手,心疼地說:「你看你,手都劃出了血痕,為了采杜鵑花?」

12

6月6日,羅伊從南京趕來,領著陳納德開車去見宋美齡。在上海舊城區法租界的一幢高圍牆住宅里,陳納德和羅伊在幽靜的小客廳里等候著,正是午休時光,院里的蟬們長鳴不已。這時,竹簾一掀,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輕盈走進,印花布旗袍襯出她竊窕挺拔的身段,開朗的笑容平添了嫵媚,陳納德注意地打量著她,卻以為是羅伊的女友,沒有想到,她竟是年已四十的宋美齡!宋美齡以地道的美國南方腔的英語,開誠布公講述中國空軍令人焦慮的現狀,她懇切地聘任陳納德為中國空軍顧問,授上校軍銜,希望他立即草擬改革中國空軍的方案,同時請他即赴南京工作,隨後去各空軍基地進行考察。
有時也惹出了麻煩。雪莉的大大咧咧竟擴展到她的男友,這位心高氣傲的鄰校男生聞之勃然大怒,認為這是對他的愚弄,堅持要陳香梅道歉。雪莉急了,又央求香梅;香梅倒老老實實致信解釋,說只不過甘願為朋友兩肋插刀而已,決無惡作劇之意。誰知這位男生得寸進尺,又堅持要見陳香梅一面!陳香梅這才慌了,幸而女友們眾志成城當她的保護傘,這一面才遲遲未見成。
「姐,父親為什麼還不回來?大夫問我,先生問我,我問誰?」
香梅成了女友們的圓心兒,還有一重大秘密:代寫情書。
她捏了捏口袋裡的零鈔,抵禦了車的誘惑。她只有一筆錢,要是乘車去醫院,回家就得步行。她不願意歸家走路,沒有母親在家,歸家的路會很長很長。
香梅說:「我覺得,他倒真有中國大俠的作派,坐不改姓,行不更名。」
陳應榮在信中談到一個在中國參戰的美國退役上尉陳納德,美國報紙謠言紛紛,說他在中國匿名作戰,這是美國的「中立法案」所不允許的。但是,陳納德毫不畏懼,寫了一封信給阿拉巴馬州蒙哥馬利城的蒙哥馬利廣知報。他要廣而告知:
1908年除夕之夜,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年僅三十又三歲。
1938年聖誕節,陳應榮給她們寄來了錢和厚厚的一封信,這當然是最好的聖誕禮物。
今天,跟以往的日子大不相同。
第二天正是真光女中開學的日子。香梅已懂事地決定這學期不再住校,靜宜在護士學校非寄宿不可。
這一年,陳家連著辦了三樁喪事。
乖乖,小不點自個把衣被鞋襪日常用品書籍文具等打了包裝了袋,還真是井井有條呢。

9

廖香詞已緩過神來,輕聲解釋說:「二叔婆,我剛領著她們望彌撒來。」
他心不甘。
海風輕輕地吹,海浪輕輕地搖。陳納德摁滅了煙蒂,回到他的12號艙房。他喝著威士忌,並開始了記日記。有意思,以往他從不記日記的。眼下他有一種感覺:一切從頭開始。他似乎浮躁起來,嫌船行太慢,他盼望早日抵達中國上海,可海上的航行將長達一個月!
外公和她一起唱著:「淺淺流動的小溪,高高飛起的夢,隨著風,飛上天空……」
香梅愛逛北方的廟會,更愛逛南方的花市。
1935年12月9日清晨,北平各大中學校五六千學生,沉痛高呼「抗日則生,不抗日則死」的口號,從四面八方湧向新華門請願,示威遊行。怕是像浩浩蕩蕩的五四運動一般衝過來衝過來!香梅很遺憾沒親眼目睹這一幕,她們家已南遷了。
女人是花不如花。
梳著老式的紋絲不亂的髮髻,髻上只插一支碧玉簪;月白色的斜襟長襖剛過膝頭,大襟下擺和袖口三鑲三滾粗細黑緞,黑緞上是黑絲線刺繡的黑色纏枝牡丹花;黑色的長褲,褲腳亦鎬黑緞綉黑花,似腳非腳的三寸金蓮似踏非踏青磚地面上。這不是人,是一縷香魂。只有手腕上一對碩大的悲翠玉鐲,沉甸甸綠盈盈成了渾身素縞的她唯一的點綴。桌上還有一桿擦得鋥亮的水煙筒,這大概是祖母的第二生命。
58歲的二叔婆矮矮胖胖,頭髮剪得很短,腦門光溜溜的,一張國字臉冷若冰霜,目光看人卻很是銳利。她著一件沒有腰身的素色旗袍,如掛著一頂蚊帳。渾身上下不加任何一絲修飾。
二叔婆的目光仍盯著廖香詞:「女兒家,怎麼打扮得像群花蝴蝶似的?哦,還塗脂抹粉?」
然而,一過了春節,陳應榮就將妻子女兒送到香港,即啟程去美國新墨西哥州赴任。
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香梅緊緊地挽著母親的手臂,她看花看人,卻終於側臉久久地看著母親。她已經拔節長高了,雖然還是嬌小玲瓏的個頭,但比母親矮不了多少。母親還是那麼漂亮,只要出門,母親總是將自己修飾得無懈可擊,從不露出一絲落魄窮酸相。眼下,母親那彎彎的柳葉眉下,長長的眼睫毛中,往日那雙憂鬱的黑色眸子活潑了,那麼勃勃興緻地看花看景;只是臉色憔悴得有點駭人,胭脂也掩蓋不住失血的蒼白。香梅突地用力摟緊了母親。她怕,怕瘦弱的母親倏地化作一縷輕煙,就此消逝了。
1936年秋,他病倒了,被停止飛行送到堪薩斯州的陸海軍醫院治療;秋去春來,空軍示意他退休,他被震懵了!二十年的軍人生涯就此結束?他將告老還鄉,回到密西西比河畔做耕種棉田的農夫?抑或去到飛機工廠做個小打小鬧的技術工?不。他心不甘。他默默地接受了退役,但是他的雙手緊緊扼住了命運的喉嚨。
「中國此時正為太平洋在作戰(信不信由你!)而美國的官員和人民,就在日本屠戮上海之始,急切地離開了中國。此種情形,中國人民無論如何不能了解。
《女誡》《心經》,是祖母人生的精神支柱?歲歲年年,從少女到少婦到終身守寡,祖母享有自在、智慧和慈悲,這便足矣?
「中國一直以為美國和美國人民對中國人民的友誼和同情是無私心的。
街兩邊是一層一層銜接而上的花棚,擺滿了一盆盆的鮮花果樹:牡丹、菊花、梅花、吊鐘、水仙、大麗、山茶、劍蘭、石竹、吉慶果、四季桔、西檸檬……錦繡燦爛。還有密密層層的小玩意兒攤子:古色古香的小古董,洋里洋氣的小洋貨和東南亞各地的特產零食。
母親皺起了眉頭:「不,你去學校。我想你不會為這些小事眈擱功課的。去吧。」
直到天黑盡了,她才乘公共汽車回到家中。
得驅趕恐怖,她尋找話題,開口卻是:「媽,三婆是怎麼回事?」
陳納德正在洛陽視察,他立即電告蔣介石:「只要有用我的地方,我無不應命。」
那笑浸透了悲涼。
是上一個朝代的女人。
香梅一下子鬆弛了,她放慢了腳步,一時間,她覺得母親不再是母親,是知心的姊妹,黑夜中,她們相依相伴。
夜深了,廳堂里點著雪亮的汽燈,挑燈夜干為備戰,香梅不覺疲憊,這是很開心的一回。
南天海角的香港卻未受戰火之擾,她似乎成了離亂中國人的洞天福地。商界文壇的大亨名流湧向這裏,各種政治力量也或明或暗活動於這裏,港澳同胞海外華僑捐獻救國亦活躍在這裏,這裏成了抗戰前期的文化中心之一。而一小撮漢奸走狗也在此偷偷進行罪惡勾當。
但他不懂中國話。還有一位不懂中國話的中國通,那就是蔣介石與宋美齡的私人顧問端納。端納認為中國急需建立一支強大的空軍,他和羅伊是力薦陳納德的兩位舉足輕重的人物。第二天,陳納德在百老匯大廈端納的寓所見著了端納。
她去學校。母親去醫院。
香梅輕輕推開門進來,可她站住了。
8月15日,日機首次空襲南京。在首都飯店屋頂平台上,一群外國記者和美國飛行員正在極目遠眺。天氣炎熱沉悶,雲層又厚又低,有情報說,日本的機隊已從台北基地飛往南京了。可俯瞰這六朝故都,仍是一派寧靜美麗。奔騰的長江、古老的城牆、高高的紫金山、幽清的玄武湖盡收眼底,戰爭在哪兒?剎那間,警報尖利劃破長空,日本機群已從雲層里鑽出來,投擲炸彈、掃射機關槍,肆無忌憚,不可一世;而地面和高樓上的高射炮、機槍也憤怒回擊。炸彈的爆炸聲、機槍噠噠噠的掃射聲、人群的呼叫聲在火光中被撕裂被誇張,到處在爆炸,到處在燃燒,城市在毀滅,人群在流血。樓頂平台上的記者們觸目驚心,彷彿世界末日已來臨。機場上原本巋然不動的陳納德也不得不向防空洞跑去,美國機械師史密斯扛著自己的小電影攝影機跟在陳納德身後奔跑,他想攝下這罪惡的一切!陳納德攥緊了雙拳,他看清了日機上的膏藥旗,看清了日本飛行員扭曲了的面孔。這就是侵略!這就是瘋狂!他咬牙切齒:「狗強盜!」
放暑假了。去醫院的路上多了靜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