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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生於昨日 第六章 傾城之戀

第一部 生於昨日

第六章 傾城之戀

東瓜基地終於變得生氣勃勃又井井有條了。
1940年7月12日,英國向日本妥協,關閉了緬甸到昆明的唯一公路,蔣介石聞之暴跳如雷,可是,奈何?8月,日軍正式入浸印度支那,並以每日一百至一百五十架轟炸機空襲重慶。10月蔣介石夫婦急召陳納德,陳納德到重慶時,城市一片火海,上空煙霧籠罩。蔣介石焦躁地在官邸中來回急走,猶如籠中困獸。他要陳納德想法讓美國駕駛員和美國飛機來中國打仗!陳納德無言以對,他可不是羅斯福總統。回到昆明僅僅五天,蔣介石夫婦又十萬火急召見他!
陳香梅思緒茫然:讚美誰?讚美什麼?上帝何在?聖母何在?十八天長如一個世紀,如果沒有畢爾的愛,她能穿越漫漫的黑暗的隧道嗎?她清晰地感覺到,更恐怖更巨大的磨難和屈辱在等著她們。劫後餘生將會是怎樣的餘生呢?她再也唱不下去,她不像是十六歲的花季的少女,而是歷盡滄桑的六十歲的老婦。
他回身又握住她的手:「你們多多保重,我還會看你的。」
昏暗的燈光迷糊著無心緒分辨晝夜的老少女子們,一個女工卻悄悄地杵杵陳香梅,陳香梅像攫住了希望似地跟著她悄然出了地下室,出了宿舍樓。
但很快她平靜下來,洗把臉又去照看她的妹妹們了。伍君的尷尬她只有抱歉,她想,其實他們並不是深交,不能指望別人幫你什麼,路是靠自己走出來的。
陳香梅站住了。剎那間,她的眼光急遽變化著:迷茫、驚喜、傷感,旋即化成空洞洞冷冰冰。
她淚流滿面,哽咽著說:「畢爾,這太危險了。你快回家吧,快走吧,等仗打完了,我們再見面吧。」
她這才沖了出去。
他們同去到茶室。
陳納德跳了起來,頭顱重重地撞在土石上。啊,這一天這一刻,終於到來了!黃埔江畔的激戰,南京城的火光,武漢三鎮的硝煙,重慶昆明的轟炸……一幕幕掠過眼前,他等了四年,終於等到了懲罰狗強盜的日子!「干它們!」他發出短促的命令,又命令桑特爾率機群飛往攻擊區。
他老氣橫秋地說:「你太小,我也不過25歲,可是這幾年,學校內遷,在流亡中上課,在動蕩中畢業謀生,經歷了戰爭,飽受過轟炸,忽然間覺得自己應該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我的同事,在一次轟炸后,留給他的是一片瓦礫和親人的屍骸,他不會哭,只是狂笑,他瘋了!呵,不應該這樣,應該活下去,頑強地活下去,為親人活著,為仇人活著。得告訴人們,什麼是罪惡,什麼是美好。我是個建築師,我從事建設,我跟毀滅對著干!」
除了雷克托因汽油燃盡,迫降在稻田以外,全部戰鬥機呼嘯著勝利返航,有幾架在跑道上空還作了精彩的翻滾動作,陳納德第一個跑向機場迎接他們:多棒的小夥子!你們幹得好!
在這樣的冬天的清晨,睡在暖暖的被窩裡,做的夢也當是香甜的。
陳納德早在巴雷特之前認識了史迪威。那是1939年的深秋,在五百里滇池旁的酒樓上,兩人共進晚餐。他倆很融洽又認真地談論了中國空軍的現狀,不無憂慮。陳納德覺得他是一個瘦削的、性格堅強的人,但史迪威老是透過鋼架眼鏡斜眼看人看湖,這讓他有點不舒服。也許這位眼鏡中國通心中在默念: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嘆滾滾英雄誰在?以後他倆成為一對天敵,卻是始料未及的。
天地之間,千年萬年的太陽無心無肝地照著,千年萬年的寒風莽莽地吹著,說什麼天長地久,這一刻的雙雙擁有,才是真正的天長地久。
他嚴峻地掃視一遍人群,爾後輕輕地說話了:「8月8日,我去到重慶。日機正對這座城市進行瘋狂的轟炸,接連三次空襲,炸彈、火海,城市比曠野還要荒涼,連條狗都看不見。戰爭、這就是戰爭。我獨自步行到江邊,等了許久,過來了一隻小船,船夫渡我過江,索要50元,可我翻遍口袋,只有大洋五元和一些零星的美元及印度盧比。你們知道,我不會說中國話,船夫也不懂英文,爭執中,警報解除了,躲警報的人便圍了上來,有個懂英文的中國人主動調解,我遞上名片,他見了名片,竟無比震驚,說:你就是陳納德先生?組織美國空軍志願隊的陳納德先生?你是中國人民的朋友!美國空軍志願隊是中國人民的朋友!他又對人群發表演說,人群歡呼起來,年輕的中國人幾乎要把我舉起來,那船夫也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地離開了。朋友們,我們還沒為中國做什麼,中國人已把我們當成真正的朋友了。雨季總會過去的,而真正的友情是讓人永遠銘記的。」
而陳納德與波萊的矛盾已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從1942年1月1日起,波萊已停止了對P—40C機的修理,這真是釜底抽薪!陳納德義憤填膺,斥責波萊所乾的一切罄竹難書,沒有一點愛國心,並且向蔣介石和夫人告了狀。於是,波萊離開壘允去印度,卻又對陳納德進行誹謗,說陳納德在仰光空戰期間留在昆明,不關心仰光的志願隊云云,陳納德暴跳如雷,嫉惡如仇的他永遠不再原諒波萊。
「不……不要……」她流著淚搖著頭,她的心卻在說:一定再來!她的嘴上和心裏都是真的,在這種恐怖的日子里,她不能沒有他,他是她的依傍,她的親人。但是,她不能讓他冒著炮火流彈的危險來看她,子彈沒長眼,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不能饒恕自己!
「呵,太好了,飛虎隊會在香港上空出現嗎?我真不懂,這些日本強盜為什麼要帶給我們這麼多的苦難!真是瘋狂的野獸,非得狠狠教訓他們不可。」
女書院的食物已斷了來源。修女院長得不悲觀地宣布:戰爭不知會延續到哪一天,女書院庫存食物已很少,每人每天只能供應兩餐:早餐一片麵包,晚餐半碗米飯。但很快儲糧也完了,五十八人僅僅喝水度日,坐著躺著,伴著腸胃的咕嚕聲。供給總算及時到了,不過一些雜豆,黃豆、黑豆、紅豆、綠豆都有。於是煮豆成了主餐。兩位老女工排除萬難弄來一些菜,沒有油,也用水煮了,大家狼吞虎咽后,都覺得口腔腸胃難受非常,但總比餓肚子好。仗越打越激烈,夜間也只有睡在地下室,香港從來未曾有過這樣寒冷的冬天,地下室如同冰窖,小的啼哭、大的啜泣、老的哀嘆,幸虧還有一盞昏黃的燈泡,要不,就是一座墳冢!
燭光搖曳,人景搖曳,她想,陳納德?飛虎隊?是神話還是現實?
第二天又禁錮于地下室。第三天仍如此。日子變得漫長難捱。恐怖與無望、寒冷與飢餓壓迫著大家,香桃和幾個年紀小的女孩都嚶嚶地哭泣起來。這一夜,修女院長不準大家回宿舍,胡亂地蓋床毯子躺在陰冷潮濕的青磚地面上,大家凍得直哆嗦,就像古墓地中奄奄一息的活的陪葬者。香梅用毯子裹緊香桃,香桃哽咽著問:「二姐,為什麼媽媽死了,爹地也不來管我們?」無限心酸,淚水潸然而下,她什麼話也說不出,只是將香桃摟得更緊。
全香港的人都處於半恐怖半興奮的狀態。
11月,宋子文拍來電報,焦灼詢問志願隊訓練情況。陳納德立即複電,志願隊已作好了一切準備。此時陳納德已從重慶弄到一架千瘡百孔的雙引擎的山毛櫸引飛機,他駕著它往來重慶一昆明一東瓜。
眼下,她就是從母親的墓地歸來,在人去樓空、雜草叢生的紅房子前,與這個男子不期而遇,她卻這樣不近情理地對待他,為什麼?
可是,他什麼也沒說,他只是激烈地咳嗽著,胸膛像著了火般難受又亢奮。他明白:中國的抗戰已到了最艱苦最緊張的時候,苦難又堅韌的中國人民的承受力也已達到了超飽和的境地,力量本就薄弱的中國空軍經歷三年的鏖戰也已達到了崩潰的邊緣,必須補充飛機和飛行員!蔣介石夫婦的眼中是焦灼的期待。
初冬之夜,在茅屋酒吧,三個飛行員攤開他們在仰光弄到的一本雜誌《印度畫報周刊》,其中有張照片,P—40C在北非利比亞沙漠,那原本單調的草綠色飛機上塗抹成鯊魚的大嘴和利牙,他們想把基地的P—40C也塗成這樣。吸著駱駝牌香煙,喝著威士忌酒的陳納德當即答應可以試試,或許是個吉兆,狠狠地吃掉日機。說干就干,機械師們興緻勃勃給每架飛機畫上鯊魚的誇張了的嘴和牙齒,還有一雙小而鋒利的眼,效果不錯,陳納德像孩子般地快樂大笑。
他站在山路的轉彎口上。彎口上視野頓覺開闊,天與海彷彿成了他的背景。他深深地透了口氣,用不容置辯的語氣說:「小香梅,我還得喊你小香梅,因為你確實太小。無論如何,你得聽完我的解釋。昨天,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剛從重慶回來,家門還沒進,路過你家的紅房子,我著了魔似地站住子,是那大鐵鎖和荒蕪了的草坪魔住了我,我傻傻地等著,終於等到了你,我不知道我的話觸著了你的傷心處!回家后,愛蓮才告訴我一切,真是不敢想象!我責怪愛蓮為什麼不寫信告訴我,她說,你變了,變得沉默寡言、落落寡合、孤獨清傲,你拒絕憐憫和同情,你挑起了全家的重擔,你只跟書本做朋友。小香梅,你不能這樣!你會被壓垮的,你的心會被碾碎的,你應該接受友情和關愛,相信人世間處處有真情——」

15

「小香梅,仗會很快打完的。我要告訴你好消息,記得我們說過的美國人陳納德么,他的志願隊,呵,大家叫他們飛虎隊,飛虎隊在昆明上空、在緬甸上空,將日機打得落花流水,很多電台都在讚頌飛虎隊,全世界都知道了。」
羅斯福總統的遠房親戚艾爾索普最早來到東瓜基地。他不再是記者,而是積極地參与了戰爭,眼下受聘于中央飛機製造公司。他成了陳納德的摯友和不帶軍銜的副官。艾爾索普曾自告奮勇去馬尼拉找麥克阿瑟將軍求援,解決P—40C飛機急需的各種零件,但是,波萊竟假傳聖旨,橫插一杠子,一誤再誤,陳納德對波萊的積怨更深了。艾爾索普是一個與政界、軍方及在世界各地轉的無數通迅記者有種種關係的通天人物,有了他,東瓜基地的信息量大大增加,一些名記者也來到東瓜採訪和看望艾爾索普和陳納德,寂靜的叢林便生出種種熱鬧。
陳香梅睡得很沉。昨天星期日,她痛痛快快玩了一整天,因為畢爾來了。說是過年歸家探親,可中國的舊曆年早著呢,就是洋人的聖誕也嫌早,她知道,他想她。所以哪怕大考在即,她也陪他玩了一天。先是趕了早場的電影,再喝下午茶九_九_藏_書,遇上幾個朋友,一時興起,大家就又乘車去大埔玩,最後一班火車回港時,大家說明天再回香港吧,可陳香梅不願,她還從未有過丟下四個妹妹在外過夜的記錄,畢爾便伴著她回了香港,在聖保祿女書院的鐵門外,畢爾依依不捨地說:「明天中午,我送你去港大。」她笑了:「是今天,剛過了子夜呢。」
在香梅眼中,茶室比以往哪一天都顯得更明亮、溫馨。
她哽咽著出了聲:「對不起,我只想到自己的痛苦……謝謝你,畢爾。」
接到日本進攻珍珠港的電報后,陳納德立即發布命令,志願隊進入戰備狀態。12月9日,他命令希林駕駛一架攝影偵察機飛往曼谷上空偵察,發現有30多艘船泊在港口,50多架日機停在城北機場,陳納德不禁扼腕長嘆:如果給他半打轟炸機,他將殲滅日本在東南亞的空軍!可是,曾經允諾給他的轟炸機始終不見蹤影,他又給華盛頓拍去急電,也石沉大海。天賜良機就這樣失之交臂。12月10日,泰國向日本屈服。
但他倆,天地良心,都是條漢子,也都是中國的朋友。
生命的圖案一半由自己描繪,一半由命中注定。
叢林中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錐心刺骨的寒夜。刻骨銘心的初戀。
日機仍對昆明狂轟濫炸。陳納德在稻田旁的小屋為學員上課,黎明或黃昏前讓學員進行空中訓練。有時他親自駕駛鷹式75機直上青天,又后傾著翻滾飛行,在幾乎墜地的千鈞一髮時,他會推動反方向舵,轉為水平飛行掠過綠色的稻田,最後倒飛著穿過跑道,在引擎的轟鳴聲中極平穩地著陸。他仍然充滿了躁動和活力,淘氣又野氣。
香港冬季的霧··的黏黏的,像潑翻了盛牛奶的天壺,那乳白色的液汁便鋪天蓋地溶化了一切。
正是伍君耀偉。
在邂逅的瞬間,她多想撲在他的肩頭大哭一場,可一切怎麼會變成這樣?因為過早地·到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所以友情的火花反倒灼痛了受傷的心?
分離的時刻到了。他畢業后就職于重慶一家建築公司,這回來港辦公司的事兼探父母,事辦妥了,該去重慶了。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宋查理的家鄉是海南島文昌縣,那裡出海的船綽號「大眼雞」。那是一種罕見的三桅船,形狀像只香蕉,船首畫著一對大眼睛,紅帆像雞冠般張開,綽號由此而來吧。那對大眼睛,並不向下尋覓魚群,而是凝視遠方的地平線。九歲的嘉樹,大概受了大眼雞的誘惑,竟獨自去到大洋彼岸整整十年!後來他到上海,發行聖經和做推銷商,獲得成功;嘉樹便是宋查理。而今,他的女兒靄齡、慶齡、美齡和兒子宋子文皆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兩個小兒子子良子安稍遜風騷。但是宋查理家族畢竟充滿了太多的傳奇。也許是那凝視遠方的地幹線的大眼睛的感召?陳納德承認被宋氏家族魔住了,也許不分人種,潛意識中都凝視遠方的地平線?
77歲的老父依舊硬朗,嚷嚷著要加入他們的行列。
史迪威此刻正要飛去重慶見蔣介石夫婦。他從鋼絲眼鏡架上方斜眼看著這群「兵油子」,他最討厭的便是他們坍了美國軍隊的台。於是,他冷冷地挖苦著,拒絕了他們。這群人只得將車開出,在光禿禿的山嶺上過了一夜。
他一遍一遍輕聲呼喚她:「小香梅,小香梅、小香梅……」他怕嚇著她,也怕聲音大了,她會化作一股輕煙飄去。
這一夜的歡聚,他終生難忘。
藉著微微的醉意,他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
然而,他發現,從1937年5月離美去中國后,這兩年半來,妻子內爾變了,她熱衷於宗教事務,對聚散離合似乎有點淡然;她的體態也像發麵團似地膨脹起來,鬆鬆垮垮像一麻袋棉花。陳納德可不喜歡這樣的女人!也許這些年在中國,視野中的女人大都是苗條婀娜的。
英國空軍少將史蒂文森留意到在不列顛之戰里英機對德機是1:4,而在緬甸上空英、美機對日機則是1:14!
一個黑影踉嚙著撲向後門的鐵柵欄,她飛也似地奔過去,是畢爾!隔著柵欄,手與手緊緊相握。
陳香梅仍說不出話,「親人」,撼動了她的心魄,她哽咽著只有拚命點頭。

14

這一天,是聖誕節,也是香港陷落的日子。
陳香梅卻尋到了解脫的方法。在寒浸浸的空門,饑寒交迫的她湊著微弱的燈光,吃力地忘情地讀著書:《紅樓夢》、《金色的忘優樹》、《四海之內皆兄弟》、《中國製片場傳奇》……修女院長有氣無力地勸說:你會把眼睛看壞的。她管不了這許多,何以忘憂,唯有讀書。而與畢爾每隔三天的約會,是戰火紛飛中一出又一出的傳奇,出生入死,沉浮於最富色彩的體驗中,是這可哀日子中最珍貴的回憶。
他與她緊緊握手道別,她感覺到建築師的大手的力度。
說什麼呢?說他也憂心忡忡、心力交瘁?本來他是這支志願隊理所當然的管理者,但馬歇爾偏偏要設置重重障礙;昆明基地遲遲未建好,志願隊無法從東瓜轉移到昆明;而志願隊在緬甸訓練,這又是英國人感到棘手的事;P—40C機得備齊各式零件,方能起飛能戰鬥……
51歲的他,強悍又寂寞的男子心第一回得到了滿足和慰藉。
19日一切準備就緒,陳納德立即發揮雲南地面警報網的作用,在分外的平靜中,他敏感到激戰在即。果然,20日上午電話鈴響了,是老朋友「王老虎」——現任中國空軍第五總隊司令兼美國空軍志願隊參謀長的王叔銘上校打來的。他告知:日本轟炸機群已從越南老街地區越過雲南邊境,正向西北飛行。陳納德心跳加速,一切在預料之中。
那時,不少的戲子藝名便是筱牡丹、筱鳳仙、筱水亭什麼的,也許,他無意間傷害了少女的極敏感的神經?他老大哥般嘿嘿笑著:「對不起,真對不起,陳香梅小姐,你真正地長大了,你不知道,一年半不見,你長得跟你母親一模一樣了!」
「好,每隔兩天來看你。」
所有的寄宿生,擔任各種角色的修女們全都亂成一團,像被無形的手哄趕著的一群母雞小雞。倉皇奔走又急急地發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最後全湧上了樓的窗邊。
她並沒有忘記他。愛蓮的哥哥伍耀偉,唐山交通大學土木工程系的學生。雖然他們僅僅是聖誕節的一面之交,卻熟稔得無話不談;雖然他比她大整整十歲,他們之間卻沒有年齡的障礙。他說她是外國童話中的拇指姑娘,人小心大時,母親快樂地說:最準確。她們全家喊他畢爾,是小名還是教名,沒誰去探究。
下午茶可不能不喝。翻過這山坡,便是港大簡樸雅緻的茶室。山坡上長滿了南洋種的木槿樹,盛夏時木槿花燦爛開放,一朵朵開得血紅熱烈,像是無數個生命的太陽;眼下凋零了,似乎展覽著生命的悲涼。木槿樹叢中雜生的野草和不知名目的各種顏色的野花,卻抓住初秋的生命瘋了般地綻,于最後的輝煌。前些時,從這刺眼的奼紫嫣紅中突地直起一條眼鏡蛇,嚇得路過的女生棄書而逃。陳香梅也怕蛇,她小心翼翼留神山坡,雙腳下意識登上石階,不提防差點撞到一個男子的身上。
每個禮拜天,她都去教堂望彌撒,爾後,她獨自步行去到跑馬地母親的墓前,獻上一束花,默默地佇立著。她的心和母親的靈魂對話。在最痛苦的日子里,她沒有荒廢學業,以優秀的成績考上了嶺南大學中文系,她仍舊食宿在聖保祿女書院,她不能丟下妹妹們在無家的漠漠悲哀中。在無言的靜立中,堅韌的信念的牙卻在倔強地生長,她相信,母親此生的遺憾她會彌補,母親的夢能由她來實現。
颯颯颯颯颯。像驟雨打在荷葉上。
東瓜基地還來了女人:行政長官格林勞的身材苗條的妻子,金特里大夫的兩位女護士:紅頭髮雀斑臉的年輕女護士和頭髮麻白舉止莊重的老護士。有了女人,東瓜基地就有了家園的氣息。
飛機的轟轟聲消逝了,墳地瀰漫著死一般的寂靜。
夜間下過雨,上午的太陽烤著潮濕的地面屋頂,空氣中竟充塞著似霧非霧的混沌。
陳香梅卻像逃避追捕似地狂奔起來,他也狂奔起來,不敢拽住她,也不敢超越她,嘴裏不停地說些什麼,他已經沒有思維了,突地一聲斷喝,一個黑衣黑帽的老嬤嬤攔在他面前,滿臉的皺紋綠蔭的眼,活像一隻老貓,他這才收住了腳步也住了嘴——是聖保祿女書院的校門口!他試圖對洋嬤嬤解釋幾句,但這位嬤嬤已亢奮起來,高喊著另一位嬤嬤去敲鐘,他只有哭笑不得地逃之天天了,否則今日本埠新聞非他莫屬!
陳納德很快回到了昆明。昆明航校校長原是王叔銘,美國人後來親熱地稱他「王老虎」。1940年,航校改為空軍軍官學校,蔣介石兼校長,中國航空委員會主任周至柔任教育長,陳納德任顧問兼戰術教官。有不少美國人擔任教官。博特納·卡尼和瑞士人哈里·薩特都跟陳納德處得不錯。在教練中,中美教官有過矛盾,但蔣介石和宋美齡斷然支持陳納德,陳納德也一派坦誠,學校的氛圍還是很團結的。在美國時陳納德曾請求恢復空軍現役,起初批複「目前因沒有經費,退位軍官無法恢復現役」,但隨後即命他去門羅要塞炮兵學校任空軍教官,又要他去華盛頓任空軍聯絡官,陳納德卻拒絕了。
陳納德痛苦地咳嗽著。他想說清,他只不過是一個退役上尉,眼下的身份是地道的民間性的,人微言輕。況且,美國陸軍航空司令阿諾德將軍對他素有成見,美國陸軍參謀長喬治·馬歇爾對非西點軍校的畢業生總是不屑一顧的。他還想說,美國朝野對遠東戰事漠然視之,派他去要飛機要飛行員,會被認為是一廂情願不切實際的神話,否則,就是他瘋了!
他也知道下午茶!心有靈犀一點通。
也許,這是史迪威對飛虎隊的第一印象。這一印象毀了他和陳納德在昆明湖畔晚宴時的好印象,毀了在重慶官邸宋美齡一手挽著他一手挽著陳納德的和諧。反正,兩條漢子自此各不相容,對抗著、爭鬥著,在曠日持久的矛盾中兩敗俱傷,一前一後極不情願地離開中國。
她不無得意地說,她能揣摩教授的心理,每每考試前,她的猜題都挺准,這不叫投機吧?他說:猜題也是學問,但更重要的是學問的根底要紮實深厚,就像建築物的牆基。他是搞建築的,三句話不離本行。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新年後,陳納德派紐柯克率12架飛機去仰光https://read.99csw.com替換疲憊不堪的奧爾森中隊。
26歲的長子傑克已是一名空軍少尉,孫兒快兩歲了;24歲的二幾麥克斯,妻子已身懷六甲;扁鼻頭三兒查爾斯正從大學歸來;四兒克萊爾18歲剛高中畢業,可已娶了漂亮的妻子;五兒大衛像他年少時一樣,愛在沼澤河灣森林里過日子;六兒羅伯特是他在夏威夷盧克機場時誕生的,眼下14歲的他最大的抱負是想有輛自己的車。大女兒修已結婚兩年,14個月的小外孫是全家的寶貝;最小的女兒羅斯瑪麗才11歲,活潑調皮,很討人喜歡。
轟!轟!一下一下,劇烈沉重,山搖地動。
當然,幫助決不是無償的。宋子文承諾錢的問題,陳納德則像一隻被抽打的陀螺團團轉著。在華盛頓的灰··的冬日里,他伏案疾書,重新擬訂長長的購物單,從機槍槍筒、氧氣面罩到曲別針,一支小型空軍隊伍所需的一切都得寫上;冬去春來,他從東海岸跑到西海岸,尋覓飛機;這年頭,英國人急需美國能製造的任何轟炸機和戰鬥機,美國的重心偏向歐洲,就是掏錢買,也輪不到又窮又遠的中國!陳納德不屈不撓,好說歹說,終於從寇蒂斯一賴特飛機的老友賴特處虎口奪食,說服英國人放棄了原已訂購的100架P—40C飛機的優先權,但是這些飛機裝置沒有軍用電台,沒有安裝瞄準器、炸彈架和副油箱,就是彈藥的來源也得絞盡腦汁跑斷腿。但陳納德認了,有總比無好。中國話怎麼說?萬事起頭難。
她硬硬地甩過幾個字:「我不姓筱。」
蔣介石主動提出派10萬精銳的中國軍隊保衛緬甸,但是充滿傲慢與偏見的英國人竟然拒絕這一援助,卻要美國空軍志願隊整個調到仰光,歸英方指揮。陳納德斷然拒絕,他情感的天平毫不猶豫地偏向中國。最後協商成:志願隊第三中隊由奧爾森率領飛抵仰光協助英國空軍,仍由陳納德指揮;第一第二中隊調往昆明。
她仰臉看他,比她大十歲的男子激動得滿臉緋紅,他還在訴說,一大清早,他就守在圖書館門口,指望能見著她,望眼欲穿!一上午他傻嘰嘰在門口徘徊,直到中午學生老師一個個離館,他也沒候著她!他相信愛蓮的「情報」沒錯,那麼,會不會出了什麼事?可他又不敢去聖保祿女書院,他懼怕綠眼睛的嬤嬤亂敲鐘。陳香梅低下頭來,眼睛濡濕了:這是個成熟又稚氣未脫的男子,他真心想幫她、護衛她。
宋子文請陳納德吃晚飯,同席還有兩位小有名氣的記者:《芝加哥日報》的莫勒和《紐約先鋒論壇報》的艾爾索普。陳納德開門見山,大談中國的困境,必須在美國購買飛機和招募飛行員,莫勒和艾爾索普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關注和理解,陳納德感動得差點噎住,第一次有了本土遇知己之感。艾爾索普說是羅斯福總統的遠房親戚,或許這位堂侄兒能對羅斯福有所影響?
他詛咒那把大鐵鎖!他不相信一切會消逝得無影無蹤。
喝著威士忌的陳納德這會倒還沒想得那麼遠。仰光陷落後,志願隊的處境越來越艱難。3月24日,第二中隊長紐柯克空戰中陣亡,這叫他悲慟不已。他任命希爾接替了這位置。另外,他已得知艾爾索普在香港淪陷時,和幾百名美國人一塊囚禁于赤柱監獄。他不知道該如何援救這位好朋友?
望著琥珀色的威士忌,他並沒有醉。
前年的聖誕節他在這紅房子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夜晚。不,黃昏時的美麗已烙刻進他的視野。紅房子的二樓窗口挑出了一根竹竿,竹竿上晾著六條色彩絢爛的薄呢裙。晚霞、草坪、花裙,一時間他有點恍惚,想起了瑤池旁沐浴的七仙女。隨即,叮叮咚咚的鋼琴聲響了,有略略的憂傷的嗓音飄出紅房子,唱的是「藍色天堂Blue Heaven」,歌者是六個女兒的母親伊薩貝娜。那時,他是個不速之客,由妹妹愛蓮領著,闖進了紅房子的女兒國。他的冒失舉止,皆因愛蓮嘰嘰呱呱總愛說香梅,他倒要看看,這個演講、作文樣樣第一還代寫情書的小不點是否長了三頭六臂?
陳香梅已狂奔回宿舍,一頭撲倒在窄窄的單人床上。床罩是天藍色的,被垛枕套是天藍色的,牆壁天花板也全是天藍色的。都說藍色象徵著幸福,可是,她只覺得自己是一葉孤舟,在無邊無涯的靜寂的海中飄浮,處處是創楚和殺機,何處是歸程?
她哭了,一切又變成迢遙的夢。
這當兒,他結識了大衛·巴雷特上校。這個中等個兒已歇頂的男人五月份派到重慶當武官,他來到昆明看陳納德,兩人一見如故,無所不談。巴雷特也是一位中國通,他能用中文朗誦莎士比亞的長詩,還能伶牙俐齒不打一個頓說出一大串中國成語;這讓中國人也瞠目結舌。「七七」盧溝橋事變時,他在美軍駐天津部隊中任陸軍中尉,史迪威正是他的營長。但是,巴雷特並沒有在日後陳納德與史迪威的糾葛中充當任何角色,卻在陳納德與中國共產黨的關係中有過複雜微妙又令人扼腕長嘆的作用。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12月18日,陳納德穿著中國空軍上校軍銜的制服,乘上第一架飛向昆明的運輸機;從傍晚到黎明,運輸機緊張又秘密地穿梭飛行,將東瓜的人員和設備運至昆明,黑夜中,幾百名修跑道的勞工手擎油燈,飛機才得以安全著陸。
飛機在雲海中穿行。
他頗有滋味地回憶起這八個月在美國的日日夜夜,老友新朋相聚的種種情趣,他結識了一位中國朋友陳應榮,兩人年齡不相上下,陳應榮的弟弟在美國接受空軍訓練,於是便有相通的話題。後來陳應榮告訴他,妻子不久前去世,六個女兒還在香港,大的十六,小的不滿六歲……陳納德的心分明被牽扯得疼起來,這位中國男人幹嗎不回到女兒們的身邊?因為戰爭?
每隔幾分鐘電話鈴聲大響,那是遍布叢林農舍中的收聽哨在報告飛機的去向。陳納德當機立斷,作出戰術部署:紐柯克率第二中隊用四機編隊進行空中截擊,霍華德率另一個四機編隊在昆明上空作防禦性巡邏,桑特爾率第一中隊的16架飛機往昆明偏西方向作待命飛行,以作最後的攔截。所有的駕駛員飛奔向戰機,各就各位,陳納德舉起信號槍,對著萬里無雲的冬日晴空,砰砰砰,紅色的信號像是節日的小燈籠,所有的戰機凌空而起。
美國軍政界馬歇爾·阿諾德等頭頭腦腦本就對空軍心存偏見,對陳納德的火紅自是心存戒備,欲將志願隊編入美國陸軍航空隊,這當然是為了控制和限制陳納德的權力。
走廊里已是亂鬨哄的一片。
兩個女工卻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勇敢。她倆送下一些米飯和乾麵包等吃食后,又冒死上街打聽消息。翹首等待她倆歸來,似乎成了一室的人靜坐冷板凳的精神支柱。她倆也不負眾望,繪聲繪色某處成了火海,某人被流彈擊中,電車、公共汽車還在開,可飛機一來,亂鬨哄眨眼人就跑了個精光,天荒地老,到了世界末日,店鋪和住家都門戶緊閉,搶劫已經發生……等到轟炸停了,才意識到天已黑了,一室的人就又回到各自的宿舍,卻多是無眠之夜。陳香梅睜眼于黑夜中,回想昨天與畢爾的假日,竟如同隔世!畢爾怎麼樣了?大姐靜宜呢?
1941年4月15日,羅斯福總統也終於發布了一項未公開的命令,准許陸軍、海軍的預備役軍官和應徵人員加入空軍志願隊。民間招募進行得轟轟烈烈。6月9日,第一批美國志願隊乘運輸機啟程;10日,第二批一百多名志願隊員乘荷蘭輪船離開舊金山。
他拉長了臉走了出去。他掃了大家的興。他預感到日本人必在太平洋發動戰爭,幫助中國也就是為了美國,可朝野皆不以為然。真是寂寞呵。同時,他也不否認,這兩年多來,他與中國已難分難捨,他的心留在了中國。
面對喋喋不休東問西問的歐美記者,陳納德有那麼一點局促不安,但他還是滿心歡喜。對塗著鯊魚頭的P—40C何以變成了飛虎,他只有聳聳肩攤攤手。飛虎隊是中國報紙中國記者賦予的稱號,也許,中華民族的圖騰是飛龍,而虎是森林之王,飛虎,便是戰無不勝的象徵吧。
他還不無驚訝地發現,他不只是兒女成群,而且子孫滿堂!
美國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這位被人稱為兼獅子勇猛和狐狸狡猾於一身的政治家,倒也與中國有種種因緣。他直言不諱他家家產與在上海做鴉片生意有關,小時候母親為他唱的搖籃曲是:「一隻美國船哎,順水頂風跑呵!風兒吹又吹呀,我的好夥計啊!」這歌便是母親少女時跟隨外祖父到中國時學到的。羅斯福對宋查理家族頗友好,在他的辦公桌上,擺著一艘「大眼雞」的帆船模型,便是宋子文鄭重其事送給他的。
她不無羡慕地說,幾個有錢的女同學,行頭多得讓人眼花繚亂。課堂上、音樂會、茶會、晚宴、水上跳舞等場合各是各的行頭。她說,總有一天,她也能隨心所欲做衣服,不用算計著花錢。他說:你會做到的。女人喜歡衣服是天性,但我更看重你的「腹有詩書氣自華」。
空中激戰開始了。每架P—40C都在作兇猛的俯衝攻擊,每個飛行員的熱血都沸騰著,也許顧不得恪守陳納德講授的戰術條例,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時刻到了。驕橫傲慢的日機群大概從未遇見過這種陣勢,慌亂地穿過稠密的雲層企圖作全面退卻,但怎能逃脫志願隊的天羅地網?轟炸機在空中爆炸成大團火球,或被揍得干瘡百孔拖著長串的濃煙墜毀。
12月25日,60架日轟炸機由30架戰鬥機護航,于中午11時又來襲擊仰光,美國空軍志願隊又凌空而戰,以少勝多,將日機群截擊得潰不成軍,打下13架戰鬥機和4架轟炸機,其餘的日機倉皇撤回泰國。
陳香梅頭一偏:「我知道。家父的信中提過他,他有俠義氣,說幫助中國,不改姓名。香桃還說,這個美國叔叔跟我們一樣姓陳,要認同宗呢。」
1941年12月7日,當地時間星期日,清晨,日本未經宣戰,突然襲擊在珍珠港內的美國海空軍,擊沉擊傷美國主要船隻15艘,擊毀飛機188架,美國太平洋艦隊損失慘重。
然而,炮彈的轟鳴機關槍的掃射聲常淹沒她的話語,天崩地陷的巨響后,百年灰塵從天花板上紛紛抖落,迷離了人們的視野。
紐柯克的第二中隊不僅在仰光上空大顯身手,連連痛擊前來襲擊的日機群;而且不斷出擊泰國西部邊境上日軍在邁府的前沿陣地、掃射泰國麥索機場;同時在仰光明加拉九-九-藏-書頓機場部署假飛機,誘惑日機夜間上鉤。

16

——《詩經·邶風擊鼓》
「畢爾,你,你沒事吧?」
他下死力攥緊她的手。
好一會他才說:「沒事,小香梅。只是處處戒嚴,不準通行。鬼子已佔領了許多地方。但我想,怎麼也得來,你會等著我的。」
密西西比河依舊寬厚渾濁,家鄉的沼澤地和河灣依舊有成千上萬的野鴨野鵝,他和老朋友拿著槍和魚午或打獵或垂釣,爾後,燃起篝火,喝著威士忌,吃著家鄉佐料很重的菜肴。哦,這就是和平與安詳。
捷報頻傳,戰績輝煌,飛虎隊彷彿成了戰無不勝的天兵天將!但是飛虎隊員畢竟還是血肉之軀,5名駕駛員陸續犧牲,1名被俘;P—40C機在頻繁的出擊中已是遍體傷痕,卻得不到及時修理;沒有補給,沒有增援,面對蝗蟲般的敵機,他們也有過慘淡的頁章,但他們一直堅持戰鬥到3月4日仰光淪陷前夕。
紅灼灼的夕照中,那艘載著美國空軍志願隊的荷蘭輪船正在滔滔南海中向西駛去。日本廣播電台播音員以一半憎恨一半恐懼的聲調說:所謂裝載著美國志願隊的船隻,永遠到不了中國,必被炸沉。
她說,教中國文學的吳重翰教授對她另眼相看,有時邀她到家中喝一杯福州的功夫茶。他說:你們不只是師生情,定能成為忘年交。
她正在鏡前梳頭。手舉著梳子僵成立格,鏡子里是張莫名驚詫的青春的臉龐。
他們的友情也僅僅是緊緊地握手。
母親去世快一年了,母親生病時,她就已成了一家之主,每月僅港幣300元,不到月底就捉襟見肘。她和香蘭都痴迷鋼琴,但家境如此困窘,她只有一咬牙不學了。不久,李媽的親戚邀李媽同去上海,李媽說,她到上海哪怕挨家挨戶找,也得找到廖老爺;讓他來接你們姊妹,姊妹們不由得失聲慟哭,父親難道不管她們了?父親後來倒是來了信,讓大姐讀完護校,其餘五姊妹住進聖保祿女書院,這樣食宿無憂,好繼續學業,等他安排穩妥之後,定會來接她們。
圍城的第十七天,陳香梅如約在后|庭院等畢爾,可直到天黑,也不見畢爾的蹤影。隨著夜幕降臨,不祥的沉寂便籠罩著這座原本華美而今卻是死的城市。沒有燈光,沒有人聲,只有呼嘯的寒風搖撼著凄迷枯瘦的冬天的樹,遠點的海上的風,則餓犬般地哀號,這是最不祥的聲音。她呆坐在池塘邊的石凳上,人已經凍木了,她雙手合十,百遍千遍地念著:「畢爾畢爾畢爾……」
他已觀察到,種種矛盾、壓力和危機或爆發著或潛藏著。
第二天下午,陳香梅的腋下夾只厚沉沉的漆皮筆記夾子,靜地走在香港大學一級級石階鋪成的山路上了。
電報是從仰光皇家空軍司令部發來的。
宋子文也使出渾身解數,試圖靠他的美國朋友來達到目的。財政部長小亨利·摩根索、海軍部長佛蘭克·諾克斯和經濟學家勞克倫·居里,他們能否為中國助一臂之力呢?
陳納德駕著雙引擎的飛機抵達東瓜基地。五名飛行員和數名地勤人員向他遞交了辭職書,所有的志願隊員默默注視著他,士氣空前低落。
空襲警報凄厲地響了,人們離開了機場。陳納德和格林勞及翻譯舒伯炎已進入高坡墳地中的防空室內。在這狹小黑暗的空間,已有一套無線電台和電話,舒伯炎守候著與警報網和戰鬥機聯繫。陳納德和格林勞擦亮火柴研討作戰計劃,室內得戴著滿是橡皮氣息的氧氣面罩,從射擊瞄準器的紅環中間仰看著頭頂上無盡的蒼穹。

17

他沒有說這些。他面對著一群年輕的美國人,他們富有正義感,更富有冒險精神和浪漫幻想,這該死的難熬的叢林雨季妄圖澆熄他們的熱情,英雄還沒有到用武之時呢。他得以鐵一般的意志去鑄造他們,以父兄般的寬容去理解他們,以人類的正義感同情心去繼續激發他們的熱情。
她在作白日夢。
彷彿是大炮和槍彈撕碎了這乳白色的晨霧,天空像條條破棉絮在寒風中簌簌飄動。樓房中、山巔上、高坡旁,幾乎全港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所有的嘴都在說:「開仗了。開仗了。」
都笑了。倏忽間,離別的憂傷便沖淡了許多。
仰光上空的激戰卻沒有完。日機每天以上百架的優勢襲擊仰光,並對機場進行低空橫掃,迫使P—40C機無法加油和上子彈;但是地勤人員不僅加油上子彈迅猛神速得令人咋舌,而且對敵機進行射擊,有位地勤官憤怒地向正在掃射的日機扔去一把板斧。
都似夢似醒。
陳納德猛地醒了,暮雲滾滾,夕陽將雲海染成了火海,他那縱橫交錯的老樹皮臉在這一瞬間卻舒展開來,嘴角一扯,竟是一個極自信的微笑。
他就這樣佇立著,目光執著又神不守舍。在正午的仍顯火辣辣的陽光中,夢中的女子終於走進了他的視野。
當陳香梅的老祖母為海棠花的色澤不艷而憂慮時,美國人陳納德已回到他的路易斯安那州的老家,歡度了聖誕節。
天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些盤根錯節的關係起的微妙作用,陳納德此行顯露出成功的曙光。1941年1月,勞克倫·居里與毛邦初飛往中國,居里肩負為羅斯福調查中國空軍現狀的重任。海軍部長諾克斯也在儘力做協調工作。
陳納德的眼前又閃爍著一雙黑色的眸子,那是中國女孩的善良又聰慧的眼睛。
第二天是聖誕節,仗打完了。但是以英國人的投降而告終。圍城十作天,香港陷落了。
2月3日,宋美齡給陳納德發去加密電報,告知他的軍銜將是准將!這樣,陳納德將是名副其實的飛虎將軍了。他壓抑不住心頭的激動,倒不全是因了這准將,中國詩句有: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是這意思。對夫人的好感已升華為知己。
中國學員讚歎說:寶刀不老。
其實,磨難不過剛開了個頭。初戀的傳奇也並沒有圓滿的結果。
他謝了老女工,匆匆離去,陳香梅追上,斷腸般喊出了聲:「畢爾——」
香港的了九月,天氣仍見鬱熱、陰濕。
從美國從歐洲來的記者們經過印度,蜂擁而至仰光、東瓜的基地,又翻山越嶺到昆明,採訪陳納德和飛虎隊;《芝加哥日報》、《生活一寸代》雜誌、《紐約時報》連篇累牘登載陳納德和飛虎隊的報導,老漢子的大幅頭像,鯊魚頭的P—40C飛機成為暢銷雜誌的封面封底,電影院的新聞片中不厭其煩地放映陳納德和他的生龍活虎的飛虎隊員們。陳納德的名字,家喻戶曉;飛虎隊的業績,威震四海。
史迪威剛受羅斯福總統的委託,作為蔣介石的高級軍事顧問——中國戰區參謀長和全權指揮在華美軍的司令官,第三次來到了中國。眼下,他在臘戍設立了司令部。他穿著熨得筆挺的軍官服,耀眼的勳章掛滿前胸。瘦削、威嚴,一絲不苟的他,看著這群飛虎隊員,怔住了。這群衣著半軍半民者歷經戰火和風雨,像一群衣衫襤褸的流浪者;更有甚者,每部車上都帶著一個英印混血姑娘,印花布衣服上滿是塵土,隊員們美其名曰:不忍心將她們丟在即將陷落的城市裡。還有更糟糕的事,一名已離開飛虎隊干起了黑市生意的前隊員,酒氣醺天地駕著一輛車,車上裝著違禁品杜松子酒和老少女人孩子們,竟也開到了史迪威面前!
珍珠港事件讓始料未及的華盛頓氣憤忙亂得像座瘋人院,而到處是節節敗退的新聞消息讓人處於悲觀黑暗的日子中,陳納德和他的飛虎隊卻在中國昆明上空,在緬甸仰光上空,將耀武揚威的日機群揍得粉身碎骨,這一系列的輝煌戰績,怎能不叫人歡欣鼓舞,仰慕讚頌?
陳香梅已和四個妹妹摟成一團,跌跌撞撞來到寒冷陰濕的地下室,漆黑的空間只有天花板上有隻昏黃的燈泡,刺鼻的霉味讓人窒息,靠著牆壁有兩排矮矮的硬板凳,五十多個老老少少的女子便挨挨擠擠于硬板凳上。
天暈地眩中,一個挺拔的男子身著考花呢大衣,張開雙臂急切地走向她。
第四天,炮聲較為沉寂,可是確切的消息傳來了:九龍已被日軍佔領,啟德機場是在開戰的第一天就被佔領了。修女院長的預言成了泡影。
12月23日,仰光上空又傳捷報。54架日轟炸機從泰國飛往仰光時,遭到美國空軍志願隊和英國皇家空軍的截擊。萬里晴空陽光燦爛,銀色的機翼光亮閃爍。交戰一開始便凌厲猛烈,嘈雜的空戰聲、震耳的爆炸聲、火光、濃煙在仰光上空持續了很久。戰鬥結束后,皇家空軍在仰光附近的叢林和稻田裡找到了32架日機的殘骸,皇家空軍打下了7架,美國空軍志願隊打下了25架。戰果是輝煌的。
她說,女教授冼玉清對她可不友善,惹不起只有躲得起,不選她的課唄。他淡然一笑:同性相斥。
陳香梅正做著好的夢。百花盛開著,依稀彷彿間,是北平外公的老宅,是廣州祖母的後花園,是母親紅房子旁的綠草坪,是港大的半山腰,不,是天上人間,畢爾採擷著鮮花,還是鮮花簇擁著畢爾,花海的盪瀾,一切是虛飄飄的……
難道讓敵機從眼皮底下溜了?不,他相信他的志願隊員們。
是一個冬天的晴日。天是明凈的淡漠的藍色,太陽是淺淺的稀薄的黃色,女書院后|庭院的池塘老樹枯藤石凳呈現著原始的荒涼。陳香梅乍到亮處,霎時一切都暈眩起來。
自1941年1月20日起,陳納德——鮮為人知的美軍退役上尉,飛虎隊——名不見經傳的雜牌的美國空軍志願隊,一躍而為世界各地的頭版頭條新聞人物新聞消息。
當飛行員們去到附近的酒吧歡慶勝利時,陳納德獨自一人走向一架P—40C機,他靠在機翼後面的金屬板上,一時百感交集,他渴望著能夠年輕十年,能夠駕駛著P—40C在空中搏擊。他感到中國的命運正維繫在這群空中激戰的P—40C機身上。眼下,希望沒有落空,他的心得到寬慰,竟默默地流下了熱淚。
是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子。不再是小不點式的女孩。一襲月白色的短袖旗袍豐十齣身段的柔和水秀,全身無一金銀珠寶裝飾,但她已很懂得裝扮自己,齊頸的黑髮用條白緞帶向上綰起,紮成一隻蝴蝶結,腳下一雙半高跟的白皮鞋,她的個頭與高跟當有緣,她也很習慣著高跟鞋,哪怕跋山涉水。此刻,她腋下挾一部書,目不斜視,滿腹心事地行路。
只是兩雙手緊緊地相握,沒有擁抱,更沒有親吻,戰爭凈化了愛情,這卻是名副其實的生死戀。
read.99csw.com陳納德緘默不語,從去年10月底至今,八個多月,他說得太多,做得太多,卻沒有回過家鄉,沒有順便旅遊名山勝水,甚至沒有出席過一次悠閑輕鬆的晚會,只是不顧一切地向著渺茫的希望奔去,眼下,他才感到了累,昏沉沉地睡著了,夢中,仍吃力地奔向紅灼灼的太陽。
早春二月,這批飛機已在紐約碼頭等待運往仰光,卻又節外生枝。寇蒂斯公司在中國的飛機推銷員威廉·波萊提出要求:得從中國所購飛機款中提取10%的傭金。財政部長摩根索勃然大怒,堅決拒付,波萊也有恃無恐,毫不退讓。波萊也稱得上中國通,1932年就來到了中國,幫助中國政府在筧橋航校建了一座修配廠;1937年陳納德來中國時兩人相識,波萊曾設法為中國弄到一些武爾蒂Ⅱ式進攻轟炸機,這正是陳納德所需要的;1938年中國中央飛機製造公司將裝備和維修車間遷到中緬邊界上的壘允,波萊已是該公司的負責人,常往來於壘允和昆明,與陳納德接觸不少。陳納德原以為波萊是中國人民的朋友,沒想到波萊只是個見利忘義的商人,老漢子對波萊不由得惱恨又輕蔑。結果是中國政府息事寧人,付給了波萊25萬美金,以求飛機能早早運往中國。
陳香梅苦笑了。就是親情,她也感受到徹骨的寒冷的悲哀。她在真光女中面臨高中畢業,可她也得住進女書院,因為她是妹妹們的擔保人。哦,即便沒有這條,她也會自覺住進的,她忘不了母親的囑託:「寶寶,寶寶,媽就仰仗你幫助照顧這個家了。」
忙裡偷閒,他們有了頻繁的約會。香港大酒店、告羅士打酒店、聰明人餐廳、娛樂戲院樓上的溫莎餐室,成了他們常去之處。她評點著:香港大酒樓取其幽雅,告羅士打酒店取其舒適,聰明人餐廳取其詩的情調,溫莎餐室則取其招待周到。他卻只說一句:和你在一起,哪都有詩情畫意。
12月8日中午,陳納德正走向機場時,一名無線電人員,手中高舉著一封電報,飛快地跑過草地,向他衝來:夏威夷!珍珠港!日本偷襲珍珠港!
1939年10月到家,1940年1月底即匆匆離家。並非他不愛家,而是中國比家更需要他。中美之間的路程,即便乘飛機,也得經菲律賓、夏威夷等處才到香港,至少需五六天。2月13日夜,他飛抵香港時,穿著貂皮領黑呢大衣的宋美齡和端納竟在啟德機場迎候他!這真是一份意外的驚喜。宋美齡焦慮和困惑地向他訴說:沒有先進的飛機,沒有優秀的駕駛員,日機卻仍在肆無忌憚地轟炸我們的城市,怎麼辦?他聳聳肩,他沒有任何好消息帶給她。但這一次見面,又大大地縮短了心的距離。他眼中的女王也像一普通的中國女子一樣無助無告,她信賴並依賴「我的上校」。
他年近半百,讓他守著老伴兒孫頤養天年?笑話。他狠狠地吸著駱駝牌香煙,他不老!他深深感到他的第二度青春,不,他的第二次生命,正在苦難的中國重新開始!他的祖國他的本土沒有給予的奮鬥、探求、理解、信賴,中國和中國人正在給予他。
修女院長恢復了自信和鎮靜,要大家祈禱,並斷言不出三天,戰爭就要結束,因為這裡是太陽永不落的大英帝國的屬地。
他充滿自信地對自己說:「我第一次對於打擊日軍的戰鬥懷有信心,因為我用以擊潰日軍的所有東西均已如願到手。」
突然,無線電中傳出急促的聲音:「鯊魚翅藍色呼叫基地!東面60英里處發現敵機,我們準備進攻。」
三月的一天,隨軍牧師弗里爾曼與車隊從仰光火海中殺出一條路,裝好了貨物后頂風冒雨向昆明迸發。在滇緬公路的臘戍英軍營地里,他們找到了美軍三星級中將史迪威的司令部,打算在此過夜。
一個年輕的中國男子右手拎著一隻黑皮箱,走進了這條行人稀疏的小街,在這幢舊式小紅磚房屋前,他駐足不前。他左顧右盼,看天看窗,似要尋覓出什麼;他側耳聆聽,似要捕捉到什麼;他微蹙雙眉,滿臉的失望,卻又執拗地佇立著,雙眼仍充滿希望。他好像故意不去看小紅磚房屋門上的大鐵鎖,如果走近了,還會發現,鎖眼在風雨侵蝕中已一亡了銹。他卻不走近去,似乎等待奇迹的出現。
收音機里有個鎮靜的男聲在宣讀著公告:「我們已經面臨戰爭。日本飛機正在轟炸啟德機場和停泊在港灣里的船隻。我們的地面炮火至少已經擊落了一架進襲的飛機。」
訓練時嚴格無情的他,平時待大家倒隨和親切。大夥在背地裡給他取了一系列的綽號:老漢子、老人家、老皮革臉、樹皮臉。是的,密西西比河的風雨,幾十年的空中生涯,在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烙刻下縱橫交錯的皺紋——這是一張叫人見了就驚心動魄的臉!但不僅不醜陋不顯老,反而唯其如此,方顯出真正男子漢的魅力。卡尼的妻子,中國女人羅斯,薩特的妻子凱茜——一個中印混血兒,這兩個女人都是陳納德的好友,還有一些窈窕能幹的中國女人常陪他出席雞尾酒會、打網球、打撲克,無須隱晦,他喜歡中國女人。有時他也有點迷糊,似乎在尋覓什麼,夢中的黑眼睛?
美國教官卡尼說:沒有人像他老人家那樣飛得像一個飛行員。
他倆很快乘上了泛美航空公司的飛剪式飛機,橫越太平洋。
「不!」
但是,兵油子氣畢竟是一些飛虎隊員的劣根性。離開了飛機,便離不開酒、女人和金錢。對這些,陳納德是嚴厲又寬容的。然而仍有人瞞過老漢子,利用凡有飛虎隊標記的卡車可以免稅過關,而大做軍需品、汽油倒賣的黑市生意。
「鯊魚翅紅色向基地報告,鬼子在東南方80英里處,準備攻擊。」
一聲畢爾,頓叫他恢復了瀟洒,他深深地透了口氣:「怎麼謝?哦,陪我喝杯下午茶。」
陳香梅當然不例外,甚至成了嗜好,終生與茶結下不解之緣。還有一嗜好,便是每日早早趕到港大圖書館泡一上午。在滿是書卷寒香的書架中尋覓著,伏在烏木長台上閱讀著摘錄著,古今中外名著充實著她,讓她忘卻了痛苦和煩惱,恍惚間,耳旁會響起外公的感嘆:「讀書是福。」這天上午她破例沒來圖書館,因為小香桃鬧肚子,看醫生打針吃藥忙了半天,小妹妹得有人疼。
在華盛頓V街中國國防供應公司里,宋子文熱情歡迎陳納德,對這位穿著粗製濫造的冒險服的美國人,宋子文打心底敬重,陳納德的身上帶著中國戰場的氣息。陳納德也不掩飾對宋子文的興趣,並非宋子文是哈佛大學畢業的當代金融家,而是這位西裝革履的戴著眼鏡的中國男子,是富有傳奇色彩的宋查理家族的成員。
女工不好意思起來,別過臉看天看地,嘴中念念有詞:「陳小姐,這位先生來了好幾次,央求著要見見你,可是你知道書院的規矩,又是這樣的兵荒馬亂,他後來說是你們姐妹的親人,親人嘛……」
夜間,不論星月朗照還是一片漆黑,陳納德和金特里大夫都要爬上顫巍巍的竹子搭的指揮樓中,黑魃魃的叢林邊境,是銀白色的嘩嘩而下的瀑布,直落向泰國那邊。他倆默默地坐著,抽著煙斗,凝視著夜空,捕捉非自然的聲響。有時是死一般的靜默壓迫著他們。陳納德有種強烈預感:更大規模的戰爭正一天天逼近!莫名其妙會想起夏威夷的單調又熱鬧的吉他的錚·,他的盧克機場和那難忘的三年。
那男子的一雙大手卻緊緊握住了她的小手。是畢爾!她卻喊不出一個字,淚水嘩嘩流淌,那淚眼卻死死盯住她的畢爾,只怕一眨眼間,他會消逝得無影無蹤。
叢林靜悄悄。人群靜悄悄。
他的威嚴和他的寬容並存,他的執著和他的智慧交融,隊員們起初對他很敬畏,恭恭敬敬喊他「上校」或「先生」;時間長了,喊他「老漢子」或「老人」,背地裡也喊綽號「樹皮臉」「老皮革臉」,但分明透出敬愛和親切。當然,也有極少數人惱恨他,刻薄地譏誚他是「一個一直躲在中國的被淘汰的前上尉」,這是因為陳納德要淘汰他們。不是飛行員的料,決不讓你駕飛機,更不要說打仗。這是陳納德的準則。
不知是很快還是很久,由遠而近幽幽飄忽來兩盞鬼火,有遙遠的聲音傳來:「程姑娘——」是老女工,她在喚著修女院長。爾後修女院長用變了調的聲音回答:「我……在這裏……」屏聲斂息的老少女子這才像決堤洪水,浩浩蕩蕩哭叫摟抱起來。原來大家都沒有死,也沒有受傷!炸彈落在聖保祿女書院的樓房上,樓記主坍塌了,水電全被切斷了。如此而已。香梅和四個妹妹緊緊樓抱著,原來,死,即便是假死,也是安靜的;唯有活著,哪怕又累又苦地活著,也還是喧鬧的。
老女工卻催促了:「見了面還是快走吧,我得鎖後門了,院長知道了會麗罰我的。」
香港的街衢繁華熱鬧,燈紅酒綠,陳納德突然駐足,雙手交叉抱住臂膀:「不出一年,這裏將會炮火紛飛、硝煙瀰漫。」毛邦初驚望著他,像聽著巫師的預言。
陳香梅驚醒了。翻身而起。睡過頭了,她快速地穿衣梳洗,並不以為世界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怕是夢中的感覺吧。
修女院長聲嘶力竭叫喊著:「快!快!快去地下室!」
陳納德和他的美國空軍志願隊並不在雲南的密林里,他們在緬甸境內的東瓜。
莫非她早已忘卻了他?把他當成毫不相干的陌路人?更糟糕的是,把他當成心懷叵測的拆白黨?他一急,顧不得許多,一邊追趕她,一邊急切地說:「陳香梅小姐,你許是忘了我,我是我妹妹的哥哥,哦哦,不對,對,我妹妹是伍愛蓮,你真光女中的同學呀,前年聖誕節,她領著我去了你們的紅房子,我們見面就熟,談個沒完……」
她羞赧了,莫非這就是初戀?她只有16歲。
形勢變得異常嚴酷。可將物質運進中國的唯一通道進口港仰光危在旦夕,中國境內主要物質集散地昆明在日機的狂轟濫炸中。這滇緬公路命脈的兩端必須加以保護。
第五天,炮火轟炸空前絕後地猛烈,圍城進入了白熱化階段。畢爾信守諾言,在炮火紛飛中又來到了女書院的后|庭院,流彈擦著他的腦袋過,一綹頭髮都灼焦了,他還若無其事。陳香梅抓住他的雙手,歇斯底里地哭叫著:「不!不!畢爾,我不能讓你死掉!你死了我也沒法活了。你不要再來了,我和妹妹們會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答應我。」
圍城的第十五天,吃過小半碗煮黃豆,陳香梅翻看《紅樓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也不知是讀第幾遍了,流彈網的噠九九藏書噠噠聲成了讀書時的伴奏。讀畢晴雯、襲人、香菱和金陵十二釵的判詞,她不由得托腮痴想:厚地高天,哪來這麼多的痴男怨女?可謂古今情不盡。而情起情滅皆因一個「緣」字?這「緣」,是因?還是果?她和畢爾只有執手之情,但分明已是戀愛,這是烽火緣圍城戀?突然一聲巨響,燈滅了,天花板坍了,百年塵土紛紛而下,整個世界漆黑一團。爆炸就在頭頂,轟天震地,她們就這樣被埋葬在地下室了。沒有一個人出聲,吶喊呻|吟沒有,呼吸聲也沒有,她死死地捂住《紅樓夢》貼在胸口,就這樣被活埋,也夠本了。
英、美對日,德、意對美正式宣戰,太平洋戰爭爆發。
又是一片寂靜。
她對他敞開心扉,無所不談。
這瞬間,他的耳邊忽然響起了巴雷特上校說的「士為知己者死」、「為朋友兩肋插刀」,他咂摸著,是這意思。他雖耳聾,但也知道大家背後喊他老漢子,對,他是條老漢子,更是條硬漢子,他接過了訂單,即同毛邦初前往香港。
總之,1941年4月底,第一批購妥的飛機由挪威船承運起航;掃興的是,第一架飛機因輪船上的吊鉤斷裂,毀於紐約港;不過,到六月初,第一架P—40C終於在仰光等候運往中國了。
颯颯颯颯颯。是機關槍的掃射聲流彈的呼嘯聲。
春去夏來,陳納德力圖組織一支美國空軍志願隊的計劃不再是虛無縹緲的空中樓閣,儘管來自陸軍和海軍部門的阻力依舊很大,陳納德不管,他抓住一切時機,向他的原空軍部隊的好友,熟悉的或陌生的退役軍人,喋喋不休地宣講鼓動!他講述親眼目睹的上海、南京、武漢的浴血奮戰的情景,控訴日機將重慶、成都、昆明轟炸成一片火海的罪孽,他奔走呼告,他唇焦口燥,成立空軍志願隊,到中國去!他怕是瘋了,仍有人投以詫異的目光,但他是清醒的,他知道,他與中國有血肉相連之感,他至少一半是中國人了。
他仍舊穿著一身粗製濫造的冒險家式的服裝:破舊的空軍帽、笨重的防蚊鞋、皺巴巴的軍官襯衫上別著中國軍銜。就像他7月28日在仰光碼頭上迎接第一批志願隊時那樣。目光也是一樣:專註地、誠摯地、絕對權威地凝視大家。
仰光已是一片火海,大火蔓延到鄉間,烈火焚燒著稻草垛甘蔗林,城裡人已經逃難,志願隊兩天只能啃麵包度日,聖誕夜,波萊及時運去一卡車食品和烈酒,精疲力盡的志願隊員們就在機場的大樹下開懷痛飲,陳納德給他們發來了賀電,並表示一有運輸機,即派去增援。此刻陳納德還焦灼地牽挂正在香港辦事的艾爾索普的安全!
在對飛虎隊的宣揚讚頌中,陳納德發現稱頌者有意無意將志願隊員描繪成一群「蠻子」「兵油子」!對此,他很在意,他冷靜又詳盡地分析了飛虎隊成功的種種因素:戰略戰術,隊員訓練,中隊長素質、P—40C機性能、地勤人員的配合、補給、警報網等的作用,猶如一支優秀的足球隊之所以在激烈的球賽中獲勝,除了各個隊員的充分又精彩的能力發揮,還離不開全盤密切默契的配合。
7月8日,陳納德抖落一身的疲乏,依舊穿件粗製濫造的冒險家式的服裝,從華盛頓飛往舊金山,下午4點,登上了飛往中國的飛剪式班機,同機的有即任中國政治顧問的拉鐵摩爾。
他要回中國。是回,不是去。
轟!轟!一下一下,是一炮一炮。
「那好,每隔三天來看你,不能再讓步了。」
英國首相邱吉爾打電報給緬甸總督:「此等美國人在緬甸禾田上空的勝利在性質上(如果不是在規模上的話)是能夠和不列顛之戰,皇家空軍在肯特忽布草園地上空所獲得的相媲美。」
這個男子怔住憶。他又說錯了什麼?
聖誕節時,全家團聚,還來了許多老朋友。起居室的壁爐里爐火熊熊,大家談笑歌唱,陳納德卻在牽挂中國。他談起了中國,談到日機扔下數百燃燒彈釀成三天三夜的全城火海;談到在廢墟和焦土上,在被炸得坑坑窪窪的跑道上,成千上萬的中國民工奮不顧身搶修機場;談到駕著老式的戰鬥機艱難空戰的中國飛行員;談到在戰爭、災荒和飢餓中掙扎的善良的中國農民……寬敞的起居室肅靜了,但是,他的聽眾們對這話題並不感興趣!他們漫不經心的眼光告訴他:在中國的戰爭跟美國有什麼相干?一位老友帶醉意地說:「克萊爾,你不遠道去幫一幫支那人打日本人嘛。」他猛地站起,如若不是聖誕節,不是在自己的家,他定要吼叫「滾出去」。
一舉成名天下知!他陳納德的聲名是打出來的。
畢爾這才趕緊取下肩上的挎包交給香梅:「一點食品,給你的妹妹們吧。」
也許他捨不得這麼快就鬆開她的手,就又說起一個話題:「小香梅,你可知道美國人陳納德?為了幫助中國抗日,他組織了一支美國空軍志願隊,準備痛擊空中轟炸的日本狗強盜,聽說他們已經來到雲南的密林里,正在緊張地訓練。」
這個男子,一眼看去,就是上海江浙一帶的儒生。皮膚白凈、面目清秀,中等個頭,但因偏瘦,反顯挺拔。一襲白帆布西裝,結一條黑色領帶,腳著一雙網眼白皮鞋,在儒雅倜儻的江南才子風韻中,分明跳出現代青年的時髦和幹練。
他正患氣管炎且高燒不退,也只得飛抵重慶。這一回,蔣介石不容置辯地命令:「你必須立即去美國。」並交給他一摞書面訂單帶去美國向駐華盛頓的宋子文報告,任務很簡單,要飛機要飛行員!
但人們很快明白,他們可不只是觀眾和聽眾。炮火愈來愈猛烈,流彈網撕碎了人們的神經,飛機營營地在頭頂盤旋,轟隆一聲巨響,整個世界黑了下來,只剩下火海、廢墟和死亡。
香港大學位於半山腰,樹木蔥蘢、繁花似錦。圖書館、教室、宿舍、食堂錯落有致,上哪都得蹬石階、翻黃土隴子,倒也別有一番情趣。廣州淪陷后,嶺南大學從廣州的康樂村坪石嶺遷到香港上課,借用香港大學的課室。香港大學的學生白天上課,嶺南大學的則在午後和晚間。嶺南大學的學生便愛在課前到港大的茶室喝一杯濃茶,邊品茗邊天南地北神吹海聊。漸漸地成了一種風氣:不喝下午茶,不為嶺大人。
「小香梅——」男子快活地嚷道,聲音微微顫抖,掩飾不住激動。
這是寒噤的黎明,瑟縮的黎明,她們姐妹無依無靠,沒有了家!也許,她該冒死去瑪利醫院護士學校找大姐,靜宜畢竟比她大四歲。
到得11月底,陳納德將志願隊按作戰需要編成三個中隊。第一中隊命名為「亞當和夏娃隊」,第二中隊為「熊貓隊」,第三中隊為「地獄里的天使」。每個中隊隨心所欲在飛機上塗抹各自標誌的漫畫:亞當圍著大蘋果追夏娃、裸體的天使,還有的乾脆就是駕駛員自個的漫畫像。陳納德寬容甚至縱容這一切,讓美國人浪漫、樂天,還有點玩世不恭的天性盡情發揮吧,他胸有成竹,他們決不是烏合之眾,個個都是好樣的。如果一切順利,他們將很快調往昆明,隨時痛擊來犯的敵機。
這是1941年12月8日香港的清晨。
她的冷冷的黑色眸子倏地掠過暴風雨,她全身顫慄著,那腋下的書不知何時已讓雙手死死攥住捂在胸口,她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一扭頭,踉踉蹌蹌地向前走去。
他心滿意足地抽著駱駝牌香煙,喝著威士忌,仍不會說中國話的他,對中國話卻越來越能心領神會。中國話怎麼說?十年辛苦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東瓜離仰光約160哩,靠近錫唐河,是個破爛不堪的小鎮。鎮中間僅有一條土路,晴時塵土飛揚,下雨一片泥濘。路兩旁有些鐵皮屋頂的小店鋪,中國商人和印度商人出售皮貨、假寶石和腰果什麼的,也有小酒店。密密的柚木和叢林包圍著小鎮,東瓜基地就隱藏在叢林深處。柚木、麻栗木蓋成的簡易營房沒有電燈,也沒有鐵紗門窗,從七月下旬開始,幾批志願隊員陸續抵達。時值雨季,傾盆的季候雨、酷熱的高溫和恐怖的大雷雨交替著,多年的腐爛草木瀰漫著酸臭氣,森林中瘴氣出沒,毒蟲毒蛇猖獗,毒蚊臭蟲瘋狂,營房裡都生出了青苔!幾百名志願隊員灰心喪氣,正義感和冒險精神披惡劣的環境磨損了。隨軍牧師保羅·弗里爾曼無能為力,雖然他是同第一批飛行員乘船而來的,而且1937年就與陳納德在漢相識;從昆明派往東瓜的卡尼也束手無策,儘管他是陳納德的僚屬好友,又是經驗豐富的教官;托姆·金特里大夫更是回人無術,對付疾病,他有一手,對付情緒,他可沒有感召力。
陳納德用民主作風管理志願隊,他廢除敬禮制,誰跟他敬禮,他必回禮;營房何時熄燈,酒吧何時關門,少數服從多數;生活已夠艱苦枯躁,還是不拘小節、一家人似的為好。但是對飛行訓練,陳納德一絲不苟,嚴厲得近於刻板。每天清晨得進行一個半小時的空戰訓練。陳納德頭戴鋼盔、腳穿防蚊鞋,爬上搖搖晃晃的竹子搭成的指揮樓,一手握著望遠鏡,一手拿著麥克風,對空中飛行進行實地指導,從難以嚴,容不得半點含糊。誰要是敢嘀咕,他會惡狠狠地說:對飛行員的要求——熟練!戰鬥機駕駛員不能像快餐的德國肉餅一樣做出來,不管需要多麼緊急。P—40C笨重、低空飛行時引擎常失靈,因而飛行員一度對它感到恐怖,稱為飛行員的「殺手」,但陳納德不這麼看,他充分看到的P—40C的長處,它的笨重給了它令人難以置信的俯衝速度,它的裝甲厚、火力強,恰恰能利用這些以強制弱。每天還在叢林小屋中教授戰術課,在美國無用武之地的陳納德的戰術思想,在這裏得到充分的發揮。他強調協作配合精神高於一切,以兩架對付敵機一架,等於四架對付一架,成雙成對地打,這也是「以強制弱」!
可兩雙手還緊緊攥在一起。
修女院長在午夜領著她們出了地下室,瑟縮著進小教堂作禱告。夜空冷得發藍,星星晶瑩地閃爍,彷彿間讓人覺得這不是星星,是十八天的戰火還在炫耀地閃爍。教堂已顯得破破爛,牆壁上千瘡百孔,藉著搖曳的燭光,五十多個死里沈生的老少女子以闡啞的嗓音唱著讚美詩。
十個星期仰光上空的浴血苦戰,飛虎隊僅以5架至20架可用的P—40C機,在逾干架的日機間周旋,有過31次遭遇戰,擊毀敵機217架,可能擊毀43架。這是怎樣的以正義戰勝邪惡,以少勝多,以長制短的光輝戰績!
這一夜,她們姊妹五個算睡了囫圇覺,因為有了畢爾。
畢爾說:「答應你,每隔一天來看你。」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