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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生於昨日 第七章 流亡三千里

第一部 生於昨日

第七章 流亡三千里

奇異的是,越是這樣,原始的人性越是呱呱叫起來。人們分外注意吃!無數的人在街頭擺起了煎餅攤,煎出的是鐵硬的小黃餅和蘿蔔餅之類,但無數的人,不分男女老少,不論尊卑貴賤,都狼吞虎咽地吃著。人們像是急不可待地進行婚戀!報紙上每日都擠擠挨挨地登滿結婚啟事。什麼都靠不住了,唯有食色,是切實可靠的東西。
陳香梅哭笑不得:「討厭。」
中國部隊已在東岸深挖戰壕,一步也不敢離開。不能後撤一寸,一撤,中國就完了!
未若獨秀者,峨峨郛邑間。
幾個妹妹和愛蓮已哭成一團,波貝懶懶地坐了起來:「唉,女人們,別哭啦,不走還不成?」
1942年。也是在南方雨季的五月,史迪威將軍以徒步穿越熱帶叢林140英里,行程20餘天,而讓美國報刊熱鬧了好一陣子。
店主卻像得了寶似地歡喜:「讓我來讓我來,這窩鼠仔浸到清油里,是治刀傷火燙的靈丹妙藥呢。」他將桐油燈掛在板壁的鐵釘上,一手提著死鼠,一手托著鼠仔們,歡天喜地出去,嘴裏卻噓著:「女人!你們這些女人,壞事的女人!」
她不能違心。哪怕是忘恩負義,哪怕是錯過了命運的恩賜。
嚮導仍陰沉沉地問:「死了?那我們等一天。」
此嶠獨秀。
多好的飛虎隊員!陳納德對志願隊的解散深為遺憾。
她伏在他的胸前抽泣著,她的心充滿了歉疚,也許,她應該妥協,跟他走,人生難得一知己,況且是刻骨銘心愛你的人!她抽抽嗒嗒地說:「我傷了你的心……你怨恨我……責怪我吧……」
蔣介石苦不堪言,真有「打落門牙往肚裡吞」的屈辱感。不要說失去了滇緬公路這條至關重要的供應線,重要的是浩浩蕩蕩十萬中國遠征軍,不過幾個月,竟被損得七零八落!他不能原諒史迪威,卻又發作不得,只是自此從心底里不信賴史迪威,哪怕史迪威是西點學校畢業的美國中將。而陳納德,則以忠誠、戰略眼光和戰術水平贏得了他的絕對信賴,哪怕陳納德原不過一默默無聞的退役上尉,直到4月20日,方由羅斯福總統向參議院建議提升為準將並獲得通過。蔣介石的褒貶親疏,客觀上也深化了這兩個美國人原就有的矛盾。
他鬆開了她的手,輕輕地扳起了她的下頜,這是一張美麗的青春的臉,青春真是無價之寶,戰勝了病魔,戰勝了死亡,又這樣地光彩照人!這張臉上滿是淚水,是真誠的痛苦,他為什麼要逼著她作出兩者居一的選擇呢?如果他真正愛她,就應該尊重她的選擇。
也遇到過白天土匪打劫。幾個背長槍的匪們在小河邊凌|辱折磨著一白髮蒼蒼的老人,幾個女人恐懼地盯著老人,像等候著他的指令,而老人只是不住地呻|吟:天啦,我沒錢,沒錢。
靜宜皺著眉頭說:「要是鼠疫,可就糟了。」
陳香梅不知自己是怎樣行走的,畢爾一直架著她;靜宜和香蓮要換他,他堅決搖搖頭。
波貝不客氣地插|進他倆之間:「別故弄玄虛啦,乾脆說吧,是愛的力量和智慧。」
怒江保衛戰是緬甸悲劇的最後一幕。對此,史迪威一無所知,他只是領著百餘人穿越叢林。自然,被稱為死亡陷阱的熱帶叢林不會因他是美國中將而變得溫柔,瘴氣、毒蟲、虐疾、霍亂、回歸熱、飢餓的死亡陰影同樣籠罩著他們。但他畢竟是要人,斯考特駕著飛機仍在尋找他,並在他出走的叢林地帶投下食品、藥物和信件。而不明真相的美國新聞界,仍在大肆宣揚史迪威正指揮著緬北激戰。
波貝嘴中發出噓聲:「女人!這些女人!壞事的女人!」但他滿臉是歡笑。
是一個悶熱的黃昏。團團烏雲在天際翻滾,荒野中成群的蜻蜓低飛著,突兀而起的是上千隻蛤蟆的鼓噪,熱氣蒸人的鐵皮屋瀰漫起詭譎神秘。巫婆包著黑頭巾,穿著黑大襟衫褲,臉和手都像千年老樹皮,壽斑團團塊塊,沒有牙的扁嘴開開闔闔,就像鄉間燃著柴火的灶口。她念念有詞:「東邊的鬼東邊去西邊的鬼西邊去南邊的鬼南邊去北邊的鬼北邊去」,霎時她像婆娑起舞的少女般,在香梅的身上騰空跳躍,渾濁的老眼變得炯炯有神,嘴裏發出「噓噓」的呼嘯聲。雷聲隆隆由遠而近,夜幕沉沉籠罩一切,條條豁閃如狂舞的金蛇,讀書郎讀書妹全給震住了,傻痴痴地跪在銹跡斑斑的鐵皮上,動彈不得。
可是,他們還很年輕時,就要分道揚鑣了!原以為貼戀著的一切就要流逝了!她打了個寒噤,緊握著他的手:「畢爾——別忘了我!」
無疾的在大雷雨中坐等天明。
他苦笑了,她有時過於老成,有時又太孩子氣,但是都純清得讓你心疼,執著得讓你無奈。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忘得了嗎?你是個不同凡響的女孩,就像這獨秀峰。」
裡間的地板上也躺滿了人,多是老人,因為是地板而不是泥地,價錢大概要貴得多。有張粗笨的木板床,還有灰朴朴的墊被和蓋被。店主伸出骯髒的指頭,報了個驚人的住價!畢爾搖搖頭,領著大家又要往外走時,店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難道要強行留宿?波貝捋起袖子,女孩子們嚇得尖叫,店主卻涎著臉笑了:「好說好說,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嘛。這床鋪是我們自家睡的,看你們像群學生崽。怪可憐的,就給這個數吧。」價錢壓了許多,但仍昂貴,畢爾想想,一咬牙:「就這樣吧。」店主便眉開眼笑去到外間張羅。
一切又變成了人間天堂。初夏的澳門碼頭,背景是柔和起伏的小丘陵,漆成紅、黃、綠的小屋像是童話世界。畢爾又緊緊握住了她的雙手,塵埃滿面的她流著淚說:「畢爾,我一百次擔心再也見不著你了!」畢爾抽出右手,拭去她臉頰上的淚水,歉疚地說:「小香梅,我發誓,再也不離開你,永遠。」
六姊妹和愛蓮擠坐在船下部的甲板上,從圓圓的船艙洞里看到,九龍遠了,香港遠了。
嚮導忽地打了聲口哨,追上他倆:「等等。黑心錢我不賺。這點錢退給你們。」錢塞到畢爾手中。
蛋青色的晨曦中,嚮導和10個難民正等著他們。
藍天。白雲。怒江。懸崖。
香梅姊妹和愛蓮膽戰心驚地向前移動,靜宜排頭,香梅壓陣。一個個過去了,香梅剛向前移去時,一個日本兵突然抓住她的肩頭,香梅一驚,一張淫|盪兇惡的男人的臉撲入她的視野,她只有緊緊地閉上眼睛,完了,一切都完了,珠寶首飾全縫在她的衣縫裡,她走不了,姊妹們又如何完成得了苦難的歷程?
陳香梅的心怦怦亂跳,是的,這一年,他們經歷了真正的生死戀,然而,就是一個「愛」字也沒說過!她羞怯地偷眼看他,他是那樣緊張,尖尖的喉節上下動著,這可不是平時的畢爾,忽然間,她想淘氣了,她頭一偏:「畢爾,我們登獨秀峰吧,比一比,誰先上峰頂。」說著,她撒開勻稱的雙腿就往西麓奔。

18

「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香梅輕聲吟道。
陳香梅想迎上去,但腿腳不聽使喚,愣愣地動彈不得,倒是靜宜跑上前,愛蓮氣喘吁吁說不出話,只掏出一張疊成飛鳥狀的紙條。
那是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燠熱的空氣蒸騰著人和垃圾的異昧,街頭巷尾到處擠滿了難民,沒有一家客店不掛出「客滿」的睥子。嚮導陰沉著臉說:「鬼子離這很近了,明天天一亮從這出發。」說完甩手就走。
生性耿直倔犟的陳納德卻不能在複雜微妙的關係中保持沉默。邊鎮畹町,早春二月時歡送遠征軍的鮮花牌坊已經枯萎,有多少壯志未酬身先死的中華英魂在異域冤屈地遊盪呢?他對史迪威的穿越叢林發表評議,認為如果史迪威僅僅是一連、一營或者一團之長,那麼他的出走自堪尚嘉,但是,肩負美國在亞洲的高級將官和中國參謀長這雙重大任,他的舉動是對重任的漠視、玩忽職守!因而,陳納德相信史迪威僅僅把自己看作一名普通戰士,史迪威的軍事思想只能打幾次勝仗而決不能贏得戰爭的勝利。這真是刺刀見紅,自然超過了自尊心極強的史迪威的心理承受力。
店主擎著桐油燈跑進:「什麼事?什麼事?出了什麼事?」
解散儀式在重慶舉行,原打算野餐,但天公飄起了毛毛細雨,且綿綿不絕。中國詩句怎麼說?天若有情天亦老。中國俗話怎麼說?下雨天,留客天。是這意思。
香梅輕聲問:「求求你,告訴我。」
畢爾真想兜臉給他一拳,靜宜拉住他:「請你別說不吉利的話,我妹妹還活著,我們去給她買葯。」
是爆竹商想起了點亮蠟燭,搖曳的燭光中,人們恐懼得痙攣。
「你就愛貧嘴。」不過畢爾的心裏還是甜甜的。只是他不是17歲的少男,而是27歲的大男子。
女子能獨秀?
香港,華美而悲哀的城市,她對英國人在殖民地上目空一切的神態深惡痛絕,對那些稱英國為皇家的華人順民痛心疾首,對香港街頭那些半通不通的中文標語招牌啼笑皆非,電話曰德律風,郵票日士擔,雜貨店曰士多,烤麵包曰多尼,公共汽車站則寫著:「如要停車,乃可在此。」
一間鐵皮小屋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中。屋頂牆壁地面都是銹跡斑斑的鐵皮,沒有窗。在六月烈日炙烤一天後,打開鐵皮門,小屋像燒紅了的烙鐵般灼人,可又不能打開門,要不,荒野中嗡嗡作響的蚊子大軍將浩浩蕩蕩飛進。呆到後半夜,氣溫降了,鐵皮屋回歸為冷如鐵!他們何罪之有?竟下十八層地獄受火烤冰凍的懲罰?
又是一個黃昏,在他們眼前竟出現了奇迹般的畫面,難民們驚https://read.99csw.com愕地站住了。這是山坳里的一方荷田,但只剩下七零八落的被拗斷了的荷莖,大概附近的農人還有前邊逃難路過的人們已將蓮蓬乃至荷葉都採摘光了,這樣的年頭這樣的季節,荷蓮比黃金還珍貴!奇迹不在此,在山坳的深處,荷塘的盡頭,分明亭亭玉立著兩支蓮蓬,幾片豐碩的荷葉擁著它們,像母親護衛著孩兒。鴉雀無聲的驚愕之後,老少女人們異口同聲叫了起來,呵!青綠的荷葉!誘人的蓮蓬!男人們於是躍躍欲試,脫鞋卷褲腿,鏜進荷塘,這荷塘卻怪,越往山坳里走,越深,先是沒過膝蓋,再齊腿根,距那蓮蓬荷葉還有一箭之遠時,乖乖,打頭的人眼見陷進了泥沼,虧得隨後的人斜拉硬拽,方扯到安全地帶,後面的人已是稀里嘩啦往回撤了。
P—40C機群大展雄風。一次次俯衝,一次次掃射;用俄式毀滅性炸彈炸崩山頂、堵塞道路,將日軍群各各封閉加以殲滅。轟炸機發揮威力,直炸得天昏地暗、山崩谷裂,滑坡幾乎淹埋了公路。炸毀卡車、炸毀浮橋、炸毀一切架橋設備。
他們九個人和另外十個並不相識的難民聚成一群,請了一位嚮導帶路。嚮導是個黧黑精瘦的廣西人,腰間居然大模大樣別了一支老式手槍,這叫人頓生膽怯,不過香梅老懷疑那槍里沒有子彈,也無法扣響,因為槍已銹跡斑斑了。但有總比沒有強,要躲避日本人,躲避轟炸,穿越封鎖線,繞過土匪出沒的地域,他們必須迂迴前行方能抵達桂林。當然說不定這位嚮導就是個草寇,可事到如今,一切只有聽天由命了。
畢爾憤怒地衝上去,一把揪住波貝的襯衣前胸,吼叫著:「你這自私鬼!你要走你儘管滾!」
小客棧只點一盞直冒黑煙的桐油燈,烏煙瘴氣中,你若是一腳跨進門檻,立馬就有人殺豬般嚎叫起來,定睛俯看,腌躦的地上橫七豎八躺滿了人,你踩在哪位「客官」的身上了。也有架著三層床鋪的,那鋪上地下也全密密麻麻躺滿了人。怎麼說也比風餐露宿強點。
在感受到愛的同時,她疑慮著愛。這就是愛么?他對她太好太好,好到能包容她的所有的弱點和缺點,好到能對她無欲無求!這怕只是一種高尚又高貴的慈愛,而不是男女間的愛?如若他再強硬點,宣洩著征服欲和佔有慾,或許她會順從?可他只是溫吞水似的不冷也不熱,一切都適可而止了。
如果說白天的恐懼叫他們觸目驚心,那麼夜間宿店的恐怖已把心碾成了粉末。總擔心遇上黑店,天亮時已成了店家蒸籠里的人肉包子。一夜夜就這麼捱了過來,幸而店家多只是貪婪的主。嚮導只管白天帶路,夜間獨宿一處。他們沿途經過的都是鄉野小鎮,所謂客棧,也多是戰時住家改成的罷了。
嚮導不露聲色地說:「那你們再商量吧。明天天亮在這給我個准信。」走了幾步,又回頭:「這小女子,怕是活不長了。」
桂林,卻並不是和平的綠洲。
也許是嚮導腰間的槍起了作用,也許匪們認為這不過是群窮學生,土匪沒有刁難他們;但脫離了險境的他們卻仍為老人和婦女擔憂,嚮導頭一回歪著嘴笑道:「你們真是些書獃子,這年頭,各人顧各人還顧不上了呢。」
儘管羅斯福總統曾通過馬歇爾給志願隊打來密電,稱「美國志願隊的英勇和無畏及其非凡的作戰效力實為全美國的榮耀」,他「對志願隊駕駛員獲得舉世讚賞引以為榮」,但是,志願隊仍不得不解散,其中237名志願隊隊員選擇了返回美國,其餘的編入所謂的第23戰鬥機大隊。
夜朦朧,雨朦朧。
他嘆了口氣。她是浪漫的,他是現實的;她還只17歲,可他已經27歲了。
店主狡詐地打量著他們,似乎要透過灰頭土臉臟衣破鞋窺探出囊中錢財,好一會他才點點頭,領著他們從人的縫隙間抬腳跨進裡間。
江南才子的文弱瀟洒的風貌消失殆盡,二十幾天的流亡生涯,日晒雨淋、奔走操勞,他又黑又瘦,長發亂蓬蓬,鬍子拉碴,因為焦慮目光灼灼,如果腰間別支槍,他怕更像草莽豪傑了。
他無話可說。
7月4日,是美國空軍志願隊的解散日。
爾後,七個女子迫不急待地找出梳洗物和細心珍藏起來的一點點化妝品,去到淙淙的小溪邊,梳洗修飾,似乎進城是她們人生中的一次盛典。
史迪威的這一舉動顯然讓美國報刊吃了一驚。但是,一個近六十的老人如此倔犟甚至固執地這麼做了,穿越叢林,木筏渡江,翻山越嶺,這讓富有冒險精神的美國人感受到征服的魅力,就個人而言,史迪威是勇敢無畏,不屈不撓的,有著剛強堅韌的意志和毅力。美國報刊也就撇開歷史的視角,不談亞洲戰場的後果,只是繪聲繪色渲染這長途跋涉的傳奇和驚險!史迪威倒還坦白率直,5月25日美聯社發自新德里的一篇報道中,他說:「我承認,我們挨了打,我們不得不撤離緬甸,真是丟臉得很。我想,我們應該弄清是什麼原因造成的,我們要回去並重新佔領緬甸。」他並沒有自省。
香港,我會回來的。她的心在呼喊逝去了的一切,不會是迢遞的夢。
二叔婆鏗鏘作響地走來,還是那麼矮胖卻精神抖擻。她說: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短短的幾分鐘,她卻分明是踩在生死的陰陽界上,冷汗熱淚將秀氣的臉變得濕漉漉的,一陣歇斯底里的獰笑聲中,她睜開眼,呲牙咧嘴的日本兵猛地將她一推一嚇呆了的姊妹們慌慌地摟緊她。骨肉總算又相聚了,她們像是在奈何橋上奈何行。
香梅姊妹相濡以沫。一杯淡水、一隻梨、一碗米飯都能真誠禮讓,連六七歲的香桃也變得老嘎嘎的,說:給愛蓮姐吃嘛,她是客。這時候誰是主誰是客?大家都笑了。香梅甜到心裏,她們是好姊妹。
暴雨傾盆而下。無數條雨柱猛烈抽打著鐵皮屋頂,卻空空得要把人的心掏出。雨水順著鐵皮縫隙破洞滲了進來,燭光中,鐵皮牆壁鐵皮屋頂像抽象派畫家塗抹出無數幅畫圖,又像是遠古蠻荒部落神秘的圖騰。
還有幾天就是她17歲的生日,可是生命已行到盡頭,迷濛的回憶像篩子,留下的是這樣一柔一剛的兩個女性,如果她能生還,是否已鑄就成一個剛柔相濟的女子呢?
細雨··,四周不見人。但是兩人卻一時無語,像有什麼阻隔著。山麓的讀書岩、太平岩、月牙池也都扇不起他們的興緻,畢爾無話找話,指著獨秀峰上一巨大的「壽」字說:「這『壽』字,好大氣魄,果真是慈禧太后的手筆?我懷疑是書法家代筆。」

19

1942年5月末的一天。
畢爾說:「今天我一定要弄到奎寧,還有治痢疾的葯,要不,她會沒命的。」
他發誓,志願隊解散了,但飛虎隊的榮譽、飛虎隊的靈魂,決不會隨著解散而煙消雲散。
她艱難地仰臉看他,視野卻網進雨傘上的翠綠荷葉,在迷離的夜色中,竟清晰又清新,荷葉蓮子!她觸畫生情,怦然心碎,一頭栽進畢爾的懷中,嗚咽不已。他的胸膛並不寬厚,原本一介文弱的江南書生,但從香港開戰到流亡逃難,他卻始終不渝地愛護著她和她的妹妹們!她欠了他太多的情,她咧咽著說:「我傷你的心了……」
他倆的臉倏地都紅了。真的,從未說過一個「愛」字!
八月的一個雨天,在昆明陳納德的辦公室里,他收到孔祥熙寄自重慶的一封信,才知道他的父親已在七月去世了!他怔怔地站在窗前,信紙飄然附地。窗外大雨滂沱,似乎蒼天也在悲號。他的父親,只是路易斯安那州的一個普通農人,種棉花、打獵、垂釣、蒔弄菜地而已,33歲時失去了髮妻,43歲時第二個妻子又病故,父親的中年曆經兩次喪妻的打擊,陳納德兄弟倆是在父親粗糙大手的撫摸中成長的,父親淳樸、耿直、充滿了活力,他讓兒子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闖蕩,與神秘的大森林作伴,跟湍急的江河拚搏,所以陳納德方鑄造成無所畏懼的自然之子吧!
畢爾攤開蓋被,乖乖,竟有一窩蠕蠕動的小鼠仔!
從廣州灣出發時,是畢爾堅持為香梅雇了頂轎子。原先的主雇是個老頭,心臟病突發,雙手在空中胡亂地抓了抓,便臉色青紫地死了。轎夫將他扔在路旁水溝旁,就又抬上了陳香梅!目睹這一幕,大家是又恐怖又麻木,生命就是這樣脆弱又無奈,死的死了,活的還要在逃難中掙扎。轎夫要價極高,或者有珍貴的海鹽和茉莉花茶也行,這在流亡中是比藥品還要救命的東西。靜宜準備廉價兌換珠寶首飾,畢爾制止了她;他帶著海鹽和茉莉花茶,他給了轎夫。靜宜說:「畢爾,這是很寶貴的呵。」他笑答:「還有比生命更寶貴的么?小香梅眼下最重要的是贏得時間恢復體力!」黑心的轎夫卻又極怕鬼,抬起轎子就狂奔,說是不奔那新鬼的魂就會附到他們身上。畢爾也就跟著轎夫狂奔,無論如何,他不能離開香梅一步,萬一失散了呢?
畢爾又瘋了般衝上去:「你胡說!」
他找著了那家店。爆竹店早做了旅店,難民已擠得像沙丁魚罐頭。店主問清情由后,說他在鎮外倒有間爆竹倉庫,眼下爆竹倒沒有,只是簡陋荒僻些,他們願住多久就住多久。
她哭得更厲害:「畢爾……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為什麼?」
他搖搖頭:「哪能呢?無論何時,無論你怎樣……我都不會怨恨你、責怪你……永遠。」
畢爾聽到的傳聞或許是真的,蜂屯蟻聚的難民們多是老弱婦孺。悶熱、潮濕、九*九*藏*書汗餿、腐臭、乾渴折磨著人們,不少人病了,嘔吐、哭泣、呻|吟此起彼伏;忽地一陣騷動,原來有個老者死了,撕心裂肺的喊叫、足頓胸捶的哭嚎中,周遭的人卻催促著死者的家屬快把屍首擲入海中,天知道是不是傳染病,要是遇上日本人檢查,全船不知會作何處置!家人被迫對死者海葬,婦孺們撲在船舷呼天搶地時,這家人原先的座位早叫蠕動的人群填滿了。陳香梅眼睜睜看著這一幕,不寒而慄,直冷到心裏,人類的同情心泯滅了?這真是一座海上地獄。
香梅說:「哼,慈禧太后縱有千般的不是,可不見得她就寫不來一手好字!男人就愛俯視女人。」
桂林,而今是大后的方的名城,各界名人薈萃之地,他的女孩,會在這裏順利完成大學學業嗎?她能在苦難的歲月中獨立成長嗎?
好一會,一個男子囁嚅著說:「鬼子就要來了,若是為了一個女子,叫大家……」
他輕聲說:「小香梅,還記得去年的九月…香港的紅房子……爾後是別離……別離又重逢是戰火…戰火后是逃難……生生死死都經過了,又到了九月,我要對你說……可是又總沒說……」
請聽聽這些統計數字吧。七個月摧毀日機299架,此外還有可能摧毀153架。志願隊在戰鬥中損失12架P—40C,在地面喪機61架。有4名駕駛員在空戰中陣亡,6名死於高射炮火,2名在地面被炸身亡,10名在空難事故中喪身,3名被俘。志願隊隊員中,多數受過中國政府的獎章,其中10名駕駛員還獲得英美兩國的優異飛行十字章。他陳納德,已獲得中國的雲麾勳章、不列顛帝國勳章和美國優異服務章。
還有她的初戀,烽火中的聖保祿女書院后|庭院,將永久地烙刻進她的人生記憶中,那一次次緊緊地雙手相握,唯有心相知的純真的愛,今生今世怕不會有第二次!為這,她能忘得了香港么?
半年來她們是這樣焦灼地企盼著離開香港,可在這離別的時刻,香梅卻有著錐心刺骨的貼戀。
「你在讀誰的詩句?」畢爾問道,他畢竟是學建築的。
他拒絕這名稱,卻又實在喜愛這名稱。
他煩亂了:「可是,我說過,不,是起過誓,再也不離開你,永遠。呵,我只要你一句話,是你跟著我去重慶,還是我跟著你留在桂林,兩者必居其一!別無選擇!」
嚮導歪嘴一笑,朝那十位難民涸道:「你們呢?願意不?」
嚇得靜宜和愛蓮慌不迭地拉住他。
黑壓壓的逃難人群,扶老攜幼、大包小裹,鬧哄哄亂糟糟;碼頭上原本五顏六色刺眼的巨型廣告牌已成了誇張的髒兮兮的破抹布,輪船間腌躦的垃圾泡沫覆蓋了海的綠色。
陳香梅昏昏沉沉,冷熱對她都已是麻木了。
坐了幾天轎子抵達郁林的小村,香梅才算是初步恢復了體力。於是,又徒步向桂林進發。他們和其他的難民群結成一幫,行走在險峻崎嶇的山間小路上,灰黯荒涼的大山夾峙著他們,沒有青綠,沒有鳥啼,沒有住戶人家,流亡者像在夢魘中遊盪。而且,吃食越來越緊張,米飯、紅薯、玉米難得吃上,雞蛋、水果、蔬菜成了稀罕的補品。他們什麼都吃,腌蝗蟲、干蚱蜢,他們也吃得津津有味。畢爾常把自己的一份留下一半給香梅,他跟她咬耳朵:「你得少吃多餐,才恢復得快;等你長胖了,像原先那樣圓滾滾的,就得省給我吃。」他在忍著飢餓故作輕鬆。
第二天的行路中,這一隊的女子頭上多了幾張青翠欲滴的荷葉,香梅的手中有一隻蓮蓬,還有一隻,畢爾讓其他的女孩們分食。他說:「原諒我,我不是偏心,香梅大病初愈。」女孩們全吃吃地笑了。
畢爾領著女子們去郊野的倉庫房,波貝垂著頭竟也一聲不吭地跟著去了。
像碩大的春筍破土而出,像天外飛來的神奇山巒,此峰古樸峻秀、孤傲挺拔,與疊彩山、伏波山鼎足而立,是古城桂林的絕佳之處。
一個半月後,他們終於抵達了桂林城外。狂叫狂跳了好一陣后,他們軟癱在山坡草地上,不敢相信,噩夢已經過去,逃難已告一段落!
靜宜直到香港淪陷一周后,才冒險來到聖保祿女書院和姊妹團聚。香梅告訴了大姐一切,靜宜對畢爾的印象很好。
他強烈地預感到:他們今生無緣。
靜宜說:「來,我們先收拾好床鋪。」
黎明即上路,不論晴雨。黧黑精瘦的嚮導陰鬱地說:「雨天若不走,住店,不要說我耽擱不起,你們賠得起嗎?每天像是逼著你們趕路,不趕行嗎?天黑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荒天黑地,不要說你們身子骨受不住,遇上強人,小命就沒了。」一行人只有默不作聲跟著他在雨地里走,雨鞋踩在泥濘的小路上,嘰呱嘰呱作響,再提不起精神談李白杜甫李清照了,倒是波貝有時會罵出聲:「媽媽的!乞丐不像乞丐,充軍不像充軍,我厭煩透了!」
蒼天保佑,他們登上了澳門的碼頭。碼頭上密密麻麻的接客人群中,香梅一眼看見了畢爾,畢爾也忘情地向她們揮動手臂,情人的眼光怕是帶電流的。
畢爾言聽計從,大聲喊著:「躲擺子!躲擺子!」他滿心懊惱,那小瓶奎寧在哪丟了呢?
波貝抱怨畢爾不夠強硬,畢爾嘆了口氣說:「我不能讓她們睡外邊地下,潮濕骯髒,會生病的。逃難,第一就是不能生病。這樣吧,陳家姊妹和愛蓮將木床填滿,橫著睡才湊合。我跟波貝睡床榻。·,波貝,我們去廚房燒鍋熱水,讓她們好好洗洗。」
畢爾和波貝也跑了進來。香梅指著被垛:「你瞧,還在動。」
人們都高高地舉起了酒杯,一片歡呼,室外是淅淅瀝瀝的雨聲,陳納德的眼濡濕了。並不久遠的往事又鮮活于眼前。
六姊妹拎著皮箱等行裝,步履踉蹌地奔走著。恐懼讓她們腿腳發軟,卻叫她們精神亢奮。在淪陷后的香港她們苦呆了近半年,方以學生的身份領到了離港證。
母親飄然而至,還是那麼漂亮又憔悴,她說:勇敢點,這個家還靠你照顧呢。
女孩們又尖叫著雙手蒙住眼睛。
波貝聳聳肩:「又是保護神;又是伙夫,真夠嗆。」邊說邊跟畢爾去了後面的廚房。
從澳門到廣州灣,他們走了整整半個月。這半個月,卻讓這七個女子閱盡人間滄桑,歷經了人生的苦樂四季,她們的心過早地蒼老了。所幸的是,蒼老的心田還殘存著溫柔的一隅,那是愛的清泉在滋潤著,無論對體驗者還是旁觀者。
愛蓮悄悄說:「像是圖騰什麼的,誰採到,誰准能得到幸福。」
香梅她們不由得毛骨聳然,匪們的眼光也直勾勾盯在她們身上,嚮導果斷地做著手勢。讓她們快走。畢爾忍不住對匪們叫道:「你們、你們不能這樣對待老人和婦女!」嚮導已狠狠地將他搡到一邊。
嚮導說:「我看你是條漢子。願老天保佑你們。我們得走了。」
波貝酸酸地說:「什麼對不起謝謝的,看了一出古典浪漫劇《羅密歐與朱麗葉》,還是合算的;只是你倆把它改成中國式大團圓的結局了。」
陳香梅居然奇迹般地好了!
是藥物的作用得有一個過程?是巫婆的念咒驅邪到底靈驗?是大雷雨拯救了無辜的弱者?誰也理不清。總之,陳香梅完全好了。只是整整三天,大家仍不喊她的名字,只叫「嗨」;躺三天是不可能的,鬼子已逼近廣州灣,畢爾雇了頂轎子,說:「嗨,請上轎。」
獨秀峰,明代是靖江王府所在地,清代為貢院,孫中山集師北伐,也曾駐節於此。
曉空中凄涼的孤星伴著慘白的落月,微微的晨風中已夾雜著雨季的黏濕和腥氣。有警車呼嘯而過,大而破的曉空讓人感到這又是一個兇殘的清晨。
天星碼頭到了。
她迷茫了,但心頭分明一熱。
靜宜打斷他:「不,畢爾,我決不能讓你們倆留下,兵荒馬亂的,說不定今生今世就見不著了。」說著已泣不成聲。
畢爾怔住了。女孩,少不更事的女孩呵。她舉著雨傘急急追趕著:「噯,雨天雨地,石階又窄又陡,你別跑,我甘拜下風,還不行?等等。」
畢爾笑了:「嗬,小女子蠻有大氣魄。我可是仰視著你的,你是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成,就別是女皇、太后什麼的。」
是的,此刻她立在獨秀峰巔。
十七歲,含苞欲放的花,他不忍心採摘,更不會去傷害。
「一年應該是366天呵。」他神不守舍、憂心忡忡。
也許父親並不很理解他為什麼長期呆在中國,但父親為兒子所做的一切而自豪。每年父親都要給他寄上兩三封信。信很短,但一筆一劃都是父親粗糙的大手用心勾勒的,讀著信,像溫暖的電流將遠隔重洋的父子的心溝通了。父親和家裡人看來還是理解他並諒解他的,他們並不要他立即趕回美國,只是以後再也收不到父親的信了!父親——撕心裂肺的呼喚在莽蒼蒼的煙雨中傳出很遠很遠,但是,80歲的老父已長眠地下。52歲的男子淚流滿面,不能自己。
時間凝固了。永遠停不了的雨停了,永遠亮不了的天亮了。曙色透過門洞漫進鐵皮屋時,是陳香梅第一個開口說話:「哦,天亮了。」
陳香梅焦躁地等候著,不詳之感壓迫著她,她鑽進人群中東找西尋,冷汗淋漓回到約定地點,仍無畢爾蹤影。她一屁股坐到行李上,淚水涌了出來。
靜宜摟住她:「不許你胡說!媽只會護佑你好起來!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會來的。香梅堅信,畢爾從未失信過。
1942年2月中旬,中國遠征軍10萬兵力,從雲南開入緬甸,由史迪威全面指揮對日作戰。中國遠征軍司令長官衛立煌、副司令長官杜聿明,第1路軍,轄第九*九*藏*書5軍、第6軍、第66軍等,皆為戰功卓著的部隊,經過兩個多月的浴血奮戰,在局部戰場中國遠征軍打得頑強果敢,且救助出被圍困的英軍,但是作為總指揮的史迪威,對敵我雙方的情況並不熟悉,又一意孤行盲目制訂的作戰計劃,結果得此失彼,整個緬甸戰場顯得混亂不堪,英軍軍心渙散,中國遠征軍面臨日軍的瘋狂攻擊。4月24日,日軍佔領了臘戍,切斷了滇緬公路,接著又佔領瞭望瀨,也就是切斷了到印度的退路。這時,史迪威正在密支那附近,他原計劃將司令部設到密支那,但日軍已沖向密支那,史迪威頓生潰不成軍的危險感!陳納德曾用電文向他建議撤離路線,阿諾德則派飛機欲接他撤走,因為就是撤退,三軍怕也不能無帥吧?但是,這位59歲的中將卻使起了牛性子,他決心留下,聲稱「我呆在前線」,他讓一些下屬和婦女飛走,與美國、英國、中國、印度、馬來、緬甸等國籍的114人開始了穿越緬北叢林去印度的徒步行軍!
她們得從九龍的天星碼頭乘船去澳門,再進入內地,往桂林進發。
鼠疫倒是沒有。第二天起來時,她們只是被虱子跳蚤臭蟲咬得遍體鱗傷,就是臉蛋也一片紅腫,奇癢無比。揭開髒兮兮的被單,木板上成千上萬隻虱子在爬動,用手摁去,只只飽滿,一摁一滴血。她們太累太困了,讓虱蚤臭蟲飽餐了一夜。
畢爾急切地說:「是這樣的,香梅病得這樣重,今天又拉起肚子來了,無論如何,得在這裏休整一兩天,我父親有個朋友在這裏開爆竹店,我想找找他,要點葯。」
於是改在林森的官邸舉辦烤燒晚宴,戰地服務團主任黃仁霖擔任司儀,端莊的宋慶齡和宋靄齡贈給陳納德一幅油畫,畫著他跟蔣介石夫婦在一起。沒有出戰的飛虎隊員都參加了晚宴。
它的源頭是喜馬拉雅山終年不化的積雪,它是怎樣鑿開雲南邊境陡峭的石崖,刻下深深的罅縫,旋即跌進寬闊的緬甸山谷,變成湍急的黑河水呢?這是一個謎。滇緬公路到這裏,分外曲折崎嶇跌宕起伏,這裡是中國西南大門的天塹,但天塹一旦突破,西南將遭滅頂之災!
「嗨,306級!」她氣喘吁吁又得意揚揚地嚷嚷。
焦土。焦橋。焦車。焦屍。血染的怒江。硝煙的空氣。
陳香梅和伍耀偉的初戀很快成了熱戀。他們每天約會在老地方,也許香梅實在還太小什麼也不懂,也許畢爾太珍惜這份初戀之情,也許老地方的池塘石凳烙刻著圍城十八天太多的記憶,他們仍是柏拉圖式的愛戀,緊緊地握著手,深情地望著眼,就都心滿意足。
鐵皮屋又剩下七女兩男。
陳香梅仍在昏迷中。
她登高遠眺,只見群峰遙遙、神奇縹緲;他俯瞰山城,只見高高低低縱橫交錯的是黑壓壓的青灰瓦屋頂,青灰瓦上蒸騰著白··水氣,那是人間煙火所致。
從九龍乘船到澳門,原本只要兩三個鐘頭,可是,這艘輪船卻在海上煎熬了三天三夜。
「算了吧,小丫頭,你的憂國憂民怎麼看也有點裝腔作勢。告訴你,自古以來,女才子少而又少,慷慨悲歌者幾乎沒有,最多在一個『情』,字中繞圈圈而已。」波貝強行插|進他們中間大放厥詞,他倒是學文的。
她心亂如麻!她不能違心地丟棄學業跟他走,她也決不能叫他丟棄事業留在她的身邊。她不知該怎麼回答,慌亂中她囁嚅著:「畢爾,原諒我……得作出第三種選擇。」
明明暗暗的光影中,一隻碩大的黑茸茸的長尾巴東西一動不動伏在被垛上,被垛卻在起起伏伏。七個女孩縮成一團,又凄涼地尖叫起來,地板上躺著的老頭們也稀里糊塗坐了起來。
波貝哇啦哇啦:「低智商!路旁有株李樹,上邊綴滿鮮紅的李子,群童皆擁上去採摘,神童不動,謂:苦李也。群童摘嘗,果苦不堪言。此蓮非苦蓮,無人採擷,實因無法採擷,比爾,你意如何?」
年輕的男子都急著逃離香港,因為隨時都可能被鬼子抓壯丁。畢爾和他的同伴俞波貝三月底很幸運地拿到了離港證,但是畢爾執意要等她們姊妹一塊走,他握著香梅的手說:「已等了這麼久,也不在乎再等些日子。你若不能走,我就只好留下。」香梅哽咽無語,不覺想起唐代詩人盧綸的詩句:「少孤為客早,多難識君遲,掩泣空相間,風塵何所期。」
雨··,近黃昏,天地間一片非雨非霧的混沌。畢爾怕淋著她,傘總往她這傾斜;香梅怕淋著他,又總往他這邊靠;有意無意中兩人竟挨得緊緊的,畢爾顫慄了。
也有清醒的時候,她掙紮起來,又要瀉肚子,不,是拉痢。四野沒有茅坑,靜宜、香蓮、愛蓮扶著她架著她拉著她,到遠處的山坡旁解決,夜風中她們因恐怖而顫抖不已,彷彿間似乎在陰曹地府遊盪。
喧鬧嘈雜的人群開始了蠕動,紛紛檢票上船。日本檢查兵窮凶極惡林立兩旁,蠻橫地對難民們搜身,用槍托亂砸包袱行李。
他甩開膀子去尋找那家爆竹店,氣勢洶洶像是上門打劫的匪徒。
畢爾和波貝走在轎側。畢爾說:「波貝,對不起。謝謝你沒有離開我們。」
5月11日以後,日軍的前進終被制止。他們的步兵炮兵也在怒江西岸設防,兩軍對峙,一直到1944年中國遠征軍再度越過怒江,才將他們趕走。
終於,姊妹們也拿到了離港證。每人只准帶一件行李,香梅多了個心眼,將母親留下的首飾縫進夾旗袍的衣縫中,母親病,曾囑咐:「你們的路長著呢,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變賣。」
他急切地舉過雨傘,心疼地說:「別淘氣了,你還沒完全複原呢,當心著涼!你這被寵壞了的女孩。」
大汗淋淋的巫婆和爆竹商走了,巫婆叮嚀:「讓她躺三天,不準叫她的姓名,也不準說她會好起來。要不,惡鬼到哪都會跟著她。」
在澳門,他們滯留了一星期。因為陳應榮託人帶信說,他有款匯到澳門天主堂,但是姊妹們去到傳送館時,牧師卻對匯款之事連連搖頭、一無所知。姊妹們傻眼了!前程渺茫,僅靠馮老伯資助的400元軍用票是遠遠不夠的,況且,他們要進入內地,只有步行,這得找一個可靠的嚮導,而嚮導,得花一筆數目驚人的錢才能請到!
獨秀峰。此峰獨秀。
那隻分量頗重的方章形金戒上,凸出一個「仁」字。畢爾雙手一攤:「不錯,是祖傳的,你別忘了,我們家世代開中藥店,祖傳兩個字;仁慈。我這樣做,有朝一日將無愧地加入仁慈祖先的行列。」
嚮導陰沉地站著:「什麼事?」
——[法]聖—瓊·佩斯
香梅姊妹和畢爾等一行其時也混雜于芸芸眾生之中,30年後,陳香梅成為美國70位最有影響的人物之一,此後,她在回溯「香梅之路」時,化了不少筆墨再現戰火和流亡中的磨難與傳奇。但是,1942年,他們實實在在只是普通人。其實,正是普通人在承受時代的沉重負荷,普通人更能代表時代的總量。他們是時代和人生的底色,雖然樸素無華又綴滿補丁,但沒有他們,何以顯示所謂英雄的超人和非凡?
6月23日,史迪威向馬歇爾發出一封絕密函件,狀告陳納德在昆明為飛虎隊建立妓|女院,算是報了一箭之仇。不算無中生有,但屬捕風捉影,因為陳納德對記者白修德說過:大兵們總得要有女人。陳納德聞之付諸一笑,他和飛虎隊實在忙得不可開交。而兩個美國人在大是大非小是小非上亂麻般的糾葛卻越攪越亂。
起初是頭痛發燒,以為是淋雨感冒了,也不吱聲,硬撐著跟大家一塊走,漸漸地燒得難受,腳下像踩著棉花,畢爾顧不得許多,握住她的手,竟像燃得正旺的炭火般灼人,畢爾說:「停一停,香梅病了。」畢爾家在香港開一爿中藥店,這回上路帶了萬金油、正紅花油等藥品,一路住宿蚊叮蟲咬多虧他的萬金油塗抹。這時他又從行裝中掏出萬金油、正紅花油,塗抹在她的太陽穴和人中上。靜宜用手試著香梅額上的熱度,憂心忡忡地:「怕是重感冒。」嚮導卻斜睨著冷冷甩過一句:「打擺子。要有奎寧才好。」畢爾翻遍行囊,那小瓶奎寧卻不見了。不幸言中。這是難民群的流行病,花蚊子怎麼偏偏叮香梅呢?高燒過後,不一會渾身發冷,哆嗦著,非得畢爾架著她奔跑不可。嚮導又不陰不陽甩過一句:「邊跑邊喊:躲擺子!躲擺子!」
蔣介石致祝酒辭:「中國民眾將永遠把陳納德將軍和他的一隊空中將士當作自己的戰友和來自一個友好國家的友好代表。」
走了一家一家又一家,情景一樣,天卻越來越黑,畢爾鼓起勇氣問店主:「我們……要裡間,有床鋪的。」
西南季風狂吹,傾盆暴雨肆虐,老天彷彿也欺凌著芸芸眾生。不斷有飛駛而來的日本巡邏船,日本兵的大皮靴踐踏著人的尊嚴,短短的羅圈腿傲然地跨過蜷伏甲板的人的頭頂,無理由地搜身、毆打,似乎從中獲得了快|感。人性如若淪為獸|性,就比獸還要兇殘愚蠢。
波貝眨眨眼:「別哼了,承蒙指教,你別蔡琰李清照啦,蔡琰就是在混戰中先被董卓部下所擄,后輾轉流入南匈奴12年之久,做了匈奴人的妻子;李清照嘛,也是在戰亂中遭到國破夫死的苦難呢,哼哼,不祥嘛。」
靜宜說:「我把錢帶上了,只是所剩不多。」
畢爾拉走靜宜:「讓他走吧,這種人早叫錢黑了心。」
靜宜掰開他倆,哭聲哭調地說:「我們再商量商量吧。要不,租頂轎子抬著她走?」
畢爾就要去重慶,陳香梅留在桂林郊外的嶺南流亡大學,離別在即。然而,畢爾不想https://read.99csw.com離別,他想說服她,讓她跟他走。本想尋個清靜處喝杯下午茶,但只吃到熱乎乎的醪糟蛋,那鬧哄哄的茶肆也不適宜他訴衷腸,於是,他倆共撐一把暗紅底翠綠茶葉圖案的油紙傘來到了獨秀峰。
然而,奎寧吃了下去,煎熬的草藥湯也灌了下去,香梅的病卻一天比一天見沉。畢爾和靜宜急得沒法,便由熱心的爆竹商張羅,請了個鄉間巫婆來念咒驅邪。
晚會上中國的古典音樂和美國民歌交替播放,伴著窗外的雨聲,他深深地嘆了口氣,他分外珍惜這一年,一個正義的空軍指揮員得到了最好的機會——完全不受拘束地集合和訓練一批戰鬥的官兵,為正義而戰。在美國,即便在夏威夷的盧克機場,他也不曾有這樣的經歷,而中國,給了他一生中最艱難也最輝煌的經歷。
逃離香港!
她已睜開雙眼。不知是解脫還是失落的眼光定定地看著他。這一瞬間,她深切地感受到:愛不佔有,也不被佔有,愛在愛中滿足了。是紀伯倫的詩句?
他們在不遠的窮苦的小村過了一夜。
1942年5月初,當史迪威固執地穿越叢林時,中國西南邊境的怒江兩岸,中日雙方正在進行空前絕後的殊死拚搏!
「杜甫的。我現在才懂得,為什麼他的詩被公認為『詩史』。」
畢爾說:「荒野雨地,也是容易遭電擊的,這裏,多少還可避點風雨,聽天由命吧。」
一個女孩慌慌張張地向她們跑來——是畢爾的妹妹愛蓮!
「老鼠……老鼠……媽……」那是仰光領事館,母親給她們放下蚊帳時說:「呵呵,讓我們一塊勇敢地面對這一切,也許還有更糟糕的東西呢。」
去年的7月8日,他精疲力竭又精神抖擻地從舊金山飛回中國,美國空軍志願隊由精神話變成了現實。以後他往返昆明與東瓜,怎能忘記熱帶叢林中苦練五個月的日日夜夜?等到12月20日,空戰終於在昆明上空打響!12月23日,仰光上空又傳捷報!飛虎隊和鯊魚頭標誌威震四海。緬甸、中國、泰國、印度支那的上空打了七個月的仗,飛虎隊是硬打實打巧打打出來的。
但是,香港畢竟是中國的土地,在這裏,她完成了從孩童到少女的過渡,聖保祿女書院、真光女中到嶺南大學,奠定了她中文學業的紮實基礎。女兒對母親的最後的愛,還留在跑馬地的墓地上,以後,誰給母親祭上鮮花清水?也許,馮老伯會替代她們做這一切,在淪陷后的半年中,馮老伯一次次接濟她們,給她們送去極珍貴的花生油,離港前,老伯還給了她們400元軍用票作為離港旅費,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馮老伯跟她們非親非故,可見人間還是有真情在,馮老伯仍留在香港,她們能不懷念香港?
從廣州灣到桂林,不僅路途仍遙遙,而且多得穿行於險峻偏僻的山道,但是經歷過生死行的他們,已變得分外的堅韌沉著,就連最小的香桃也有了股英武之氣。
畢爾只是手搭涼棚觀望著,好像他關注的不是蓮荷,而是山坳奇峰。
香港這半年,留給她們的幾不堪回首。
爆竹商就像他經營的爆竹,面如重棗,性情急躁,一點就著,很是慷慨助人。他很快弄到了治痢疾的草藥,又幾經周折,找到了販賣藥物的黑市商人,市場奇缺奎寧,奎寧成了救命葯,價錢也貴得驚人,將靜宜手中和嚮導退的錢全給還不夠,靜宜輕聲說:「我們還有點首飾,得去鐵皮屋拿。」
吃飯從無定時,飢一頓飽一餐。遇上小飯館,便湧進去狼吞虎咽一回;有時候走了一天,什麼也吃不上。畢爾心細,路過小村,只有農家有甘薯、雞蛋和蔬菜水果什麼的,再貴他也買下來,戰時農村糧食奇缺。在路遠迢迢飢腸轆轆時,一隻茶葉蛋半隻石榴便讓氣息奄奄的小香桃又活轉過來,讓姊妹們牽扯著又繼續前行。

20

陳香梅什麼也不知道,腳下飄忽忽,靈魂出了竅。那路旁的新鮮的紅土黃土草草壘就的孤墳,掩埋的是哪城哪鄉的人物?那曠野上水溝里或新鮮或腐爛的屍體,倒斃前夕該有多少冤屈苦痛沒有訴說?她很快也要成為異鄉異地無家可歸的野鬼么?
波貝忽然學起店主的腔調,嘴裏噓出:「女人!你們這些女人!壞事的女人!」
沒有他,她怕無法熬過圍城十八天;沒有他,她定不能跋山涉水兩月余抵達桂林,是他,用愛的手將她從死亡的世界強拉過來。他是她的愛的港灣、人生的依傍、前程的靠山,她已經離不開他——這個沉穩又成熟的文靜的男人!可是,偏偏她的靈魂在掙扎在吶喊:不!不!你不能總是依傍著別人行路!女人的生命和幸福不能早早地押在一個男人的身上!也許女人的確不能沒有愛,但愛並不等於女人的全部。她還只有17歲,17歲的少女的眼光是好高騖遠的,17歲的少女的腳步是跳來跳去的,17歲的少女的雙手想擁有的世界決不僅僅是一個丈夫!況且,她不是一個容易自滿自足、不苛求、不奢望的平庸的女孩。
空間凝固了。狂風吹開了鐵皮門,門外是一片滔滔的白雨。沒有誰去掩上門,雨的氣味和曠野的氣味涌了進來,滲透了空間。
陳香梅一點即著火:「虧你還是堂堂國文系大學生,哼,沒知識,蔡琰的《悲憤詩》沒讀過?《胡笳十八拍》沒讀過?李清照的《夏日絕句》沒讀過?哼!」
三天三夜,他們抵達了廣州灣。
話音未落,畢爾已拿出了自己的戒指交給黑市商人。
死一樣的沉默。畢竟死生與共地走了十五天。
這頂破舊的老式轎子,讓她想起了老祖母。陳家第三代女子扶病上轎逃難,前程莫測。
畢爾喊道:「等一等!」
他愛中國。
店主抓起老鼠尾巴:「這有什麼大驚小怪,一隻死老鼠嘛。」
她可不等他,沒命地往上躥;他不敢拽住她,又不敢超越她,只是高高地撐著傘緊跟著她。這柄暗紅底翠綠荷葉圖案的傘給這寂寥的黃昏雨平添了鮮活。
香梅認真地:「女皇?太后?我一點也不喜歡有政治野心的女人,但是我喜歡並立志做一個獨立於世的女子。」
5月5日,日軍已挺進到怒江峽谷西邊,空中日機助威,地上日軍炮火轟擊北岸,日軍先頭部隊已過到怒江惠通橋北岸,裝甲車隊已緊緊跟在後邊,一場殺手性的打擊就在眼前!
淚水嘀噠落在字條上,但這是幸福的淚水,愛在祈禱,愛在護佑著他們。她將字條小心摺疊起來,放進貼胸的衣兜里,她發誓,要將它保存到戰後。
他狡黠地笑說:「別忘了,我是學建築的,建築學的視角是與眾不同的。」
他怔住了。他茫然抬眼望夜空,是暗紅底上的綠荷圖案擋住了他的視線,愛蓮?他的親妹妹就是愛蓮,香梅原來不過是又一個小妹妹?她也一直將他當作兄長?
問他是怎麼採到的?他只是微笑不答。他的褲腳粘滿了泥漿,他的手和臉上都留下了荊棘劃過的傷痕,他是繞道山峰採擷到的?
病重的香梅這一夜睡得很沉,沒有拉痢也沒有呻|吟。
空中激戰的火球濃煙,生龍活虎的志願隊隊員們、閃閃發光的各式勳章、默默搶修跑道機場的中國民工們……在陳納德的腦海中交相疊印著,記憶力超人的他,記得住每個隊員的姓名、外貌和性格,他愛他們,他為每一個死難者的傷心哀悼。但他知道,中國仍需要他們,志願隊是被迫解散的。

21

畢爾和波貝沒有動作。
日子一天天過去,父親的匯款仍無影無蹤。不能再等了,在昏暗的洋油燈下,靜宜和香梅悄悄地拆開夾旗袍衣縫,取出了一枚7克拉的鑽石戒指,這是母親的遺物,母親病入膏盲時也捨不得變賣它,說要留給女兒們。可現在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了。
輪船上的汽笛凄長地叫著,像又一次生離等於死別;船上嚴重超載,像罐頭沙丁魚似的密集,卻缺乏齊整;亂鬨哄凄慘慘,哭叫呻|吟爭吵聲中,甲板劇烈晃動著,輪船離岸了。
是喜是憂?是福是禍?只知道這是命運性的決裂。
長她十歲的建築系畢業生洗耳恭聽,他喜歡這個女孩,不只是她漂亮可愛,更是因了她倔犟的個性和一肚子的學問。
畢爾的夥伴俞波貝等得不耐煩了,半玩笑半認真揶揄畢爾:「噯,我說,你這是逃難呢,還是蜜月旅行呢?」畢爾毫不示弱回答:「噯,我說,你平素最崇拜魯迅,言必稱魯迅,你說魯迅『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乃真正大丈夫語,莫非你是只顧自己的小丈夫?」波貝聳聳肩:「看來你是個情種,可你別忘了,劉備怎麼說?妻子如衣裳,將士似手足,你忍心毀了我們的手足情?」畢爾大笑:「哈哈,你尊我為帝王了,就得聽我的。」逗笑歸逗笑,澳門卻是不能再停留了,靜宜和香梅像母親當年變賣首飾那樣,忍著屈辱與珠寶商討價還價,但費盡口舌也只賣到700塊錢,珠寶商還一臉的不情願:小姐,兵荒馬亂的,再貴重的鑽戒也不能吃呀。吃,最要緊;沒吃的,就沒命。
「哦,可是你不是喜歡李白勝過杜甫么?變了?」
9月的一個雨天,一對戀人在桂林獨秀峰上依依惜別。
「啊,那麼今世我欠你的更多!畢爾,別忘了我……我雖然從未有過兄弟……可是,你比我的親哥哥還要親!」
波貝聳聳肩:「那當然,情人眼裡出西施嘛。」
「並沒有變。我喜歡李白的個性和詩,永遠不變。但眼下,我體驗著杜甫最後13年的逃難、漂泊歷程的感受。那是安史之亂最劇烈的時期,國家岌岌可危,百姓九-九-藏-書災難深重,詩人也歷盡苦難,他後來漂泊四川八九年,最終在湖北湖南漂泊了兩三年,死在由長沙到岳陽的一條破船上。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詩人的憂國憂民心躍然于詩句中。」
怒江在奔騰咆哮。
靜宜寬慰她:「再等等,就要來了。」
二十余天後,史迪威和他的部屬衣衫襤褸一瘸一拐地出現在印度的伊姆法爾!此刻他並沒有聯想起三月的臘戍,他面對衣冠不整的弗里爾曼和飛虎隊所作的尖刻的挖苦。人,其實很難做到寬容和理解。
成千成萬的中國難民離鄉背井,在苦難中跋涉,在流亡中煎熬,很少有人記錄他們的歷程,抒寫他們的痛苦,更不要說作為新聞大肆渲染了。因為他們不過是軟弱的凡人,他們無法掙脫時代的夢魘,只是無可奈何地行走在蒼涼的人生之路上,受盡磨難,或生或死,歲月記不下他們的姓名。
畢爾有意無意跟香梅並肩而行,愛蓮和姊妹們都識趣地離開幾步,但波貝愛調皮搗蛋,常冷不丁插到他們中間唱反調。
又一個黎明來到了,畢爾悄悄出了鐵皮屋,靜宜也悄然跟上。
「我要死了……要死了……」她呻|吟著。
討厭歸討厭,有波貝的插科打諢,流亡的艱辛單調多多少少得到點調劑。
史迪威忘了自己是作戰總指揮?還是總指揮已無力回天時別無選擇的選擇?誰知道呢。反正中國遠征軍敵情不明、目的地不明,無法互相協同配合,只有各各且戰且退,被日軍攔截追殺,傷亡慘重。5月底,孫立人將軍總算將38師撤到了印度;第5軍的第200師,是戴安瀾為師長,曾在崑崙關戰役大敗日軍的我國第一支機械化精銳部隊,在緬甸連連苦戰,最後陷於腹背受敵、進退無路的險境,為避開日軍追殺,翻越人跡罕至的野人山,方與一部分第6軍邊打邊撤回到華南,戴安瀾師長壯:烈犧牲;而第5軍還有兩個師被圍困在緬甸西北部,直到7月才回到中國或去到印度。據統計,犧牲在撤退路上的官兵比陣亡的多出一倍!莽莽緬甸叢林中,掩埋了多少中國烈士的忠骨?中國軍魂在異域遊盪,這喪師辱國罪該誰來承擔?
嚮導沒心沒肝地說:「那我們可等不起,她那病可不是三天兩天能好的。」
陳香梅顫抖著雙手,費了很大的勁才展開字條,原來畢爾和他的夥伴已於昨夜急匆匆離港去了澳門,因為傳聞從今日起,日本人禁止年輕男子離境!字條最後一句是:「為了我倆勇敢些。」
她解脫了。她又淘氣了。她小鹿般跳開到雨天雨地中,雙手朗誦般地高高舉起:「好,我要像此峰獨秀,不再躲到你的傘下。」
這些年,戰火紛飛滿目瘡痍的苦難大地上,從北到南,從東到西,逃難的人流始終不息。不願做奴隸的人們逃離佔領區,何處是歸家?有權勢錢財的,多早就乘飛機汽車到了大後方,黎民百姓到了不得不捨棄家園時,只有依靠自己的雙腳奔逃。浩浩蕩蕩的人流由跌跌撞撞的人群彙集成,在紅塵滾滾的路途中,有時會出現一支撐著校旗背著行囊的師生隊伍,灰塵僕僕的他們有時會唱起抗日歌曲,這是振奮人心的時刻,但這畢竟罕見;更多的是三代乃至四代同堂的家族隊伍,拄著拐杖的白髮老者牽著幼小的孫輩,小腳的婆媳相互攙扶著艱難行走,男人們挑著盛著家什的破籮筐,這樣的隊列看著比出殯還凄慘!人流中有嘰嘎作響的雞公車,有顫顫悠悠的轎子,有破爛的牛車,車上堆著被垛糧食劈柴鍋盆碗盞還有那麼一兩隻仍見鮮活的公母雞,這真叫人心酸眼亮:他們帶著家園!然而這一剎那轉眼叫喧囂的荒涼所淹沒。走著走著便有人倒下了,一路有啼哭,一路有草率的新墳,可人流還在涌動。生命在這裏,顯示出它的無比脆弱和無比堅韌。芸芸眾生便是蟻蟻眾生,被視如草芥的小民百姓也如草芥卑賤又堅韌。
離開桂林時,他帶走了這柄雨傘。他說:「總有一天,我會突然撐著這把傘,在雨天雨地走到你面前:女孩,你應該在我的傘下。」
靜宜攔阻著:「哦,不行,這是你家祖傳下來的呵。不行。」
這張年輕秀麗的臉在綠荷圖案下等待著,又眼輕闔,紅紅的雙唇輕輕顫抖著;他艱難地俯下頭顱,卻只在她的光潔的前額輕輕一吻,這一瞬間,他的心充滿了兄長般,不,教父般的虔誠:女孩,願你幸福。永遠。
可是,他分明是她的刻骨銘心的初戀,儘管他們只是緊緊握手而已!她能忘懷他們在一起的朝朝夕夕點點滴滴么!她還能在第二個男子跟前如此為所欲為、撒嬌又撒野么?她與他能同享下午茶的滋味,她與他能同為一支歌落淚,「當我已太老而不再夢想時,我還會懷念你……」,正是這支歌,他第一次緊緊地握了她的手!
他怕自己等不及,他必須此刻就說服她。
5月6日日軍裝甲車隊因橋已斷被堵在西岸懸崖20里長的彎曲山路上,而日本士兵隊也涌到西岸準備搭浮橋渡江。天賜良機!已電告宋美齡並獲准攻擊的陳納德命令飛虎隊出擊!同時,陳納德已電告毛邦初和周至柔,將中國空軍的15架轟炸機借到飛虎隊,由中國飛行員駕馭參戰。
但是,雨天的別離,蒼涼的感傷畢竟壓倒了振奮。
畢爾聳聳肩:「她們是好女人,將是成事的好女人。」
畢爾不語,或者根本沒聽見。
雨天的黃昏,夜幕迫不及待地撒開網,她不敢抬眼正視他,他的手仍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但她已感到,他的手已變得冰涼!
她抬眼望著他:「畢爾,請你原諒我,我不能。你知道,嶺南大學就在這,我再也不願離開學校。父親也將錢寄到桂林親友家,幾個妹妹可借宿在親友家,也都能上學。大姐要去昆明飛虎隊當護士,噢,你不是挺崇拜飛虎將軍嗎,我們都為大姐感到高興,這樣,我更不能離開妹妹們了。」
香梅最擔心的就是小香桃,生怕有個閃失香桃病倒。沒想到,她自己成了第一個病倒的。
豁閃、炸雷就在鐵皮屋上,不,他們分明看見火球就在屋子裡!瘋狂的雷聲要把鐵皮屋炸碎!波貝的知識性醒悟起來,他跳起:「我們完了!鐵是導電的!我們全得遭雷擊而死!」
為了香梅,畢爾攥緊了手中的錢。
中國由宋希濂部隊和36師共同進行抵禦戰。先頭部隊與先頭部隊遭遇,為爭奪制高點殺得難解難分,惠通橋炸毀了,必須殲滅入侵北岸的敵軍,中國軍隊拚死抵抗,決不能讓日軍長驅直入,這是自南京陷落以來,中國面臨的又一次最黯淡的日子。
「別!求你別任性。你不能丟掉那份事,兵荒馬亂的,你很難再找到適合你事業發展的公司。再說,愛蓮還跟著你呢。」這時的她又變得老氣橫秋了。她說的是現實。
這是1942年的初秋。桂林桂子飄香,他們貪婪地嗅著這清芬的馥香。
「米餅……米餅……二叔婆……」那是二叔婆家的大廳堂,石磨嗡嗡響著,女人們的手揉搓著雪白的米粉,二叔婆指揮若定:「就要開仗了!每家每戶至少要做30斤米餅!」
從未有過如此寒冷的冬天。風吹在臉上像刀割,手伸到水裡像刀割;黎明時分,街頭巷尾滿是凍死的餓殍;香港人在飢餓中掙扎,從冬到春到夏,配給的是豆類,煮黃豆煮黑豆成了主食,直吃得見著豆子就想吐;偶然會有捲心菜外又老又硬的葉子,也是水煮菜;想有油,只有肥皂味的椰子油;斷電斷水也早斷了日用品的供應,沒有牙膏就用肥皂替代;搶劫時時處處在發生著,日本鬼子明搶,進到聖保祿女書院,將她們的金錶自來水筆等全擼去,歹人流氓也乘機作亂,沒有幾家店鋪敢開門做生意!
她的漆黑的眸子流瀉的是單純和真誠,他不能責怪她。他擰著眉頭想了想,一咬牙:「也好,我不去重慶了。我留在桂林,跟你、跟你的妹妹們在一塊。」
裡間沒點燈,僅靠外間的燈光透過板壁縫和小窗映出個模糊印象。小香桃已滿心歡喜爬上了床,她往被垛上一靠:「呵,我困死了。」旋即,她卻凄厲地尖叫著跳起來。
黎明即起,仍要趕路。他們不能沒有嚮導。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誰知道呢?也許,我前世欠你太多。」
兩人又默默無語。
「香梅,請你答應我,也許我太自私了,我想請你跟我——一起去重慶。」他一隻手撐傘,一隻手便緊握住了她的手,他不能失去她。
等到澳門終於出現在視野中時,全船的人又失去理智地騷亂起來,狂喊狂跳,像要將整條船顛覆。可憐的人們,逃難歷程僅僅扯開了序幕而已。
儘管早巳知道行將解散,但在最後的幾個月中,飛虎隊仍威名大振。就在4日清晨,12架日本轟炸機從漢口起飛經南昌欲襲擊衡陽,飛虎隊仍凌空而起予以痛擊。
「你死不了。有我在。」他咬牙切齒地說。戰爭和愛情讓他脫胎換骨?不再是一個文弱纏綿的少爺?
畢爾斂了笑容,看來,要說服她跟他走,不容易!
畢爾沉靜地說:「靜宜,我仔細想過了,你們還是先走吧,我陪著香梅,相信我,也相信波貝會照顧你們的,那個嚮導倒是靠得住的。」
畢爾怔住了:「不是議好了嘛,我們中途停歇不走,錢不歸壞呀。」
回到鐵皮小屋,香梅還在顫慄,但這一刻她頭腦非常清醒:「哦,就要天亮了。大姐,你們先走吧。我……我是不行了……總夢見媽……想是媽來接我了……」
裝甲車隊。卡車。浮橋。蒼蠅群般的日軍。
居無定所的流浪者,今晚你是否渡我們去現實之岸?
在約定的地點,卻不見畢爾的蹤影!
燈光照見了長尾巴物,是一隻死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