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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春殘夢斷 第八章 阿林頓的清明雨

第二部 春殘夢斷

第八章 阿林頓的清明雨

是夢是醒?她不知道。她木然地被人扶進了這黑色的轎車,人太多太多,車太多太多,這是莊嚴盛大的葬禮,可逝世者如何知曉這等榮耀與壯麗呢?從車窗中,她瞥見了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身影——宋美齡,大概車行太慢,宋美齡已從後面的轎車中走出,正佇立著看這烈日下的送葬隊伍。她的思緒活了,她轉動肘旁的紐環,車窗落下,她輕聲說:「請——與我同坐。」
剛才古老教堂的一幕真是迷離恍惚。無數支燭光搖曳著,奼紫嫣紅的鮮花笑簇擁著青銅靈柩,貝多芬的葬禮進行曲悲愴又哀婉,牧師以抑揚頓的聲調誦說逝世者可歌可泣的生平,人流繞著靈柩走著,與逝世者作最後的告別。她是怎樣走向靈柩的,她已經沒有了思維,兩個高大魁梧的少校左右攙扶著她,他們是亡夫與他前妻的長子和次子,他們比她還大十余歲!她走向靈柩,她欲撲向靈柩:親人!淚水已模糊了視線。
不要說「千年等一回」,也不要說「百年等一回」,「五十年等一回」,這就是奇緣。
阿林頓國家公墓是世界上最大的公墓之一,只限於美國軍人及軍人直系家屬在此安葬。將亡夫安葬於此,是她的主張。他的家人曾堅決地要將他葬回到家鄉的家族墓群中,她不答應,她以為,他不只屬於家鄉,而是屬於美國,還有中國。她比他們更堅決、更執拗、更不屈不撓,儘管她只是一個嬌小柔弱的中國女人。
紅色的雨傘,像是雨天中她頭上的紅日。對於傳統的封閉的中國女人,丈夫就是她的天。她不完全是那樣的女人。但她崇拜他,他是她心中的太陽;而她,是他心中的月亮。在相愛的日子里,在世俗的觀念以為東西方之間隔著不可逾越的古老的牆時,她曾寫下浪漫詩句:太陽是鹹的,月亮是甜的;太陽是一闕雄壯的軍樂,月亮是一首詩意的短曲;太陽高高地照遍大地,月亮靜靜地影滿人間;這是西方美與東方美的不同之點。然而,我們既愛太陽,也愛月亮。大而言之,她愛美國,也愛中國;小而言之,她敬愛陳納德,也珍愛自己。她不曾忘卻自身的獨立存在和獨立價值。她不曾忘卻畢爾的祝願:「你是個不同凡響的女孩,就像這獨秀峰。」
直到有一天,由她親自挑選並設計的白色大理石墓碑屹立在墓地時,她才從噩夢中清醒過來:他不再歸來!不管她如何拒絕,read•99csw.com她都得接受死亡的終極意義。
美國人沒有清明節。
人流、車流,在七月的驕陽下緩緩地走上小丘。熱辣的陽光下,熱鹹的汗水,熱濕的淚水是星星點點閃爍的光亮,准也不相信,他就這麼永遠離去了,只以為沉重的戰鼓在又一次催人出征!
七月的驕陽,過了正午依然光耀灼人;成群的攝影記者的鎂光燈啪啪作響,天地間光芒閃爍;牧師在念誦最後的禱文,青銅靈柩徐徐降入墓穴,身著戎裝的兵士卷疊起國旗;這是最後的撕心裂肺的時刻,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悲慟,伏在欄杆上失聲慟哭!
清明進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他是她的摯愛。
1958年7月31日,沒有雨,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晴日。
她曾深入戰場前線採訪,寫過多少感人的報道;她也曾將少女的遙遠的夢寫進珍珠般的散文中,她還寫過謎一般的愛情謎一般的人生的長長短短的小說,但是,她還從未寫過自己的情感生活。她要把她與陳納德的相識相知相戀寫出來,把她的無窮的相思真誠的追憶寫出來,並非向過去討生活,而是流逝的出月並沒有帶走愛,這愛將繼續照亮和振奮她的未來。
她已上到這片綠色小丘的頂端,再橫著穿過一小片草地,走出一條窄窄的通道,便是她亡夫的墓地。墓地在無名烈士墓群的上方,從那俯瞰,整個阿林頓盡收眼底。
他是她的亡夫?
她不再訴說,只是蜚愴地哭泣。白色的大理石留著太多的空白,像中國人喜歡的無言的含蓄。七個中國字倒是分外醒目!
任何人也無法逾越時空的牆。她憶起了一段往事。那是1951人年的深冬,她跟著他到美國已四個月了。這回從華盛頓到紐約辦事,呆了幾天已買好了飛機票,還有三個鐘頭就要飛回華盛頓。她消遣般翻閱報紙,突然他站起,拉著她往外奔——要去趕一家小電影院上映的舊片子《春殘夢斷》!這真是破天荒的事,他對電影素來不感興趣,就是轟動一時的《生於昨日》,他也不屑一顧,讓她獨個兒在電影院品味那帶淚的笑。可今兒個,他斬釘截鐵地說:即使退了回華盛頓的飛機票也要看這部舊片是根據托爾斯泰名著改編的愛情悲劇,自始至終沉悶壓抑,她提不起興頭;側身仰看他,他卻聚精會神于銀幕,眼睛濕亮亮的,是淚光?她當時真的不解其中味,此刻頓悟了:春殘夢九-九-藏-書斷!
他們幾乎沒有纏纏綿綿柔情蜜意地戀愛過,三年就已逝去;等到靈與肉的結合,他們的婚姻卻只有十年零七個月的定數!蒼天何極,絕人至此!
——王維《送梓州李使君》
她不悔。一個年輕的中國女子愛上了一個年邁的美國男人,他們之間橫亘著35個春秋!這是任何人也無法逾越的時空的牆!而且,他比她父親還大,她比他兒子還年輕,這是怎樣的不可理喻。可是,當19歲的她第一次見到54歲的他時,她的心被撼動了,他是她的太陽!他呢,怦然心碎,這才是他夢中的黑眸子,他的夢中情人。他等了五十年,五十歲以後遇到了一個她,能不是奇緣?
她將紅綢傘斜撐在相思樹旁,她將紅色的玫瑰獻于墓前,她用英語輕聲地一遍遍地呼喚著他,訴說對他的思念;爾後,她走到墓碑背面,彎下腰,輕輕觸摸著這七個蒼勁清新的隸書字,這是葉公超博士題寫的,葉博士還曾為他撰寫過一篇三千余字的悼詞,催人淚下,感人肺腑。而這位與逝世者同代人的葉博士,卻是她的名副其實的葉叔叔!
她心潮翻滾,她想寫,她能寫。
她與陳納德共同生活了十年又七個月。一年有四季,十一個春季有九百九十個日子,每一個日子都是一個春天,一千個春天!
她緩緩地穿過草地,那似有似無的天上樂曲又在空中飄蕩,她怎能不追憶起那悲壯的葬禮?
這塊墓碑在阿林頓公墓是獨一無二的。它的正面和側面皆是英文,刻寫著逝世者所獲得的各種獎章勳章的榮耀;背面卻有七個豎排的中國字。因為這中文,還必須獲得美國國防部的特准,當然,如願以償。
她又沿著楓樹挾峙的小道下坡,來到了停車場。在拉開轎車車門時,她止不住又朝丈夫的墓望去。整個公墓在一片滔滔的白雨中,參天的大樹好像傾瀉著的百重泉水,一時間思緒又被激活了,她默吟起王維的詩句:「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
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果然,宋美齡極誠摯地說:「請記住你在台北有家,你在那裡總是受歡迎的。」
陳納德將軍之墓
雨大了,雨急了,雨打在綢傘上颯啦啦響,恍惚間,似有杜鵑聲聲:「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美國杜鵑亦斷腸九*九*藏*書?時候不早了,她該歸家了,兩個可愛的女兒在等著她。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生命真是不可思議。生命像一盞燈,像一個謎,有時甚至像一個夢。17歲時她在桂林獨秀峰巔,執著又迷惘地尋覓生與愛的路;34歲時她在阿林頓的綠丘頂上,同樣執著又迷惘地思慮生與愛的幸與不幸!畢爾是她終生難忘的純真的初戀,那初戀也經歷了戰火與死亡的考驗,但是,那以後她沒有與畢爾同行。19歲時她與陳納德相遇相識復相愛,也許,說「女人一生中只愛一次」太絕對,但是,一個女人無論曾經愛和被愛過多少次,卻只有一次是銘心刻骨、海枯石爛的鍾情,只有一次是使你死了又生、生了又死的這份深情,是經歷了千錘百鍊、迴腸百轉後方獲得的。這一次屬於陳納德,不是畢爾,也不會是後來人!
從那以後,她依中國的習俗,祭靈七七四十九天。每天她在他的墓前獻上一束花,獻給你紅色的玫瑰,獻給你白色的菊花,這是裝點他們婚禮的鮮花。她仍不相信,世上有什麼能阻隔著他與她的愛?
「樹杪百重泉」譯成英文,也恰恰是一千個春天!
春殘夢斷。
你一半是女人,一半是夢。
她是一個中國女人。一襲白緞夾旗袍襯出她窈窕嬌小的身段,一雙白色的高跟鞋纖巧精緻,大披肩和髮網是白絨線勾織而成的,密匝匝的眼上是絨線結,像有著無數解不開的憂愁結!但是,她的右手撐開的卻是一柄鮮紅的綢雨傘,她的左手捧著的是一打艷紅的玫瑰!
坐在黑色轎車中的她更不相信。她的表情哀傷又木然,她沒有穿西方的黑色喪服,而是中國傳統式的白色喪服,黑髮上壓著千千結的白色髮網,因為她的丈夫希望她,永遠做一個「中國妻子」。她的腦海中仍是一片空白,這是夫君去世的第四天,可她還沒有從噩夢中醒過來,她不相信他會拋下她獨自去了!
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
宋美齡進了車廂,輕拍她的手:「謝謝你。」
她並不是一時衝動,也不會是浪漫情愫所致。她知道很難,不到一年,新寡孤兒就已經嘗盡了人間冷暖,世態炎涼。但是,永恆的愛情的力量在支撐著她。痛苦和磨難使她的眸子格外清亮,不要說古今中外多少膾炙人口的愛情故事,想想並不九_九_藏_書久遠的老祖母和二叔婆的故事吧,直到這時她才有點懂得她們,儘管她們的婚愛平常得沒有故事,但是她們絕不是封建桎梏中的節婦烈女。曾經滄海難為水!
她說不出話,她從心底里謝謝這個女人,並不是因為這個女人高貴華麗,而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這個女人是她的娘家人的象徵。
低沉緩慢的鼓聲咚咚,像要把人的心擊碎;黑色的戰馬綴著鋥亮的黑韁繩與黑肚帶,踩著鼓點似地拉著青銅靈柩;靈柩上覆蓋著美國星條國旗。扶柩的有美國空軍志願隊的塔克斯·希爾、愛德華·雷克托、迪克·羅西和訴者的長子。在靈柩兩旁的還有不少顯赫的美國將軍:魏德邁、喬治·肯尼、柯蒂斯·李梅、卡爾·斯帕茲、納坦·特威寧將軍等和代表美國空軍的斯通將軍。參加葬禮的還有許多國家的大使、美國各州州長、將軍和國會議員們。最動感情的是從全國各地乃到國外趕來的原飛虎隊的幾百名隊員,當然,參加葬禮的宋美齡、宋子文和黃顯光,更是沉痛深切,為失去了這樣一位忠誠不渝的中國的朋友。
一千個春天。這是蒼天賜給的愛句,是愛的永恆的祝福。
1962年的暮春,美國紐約和中國台灣分別以英文和中文出版了傳記文學《一千個春天》。那優美的文筆、真勢的愛情、烽火連天的大背景和纏綿劇惻的生死戀,很快博得文壇和廣大讀者的關注和喜愛,立即成為最受歡迎的暢銷書,一年之內,就銷了22版。
她不環顧左右,也不瞻前顧後,默默地熟稔地走向兩旁遍植楓樹的小路。四月春雨中,這兩行蒼老的楓樹枝頭又綻滿了生命的綠意。她踽踽獨行的是上坡路,有幾分吃力,但她走得沉穩從容。從去年七月的最後一天起,她來來回回,留下多少屐痕?只知道,盛夏時楓葉墨綠茂密,濃蔭匝地為她擋陰,像是在撫慰她這顆破碎的心;秋來了楓葉紅了,那是愛情的火在作最後的燃燒;秋盡了楓葉飄零,那麼依戀那麼纏綿,她拾起一片,淚濺紅葉,那分明是徵人血離人淚凝成;寒冬時白雪飄飄,光禿禿的枝椏伸向蒼穹,是那樣無助無靠!她只知道,淚水在她的臉上凝成了冰霜。但是,春天又來到了,芽兒又綻了,葉兒又綠了,她也走出絕望么?
或許,環球同此涼熱,華盛頓郊野也飄灑著瀟瀟春雨,伴隨著料峭春寒;只是沒有熙熙攘攘的掃墓踏青者,這一片蒼翠的松柏、嫩綠的草坪間接九九藏書墓碑群卻更滲出莊重的蒼涼。
一部黑色轎車停在空曠的停車場上,不遠處是古老的梅耶爾小教堂,歲歲年年,多少人家與亡者的最後告別儀式便在這裏舉行。雨空飄蕩著似有似無的風琴聲,恍惚間,疑是天上的樂曲。一個渾身縞素的女人出了轎車,猶疑著佇立了好一會。

22

是的,她已經不惜重金,在陳納德墓地旁購置好了一塊墓地,作為日後她自己的安葬地。她立下誓言:今生不改嫁,不改「陳納德」的姓。美國和中國的親友都不無憂慮地搖搖頭:你得冷靜地想想,你剛三十齣頭,還要撫育兩個年幼的女兒,你會很難很難的。
《一千個春天》,是陳香梅自傳中最難忘的一段。
春寒料峭,寒雨中孤零零地她更企盼溫暖和關愛。還有誰會急切地為她撐起雨傘,心疼地說:「別淘氣了,來到我的傘下!你這被寵壞了的女孩。」她直起了腰,俯瞰四下里林立的墓碑,荒涼、蒼涼又悲涼。她的耳畔響起了他的話語:「我相信,愛是超越墳墓而存在的。」她走向相思樹,擎起了雨傘,她得回家,照料他們的女兒;她得工作,當並墓的一天來到時,她的名字將不愧對他的名字。
她來到了墓前。一個月前,她在墓兩旁親手移植了兩株相思樹;在雨中,青枝綠葉顯得生機盎然。在中國,紅豆生於南國,結實渾圓鮮紅,晶瑩如珊瑚,南方人常以它鑲嵌飾物。王維有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她相信,美國紅豆也相思。
——泰戈爾《園丁集》
是宋美齡的手挽著她,通過層層密集的哀悼者,走向墓前的欄杆。
所有的人都流了淚,不分男女老幼,不分國籍膚色,不論從哪方視角來看,下葬者是一位出類拔萃的男人,一位反法西斯的無畏鬥士。
——王維《相思》
沉重的鼓聲重又咚咚敲起。在中國的古戰場上,擊鼓出戰,鳴金收兵,他在作最後的永無歸程的出程?一聲來福槍的鳴響劃破了七月的晴空,這是對軍人的最後的隆重的敬禮。人們攙扶著幾乎哭暈過去的她離開了墓地。
紛紛雨絲已打濕了她的黑髮,在她的白色緞旗袍上留下了斑斑駁駁的水漬,像是傷心的淚痕!
中國女人忘不了清明節,即便她已成了美國籍的女人、美國人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