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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春殘夢斷 第九章 到昆明去

第二部 春殘夢斷

第九章 到昆明去

有一回,她在一個小站買了一袋食品,上車前又見著了賣甘蔗的!甘蔗可是流亡旅途中的固體甘霖,再貴她也買了兩根,就在這時,列車啟動了,她飛跑著,上了梯子,可是拿甘蔗的手幫不上忙還礙事,得扔掉甘蔗,才能乘車速不算快時攀上梯子,她沒有扔!她艱難地挪著步,車飛奔起來,風在耳邊呼嘯,她整個身子被風掀翻過來,只有左手痙攣地抓住梯子,雙腳還踩在梯子上,但她再也沒力氣向上攀一步,她緊緊閉住眼睛,不敢往下看,也不敢往上看,她隱約聽見妹妹們在哭喊著她,她想:我不能掉下去!我不會掉下去!車頂上妹妹們已撲了過來,香蓮欲下梯子時,一位壯漢於心不忍,擋住香蓮向香梅伸下雙手,吼道:「丟掉甘蔗!快!抓住我的手!」她仍不敢睜開眼,她想扔掉甘蔗,但卻攥得更緊,她的腦海已失掉思維了。壯漢只有再探下身,抓住她的胳膊強扯了上來。妹妹們圍著她,仍失魂落魄地哭喊著;她臉色死灰跌坐在車頂上,說不出一句話,緩過氣來,才知道在閻王殿上走了個來回!壯漢又好氣又好笑地啐她:「你這小女子!甘蔗比你的命還金貴?!」她自己也傻笑了,她後來根本沒有了理念,也許求生的本能並不排斥甘蔗?總之,她交了好運,保住了命也保住了甘蔗。壯漢還頗感蹊蹺地說:「小女子,你左手哪來的忒大的勁?」她仍傻傻地笑笑,不接話。她從小就是個左撇子,只是母親說這不規矩,強制著她改右手。要不,在宴會上,一個淑女左手拿箸,豈不跟鄰座「打架」?
整個中緬印戰區組織設施不可理喻地雜亂無章、盤根錯節。重慶和新德里都設有司令部,陳納德的請示得先到新德里再轉回重慶!他除了莫可奈何地聳聳肩,又能怎樣呢?
她是陳靜宜。
她怔住了。她以為不是他說錯了,便是她聽錯了。「這不可能不可能……」
香梅責怨這隻小紅鞋,卻感激這隻小紅鞋,它陪伴著她,支撐著她走過了百余個大小村莊!
靜宜驚訝了:「為什麼?」
靜宜遞給她信:「你帶著妹妹們先去吧,我稍晚一步,眼下醫院里忙得不可開交。」
她想念畢爾。也許,女人永恆地渴求被愛和被保護。
她度過了一個罕見的平安之夜。
靜宜拭去淚水:「哦,她不會同意的,她在信中說,她要沿著鐵路線一輛輛火車一個個村子找,不找到四個妹妹,決不來昆明。」
香梅的心刺痛了。車廂里,座位上擠疊著人,過道空隙處東倒西歪地站疊著人,人肉的牆手臂的森林窒息著她,她想回眸桂林一眼都動彈不得,思維總還是自由的吧,可這厚顏無恥的司機卻壓根不把乘客當人!
父親單獨給香梅寄來一信,幾乎是命令她立即赴美。她不理:「你改變不了我的選擇。」靜宜說:「你的犟脾氣什麼時候能改呢?」她跟靜宜住一處,她暗暗希望她能留住靜宜。
靜宜望著形容憔悴的香梅說:「若是拿著照片尋你,只怕對不上號呢。你吃了太多的苦,你呀,也太倔強了,該早來昆明嘛。」
陳香梅喜歡他的風趣樂觀,喜歡他的不拘小節。他也不像別的教授那樣,一襲灰布長袍蕭條地掛下來,純粹的中國風。他總是穿著皺巴巴的西式襯衫長褲,有時還結一條皺巴巴的領帶,只有腳下,永遠是一雙乾乾淨淨的中國風的黑布鞋。
陳納德相信他的空軍能夠有效制止日本人的地面攻勢,因為任何一次大攻勢都要使用河流——河流、河運是日軍的生命線的主動脈。
靜宜說:「你這是何必呢。如果你一定要堅持留下,你得多留幾件首飾以備急用。」
況且付出的代價是這樣的小。
香梅的妹妹們也躍躍欲試,香梅猶豫著,隱約有種不安的預感。香蓮說:「二姐,你身上怕沒多少現錢了,把我這兒的帶上吧。」一邊掏出了錢。香梅以往總怕脫了火車,因此一直留了一小半錢在香蓮處,以防萬一。一路下來,她袋裡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便接過了錢。小香挑則央求說:「好二姐,讓我們跟你一塊下去,不喝熱湯,就想洗個熱水臉。」香梅想想,果斷地作出安排,香蓮留守車頂,其他三個妹妹跟她下車,洗臉后立馬上車。當然,她不忘帶上大茶缸和洗臉巾。
在冬的暖陽中小憩,望著車蓋上堆滿的野飛禽,綠灰色的羽毛熠熠閃光,陳納德想,今晚就讓大夥美餐一頓。望著夥伴們皺巴巴、甚至綴著補丁的衣褲,陳納德卻無能為力,百衲褲成了駐中國空軍特遣隊的徽志,而史迪威、畢塞爾卻不斷指責他們衣冠不整,我的天!他越來越感到與他們無法對話!他希望有一支單獨的空軍常駐中國,他不願再在各種糾葛磨擦中徒費心力。
這一切,引起了陸軍部長史汀生的勃然大怒,馬歇爾、阿諾德、史迪威、比斯爾自然更為惱火。他們要調走古柏、調走麥克休,把陳納德看作是不擇手段的野心勃勃者。在以後的日子里,他們多少以一種扭曲的心態注目著陳納德指揮的空戰。

26

在靜宜的宿舍里,六紀律性妹終於團圓了,她們抱頭慟哭!
他的心境是飛揚又沉重的。
這是荒誕時代滿載逃難者的荒誕列車。
然而,15天過去了,他們走過田埂,穿過村舍,在鐵軌旁的碎石路上蹣跚而行,鞋走破了,腳磨起了血泡,嗓子喊啞了,貴陽走到了,妹妹們卻不見蹤影!
這當然是緊張激烈的戰時難得的閑暇日子。但只要抽得出空,陳納德不忘過把癮,這是治思鄉病的靈丹妙藥。
五姊妹手牽手僵僵地立著,手在痙攣,牙在打戰,心在顫抖,可是,都沒有淌一滴淚,就是最小的香桃也不例外。
真叫人啼笑皆非。
香梅哭得更傷心,妹妹們也齊聲慟哭,或許理解了二姐的傷心感觸,或許得將一路上的苦難宣洩為快?
4月20日,史迪威急電陳納德,要他下午5時在機場見面。走下飛機的史迪威滿臉掛霜,嘲諷道:「你的行李呢?難道你不打算走?」陳納德莫名驚詫。幾個月前,這位「醋老大」也是這樣的表情,將一沓材料擲到他面前:「難道你不知道這個?」原來是空軍特遣隊全體隊員的簽名呈文,請求將美國國會榮譽勳章獎給陳納德。陳納德的確事先一點也不知道,但史迪威滿腹狐疑,認為是陳納德唆使和策劃的。陳納德只有長長地嘆口氣。這回又為哪樁呢?原來是蔣介石打電報給羅斯福,請求將陳納德召回華盛頓報告從中國進行空中攻勢的計劃。於是,陸軍部召回陳納德和史迪威去華盛頓出席盟國參謀長聯席會議,即代號三叉戟的會議。這一下,醋老大的醋缸可給打翻了,他斥責陳納德和老蔣背著他搞鬼!陳納德試圖解釋這件事,他立即飛往重慶,但是,蔣介石並不讓步,倒要他抓住機遇,通過空中攻勢的計劃。
在她的內衣口袋裡,一直珍藏著愛蓮捎給她的畢爾的信,「為了我倆,勇敢些。」山高路遠,戰爭阻隔,信件傳遞需很長時間,而更多的情況是信件遺失,空留相思!她只收到畢爾兩封信,從信上得知畢爾還給她寫過許多信,而她給畢爾的信,畢爾竟一封都未收到!她與他,是有緣顆是無緣?如若中爾再寄信。桂林城的親友家已不復存在,誰來收這遙遠的情書呢?她只有千遍萬遍地為他祝福:祝你平安!幸福!
四季如春的昆明在召喚著她們么?
她決心在貴陽尋上十天半個月,如若還找不到妹妹們,她將沿著貴陽到昆明的鐵路線,一個人走去。那將是對自己的磨難,也是對自己的懲罰。
香梅搖搖頭,她不悔。跋山涉水尋尋覓覓,苦不堪言,但是,這樣做方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陳香梅不再孤單了。黎明時,當師生們用炭頭在石崖上寫抗日標語時,她也寫了一條:「妹妹們,勇敢點,香梅在尋你們!」
邱吉爾驚嘆著:「這樣的一張面孔!這樣的一張面孔!感謝上帝,幸虧他在我們這邊!」
日軍正溯長江而上逼近宜昌,矛頭直指重慶;第14航空隊轟炸機和戰鬥機頻頻出動,接二連三狠揍發動地面攻勢的日軍及江中的運輸船,並又襲擊沿海的日軍運輸船,敵軍的進攻被扼制了。
「為什麼?」艾爾索普詫異了。
到了貴陽,她們可以到靜宜信中寫的航空隊的聯絡站休整幾天,爾後搭乘軍車去昆明。
女人和孩子的生命力終究柔弱些。女人們不敢在棚車尚未停穩時就猛虎般撲向站台,又像老鷹掠食般見什麼搶購什麼,旋即沖回車上。女人們在棚車停穩后還猶疑著,怕它突然又中邪似地開走,於是總要邀上伴,不管熟悉的還是陌生的,好像拉著了一兩個陪斬的。思慮著下了車,剩下又差又貴的食品,女人有伴,更是討價還價,左挑右揀,頃刻間火車發動了,心慌腿軟,男人們敢拚死拚活扒車跳車,她們只有跟著火車屁股后哭嚎咒罵,待火車早已無影無蹤了,她們還會跌坐在鐵軌上哭訴著,追述著剛逝去的恐怖一幕的種種細節。所以家中有男人的,很少讓女人強盜般地竄上跳下。香梅五姊妹沒有男人可依傍!起初很害怕,買不上食品,只有餓肚子;也有好心的同車人,買了吃食後分給她們一點,但是,當火車在荒瘠的崇山峻岭倒來倒去幾天幾夜也買不上一點食品時,香梅就覺得欠了人家天大的情,本來人家可以將那點吃食留給孩兒,孩兒也不會這般嗷嗷哭叫著餓,讓人傷心呵。於是,陳香梅狠下心來,跟男人們一樣撲下車跳上車,甚至上下都沖在最先,因為她靈活敏捷。上下車的瞬間,四個妹妹都像訣別般地喊一聲:二姐——當心!看著妹妹們香甜地吃著,她會淘氣地彎起胳膊,鼓著陰勁:「嗨,瞧瞧,我的肌肉變得像農民了嗎?還是運動員?」淚花便在妹妹們的眼裡閃爍,因為她與貧民區里又黑又瘦的拾煤渣的女孩別無二致了!望著「滿麵灰塵煙火色」的妹妹們,那笑紋也就僵僵地凝在了香梅的嘴角。並不算漫長的流亡生涯已混淆了貴賤貧富,誰要在這棚車上下講什麼身世、學歷、地位、財產,那將是荒唐可笑的事,大家都在生死線上掙扎,活下去的就是強者。想起母親的諄諄告誡,要她們成為淑女,她不覺又苦笑起來。母親是有福的,死於戰前;母親只能承受落花月缺的淡淡的哀愁,這樣的大苦難大動蕩大起大落,母親纖弱敏感的心怕是承受九*九*藏*書不起的。不過也很難說,外公外婆只怕很難想象她們姊妹能歷經磨難,還在不屈不撓地向前!外公外婆現在在哪裡?他們在經受怎樣的磨難呢?
是心已碎?是心已變硬?是戰爭殘酷地磨鍊了這顆心,依舊善良,卻必須用粗礪和堅韌包裹著,不如此,就熬不過這場戰爭。
在這前後,陳納德的老朋友——駐重慶司令部的美國海軍武官麥克休寫給海軍部長諾克斯一個報告,轉述了蔣介石希望陳納德接替史迪威的建議,他亦贊同這個建議,並且認為史迪威想重新收回緬甸純屬遭受恥辱性失敗之後個人野心的表現,而耗費在重占緬甸上的力氣會影響陳納德打一場空戰的計劃。
陳納德並非一無所知,此刻,他抽著駱駝牌香煙,就有種苦澀又沉重的感覺。應該辯解么?他搖搖頭,為了打贏這場戰爭,不擇手段又怎麼樣呢?反正他問心無愧。
兩個姘婦也打圓場:「同船過渡前世修,同車逃難怕得三世修。大家難得。好好開車嘛,我們也都在車上嘛,你就不肉疼?」
她駐足回首:「謝謝。我,不想打擾將軍了。」
羅斯福和邱吉爾都偏向陳納德。如果說邱吉爾是因為英國對緬甸之戰不感興趣,才對陳納德傾斜的話,羅斯福則從心底里對這位倔強的陳納德感興趣了。羅斯福深知中國戰場的重要性,通向日本的唯一捷徑是經過中國,中國是征服日本的勝利之門。這一點,史迪威倒也始終保持清醒的認識。
這封信打動了羅斯福的心。
蒼茫暮色中,老漢子凝視「老禿子」,不覺熱淚盈眶。
香梅的心被狠狠地挫傷了,她再也按捺不住,一邊神經質地哭泣,一邊質問:「兒子!兒子!你這做父親的難道只知道兒子?你們這些做兒子的難道不知道還有母親?女人不是人?你們還笑?還有沒有人性?」
陳納德歸心似箭。但是,冗長的會議將他拖了一個多月,與各類偉人名人的約會、接受採訪、出席宴會、雞尾酒會、演講等活動中,他常會神不守舍,心急如焚。
斷牆殘垣、瓦礫遍地、燒焦的屍體、流血的受傷者。黑火鴉在夕照中飄曳,她們已無家可歸。
四季如春的昆明也就不很遙遠了。
黃昏時,陳納德獨自在湖邊漫步。機場和航校就在城與湖之間,湖東邊群山起伏,正對機場的是色澤鮮紅的陡峭的懸崖,這成為機場的一個標誌,幾年來,紅崖岩幫助了多少美國飛行員起飛和降落,所以,隊員們都親昵地稱它為「老禿子」。在這機場上,他訓練過一批又一批的飛行員,中國話怎麼說?鐵打的軍營流水的兵。在這湖畔,他與宋子文肩並肩散步,推心置腹地交談,中國話怎麼說?黃金萬兩易得,知己一個難覓。他知道,命運的轉機與蔣介石及宋氏家族的軟硬兼施的努力分不開。
靜宜嘆了口氣,她明白她無法改變香梅的選擇。妹妹們不吱聲,她們不知該聽誰的。
在各種令人沮喪的戰事報道讓他的視野一片陰霾時,陳納德的信給了他一片希望的藍天。
這一切,給陳納德、給飛虎隊命運帶來了轉機。
她仍堅決地說:「我不去。」
1943年2月19日,阿諾德得到消息:駐中國空軍特遣隊將改編為第14航空隊,不再受比斯爾指揮;陳納德將提為少將,同時,比斯爾也提為少將。美國總統羅斯福同樣得在複雜錯綜的人際糾葛中,將一碗水端平。
「同學,起來吧。有什麼傷心事,說出來,看看我們能不能幫你?」有人拍著她的肩膀,溫和地問她。
離經叛道、不講正統的古柏上校也給戰略情報局局長多諾萬少將寫了一封私人信,陳述駐中國空軍特遣隊缺乏各種補給的困境。多諾萬是羅斯福的密友,這封信又在華盛頓傳閱。
他在昆明已有一個「家」。家在昆明大學附近,又靠近機場。一幢瓦頂土磚的小屋,柏樹、桉樹和胡椒樹掩蔽著它,四周則是稻田。即便如此,它與沒躲過敵機的掃射牆壁上留下無數彈痕,但仍是家!屋裡鋪著地毯,床、辦公桌、鮮花、廚房都有。四個中國人為他服務:老王廚子、老汪司機,還有綽號叫「遊艇」和「炮艇」的兩個聽差,兩個聽差常吵吵鬧鬧,但這不正平添了家的氣氛嗎?同居這個屋裡的,有老夥伴金特里大夫、剛從香港集中營釋放不久的艾爾索普,還有新夥伴斯科特上校,他是西點學校畢業的,有著長期飛行戰鬥的經歷,內登將軍指定他擔任第23戰鬥機大隊的指揮官,他跟陳納德相處十分融洽。還有一位是古柏上校,這真是位傳奇人物。他曾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波蘭空軍的王牌戰鬥機駕駛員,以後在非洲和亞洲實地拍攝電影,並導演過好萊塢的恐怖影片。珍珠港事件后,他本在史迪威的重慶司令部任職,但有一天他夾著行李卷,投奔了陳納德!陳納德與他一見如故,或許他們都是離經叛道者,充滿了冒險和開拓精神。古柏更不拘小節、衣冠不整,但他是個一絲不苟吃苦耐勞的實幹家,更是一個天才的戰術大師。他和斯科特成了陳納德的左右臂膀。
第二天下午,她比往常還要收拾得齊整乾淨,依舊去七星岩喝下午茶。這是嶺南大學的「傳統」。
值日官官指指電話記錄:「這是陳納德將軍請人轉來的電話:請立即通知陳香梅,香蓮、香竹、香蘭、香桃,已在貴陽開往昆明的火車上找到。將軍還說,有意思,這家的女孩子像個植物園。」
陳納德料事如神。
一輛美軍吉普沒命地按著喇叭疾馳,車流人流無形中自動閃開一條路,人們朝吉普側目,車上除了美軍外,還有一位著白色護士裝的中國女子,跟美軍往來的女子常被人揶揄為「吉普女郎」,但這位女子儀態端莊,此刻,她淚流滿面。

24

3月10日,華盛頓來電,宣布在華組織美國第14航空隊,歸陳納德少將指揮。駐中國空軍特遣隊又成為歷史。
今夜的月光水一般溫柔,今夜的棚車子緩晃蕩如母親手中的搖籃,許多個瞬間過去了,運行正常平安,許多人放心熟睡了,此起彼伏的鼾聲揉進列車的咣·聲,黑魃魃的石崖峻岭飛快掠過,聲音和剪影無處不藏著殺機,是夢是醒?她不顧一切地坐了起來,雙手交叉胸前,狠狠捏著左右臂,右臂的扭傷左臂的拉傷疼得她齜牙咧嘴,那麼這和平安寧是真的?
不久,四個妹妹先搭乘班機到加爾各答,再飛往美國,重相聚的姊妹又分離了。
提起第23戰鬥機大隊,陳納德就對史迪威、馬歇爾窩著一肚子火。到得美國志願隊解散,蔣介石和他才發現所謂第23戰鬥機大隊有名無實!他不得不略施小計,將因為雨季停頓在印度阿薩密山谷的16戰鬥機中隊請到中國來「體驗」生活,就再也不放他們回去了;不得不爭搶每架飛機每個飛行員,乃至每加侖汽油每一個電花塞頭!駐中國空軍特遣隊是以1942年夏在中國能弄到的任何東西拼湊而成的。以至隊員們一面自嘲為「遠在新德里的第10航空隊的後娘養的孩子」,一面仍詼諧風趣地說:「如果我們有一架潛望鏡,我們能用P—40C機作潛水艇!」
羅斯福對陳納德寄予厚望。
——約翰·各爾特·弗萊契
這封彙報信旁徵博引,不只是鋪陳了飛虎隊的實力和經歷,而且援引古代西皮奧與迦太基之戰,近代美國南北戰爭為例,論證這承諾的可信性。

25

陳香梅最喜歡並崇敬的是他有滿肚子的學問!他是福建人氏,頑固不化的福建腔將所有的齒音都混淆成合口音,講話還像少了厝舌頭似的,但是他的講課極受學生歡迎。他從來不帶講稿,從先秦文學到明清小說,如數家珍,又輕鬆得如隨手拈來。他對學生要求極嚴,一個「背」字,逼得一些同學夜半三更還在桐油燈下念念有詞。否則,他會不留情面地處罰你,讓你站一節課。有回一個受罰的同學頂撞說:「這朝不保夕的亂世,背這勞什子有何用?」他像遭了一悶棍似地,臉都灰了。良久,他默默地走向茅屋的門口,仰望蒼天,輕聲顫抖說:「五千年文明的古國,淵遠流長、燦爛輝煌的中國文化是我們民族的凝聚力、凝聚力……」茅屋靜悄悄,說錯了話的同學自愧地低下了頭。
她就這樣痴痴地坐著,月的清輝如泉的沐浴,漸漸地,她覺得五臟六腑都水洗過般清凈;漸漸地,她回憶起往事,北京的外祖父家、廣州的祖母家、香港的紅房子……零星點滴、瑣瑣屑屑,歲月的篩子留下的竟是家庭瑣事。她突然頓悟到,前不久在桂林演出的話劇《浮生六記》,為什麼那樣轟動感人,多少人淚水沾襟!清人沈三白,一個在當時無聲無息的落拓文人,寫了一部薄薄的《浮生六記》,記閨房之樂,記坎坷之愁,記閑情之趣,記浪遊見聞,並無記大事的冠冕堂皇,而是記瑣事的自傳散文,一個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卻仍是永恆的愛情故事,在他妻子死後寫成。偏偏就是這種珍愛家庭瑣事的回憶扣動了人們的心弦,《浮生六記》和沈三白的名字流傳後世。本來也不宜改編成話劇,況且是戰爭年代,但是,它硬是征服了觀眾,催人淚下。這個時代夢魘一般,什麼也靠不住,人們總得抓住一點實在的、可靠的東西吧。樸實的親情就顯得特別可貴。
第二天她便心急火燎搭乘軍車去昆明。
參加會議的軍事顯貴們著裝華美,胸前滿是獎章和綬帶;史迪威和他的一大堆隨員也不例外;陳納德和他唯一的隨員摩根可就相形見絀了,安排給陳納德的座位也是旮旯裡頭。但是這位衣著寒酸的初級將官卻成了會議上的風流人物。
是的,飛虎隊員們從不孤獨。不論飛虎隊員受傷降落到哪裡,只要遇上中國的老百姓,就能得到忘我的救助,終又奇迹般回到隊里。每個飛虎隊員上衣背後星條旗下都有以緬文、中文寫成的識別、救護標誌:「來華助戰洋人(美國)軍民一體救護」。在衡陽上空的一次夜戰中,飛行員約翰尼首先與5架敵轟炸機遭遇,戰友來不及助戰時,他已奮不顧身,幾乎貼著敵轟炸機開了火,轟炸機在空中爆炸燃起了火球,約翰尼也中彈,不得已降落到河裡。夜空激戰已是如火如荼,衡陽老百姓振奮不已,自發地九九藏書拿起棍棒鋤耙,四齣追捕敵飛行員。約翰尼也被老百姓團團圍住,黑暗中分辨不清他的國籍,幸虧他會說一句中國話:「我是美國人一」怪聲怪調地喊個不停,有人燃起了火把,這才認出是飛虎隊員,方即抬著他去醫院。約翰尼降落在河裡的P—40C機,重達9100磅老百姓們用竹杠、麻繩和力氣,硬是將飛機抬上了河岸,運到了機場。飛機,對於飛虎隊來說,太珍貴了!陳納德從心底里敬重中國的老百姓。多少年來,他親眼目睹成千上萬的民工們,在飢餓、瘟疫、轟炸、死亡的裹挾中,拚死搶修日機炸壞了的機場和跑道,拚死搶修出一座座新機場,僅憑肩挑手提石塊卵石,其神速卻令世人瞠目結舌!在桂林機場,民工們僅用兩個小時就填滿了45個彈坑;為了讓為數甚少的飛機保持不斷飛行,夜間又是他們擎著冒煙的煤油燈照明。多好的中國老百姓!他們是默默無聞的工蟻,也是閃爍夜空的群星。他懷念起故鄉的農人,靠棉田過日子,密西西比河的急流把好好的船沖成碎片,人們仍在天背時地不利中掙扎!普通的老百姓,活得艱辛苦難,可仍善良堅忍,他愛他們,無論中國的還是美國的。
將軍又說話了:「陳小姐,你的大妹妹已在衡陽吧,讓她搭乘軍車先來昆明好了。」
平地炸過驚雷。
這是1943年12月6日的《時代》周刊。
一周后,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去到聯絡部打聽消息時,一位美軍值日官告訴她:你的妹妹們找到了。
曉霧從河面升起,迅速地漫向公路。公路兩旁蠕動著逃難的人流,扶老攜幼、挑擔推車的在飄蕩的霧幔中,渾渾噩噩西行,香梅彷彿回到了去年的夏的逃難中,流亡、流亡,何時何處是盡頭?
她憤怒地叫道:「你為什麼不好好開車?!我們是人,不是貨物!」
司機和他的兩個姘婦坐上了駕駛室,破車像哮喘病老人般咳著喘著,突然車身劇烈地搖晃起來,便像醉漢般跌跌撞撞衝出。
冬天的日子過得罕見的安寧。因為不是作戰的好時節,雙方都在休整吧。
史迪威則不無醋意地拭目以待。
副官風趣地回答:「是『中國的』陳納德。」
在中國女人的黑色眸于中,他有一種說不清道不白,迷濛又執著的尋覓。
陳納德的面貌,堅忍剛毅,讓人難忘;陳納德的發言,更讓人難忘,充滿了火藥味,不,簡直就是火山爆發,當然,是針對史迪威。
儘管如此,駐中國空軍特遣隊仍不辱使命,以少勝多,繼續再造輝煌,仍舊是威震遠東的飛虎隊。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像山野的青草,像嶺上的青松,生命的綠色是摧殘不盡的。就是柔弱的百花,也決不會在戰火中停止開放。流亡的嶺南大學雖然各方面都無法正規,但唯有授課內容與和平時期別無二致,比起以往,教授分外賣力,學生分外認真,都懂得了珍惜人生?
她哽咽著:「謝謝你……謝謝將軍……我太感謝你們……」
他將信批轉給陸軍部。並牢牢記住了陳納德的名字。
聖誕節在「虎穴」度過,第14航空隊的人把他們的俱樂部稱作「虎穴」。聖誕樹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聖誕禮物,隊員們盡情喝酒、唱歌、跳舞,除了護士們家屬們這些女性外,也還有些得頗妖嬈的當地女人。白鬍子聖誕老人給大家頒發禮物,大家異口同聲猜測聖誕老人是陳納德將軍裝扮的,陳香梅也起勁地嚷嚷,但是,並不是。
初冬的昆明,溫暖又晴朗。
香梅匆匆瀏覽信函后,將信放到桌上,堅決地說:「我不去。」
苦不堪言。

23

一大高個的男人怒吼了:「你他媽的住嘴!發國難財發得你骨頭髮酥!你他媽的少挨了揍!」這男人站著,車頂太矮,他像蝦似的彎著,兩手撐在車窗上,窩囊得慌。
妹妹們比她幸運。在小站騷亂時,她們也慌亂地給擠下了車,香桃的一隻鞋就是那時失落的;但很快又颳起另一股旋風,沒來得及出車站的人又拚命往車廂上擠;那救過香梅的壯漢夫婦和四姊妹擠做一塊,他相幫著她們進了車廂,還沒站穩,火車猛地搖晃后,呼嘯著瘋狂開出。四姊妹清醒過來害怕了,哭喊著二姐,二姐在哪?她們該怎麼辦?壯漢妻子也陪著抹淚:「你們這幾姊妹,一路相依為命,也太可憐了,老天若是有眼,會保佑你們阿姐的。」壯漢說:「那小女子命大,死不了。只是你們幾個,一路怕嚼不到阿姐買的甘蔗了。」說得四姊妹更是大放悲聲。壯漢說:「哭什麼呢?我們不是意外地成了『一等乘客』么?」壯漢愛說笑,卻是俠義心腸,知道她們囊空如洗,便豪爽相助。姊妹們過意不去,壯漢妻子說:「這年頭,今天活著,明天是生是死,誰能知曉?我們一路同行,也是緣分,只求能平安到貴陽。」這列棚車像先前一樣進進退退、開開停停。可憐香梅,因了那隻小紅鞋的誤導,集中精力在鐵路沿線的村莊尋找,總以為妹妹們在山地跋涉!
這是最後的希望,希望很快像肥皂泡似地破滅了,妹妹們音訊杳無。但很快與靜宜聯繫上了,包心急如焚的靜宜要她先搭乘軍車來昆明,至少別再把她丟了。不,她斷然拒絕。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她就不放棄尋找。
司機輕薄地答話:「小妹子噯,要是貨,那倒值錢,人嘛,得分老嫩——」
香梅欣慰地透了口氣,妹妹們漸漸學會了一種生活藝術,以不變應萬變,從苦難中解脫出來,隨遇而安。
旋即,他車轉身,面對學生,兩手握拳高高舉起:「你們是中國的未來!中國的希望!中國不會亡!中國人從來就沒有被徹底征服過!」這真是山崩地裂的吶喊,刻骨銘心的一幕。兩行淚水從先生臉上潸然而下。
史威則反唇相譏:認為這樣做只會刺|激日本人,引起強烈的反應,從而摧毀中國所有的一切。他在日記中嘲笑陳納德自以為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戰略家」,討厭。
「我不去。」她擦去淚水,第三次沉靜地說:「我不去。我已經18歲了。我要留在中國,哪怕受苦受難,我相信我能獨立行路。」
「陳香梅」。
司機還嘴硬:「你是哪方的爺?不坐車請下呀。」但口氣軟多了。
將軍微笑著:「要有自信。無論打仗還是生活。」
是的,從母親生病去世后,她就一直在苦中煎熬,但唯其如此,她才品嘗出入生深處的甘甜,早早地寫出了作品?
日機加緊了對桂林衡陽等地的襲擊和轟炸,不管是出於刺|激的惱恨反應,還是原本就是日方處心積慮的戰役計劃,總之,布有飛虎隊空軍基地的城鎮遭到日機的狂轟濫炸,飛虎隊自然不示弱,不分白天黑夜,常能看見空中激戰的驚心動魄的場面。
斯科特的勇敢非凡、膽識超群,只要看看他駕駛的那架41—1456戰鬥機,歷經幾十次戰鬥,擊落敵機18架,而這架戰鬥機也中彈500多處!千瘡百孔。因有200多個彈孔無法再修補,這架飛機不能再戰鬥時,斯科特落淚了,這機和機上的6挺機槍彷彿成了和他生死與共的患難兄弟!他的身上自然也是傷痕纍纍,有次日機炸彈在他座機旁爆炸時,五個鉚釘頭飛進他的後背!在重慶做手術時,老醫生得知他是孤膽英雄時,激動地說:「不,孩子——你飛上藍天時不孤獨——不是你完成這一切,你有世界上最偉大的上帝當你的副駕駛員,即使飛機機艙只有一個人房間那麼大——不,你不孤獨。」
靜宜熱淚盈眶,答不上話,她的心在說,他不只是位英勇善戰的英雄,更是位仁愛慈祥的叔叔伯伯。
她搖搖頭。她們已接到大姐靜宜的信,靜宜在第14航空隊服務,讓她們全去昆明;並說父親已拜託陳納德將軍照顧她們。
陳納德欣賞這樣的風格。以後,他與古柏又再設陷阱,奇襲東京灣、三杜島機場、廣州天河機場,一周內出征遠襲11次,炸沉運輸艦,毀壞碼頭、倉庫、煤棧和機場設備,並擊毀日機71架,而自己的損失非常之少。陳納德能不為這樣的夥伴們感到自豪和欣慰嗎?
車是極簡陋腌躦的棚車,車廂稱為一等車廂,人和行李填塞著空間,水泄不通中瀰漫著變天時茅廁翻缸的混濁臭味,但這裏畢竟可以避避風雨。車頂被榮稱為二等車廂,無遮無擋,傾斜的車頂只有邊緣極矮的扶手可作保護,稍不留心就會被拋到車外;日晒雨淋,聽天由命,苦中作樂者曰,躺在大自然母親的懷抱里。三等車廂在最底下,原本關豬關雞的,人得蜷縮著,猶如從軍的囚犯。
古柏的「游擊戰術」則讓陳納德拍案叫絕。古柏愛出其不意、出奇制勝,又腳踏實地、細心謹慎,他與陳納德配合默契。是個好參謀。秋天,他們六天六夜沒合眼,策劃了奇襲香港的戰鬥。10月25日,樣子像大猩猩的海恩斯將軍率領12架轟炸機,斯科特率領希爾等4架戰鬥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飛向香港,狠狠地轟炸了泊在維多利亞港口的日軍運輸船;日戰鬥機倉促出戰。直殺得昏天黑地,飛虎隊損失了1架戰鬥機和1架轟炸機,卻殲滅了19架敵機。戰果如此輝煌,叫日寇膽戰心驚。特別有趣的是,因為日本電台曾醜化海恩斯是「一個衰老不堪的運輸機駕駛員」,他事前便自費印製了大量日文和英文傳單:「這些炸彈是那個衰老不堪的運輸機駕駛員海恩斯贈送的。」被炸得焦頭爛額的日軍拾著傳單該作何感想?
陳香梅又哭了。是的,她不能原諒父親!母親死後,父親很快在美國續弦了;女兒們在顛沛流離,做父親的所盡的義務只是陸續地寄來少量的錢,錢又怎能代父女情呢?不過,此刻她說出「我不去」,倒並不全是賭氣,可以說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
陳納德寸步不讓,他認為史迪威的計劃荒唐可笑,至少得十年時間。他也在心中嘲笑這位老頭子仍只想靠驢馬與大卡車搞運輸,以壕塹戰來解決這場戰爭,真是僵化。
但是,在桂林獨秀峰上,不正是她自己拒絕了愛和庇護么?也許,追求獨立亦是女人永恆的渴求?
那男人還在嘀咕:「女人,真是累贅,女人,壞事的女人。」
飛虎隊員們讚歎老漢子料事如神,簡直就是日機的天敵,而且提醒和保護了他們。陳納德也從心底里喜愛和欣羡這一批又一批的飛虎隊員們,要是能年輕十歲該九*九*藏*書多好!
昆明卻又不同於他的故鄉,這座古城久遠的歷史和豐厚的文化積淀充滿了神秘和誘惑。據傳,成吉思汗的騎兵隊和緬甸國王的裝甲象隊就在雲南邊境交過戰;歷代帝王都不曾忘懷過這片土地,征服土著,同時又將叛逆者放逐此地;還有皇室宮廷中的無辜有辜者,因為這樣那樣的緣由,也變相地流放到此,撫慰他們鄉愁幽怨的是滿有京城風味的王府建築;在鋪就圓石的街衢,常常可以看到佩戴叮·作響銀飾著古老服飾的土著,木輪馬車吱嘎碾過路面,與人力車的鈴聲混雜一處;而達官顯貴的轎車,美軍的吉普和火車的鳴叫顯然構成現代城市景觀。其實,昆明早就揉合著偏遠與繁華,安靜與熱鬧,封閉與開放。馬可·波羅的遊記中就記有:「雲南是古代從北平到緬甸北部的孟厝去採辦珠寶玉石的唯一大道。」以後印度支那成為法國的殖民地,法國人從海防和河內修築了一條通往昆明的鐵路,每到雨季法國人便來到昆明逍遙,那綠蔭叢中多了法式小洋房無數幢。翠湖、大觀樓、龍門、圓通寺、筇竹寺……則記載著一個個古老又饒有趣味的故事。陳納德愛讀書,尤愛探研歷史,但眼下,對這一切只能是浮光掠影的感受。他想,等戰爭結束后,他會在昆明的家中,再細細地探研一番。
吳教授沉吟片刻說,也好,嶺南大學正準備遷一部分去昆明,你的學業也就不會耽擱了。
香蓮苦笑著幽它一默:「放心,爆炸前沒人會知道。別怕。」
口袋裡還有一張墨跡新鮮的字條,是吳教授送別時題寫的:「幾生修到梅花福,添香伴讀人如玉。」乍讀暖昧,她羞赧了;但回過味來,是最純最清的師生情,他喜歡並器重她,且袒露出來,只是今生無緣!
18歲的陳香梅恐怕還沒有了悟這種使命感,但是,生命的火被點燃了。課餘時,她如醉如痴寫起了散文和小說,她提心弔膽地給吳教授看,不知他會不會斥責她寫這種淺顯的白話文?吳教授讀畢,豎起了大拇指:「才女!才女!」《寸草心》、《遙遠的夢》在他的推薦下,都在報刊上公開發表了。他直言不諱:「文學天才是天生的,後天的培養屬次要。我並不要你們復古,但古文是基礎,是功底。」
靜宜又說:「你來得正好,爹地來了信,這回姊妹失散,對爹地震動很大,他深為內疚,決定將我們全接去美國,並且已請求陳納德將軍幫助搭乘飛越駝峰的飛機。」邊說邊去抽屜找出父親的信來。
陳香梅嚎啕大哭。
古老的圓石子路兩旁是掛著各式老字號招牌的店鋪,鑼鼓喧天的地方戲與夥計們大減價的吆喝聲混雜一片。古老的馬車騾車獨輪車緩緩碾過路面,人力車夫奔跑著不停地撳響車鈴,而年輕的男男女女騎著自行車在人車的縫隙中穿來梭去,更將車鈴撳得山響。
同時,這封信還燃燒著火一般的激|情,凸現出堅韌不拔、所向披靡的決心。
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古城昆明的郊野,陳納德和他的夥伴們駕著吉普,沿著滇池狩獵。
「嗨,雪狄雅,你上哪去?你不是要見將軍?他請你立即進去。」陳納德的副官艾爾索普從後面喊住她。
這封信也轉到了陸軍部。
多少年後,陳香梅成了享譽世界的名人,她在懷念舅舅廖承志的文章中深切道:「中國人民或許生於地大物博的中華,有五千年的文化與歷史,又受孔孟禮教之熏陶,因此無論從文從武,學劍學畫,在野在朝,無時無刻都有一種使命感,這種使命感超越了黨派,超越了地區,甚至超越了時空,使大漢子孫都有一種為國為黨奉獻的精神。中國人的使命感比任何民族更深刻、更貫徹,廖承志的一生就是被這種使命所驅使,因此他的奉獻是絕對的。」
一白髮老者息事寧人:「算了算了,這年頭,唉,心字頭上一把刀,忍忍吧。」
五姊妹坐汽車離開桂林,車票昂貴而且稀罕。
為什麼不試試呢?
眼下,處處是吉兆。
妹妹們在熱水挑子前洗臉,大陶罐中的水很混濁,但畢竟是熱騰騰的水,這是流亡中奢侈的享受。香梅快手快腳買好食品,裝好一茶缸熱粉條,便催著妹妹們快上車,周遭的人卻似乎沒有壓迫感,一堆堆地圍著小攤有滋有味發咀嚼著。香蘭說:「二姐,你也放心洗洗吧,都快成個黑人了。」香梅心動了,她不僅腌·難忍,而且一次次上下車時雙手已碰傷多次,好幾處傷口已感染化膿,她想好好地用熱水洗洗臉手。於是妹妹們帶走了食品和給香蓮的熱毛巾,她則蹲在陶罐旁等細妹子搓熱毛巾。好心的細妹子說:「小姐,反正也沒人洗了,你要是想在熱水中泡泡手,就泡·。」香梅急切地將雙手伸進了滾燙的水中,揉搓著毛巾,擦拭手背手掌,傷口陣陣灼痛,痛快!她又用毛巾狠命地一遍遍擦拭臉部和頸部,真有脫胎換骨的感覺。細妹子又說:「我們鄉下,手上蘸點自己的尿,抹到傷口上,抹個三五回,傷口就合口了。」她感激地點點頭。付了錢,她從容地向棚車走去,車站依舊熱鬧,沒有一點開車的跡象,她甚至有點後悔,該讓妹妹們圍著小攤美美吃碗熱鄔那才過癮呢。
小香桃驚駭地問:「會爆炸嗎?」
那男人斂了笑容,尷尬又不解地問:「跟你有什麼相干?又不是你們家的女人!」
他不遮掩對陳香梅的偏愛。午後下於課,他總約她上他的茅屋啜茶,啜的是福建苦茶。一把陶壺置炭爐火上,內放了半壺之多的茶葉,烹至沸,爾後灑向茶盤一圈,曰:徐策跑城。又烹至沸,爾後篩進小酒盅似的茶杯中,曰:韓信點兵。陳香梅便頭一偏:周瑜點將。初嘗時,苦澀得不行;再飲而甘,久而久之,就有點上癮了。他便半玩笑半認真地說:「這象徵著你的人生,先苦后甜。」她道:「先生不也一樣?」他搖首:「非也。吾已老朽,汝乃香梅,不經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
姊妹們總算擠上了破車。一車人擠擠挨挨壓迫著扭曲著,遠不如沙丁魚罐頭那麼排列有序。
他們像往常一樣海闊天空地閑聊。說李後主的詞,說黛玉的《葬花詞》,說李清照的婉約詞和豪放詩,都一字不提昨天的大轟炸,也許有點麻木,但是亂世中的小人物,不這樣又能怎樣呢?或許這還是一種挑戰呢?向戰爭挑戰,向命運挑戰。
人們紛紛逃難,向西、向西,去貴陽、昆明、重慶。
陳靜宜往後退縮了。哪能為自家的事去打攪將軍呢?將軍怕也顧不上這「區區小事」。
隨著逃難的人流湧向車站,車站早已是亂糟糟的一片。她們總算擠到這部嘎嘎作響正在噴吐煙霧的破車旁,這是一部用淘汰了的美國卡車零件組裝的破爛客車,卻已是身價百倍。無數的人朝車門擠著,近門邊的人行李則被粗魯地扔上車頂,以便超載的車廂里再塞進逃難的人群。司機叼著美國雪茄昂然立一邊,眼乜斜著,像奴隸主在俯視著他的奴隸們。血性的人咒罵他,懦弱的人哀求他,他一概無動於衷,有人討好地塞給他一小瓶奎寧,他便吆五喝六給「賄賂者」坐上了稍稍透氣的位置。陳香梅在擁擠中冷冷地觀察著這一切,人性醜陋的一面是多麼可惡。
陳納德針鋒相對,他認為緬甸之戰是一件曠日持久的事,中國等不及修好利多公路。提高駝峰運輸量,增援第14航空隊,發動空中攻勢,先把中國的日軍擊潰,這才是當務之急。
本來鄉野並不是敵機掃射的主要目標,可對流亡大學,敵機的嗅覺像是獵狗的鼻子,常追蹤掃射,他們得從一個村遷徙到另一村。有時飛機飛得很低,他們可以看清日飛行員猙獰的面目;有時日機並不掃射,只是一次次兇狠地俯衝,像貓在玩弄著爪中的小鼠!踐踏、蹂躪、征服中國青年的心,是日寇轟炸的一大主要目標?
驀地,香梅想起了一年前的流亡途中,波貝說出這些話時,畢爾跳了起來,憤怒地吼道:「你這自私鬼!你給我滾!」
靜宜破涕為笑,跟著艾爾索普來到陳納德辦公室。
這封彙報信羅列了14條,條分縷析中不忘突出一點:我只需要一支很小的美國空軍:105架新式設計的戰鬥機、30架中型轟炸機,就有把握摧毀日本空軍,也許半年、至多一年。
陳納德知己知彼、胸有成竹。他派75中隊去衡陽,76中隊去桂林,16中隊去雲南驛,74中隊留守昆明,第11轟炸機中隊的B—25轟炸機暫駐桂林和衡陽。他確定的目標任務是:在中國沿海和海面襲擾日本海運航線,切斷日軍的補給;保護中國的機場、破壞敵機的襲擊轟炸。一言以蔽之,以攻為守,而不是被動挨打!
她不相信命運竟會這樣殘酷地捉弄她!
邱吉爾首相第一眼見著他,就問隨從副官:「那個美國少將是誰?」
陳香梅最喜歡上吳重翰教授的中國文學課。吳教授不像一些舞文弄墨者那樣,清瘦儒雅、倜儻風流,他整個的就是一隻球,矮矮胖胖。硬刷似的頭髮卻滑稽地梳成中分頭,金絲眼鏡後邊是一雙骨溜溜轉動的小眼睛,他幹什麼都是匆匆忙忙的樣子,讓人忍俊不禁,想起卡通圖畫,想起舞台上插科打諢的小丑。他也常裝出愁眉苦臉的樣子說:「瞧我這一身肉,幸虧是窮教書匠,若是從政,准被人們認準是貪官污史!」
與不苟言笑的軍政人員相對照的,是三五成群的不拘小節的記者編輯們。儘管戰局的發展與陳納德的願望相悖,但是,陳納德和飛虎隊的知名度卻與日俱增。人們總是崇拜英雄,陳納德名副其實。總部便多了喧鬧:美國、歐洲和近東的記者紛至沓來採訪,美國各出版社版商為了爭得陳納德和飛慮隊的獨家報道而不斷來此找他簽約;斯科特上校回到美國后,果然寫出一部書,書名就叫《上帝是我的副駕駛員》,好萊塢已買下了拍電影的版權,斯科特希望陳納德至少應該在銀幕上出現3分鐘以上;霍茨上尉正組織前飛虎隊員編寫《跟隨陳納德將軍:飛慮隊故事》一書;帕克斯頓則在紐約忙於成立一個「飛虎協會」,出版一本美國志願隊年鑒;因為一些冒名頂替的假飛虎隊員已頻頻出現在新聞媒介里!
「鬼子來啦!鬼子來啦!」狂喊聲和雜亂的槍聲中,車站一片騷亂,人們瘋了般往外跑,棚車上的人也沒命往外跑往下跳,掀翻了攤子,踩砸了火爐,擠倒了老人,踐踏著孩子,哭爹叫娘呼兒喚女和各read•99csw.com種歇斯底里的哭喊叫人毛骨悚然,誰也來不及觀察與思考,就裹挾在洶湧的人流中了。
香梅說:「我只要一件——母親的紀念品:那隻淚鑽戒指。」
是的,他們什麼都知道,但不大驚小怪,昨天已成過去,希望在明天。
護士們因為飛慮隊員的傷亡情況來到總部,陳納德從來是立即召見,只要能分得開身,隨即就同赴醫院。可靜宜這回是為了她的四個妹妹:香蓮、香蘭、香竹和香桃,她們失蹤了!
她獨自一人在貴陽車站尋尋覓覓,在貴陽附近的村子里尋尋覓覓。她已跟熱心的師生們分手,但相處的日子並沒有白白地逝去,尤其是譚老師給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白天,他們邊尋人邊趕路;晚上,無論投宿茅舍還是露宿車站,譚老師都要幫學生們溫習功課。起初幾天,被悲慟壓迫得麻木了的她沒有在意;可漸漸地這位蒼老又清癯的長衫先生和矮胖胖的吳重翰教授的身影重疊在一起。譚老師說的話也跟吳教授一樣:「中國不會亡!中國人從來就沒有被徹底征服過。五千年文明的古國,淵遠流長、燦爛輝煌的中國文化是我們民族的凝聚力。不要被罪惡和暴虐壓彎了脊樑,不要被山重水複迷亂了前途。」他的語調始終是溫和的,但一樣刻骨銘心。分手時,香梅說:「譚老師,我不知怎樣感謝你們,但我至今還不知道您的名字呢。」他依舊溫和地說:「何必記住彼此的姓名呢?能相信相伴走過一段辛苦路,也許就是緣分吧。你還很年輕,今後的路還長得很,同路的不會全是好人,但是世上好人總是多數。有伴同路減少了寂寞,但有時人要面對一個人行路,再難,也不要失掉自信。」他沒有留下名字,他的學生們也緘口不說,香梅回首,猛省到他們有點神秘,或許,這裏邊有個謎?他們也沒有留下貴陽的住址,像斷線風箏一樣消失了。但不管怎麼說,他們真誠無私地幫助了她。
霧漫漫,路漫漫。
香梅脫下夾旗袍,利索地拆開夾縫,剩下的珠寶金銀首飾全掏了出來:「大姐,這些你們帶上,你們去吧,只是別勉強我。」
獨秀峰、疊彩山、伏波山依舊在,默默地充當歷史的見證。
不論哪等車廂,都人滿為患。只要停下,就有難民瘋狂地向上擠,也許人們都糊塗了,不知是逃命還是玩命!這是隨心所欲的一列火車,沒有時間表,也不依什麼車站不車站。只要它樂意,在荒無人煙的山谷里停上個三五天,饑渴得你氣息奄奄;也有發善心的時候,在吆喝著茶葉蛋蒸米糕洗臉水的小站停下,等你慌慌地採買時,它嗚地一聲又瘋狂地衝出,鐵軌上便狂奔著脫車的人們,呼天搶地、捶胸頓足,直到火車沒影了,他們石雕般僵立著,車帶走了他們的親人!
值日官慌了:「我說錯了什麼?真對不起。」
陳香梅與四個妹妹也裹挾在逃難的人流中,她們一個拽緊一個的衣袂,生怕被衝散。沒有畢爾和靜宜為伴,陳香梅尤感到肩上擔子的沉重。
美國各報刊繼續盛讚飛虎隊,因為整個戰局都讓人樂觀不起來。日軍在瓜達卡納爾島登陸,阿留申群島的戰鬥,歐洲的戰事,緬甸的戰鬥,幾乎沒有好消息可供報道。唯有這支飛虎隊出征各處且捷報頻傳,各報刊能不將飛虎隊作為熱點報道?這給人一種印象,似乎有支龐大的美國空軍在中國作戰!誰能知道,這支威名遠揚的空軍僅有6架中型轟炸機和50架傷痕纍纍的戰鬥機呢?軍事補給不足,同時還面臨著缺衣少食!一切得依靠飛越駝峰這條運輸線,各種補給常常在印度就被扣下了。陳納德和飛虎隊員們只有自力更生,依靠這片中國土地養活自己。蔬菜、豬、牛、雞都是本地的,威士忌、咖啡已成了奢侈品,他們倒也習慣了喝中國的茶和本地的啤酒。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們這番狩獵,就不單是興趣所致了。
太陽落山了,夜幕降臨了,山地夜寒,可這回,她真正冷到了心裏。她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而四個妹妹已是身無分文,即便抱成團,又能掙扎多久?她絕望地撲倒在鐵軌上,嚎啕大哭。
昆明的冬季也是美麗的。四季如春的花都,冬的郊野一樣奼紫嫣紅。當成群的野鴨野鴿從湖灣隱蔽處驚飛起時,他們不失時機地扣響了扳機。陳納德黨發出歡快的命令:「沖啊喬——」一頭小獵狗箭一般衝出,喬!是它的名字,在陳納德的訓練下,它能玩叼野老鼠等把戲,陳納德極寵它。
五月的華盛頓,是最美麗也最熱鬧的季節。五角大樓中的三叉戟會議上,陳納德和史迪威的爭論也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靜宜忙從兜里掏出證件,取出夾在裡邊的六姊妹合影:「這是兩年前我們六姊妹在香港時照的,我一直隨身帶著。」
福兮?禍兮?
「因為,因為我這回來……不是因為飛虎隊隊員……」淚水止不住又奪眶而出。
威爾基是個有獨立主見的政治家,1940年參加過競選總統。他要陳納德直接致函羅斯福,而他可以親手轉交這信。天賜良機!陳納德感到熱血全涌到臉上,他得緊緊把握住機緣,為了打贏這場戰爭,他應該言簡意賅地闡述出自己的戰略戰術,空中力量不應該被忽視!他不只是一個軍事天才,而且熱愛文學和歷史,他立即奮筆疾書,即刻草就一封三千余字的信函。
凡此種種,身為第14航空隊護士的陳靜宜也略知一二;她還知道,陳納德不想讓自己的名字去宣傳一本書或一部電影,他的任務是忙於打擊敵人,而不想讓出風頭的罪名強加到自己頭上。想到這,靜宜掉轉頭,又朝大門走去,她責怪自己糊塗,別給將軍添亂了。
陳香梅怔怔地看著,充滿了崇敬和虔誠,卻又分明如醉如痴。
這是極有誘惑力和感召力的承諾。
每次轟炸后,城市在燃燒、在冒煙、在哭泣呻|吟,又多了幾處焦土廢墟,又多了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難民。
晨曦中,灰色的山地點綴著一片片紅和一片片白,她是燦爛的罌粟花在開放。
「陳香梅。」將軍輕聲重複道。
事情就出在那個罕見的平安的黎明。
女教授冼玉清卻不喜歡她,說這小不點真是人精兒。她呢,惹不起還躲不起?不選她的課還不成?她想,吳教授對她偏愛,冼教授只怕有點嫉妒,有偏愛有嫉妒,流亡大學還是在人間。
靜宜點點頭:「謝謝您,將軍。我該告辭了。真抱歉,我們家的事,打撓了您作戰的大事。」
春末夏初時,日軍已在華中華東發動了瘋狂的地面攻勢。
她們幾乎是一無所有了。
他的手指在額頭上使勁地摩挲著,像要把不愉快的思緒統統抹去。野禽的灰綠色羽毛很美麗,還是想想豐盛的晚餐吧,隊員們聚聚,再邀上幾個中國女友。無須隱晦,他很喜歡中國女人。
她已在求索么?陳香梅問自己。
應該笑,但只有淚水才能傾瀉她們的苦難她們的思念。
靜宜卻疑惑著:「人海茫茫,能找著嗎?」
她迎來了一個罕見的平安的黎明。
艾爾索普搖搖頭:「看你哭得像個淚人兒,將軍都知道了,他讓你馬上去見他,提供線索,他會儘力尋找到你的妹妹們。」
陳納德忙得不亦樂乎。一隻手握著話筒說話,一隻手還在寫著什麼。他對靜宜慈祥地點點頭,放下話筒后,快捷又簡捷地說:「真對不起,陳小姐,我們只能談五分鐘。情況我已知道,你父親也從美國託人請我幫助。我剛剛跟文森准將聯繫過,他會派出特別搜索隊,在貴陽附近的鐵路沿線尋找。陳小姐,你的任務是在儘快的時間內,給我們提供她們的照片,能做到嗎?」
將軍揚起了雙眉,困惑地說:「陳小姐,為什麼這樣說?我們作戰、打擊敵人,不正是為了人民的安寧?況且你是我們的護士,你父親還是我的朋友呢。」
宜想想:「哦,你還在記恨爹地?爹地眼下不是在儘力挽救他以往的疏忽嗎?況且,爹地有爹地的難處呀。」
陳香梅平躺在車廂頂上,眼睜得大大的。從貴州省的金河鎮,她們就擠上了這列車,許多的苦難日子過去了,許多的驚心動魄的恐怖過去了,眼見貴陽近了,她們姊妹都活著,沒有離散!她想跪下來祈禱,感謝蒼天護佑。但她動彈不得,就在前天晚上,一女人在睡夢中懵懂立起,火車正經過低矮的隧道,一聲凄慘的叫聲后,是死一般的漆黑、死一般的寂靜。車頂上的人全嚇醒了,等到出了隧洞,只留下星星點點濃熱的血跡!不久前的夜間,一位年輕的孕婦因為害羞,想躲到兩節車廂間的梯子旁方便,一腳沒踩穩,葬身車輪下!孕婦的母親扒著梯子悲號:「早曉得這樣,還有什麼羞不羞啊!早曉得這樣,老娘代死,留著你兩條命啊!」女婿拉住她:「別哭了,這年頭,死了比活著強。」夜風呼嘯,人們戰慄著,不知厄運還將降臨到誰頭上?就在狂風中,一個女孩又被刮出車頂,母親沒命地撲過去:「停車!停車!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掉下去了!」父親死死地攥住她:「不要哭喊,火車不會停下約。要是女兒命大,或許還活著。會有人收養她的。唉,幸虧掉下去的不只是我的女兒,不要哭了。」男人總是更冷靜地接受現實:火車決不會因為哭泣而停下!
希爾在夏天得了瘧疾,但是他仍率領中隊保衛衡陽。白天掃射、夜間攔截敵人的轟炸機。有回他隻身駕機夜襲漢口,不顧一切地俯衝轟炸機場,日機措手不及,無法在當夜出擊衡陽。為此,希爾榮獲銀星勳章。
半年多來,嶺南大學到處流亡。桂林郊野、曲江大村,都留下了它的蹤跡。半山腰中,綠竹古樹掩映,幾間零零落落的茅屋,就是他們的教室和宿舍。天晴時,他們愛在野外上課,伴著松濤陣陣,先生講授的中國文學史有如天地之悠悠;下雨時,在漏屋泥地讀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憂國憂民的思緒從來沒有這麼激烈;喝山泉用井水,在冒煙的桐油燈下溫課寫信;他們不再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爺小姐,知道一點輕重了。
他是湖南一所師範學校的老師,帶著十幾個學生流亡去貴陽。幾經離散,跟隨他的只剩五、六個男女學生。他們願意幫助陳香梅,沿著鐵路線附近的村莊一路尋去,相信能找到她的妹妹們。
桂林自是失去了寧靜和美麗。
戰局愈來愈緊張。幾個月以來日軍在沿海海面屢遭第14航空隊襲擊,他們為地面部隊提供的給養幾九_九_藏_書乎全沉沒于台灣海峽和南中國海的海底,因此日軍欲摧毀美在華的空軍基地,並在中國北部和東部發動頻繁的攻勢。陳納德從夏季以來,已將空中游擊戰術轉變為有計劃有組織的主動的戰略進攻。文森准將被派往華東戰區,在對付日機的空襲的同時,還要襲擊日軍的地面部隊;第23戰鬥機中隊和第11轟炸機中隊進行戰略進攻;固守昆明的戰鬥機中隊和308轟炸機大隊,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四齣轟炸日軍基地。陳納德已成功地組建了中美混合飛行聯隊投入戰鬥。這支美國海外最小的空軍,其活動範圍已達到西起頃甸、東至台灣、北抵長江、南達回歸線以北的日空軍基地。但是,第14航空隊仍處於缺乏飛機和物質補給不足的境況中,陳納德在三叉戟會議上向羅斯福總統承諾的,半年至一年內摧毀日本空軍,擊沉100萬噸日本船隻的諾言,是難以實現的了。總部指揮調度便顯得格外緊促急迫,而軍界政界的顯要表情嚴肅地進進出出,更平添了威嚴和神秘。
隊員們在傳閱一本美國雜誌《時代》,封面上正是陳納德畫像:一張布滿皺紋的老樹皮臉,一對蔑視一切的黑色的眼睛,一個剛毅的微微著翹的下巴。背景是長著巨翼的飛虎。
從飢餓的混亂的年代里,我能收穫、抓住什麼呢?這一片斷垣殘壁,我能堆起什麼記憶呢?
史迪威執拗地認為,當務之急是先向緬甸進攻!因而完成這條穿越深山老林並橫跨印度利多河長達200英里的利多公路刻不容緩;在利多公路未修好前,力量應放到中國地面部隊,以便攻打緬甸。
他為空軍特遣隊九個月來的戰績而驕傲。共擊落敵機149架,可能還擊落85架,自身喪失16架P—40C機;承擔過65次轟炸使命,投彈314噸,自身喪失1架B—25轟炸機,撼動了亞洲大陸廣大基地上日軍的安全。而這是美國空軍中規模最小、裝備支離破碎的一支!隊員缺乏補給,可謂衣衫襤褸,他們也就不考究禮節、不習曉公文,但是他們仍是名副其實的飛虎隊。
老師寬慰她:「同學,別失望,你大姐不是留了個航空隊在貴陽聯絡站的地址嗎,興許你上那時,你的妹妹們正等著你呢。」
小香桃也笑了:「和姐姐們在一起,就是爆炸也不怕。」
將軍大笑:「哦,你有這麼一個倔強的妹妹?看來她跟你的性格不太一樣,叫什麼名字?」
親情!她打了個寒噤。許多的日子,她躲避著對父親的思念和怨恨。一個聲音總追蹤著她:他拋棄了妻子!她拋棄了女兒們!他是一個自私的男人。是的,如果和父親在一起,她們肯定不會經受這麼多的磨難。但是,或許如靜宜所說,父親有父親的難處呢?話又得說回來,再大的難處也不能拋妻棄女置之不顧吧?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史迪威的預言也並非杞人憂天。
綠樹灰崖,石桌石凳。吳教授和幾位學生已圍坐著品茗,他們給她留著一個石凳。
分手的時候,吳教授沉靜地說:「你的妹妹們也搬到學校來住吧。」
轉機是有的。
這裏的氛圍熱烈緊張繁忙,但又分明井然有序。各種膚色各種語言各種身份的人物川流不息於此。
18歲的少女過早地成了80歲的老婦,她有著蒼老灰黯的面容和千瘡百孔的心,然而,這顆心並沒有變硬,柔軟的心房仍填棄著寬容和企盼,企盼著苦難的日子很快就會到盡頭,因為貴陽不很遠了。
她們遇上了熱心腸的俠義男人。但是,她們也目睹過另一類男人的表演。與她們擠坐一處的一家,父親壯年,六個兒子中五兄弟年輕力壯,最小的兒子只有8歲;母親卻瘦小乾癟,不是兒子們的面貌都酷似老娘,真難相信麻雀能下半打雞蛋?香梅一旁觀察,做母親的幾乎沒吃上什麼東西,一塊米糕留得變了顏色,為的是怕小兒子喊餓。火車停靠一個小站時,父親吆喝著一家全下車,說是喝碗熱麵條暖和暖和,母親眨巴著眼小聲問:「要是車開廠呢?」父親喝道:「就你晦氣!」不幸言中,熱麵條沒吃上,火車就跑了,這家人奮力追車扒車,總算回到了棚車頂上,父親的左脅還死死挾住小兒子時,忙不迭清點人數,爾後,抹抹滿頭大汗,慶幸地笑了:「還好還好,都上來了!」有人提醒說:「你老婆沒上來呵。」他說:「是呵,只丟了老婆,女人呀,真是累贅。」望著脅下還死死挾住的小兒:「兒子呵,爹可是拚了命挾你上車的!你是爹的命!」說畢,又回味無窮地笑著。
她朦朧又清晰地預感到,她會見到他,不只是出於好奇,或僅僅為了說一聲「感謝」。
這時,陳香梅正在貴陽附近的村子里蹣跚而行。她形容憔悴、聲音嘶啞,已經半個月了,她就這樣從一個村子走向另一個村子,焦灼地喊著妹妹們的名字,從天亮到天黑,懷著希望卻找來十幾個失望!
她獃獃地握著鞋,一千次責怪自己,如果不洗臉,那麼,無論生死,她們姊妹總還在一起,人生的失誤難道常常發生在種種細枝末節上?她站在鐵軌上東張西望,她祈禱著奇迹的出現,妹妹們突然出現在視野中,姊妹們狂奔著擁抱在一起,哭喊著再也不分開。
1938年初冬,他來到昆明后,一眼就愛上了這偏遠西南的古城。而郊野的狩獵讓他迷離恍惚,似乎回到了他美國南方的家鄉!望著車蓋上一排排野鴨野鴿綠灰光亮的羽毛,他不無欣慰地說:「這彌補了不少思鄉之愁。」哦,還有昆明的辣味菜,品嘗著猶如吃著了家鄉的辣味!四年逝去,他真正地將昆明當作了他的第二故鄉。
小站一片狼藉。狂逃的人群漸漸地又迴轉了一些。被擠倒踩死的老人孩子的親屬在悲號,在狂亂中失散了親人的人在等待,陳香梅跌坐在地上,她希望一切只是一場噩夢,可正午的太陽煌煌地照著。地上多了許多大大小小的鞋子,那是奔逃的人們失落的,她痴痴地望著,似乎沒有成雙的,每隻鞋是每個人的符號?她的眼著火了,她的目光觸著了一隻小紅鞋!那紅帆布鞋幫上綉著幾朵小紅桃,她撲了過去,抓起鞋,是的,是香桃的鞋!那鞋襻上的扣子是她釘的,因尋不著紅線,只有用黑線將就,她還刻意組成五瓣桃花型,香桃得意了許多。她的心怦怦亂跳,不知是喜是憂是福是福?但至少說明,妹妹們下了車。
淚眼朦朧,地她卻認準了這是一位厚道的老教師,就像他喊她「同學」一樣,他們都判斷正確。
第14航空隊開張大利。通過駝峰運來的補給並不見增加。在什麼都缺、天氣又惡劣的情況下,陳納德還是設法到印度支那的老街進行了一系列戰鬥,破壞了那裡的磷礦。而敵機也襲擊了雲南驛和昆明,陳納德的新參謀長格倫准將也受了輕傷。
在金色的曙光中,列車駛進了一個祥和又鬧熱的小站,這在亂世也是極罕見的。一排排的小吃攤熱氣騰騰,最誘惑人的是每個小攤上都擺滿了十幾個小瓶瓶,瓶中裝著五顏六色的佐料調料,是辣椒醬芝麻醬青蔥熟蒜茴香粉?剎那間飄蕩出平安的家常氣息。攤主又多是女人,包著蠟染的頭巾,系著蠟染的圍裙,抑揚頓挫的貴地腔腔吆喝著,韻味無窮。還有一夥細妹子,肩上壓根竹扁擔,一頭是暗紅的炭爐,一頭是盛著熱水的陶罐,扁擔上晾著羅帕巾,這是洗熱水臉的挑子!車上的人全搔動了,誰不想洗凈手臉、臉上厚厚的污油垢?車站上的女人細妹子子增添了安寧和溫馨。嘈雜躁動中有人喊道:「車在這停一個鐘頭呢,來一個最後的飽餐吧。」也不管是謠言還是可怕的預言,人們歡欣鼓舞、蜂擁下車。
月亮在灰白的雲朵中穿行。
陳香梅清醒過來時,已被人流卷到車站外,她想逆人流而動,她回到車站去找妹妹們,可種種掙扎只是徒勞,她險些被擠倒,她只有聲嘶力竭地狂喊著香蓮香蘭香竹香桃,她瘋了,人群也瘋了。瘋狂地奔出小鎮,瘋狂地奔到田野上,人群這才疏散,陳香梅又跌跌撞撞往小站奔,卻聽見火車嗚嗚叫著,像是最後的斷腸聲。
吉普在「美國第14航空隊總部」這幢泥紅色的古老石頭建築物前戛然剎住,靜宜急切地從車上跳下,幾乎衝進了大門,衝過幽暗的走廊,在一間間辦人室前,她卻猶疑地站住了。
在烈日中炙烤過一百回,在高山寒流中顫慄過一百回,在電閃雷鳴狂風暴雨中洗禮過一百回,在敵機俯衝掃射中死過一百回,在饑渴中掙扎過一百回,不要問這顆心在鹽水裡浸、鹼水裡煮,血水裡蒸過幾多回?那鹽水、鹼水、血水就是她們自身的淚水、汗水和心淌出的血。
姘婦點亮了桐油燈代車前燈照明,司機可不安分,一路放肆地與兩個女人調笑,突然路邊行人憤怒大叫大罵,窗邊女人也尖叫:「車要開到河裡了!」這司機反倒放浪大笑。
所幸的是,剩餘的珠寶首飾還縫在香梅隨身穿的夾旗袍縫裡,一切又從頭開始吧,只要還活著。
於是,稍稍安靜下來。破車嘎吱著、喘息著、晃蕩著西行。
1942年10月初,羅斯福總統派特使威爾基去中國進行實地調查,威爾基得知特遣隊的實情,並取得了眾所矚目的成功奇襲后,確實感到震驚,他要求拜訪並私下與陳納德交談,陳納德提出,這必須獲得史迪威的准許。於是,史迪威硬著頭皮同威爾基一道坐車到了陳納德處,威爾基與陳納德在室內長談了兩個多小時,史迪威則在外面辦公室干坐,這滋味自然不好受。
1942年冬。
將軍接過照片:「好兆頭。姊妹情深,相信很快能找到她們。」
一次大轟炸后,她們從七星岩防空洞出來,卻再也找不著借住的親戚家了!
他惦念著中國。
香梅眼睛瞪得大大的:「去美國?」
一條灰黑的大蟲,在荒涼的雲貴高原上爬行。這時是相對幽靜的瞬間。因為這是一條瘋狂的大蟲,說不準即刻就會疾奔,轉而又咣哨咣哨倒退百里,嗚嗚地停住,給你來一個時空倒轉,幾天前的小站依舊混亂喧囂,騷動的人群瘋狂地湧向瘋狂的大蟲!
羅斯福曾兩次單獨召見陳納德。他問道:駐在中國的空軍能否在一年之內擊沉100萬噸日本船隻?陳納德斬釘截鐵地回答:能。只要每月有一萬噸的供應。羅斯福立即提筆寫下:「假如你可以擊沉100萬噸日本船,我們可將日本的背脊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