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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春殘夢斷 第十章 夢中情人

第二部 春殘夢斷

第十章 夢中情人

陳主任不得不點點頭,嘴上卻說:「我唯一不敢確定的是,重慶總社會不會批准用女性呢?」
果然,她是最晚到的記者。
邵先生分外嚴肅地將她介紹給大家后,她真誠地鞠了90度的躬,得到的回報是稀稀落落的掌聲。
將軍大步流星向她走來,向她伸出手:「是陳小姐?陳香梅小姐?」
她點點頭。
她調皮了:「報告總編,女孩子並不是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剛勁有力的女孩子也是女孩子。」
她連連點頭。天賜良機,她得想出幾個聰明的問題,寫出一篇特寫稿,讓將軍以活生生的人性化的形象出現。
靜宜說:「高先生任職新聞檢查局,是陳叔同先生的好朋友,人家是真心想幫你呢。就看你條件夠不夠。」
終於有一天,邵總編極嚴肅地立在她的桌旁,開口說話了。往常,邵總編也常常立在她的桌旁,檢查她的電譯稿,若有哪處他覺得不理想,並不說話,只是食指戳到此處良久,此時無聲勝有聲,讓你領略到威嚴和一絲不苟。香梅編寫的標題副標題,若他極滿意的,會在稿用過後又退到香梅桌上,那標題副標題下滿是雙排紅圈,這是語文教師對好作文中好句子的嘉獎,香梅在小得意中對這位嚴師不無感激,這是位惜話如金的總編。
又是一年秋。
9月14日早晨,陳納德同史迪威坐飛機到桂林巡視,他們同文森和張發奎將軍開了最後一次會,史迪威批准了最後的決定:「炸光並撤離。」陳納德不忍心目睹火中的毀滅,他的幾年的心血將付之一炬。深夜,爆破開始。卡賓槍槍聲、油桶爆炸聲,熊熊火舌卷著基地的房屋,燃燒著整片土地,夜空也燒紅了。文森和希爾最後駕機離開,《時代》雜誌的記者白修德也在機上。他們飛向柳州,這是第14航空隊在華東的最後的基地。可柳州又能守住多久呢?
邵先生又說:「你的上班時間是每天下午四點,這時各地電報已陸續收發進來。處理好所有的新聞稿,你才可以下班,總得午夜以後吧。上班時間,亦很辛苦。」
她跳了起來:「小狗才不想去呢!」碰著高先生狡黠的目光,她泄氣了:「高先生別耍人好不好?」
她一聲不吭,埋頭工作。所有的中文新聞稿件全是以電碼傳達。新聞詞彙約有九千字,每個字都有相應的電碼,愈是複雜的字,數目愈大。她的第一件工作,就是人工解碼,這是嚴謹又枯燥的活兒,卻是每個記者必須接受的基本訓練。她廢寢忘餐地強記,到第三周,她已熟練地掌握了三千在左右電碼,譯稿的速度大大加快了。電碼譯成中文後,還得校對內容的真實性、句法文法是否正確、乃至人名地名日期都不能有絲毫差錯;最後給每條新聞冠以標題還可加上副標題。最後一項她做得津津有味,創造性的勞動總能讓人獲得快|感唄。
靜宜狐疑地看著她,點燃一支煙:「安娜,告訴我,你是不是愛上了他?」
會議室里,圍著長形的疤痕累累的木 ,已坐滿了中外記者,全是男人,他們正熱烈地討論著什麼。
因為她是一位女性!她感受到無意和有意的女性歧視。不敢的淚水涌了出業,但她狠命地噙住,她給大家鞠了一躬,儘管不倫不類,她恨自己在化妝上浪費了太多的時間,早點到,或許不會有這樣尷尬的一幕。
傘往後一挑,是一個微黑膚色大眼睛的女人。
她點點頭。
大馮輕輕杵杵她:「安娜,你不作點記錄?」
高先生仍笑她:「拜讀過你在報刊上發表的大作,我還以為小不點依然故我呢。靜宜小姐說,你剛大學畢業,想進中央通訊社么?」
華東局勢仍萬分緊急。薛岳部隊只剩下五千人,依舊在桂林地區奮力阻擊日軍。陳納德力圖保住華東的最後一批基地,他再次主張給薛岳將軍以武器!他願意捐出1000噸物資用於運送輕機槍、手榴彈和爆破筒等給薛將軍,他不怕冒什麼政治風險。他請示史迪威駐華總部的赫恩准將,赫恩又與史迪威聯繫,但史迪威的看法是:「採取夾生飯的措施已不是時候。像這樣免費贈送肯定會延誤大事,客觀上有利於那幫人。現在,牌都已亮到桌上,可沒有回答。他們不給迴音,就讓他們去受罪。」薛岳沒有得到什麼幫助,他們與日軍已近在咫尺!
但是,她仍然神不守舍。機智的題目想不出,就是普洱茶的滋味也渾然不覺,她竟然像個鄉下小姑娘般怯場,將軍和他的夥伴們卻談笑風生,何登中校甚至調皮地取笑說:「聽說中國古典詞語中,可憐有時等於可愛,我想,安娜小姐便是這個詞語最好的註釋。」
邵先生將她領到角落頭的一張辦公桌前,桌上的新聞稿已堆積如山。邵先生說:「你從助理編輯做起。每天看所有發進來的新聞稿,內容、文字、語法的錯誤都應更正,還得給每則新聞加個標題。工作量可不輕。」
「你一半是女人,一半是夢。」他的心在吟誦。
然而,憂愁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陳香梅說:「哪裡的話。方小姐,要不,進我的辦公室去坐坐?」
「將軍,你和史迪威將軍在戰略戰術乃至供應等諸方面已存在嚴重的分歧么?」
四季如春的昆明,春是涌動的花海。而陳香梅,是花海中一朵開不敗的紅梅花。
「將軍,有人認為『華軍不願戰』所以才造成眼前這種潰敗局面,您以為呢?」一位歐洲記者弦外有音地發問。
憤怒的陳納德在4月15日給蔣介石有關空中局勢的報告,在結尾憂心忡忡告之:「就目下的情況來說,有必要告訴閣下,駐華的空軍(不算超遠程計劃)加在一起或許無法抵擋日本的空中攻勢,而且肯定不會向中國地面部隊在其所希望的地區和規模上提供空中支援。為了使空軍能自己去完成這些任務,一定要採取堅決措施給它們充分的補給和力量。由於日本的威脅看來已逼近,因此採取這樣的措施事不宜遲。」
陳納德給蔣介石的報告卻引起了史迪威強烈的不滿,當陳納德竭盡全力調動航空隊出擊日軍地面部隊,襲擊敵軍在黃河長江上的交通,鐵路樞紐站和敵機場,寡不敵眾勉為其難時,史迪威卻有幾分幸災樂禍。他在日記中尖刻地寫道:「他準備為自己留下一條退路,說什麼再多給他一點東西(我們不會給他),他仍能做到。他想賴帳,並想把責難推給那些早就向他指出這種危險並想進行補救的人。他沒能破壞日本的供應線。他沒有造成日本人的撤退。相反,我們的準備倒已經有了我們所預料的東西,即:引起日本人的反應。」
大眼睛的女人卻衝著她:「請問,你就是陳香梅小姐么?我是雲南日報的記者方丹。方方正正的方,山丹丹花的丹。說實話,我今早是來結識你的,也可以說慕名而來,你的大作我一一拜讀過,心儀已久。而今你又是中央社第一個女記者,我們既是同性,又是同行,我不信同性相斥、同行相妒,偏偏要來跟你交個朋友,你不會以為我太魯莽吧?」
香梅認真起來:「哪一條?我會努力的。」
香梅氣呼呼地將信擲到彩色的衣河上:「我,受不了這種威脅的口氣。繼絕就斷絕吧,我沒做錯事。即便為我的選擇付出了代價,我也不悔。姐,你說話呀?姐,留下來吧,跟我做個伴。」
他繼續以沉穩的聲調,簡明扼要地聲明當前的戰局形勢及第14航空隊的作為,有時停下來,矮個子的舒伯炎便用湖南腔的國語翻譯。將軍身後,金髮的新聞官何登中校像水銀似地動個不停。記者們則唰唰地筆錄。
「可以。我們前沿梯隊的飛機從5月26日到8月1日飛了5287架次,其中,有4000架次是戰鬥機飛的,總共扔下1164噸炸彈,打了100多萬發子彈,主要是掃射。打掉了敵軍595輛卡、14座橋樑,使敵人傷亡1.3萬人,打下114架日機和1100多艘船隻。我們自己的150架飛機中損失了43架。飛虎隊是儘力而為了的。」
來自自己陣營的明槍https://read•99csw.com暗箭的滋味,陳納德已嘗了個夠。他曾同蔣介石一起去參加過去年冬天的開羅會議,但是陳納德感到「毫無成就」,而來自陸軍部的嫉恨,讓他感嘆:「這使我感到他們和日本人一樣對待我,因為每一次日機轟炸昆明之後,日本就播音說我被炸死了!」這真是含淚的笑。
方丹噗哧笑了:「熬了夜,還要日以繼夜,你的工作生活規律我都摸清了,對不起,這是干我們這一行的工作慣性嘛,否則,採訪就會事倍功半,甚至一無所獲。來,到我的傘下,我送你回西壩。」
在鬨笑聲中,將軍微微彎下腰,慈祥地對她說:「陳香梅小姐,如果你需要,歡迎你以後常來採訪。我相信,不要多久,你就不會有局促的陌生感。」
「是的,將軍。」她受寵若驚,喉頭竟哽哽的。他的大手有力地與她的小手相握時,她又幸福地顫慄著。
起初,每天要工作到凌晨三、四點鐘;以後熟練了,子夜時分就可完成全部工作。但她怕走夜路,就伏在辦公桌上睡一會,天亮后才趕回西壩。富商家對輔導改的白天並不計較,相反,姨太太反倒有幾分樂意,驅散了她白天的寂寞吧,她總拉著香梅問長問短,像金絲籠中的鳥渴望著外面的天空。但是,若將她放到自由的天空,她只怕還會留戀金絲籠!香梅望著穿金戴銀、珠光寶氣的姨太太,真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之感。
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低著頭跟他走向座位,可還沒坐下,大馮已大聲說:「先生們,這是安娜·陳香梅小姐,我們中央通訊社的第一位女記者。你們看,我剛才沒有扯謊吧!」
香梅感嘆說:「文章憎命達。留下此長聯世代為人擊節讚賞,足矣。」
「這是詆毀。我並不認為所有的華軍軍官都英明能幹,所有的華軍部隊都善戰慣戰,哪國不如此呢?持『華軍不願戰』論調者,目睹過血與火中中國軍民的鏖戰嗎?目睹過長沙、衡陽、桂林失陷后,幾千名中國士倒在廢墟血泊中嗎?都是血肉之軀,寡不敵眾,沒有增援、沒有補給,供應太少太遲,是造成目前悲劇局摯國重要原因。」
「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螺洲,梳裹就鳳鬟霧鬢。更蘋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方丹抑揚頓挫讀出上聯。
冬去春來,她已還原為亭亭玉立、光彩照人的姿容。時間,豈只是醫治心靈創傷的良藥?對於年輕人,它更是抹去滄桑感的天然藥劑。那逝去的苦難歷程,她訴諸于文字,小說散文紛紛發表于日報晚報及各雜誌,在文藝圈中,陳香梅的名字,算是「小荷才露尖尖角」。
年紀大的記者似無動於衷,埋頭審稿,一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模樣;年紀輕的記者壓抑不住好奇,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些壓扁了的字眼撞痛了她的耳膜:「如花似玉」、「鶴立雞群」、「鶴?小母雞」……
陳香梅端坐在馬車上,她仍穿一襲已洗舊了的陰丹士林布旗袍,腳著黑色的布鞋;與往常不同的是多了些點綴:兩條小辮上扎了兩隻黑底白點的蝴蝶結,脖了上系了條雪白的喬其紗圍巾,左手的中指上戴上了母親的淚鑽戒指。青春和漂亮,她都擁有。
「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嘆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雲。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只贏得:幾桿疏鍾,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陳香梅沉鬱蒼涼誦出下聯。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陳納德卻仍在不屈不撓地奮鬥,5月3日,他令308大隊炸毀黃河大橋,掃射日軍地面部隊、騎兵和裝甲車隊;同時,命令文森和希爾的戰鬥機襲擊掃射日軍在長江的交通,破壞從漢口北到信陽的鐵路,襲擊鐵路樞紐站和敵人機場,守護衡陽、桂林、南寧一線的我方機場,陳納德已嗅到長江以南大戰鬥將臨的氣息。
記者招待會結束了,她還痴痴地坐著。大馮說:「安娜,你幾乎沒作筆錄。寫稿有困難,請來找我。」
初次見面,邵總編和男同事們對她可不熱。

28

高先生又狡黠一笑:「說到條件嘛,我看香梅小姐九十九條都符合,可惜只有一條你夠不上。」
「謝謝你。」她站了起來,卻仍神不守舍,像是等待著什麼。
她說話時,將軍微微彎下腰來,因為他太高,而且又耳背。但在嬌小的香梅看來,這姿勢有父兄般的慈愛。這種慈愛,在她以往的生命歷程中,似感受過,又似未感受過。
她倆沒有回西壩的富商家,而是一徑去了大觀樓。
她懂。她緊緊握住靜宜的說:「姐——別忘了給我寫信、多多寫信!」
是夢是醒?亦真亦幻。
為了今天的裝扮,昨晚她特意到靜宜那要來了化妝品:龐斯面霜、美國口紅和眉筆。這在戰時是婦人罕見的珍貴品,靜宜託人飛越駝峰帶來的呢。靜宜不解地問:「我說過好多回,如果你想見將軍,有機會我可以領你去。你只是一個勁搖頭。這回你興緻怎麼這樣高?」她仍舊笑著搖頭。她本想說:「由別人領著和自己獨立走著,是兩碼事。」靜宜隨後叮囑她,明晚務必再來,有要事相商。她蹙起了眉頭,準是父親又來了催命信,而眼下大姐不願敗壞她的興緻罷了。
華東戰場形勢萬分危急。中國已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她很想滔滔不絕地演說一番,從母親去世說到香港淪陷,從圍城十八天說到流亡幾千里,她陳香梅吃過苦中苦,是個崇尚獨立行路的小女子。但她什麼也沒說。在嶺南大學學習的最後的冬天,同學們圍爐品茗話別時,她講述過流亡的經歷,可是,垂淚的女同學說:「陳香梅,你真是天才的作家,你的傳奇編得太感人了。」
這一秒鐘卻長於半個世紀。
中央通訊社社長是蕭同茲先生,總部設在重慶,中央社昆明分社的主任便是陳叔同先生。
她畢業了。在「畢業即失業」的現實中,卻有兩家報表示願意接納她,一家是昆明的雜誌社,一家是當地的晚報社,他們都發過她的文章,也見過幾次面,覺得她中文英文根底紮實,年輕漂亮又穩重沉著,故頗有好感。她在同學們艷羡的目光中卻不知足,她想,我的翅膀已在風雨中磨練過,我理應飛得更高更高。
深秋的田野,一片收割后的荒涼;掩映著紅瓦蓋土磚牆小屋的大樹,夜風吹指樹葉颯颯響;一鉤彎月掛在樹梢,陳納德獨自坐在樹下的石墩上抽著煙,心事重重,雙眉緊鎖。夜深沉,一包駱駝牌香煙抽完了,乖巧的小獵犬喬從屋裡叼出另一包,陳納德抱起它,摩挲著它光亮的黑毛,這條通人性的狗,使他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
「將軍!」陳香梅喃喃道。像有一股低壓電流麻遍全身,她幸福地顫慄著。她想看清將軍,但是男人們的身軀擋著她的視線,她只有仰起脖子、挺直腰桿,仍不行,她試圖將椅子稍稍挪動一下,這一挪,竟挪出難聽的吱嘎聲,她嚇慌了,抬起頭來,她的目眺跟將軍的目光怦然相撞!
陳香梅答不出話,她也奇怪,平素她可不是這樣局促不安的小家子相呵。
「我希望能守住。不管戰鬥是如何的艱苦,我們決不停止戰鬥,永不屈服。我永不改變、永不放棄。我要重申的是,我們的飛虎隊一直在半飢餓狀態下作戰。這半飢餓包括食品、彈藥、飛機和人員,一切的一切。哦,我們需要的食物,這對中國也是個大難題。我們一天吃的肉幾乎是中國人全家一年吃的肉,我們一早上就要吃兩三個雞蛋,中國人竭盡全力供應我們。他們自己呢?我曾經巡視過東部各基地,許多災情嚴重的地方吃的是觀音土、草皮和樹根。平時中國read.99csw.com人吃的也是少量的米飯麵食。而飛虎隊由於人員奇缺,一切軍隊的勤務,都由中國人擔當。中國飛行員也和我們並肩作戰,許多中國地勤兵,在空襲時不顧彈如雨下,在飛機旁堅守崗位,以致丟了性命。這幾年,所有的機場,包括給空中保壘B—29機用的大型跑道,全是成千上萬的中國民工肩挑手提修建的。我在低飛經過成都附近正在修建的大機場時,就目擊到見所未見的動人景象。哦,當年埃及的金字塔正在建造進,尼羅河流域也像這樣子吧。而我要告訴你們的是:他們中的大多數竟是老人和背著孩子的婦女!」陳納德稍稍停歇了一下,因為激動,他有點喘息。會議室靜得連針掉下地都聽得清,眼下,他不只是在例行公事、答記者問,而是自發演說,他想說,他要說!「中國人的友誼最寶貴的表現,莫過於在日軍戰領區救援被擊落的美國飛行員,無論是落在漢口前線,還是香港、海南島附近的海里,只要遇到中國人,中國人則竭盡全力救助他們,跋山涉水、輾轉周折,有的歷經幾個月,但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基地。救助美國飛行員的中國人,有純樸善良的農民,有平素小心謹慎的市民,有華南海面的海盜和私梟,有各戰線的華軍,還有長江沿岸的新四軍、游擊隊。是的,新四軍救過我們許多航空人員!我希望你們多報道這些中國人。沒有他們,飛虎隊不可能取得這麼多的勝利。」
「去年我就記住了你的名字。我笑過你們家姊妹的名字就像植物園,這對我這個出身農夫的軍人來說,倍感親切。不過,我沒想到你還是個小不點,至少應比你現在這樣子高大壯實些吧。」將軍自己都有點奇怪,怎麼變得饒舌啦?
舞曲響起,是約翰·施特勞斯的圓舞曲《藍色多瑙河》,她喜歡。在快速的旋轉中,她輕盈得像要隨風飛去。
有了方丹這位摯友,陳香梅的生活更見充實。兩人常湊到一塊讀書作詩,方丹毫無保留地傳授采編的經驗,陳香梅躍躍欲試,只恨總編總不發令。
天沒亮她就起了床。濃妝艷抹一番,不滿意,洗去;淡妝素裹后,對著小圓鏡顧盼生輝,爾後換上唯一的高跟鞋,穿上唯一的織錦緞旗袍;就在出門的一剎那間,她的自信徹底動搖了,她退回小屋,頹喪地坐到床上。我這是幹嗎?又不是新嫁娘,更不是吉普女郎!我是一個戰地記者,怎能脂粉氣薰人?於是,又一番大折騰,洗盡鉛華,歸真返璞。但畢竟還是女人,這些小點綴,她捨不得取下。
香梅憤憤然:「都什麼時代了!我又不是纏小腳的三寸金蓮,為什麼記者行當如此重男輕女?」
邵總編說:「陳香梅小姐——」
第二天,高先生果然領她上陳主任家。
9月17日,史迪威在徹底明白華東已無可挽救地丟失之後,才批准向薛岳的部隊運去500噸美國武器和彈藥。但是,太少,也太晚。
「得兒,得兒」,馬蹄聲聲,敲擊著古老街巷圓石子鋪就的路面,也叩擊著少女激動的心。
靜宜定定地望著她,好一會才伏在綾羅綢緞上:「安娜,你真厲害,像是在審判一個叛沈者。唉,你能不能先看看爹地給你的信?」她的右手舉著一隻淺藍色的信封。
攝影記者已乒乒乓乓的光亮閃爍中,捕捉到將軍迷茫又執著的目光。
折騰來折騰去,她擔心「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便坐上了馬車。她的腦海中像塞滿了種種思緒,卻又分明是一片空白。哦,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的心情,也不過如此吧。
早在4月8日,他對日軍在華東的大量集結就深為憂慮,他致函史迪威,認為「敵人在中國部署的地面部隊比珍珠港事件以來的情況更具威脅性」,可是,給第14航空隊的駝峰運輸噸位卻在逐月減少,陳納德希望史迪威給予增援,這時,史迪威已深入到緬甸叢林指揮作戰了。平心而論,史迪威力主的緬甸攻勢再度發起並非易事,英軍的態度不積極,蔣介石在中國遠征軍吃了大虧后亦不肯輕易大動,以致美國暗示,若不出征,就可能停止再給中國物資。去年初冬,緬甸反攻戰再度打響,中國遠征軍打得非凡的頑強勇猛,力挫日軍,史迪威的指揮激|情燃燒了,他最大的興趣便是手持望遠鏡直接觀看戰鬥進程。攻克了拉加蘇高地,掃平了新平洋,猛攻下孟緩,全殲了日軍最精銳的第18師團,史迪威大悅:「戰爭,就是鋼鐵與精神的消耗。美國的先進武器,加上中國士兵的勇敢,世界上還有什麼軍隊比這更強大呢?」眼下,他得不顧一切風險趕在雨季前向密支那進攻,陳納德的信函來得不是時候,而且,陳納德一針見血地指出:「你在緬甸的戰役畢竟是打通通向中國的一條更好的供應線。正如我所說,我相信,現在中國本身的安全已岌岌可危。」史迪威拒絕了給陳納德增援。
會議室一片寂靜。大概「新四軍」這一敏感的話題從將軍嘴裏毫無偏見地說出,反而鎮住了原本唯恐天下不亂的記者們。俄傾,不知是誰率先鼓起掌來,於是,暴風雨般的掌聲經久不息。
她老老實實立起。
她捧著發燙的雙頰,喃喃道:「我不知道,愛是什麼?不知道……」
嗬,竹筒倒豆子,噼哩啪啦。快人快語。這是一個豪爽、開朗,還有幾分潑辣的女性,陳香梅和她的性格並不相同,但是,陳香梅不反感她,她的心清澈見底,與人交往無遮無攔,陳香梅渴求在新聞圈中有這樣一個不須設防的朋友。
將軍有點猶疑了:「沒搞錯吧?剛才我問何登中校,他說你是中央社的女記者陳香梅。你應該是陳應榮先生的女兒吧?靜宜是你的姐姐吧?不過,中國人同姓同名的太多。」
戰時中央社的工作環境也很艱苦。總編輯邵翼之先生和老少記者們共一間大辦公室。邵總編端坐中央,老少記者們的辦公桌擠擠挨挨排成兩排,桌上堆著雜亂的文稿紙張,記者們跑新聞、編稿發稿校對,忙得不亦樂平。陳香梅喜歡這樣的氛圍。
也是8月,緬甸戰場的形勢已發生了變化。鄭洞國指揮遠征軍包圍攻打北重鎮密支那。雨季尚未過去,中國將士們在傾盆下雨中衝殺,在齊腰深的泥水戰壕中開火,苦戰20餘天,終於拿下了密支那。
她站了起來,心頭更覺沉沉甸:「這麼快?莫非我今生註定了要一個人行路?」
方丹長長地嘆了口氣:「我比你整整大七歲,二十六了。你別看我嘻嘻哈哈哇啦哇啦我何嘗沒有痛苦?只不過我的痛苦是我自找的罷了。我家在大理,下關風、上關花,蒼山雪、洱海月,是大理的風花雪月,我愛大理。我家是茶商,父母待我不薄,要不,也不會供個女孩讀大學。也許書讀多了,心裏的世界大了,總想插上翅膀飛高點飛遠點,當家裡為我找下婆家時,我反抗了,我不能將自己一輩子的幸福稀里糊塗交給一個絲毫不了解的男人!家裡斷絕了經濟來源,想逼我就範,一個女子,單槍匹馬能闖天下?能獨立於世?我偏偏闖給他們看,我一個人跑到昆明,家庭教師、文書、職員,什麼都干過,有沒事做挨餓受凍的日了子,也有受了欺負無處申訴的委屈,幸福沒找到,痛苦倒嘗夠了,可我不悔。眼下做記者這份事,我很滿意,我要證明,女子能獨立於世,女子用筆戰鬥,決不比男子差。我不喜歡哭,要哭也只哭給自己看。」
正欲招呼馬車時,一柄暗紅底翠綠荷葉圖案的油紙傘游向她,一時間,她怔住了。斜風飄雨,見傘不見人面。是畢爾?是畢爾!他說過,總有一天,雨天雨地,他會撐著這把傘,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
她像遭了雷擊,但又割然開朗!她以為她已歷過愛:青梅任竹馬、兩小無猜有過,患難相依、生死與共也有過,但是,都沒有這一回的感受:失卻了理性,心慌意亂,六神無主!難道這就是愛?!
將軍的右拳猛擊左掌:「是的,如果有彈藥、飛機和糧食的及時補充,情況決不會這麼糟!」
陳主任九_九_藏_書答應了:「就這樣吧。」
方丹說:「他最愛梅花呢,親手種植一樹樹梅花,自稱『萬樹梅花一布衣』。香梅,你跟此地此詩人怕有奇緣呢。」
靜宜嘆口氣笑了:「謝謝你的『恩准』。收拾收拾,我請你吃飯。·,這些衣物,你喜歡的就都留下。今晚你就住這吧,明天一早,我就要飛了。」
她的臉頰又燒得赤紅。但她並不討厭這位高大年輕的美國軍官,他並不輕浮,只是活潑調皮。從將軍夥伴的身上,似乎可以折射出將軍性格的另一面。
靜宜邀她作伴去參加一位護士的婚禮。那護士嫁給了政界的一位雲南本地人。走進他們的住宅,香梅著實嚇了一跳,這麼豪華氣派的宅子,就是香港也算數一數二的呢。碩大的花園裡掛滿中國風的大紅燈籠,波光粼粼的游泳池倒映火樹銀花,華美的跳舞廳張燈結綵,正廳卻赫然供著觀音大仁和福祿壽三星!香梅正毫異這宅子的土洋混合時,靜宜告訴他,中國傳統式的拜天地婚禮已在白天舉行過,晚間是全然西洋式的舞會。儘管香梅喜歡跳舞,但她仍覺得索然無味,離了熱鬧的舞廳,獨自走向陽台。紅燈籠的光瀉進綠草坪中,一切影影綽綽,今日與昨日也晃蕩,這是戰時的後方?
邵總編一愣,隨即笑了:「是呀,你第一次走進這辦公室,我真擔心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不過一花瓶耳。」他也調皮了一回,趕緊打住:「是這樣的,陳主任跟我談過,從明天起,你接受採訪任務。第一項任務嘛,你去採訪第14航空隊司令陳納德將軍,他明天在總部開會新聞發布會——」
會議室盡頭的一扇門打開了,一個高挑瘦削、滿頭黑髮的美國軍官走了進來,他身後還跟著幾個中美軍官。剎那間,會議室鴉雀無聲。
將軍一愣:「對不起,無可奉告。但我相信,我們的共同目標是一致的,擊敗日本侵略軍。」
靜宜直起腰:「是的,非走不可。」邊說邊忙著點燈,又開抽屜尋什麼。
有天黎明時分,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她沒帶雨具,在大門口遲疑著,是否坐馬車回西壩,這可是奢侈享受,平時全是以步代車,反正她已練出一副鐵腳板了。
一片沙沙的記錄聲。
她分明在訴說自己的切身經歷,可人們總以為她在編傳奇。是因為19歲的花季太嬌柔?那麼,一切從頭開始。不談苦難的經歷,不談閥閱世家的背景,從19歲的女記者做起。
她依順了。就像一個柔弱的小妹願置身潑辣的大姐的保護傘下。
香梅苦笑著搖搖頭:「我不是說過了,我被將軍震住了,說不出話,寫不出一個字!你看糟糕不糟糕?」
五十年的記憶、五十年的夢幻、五十年的等待,那金色暈眩中惑著他的黑眼睛,就近在咫尺!這個慌亂的小東西,像是一頭撞進了陷阱的小鹿。哦,是女人!還是夢?
他怔了一秒鐘。
香梅被她逗笑了:「也許吧。我自己也感到我的名字像是象徵我的命運呢,我不過十九歲,可是生命中已充滿了傳奇,這些傳奇又跟苦難煎熬在一塊,所以呀,我不能像你這樣活潑開朗。你有二十歲嗎?」
她別過臉去,掩飾不住失落和悵惘。
——威廉·卡洛斯·威謙斯《雨》
「陳小姐,請進。」一位瘦長的男子站了起,大聲招呼著。他是同一個大辦公室的同事馮鮑勃,大家喊他大馮。
他有四面夾擊、心力交瘁之感,只是他依舊不屈不撓。
火苗在婀娜起舞,人影在迷離變幻今天才發生的一切卻已成了久遠的事,難道他們早已相識在夢中?
夜深沉,陳納德打了個寒噤。月夜的田野,夢一般的荒涼,就像他的心田。他起身回屋,膝蓋關節咔嚓一聲響,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有點老。他想起了夢洛的家,想起了孩子們和妻子。六個男孩都跟軍隊有緣,傑克在阿留申群島任戰鬥機大隊隊長,麥克斯在空運勤務部當交通調度員,帕特是駐英國P—51機駕駛員,普格是航空隊無線電機修員,鮑勃成了航空學校的學員,丁克在蘇羅門群島的美國「赫倫娜」號上,都是好樣的,這讓他感到欣慰。內爾和女兒們也都很好,只是,他已深深感到他和內爾的心隔得越來越遠。也許,他有負于內爾,他在中國不能沒有女人;可是,內爾絕對不願同他一塊來中國,盧克機場夫唱婦隨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而他,跟中國真可稱得上血肉相連了。他抬手抹了一把臉,不願再想這不愉快的事。還是想想明天的記者招待會吧。當然,他絕不會像老娘們那樣訴說戰局的緊張、形勢的危急;也不會透露半點各種勢力各種人際間不可理喻的複雜關係;並非想隱瞞什麼粉飾什麼,把最鼓舞人的戰訊、把最美好的希望告訴給人們吧。他深惡痛絕一些美國將領和一些記者製造「華軍不願戰」的輿論,因為他親眼目睹中國軍民在血與火中的苦鬥,他要把這一切告訴給人們。
小東西偏過腦袋,笑了,露出一對可愛的小虎牙。
她跳了起來,大聲問道:「陳納德將軍?」
陳香梅輕聲說:「陳主任,您不妨先試試我,如果覺得滿意,再通知重慶總社嘛。這段時間,就算試用好了。」
陳納德與薛岳早已結下了深厚的戰地情緣。薛岳的軍隊橫跨湘江流域,保衛第14航空隊的機場,最初的友情通過無線電和戰情報告建立,在電碼中他們被稱為大虎和小慮,因為聽說薛岳身軀瘦小。第一次見面時,陳納德仍是始料未及。陳納德誇張地形容,瘦小的薛岳卻喜歡穿一雙黑色的長統靴子,於是,他整個的人像要陷進靴子里似的。威名赫赫的長沙虎,卻又有十足的儒雅學者的風味,說話柔和,舉止嫻雅,中國的繁瑣禮節他都得有條不紊,陳納德簡直被他魔住了。薛岳抽空送些湖南香菇給陳納德,陳納德則報以威士忌酒和駱駝牌香煙 。1944年的秋天,日軍出動4萬軍隊攻打常德 ,薛岳率部隊苦戰三個月,穿著破棉襖的士兵們冬天也赤腳,肩膀上搭著一條薄薄的乾糧袋,飢餓、疾病折磨著他們,就是步槍也是兩三人共一支,但是他們善戰又慣戰。當滅絕人性的敵軍向他們施放毒氣時,他們唯一的防毒方法,是扯出破軍衣中的棉花,用自己的小便濕透后掩住口鼻!陳納德對薛岳和他的部隊欽佩至極,三個月的苦戰中,第14航軍隊始終配合薛岳部隊作戰。但是,薛岳不僅得不到蔣介石的青睞,相反,是蔣介石提防戒備的對象。孤軍奮戰三個月,薛岳軍隊只剩下一萬四千人和兩千支步槍,最後日軍攻進常德,城外城內,山間街巷,斷牆殘垣間布滿了湘人與日軍死戰的屍體!僅僅五天之後,薛岳部隊又展開了反攻,收回了常德,在常德的廢墟中,薛岳將所獲的兩件戰利品送給了陳納德:一把日軍指揮官的武士刀和一頂給P—40的子彈射透的日本鋼盔,陳納德一直珍藏著。他敬重薛岳,認為無論在戰略謀划還是戰地指揮方面,薛岳遠遠勝過史迪威。他不無幽默地說,當大多數美國職業軍人還在西點軍校足球賽里歡呼的時代,薛岳就是有名的北伐戰爭中立下戰功的一師之長。陳納德毫不掩飾他與薛岳的友情,儘管他清楚蔣介石對薛岳的態度,可他是一個正直的軍人,而不是一個勢利的政客。也許他理不清政界軍界複雜微妙盤根錯節的人際利害關係,也許他從薛岳身上折射出他自己在美國軍界的遭際?這一回,尚未從常德之戰中恢復過來的薛岳部隊打算堅守長沙,薛岳集合他的炮隊在嶽麓山上,他的兵士們正受著瘧疾之苦,短衣短褲赤腳,奮力地挖著深溝準備固守,但是,沒有供應沒有增援的孤軍能堅守多久呢?陳納德派出戰鬥機轟炸機竭力空襲日軍的供給線,以助薛岳一臂之力。
陳香梅急了:「陳主任,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匹婦何如無責?古有花木蘭代父從軍,今天的中國,前來採訪的各國記者中,女記者的確仍是鳳毛麟角,可是,她們出類拔萃,巾幗不讓鬚眉。中https://read.99csw.com央通訊社為什麼還要對中國女性設置藩籬呢?從香港淪陷后,我們姊妹流亡幾千里,來到了昆明,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做一名戰地記者,為抗日出一份力。」
高先生哈哈大笑:「依然故我。你這個樣子,像只剛開啼的小公雞,咄咄逼人,我倒有信心引薦了。明天我領你去見陳主任,如何?眼下,請陳小姐跳一曲,可好?」
陳納德還是陳納德。他威嚴沉穩的掃視全場后,以渾厚的美國南方腔向大家致意:「早上好,先生們。」他又看了一眼小東西,滿懷仁愛與慈祥:「以及女士!」
靜宜試圖改換話題:「我想,你今天的採訪一定挺順?剛才那番話真像激昂慷慨的社論呢,很有感召力。這點,你跟陳納德將軍很像,第14航空隊的隊員們都欽佩他,說老闆的話是火花,是閃電,是霹靂,燃燒著你,震撼著你。噯,你的稿邵總編挺欣賞吧?」
她的眼睛濡濕了,她囁嚅著:「畢爾……」
邵總編說:「萬丈高樓平地起。跑新聞,需要紮實的專業基礎,需要吃苦的毅力,更需要耐性,這幾個月,你幹得不錯。你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這從你的字也看得出,你的字,剛勁有力,不像女孩子的。」
原來剛才熱烈討論的話題竟是她!如果是一個新來的男記者,決不會有如此的「禮遇」!嘈雜的議論聲又響起了,不少同業站起禮貌地與她打招呼,一位美國記者居然輕佻地喊道:「喂,安娜!」還有一位竟打了一個長長的唿哨。
這是一次難忘的上午茶,儘管她臨場發揮失常。
曾殘酷捉弄過她的命運之神,在昆明,卻向她投以青睞。
糟糕,筆記本已攤開在膝上,筆捏在手中,可她忘了記錄。邵總編曾叮嚀:「你的英文好,爭取與將軍直接對話,我要原汁原湯的東西。」
她要去見陳納德——她心中仰慕已久的英雄,這將是他們的第一回見面。其實,她不過是去參加一個新聞發布會,在眾多的中外記者中,大將軍或許對她這乳臭未乾的小記者不屑一顧呢?或許大將軍注意到她后,會認為中央社甚荒唐,怎麼派出個黃毛丫頭?
「香梅,你怎麼躲到這裏來了?」靜宜領著一位男子找到陽台上,「你還記得這位高先生么?」
陳納德有軍事指揮家銳利的目光和敏銳的嗅覺。就在4月16日的夜晚,日軍開動了三個師團,加上坦克車,裝甲車橫渡黃河,千軍萬馬碾過河南平原吐青的莊稼,以壓倒一切的瘋狂展開了地面進攻。河南的防禦已成敗局,蔣介石下令死守潼關,否則,西安完了!
「老闆!」大馮對陳香梅耳語。
陳納德的心也在流血。
回到辦公室,鋪開稿紙,她仍寫不出一個字。其實,平日里靜宜也告訴過不少有關將軍和飛虎隊的故事。她是怎麼啦?邵總編並不責難他,只是說:「磨刀不誤砍柴功,我等著你的特寫稿。期著你將陳納德將軍和他的部下們,親切地予以人性化的姿態出現,你能做到。可你得記住:新聞的生命在於真實。而時間,是新聞的第二生命。」她默默地點頭,眼裡噙著不爭氣的淚水。邵總編又慈祥地說:「你姐姐來過電話,讓你寫完稿早點去她處,你還是先去她那,稿不必太急。」她衝出了辦公室,淚水啪噠落下。她究竟怎麼啦?
真光女中的溫馨浪漫並不遙遠,依稀記起了一個高大男生對她半真半假的警告:「從現在起,你最好小心一點!你用的心思太多了。」那麼,高先生就是當年那位男生?世界真是太小。可男大一樣十八變,他已是面目全非嘛。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陳納德的心怎能不浸透悲涼?
美國第14航空隊總部到了。
不是沒去過大觀樓,不是沒讀過清乾隆詩人孫髯為大觀樓題寫的一百八十字的古今第一長聯,但兩個志趣相投的才女同游同吟,那是別有一番情趣。
陳納德的心也在燃燒。
她的圓臉蛋漲得血紅:「是的是的……」
桐油燈的火苗跳躍著,冒著縷縷黑煙;小小的空間,搖曳燈光變幻著各種投影;綾羅綢緞的河也波光粼粼,將姊妹倆橫亘兩岸似的。
春城無處不飛花。
她跳下馬車,頗有幾分忐忑不安地將簇新的記者證掏出,中國衛兵接過,啪地給她行了個軍禮,這倒讓她刺|激得興奮起來。
靜宜宿舍亂糟糟。衣櫥敞開著,裡邊的衣物都扔到了床上,地上則放著兩隻空皮箱。靜宜心緒不寧地整理著,這是歷經逃難后還保留著的母親當年的衣服,仍象千紅萬紫百玄色的綾羅綢緞的河。這兩年,她們姊妹幾乎沒添置過一件像樣的旗袍。香梅推門進來,正是暮靄像霧一般漫進的時刻,她呆住了,她明白,靜宜要去美國!她的心頓覺悲涼:「姐,你真的要走?」
5月的長江以南地區,日軍發動了最龐大的地面攻勢。日軍第6軍團由漢口洶湧南下,分7路猛撲長沙。守衛長沙的是第9戰區第1兵團總司令薛岳上將,他曾三次領導過長沙保衛戰,他並沒有坦克或騎兵隊,僅僅依靠赤腳的湖南農人子弟組成的軍隊,三次將強大的敵軍包圍殲滅,切成碎片。這回呢?
宜輕輕地吐出一口煙,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是墜進愛河的人,怕是逃不脫別人的眼睛的。也許應了『旁觀者清』?」
香梅搖搖頭:「不太清楚。可是雲南人氏?」
她仍舊是一個清純浪漫的女大學生,儘管已歷經百劫千創。
就像雨滋潤著一切,你的愛情,也是這樣。
何登中校又打趣:「我想要喊你——親愛的安娜。」
靜宜握住了香梅的手:「我何嘗不想呢?我早知道誰也無法改變你。我了解你,甚至還有幾分羡慕你,你從小就主意大,獨立倔強,很有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不屈不撓勁。所以,我一點也不責備你。我也希望你不要責怨我,人,常常要作出妥協和讓步,我不想太傷爹地的心。唉,因為你一定不會走,所以我一定得走,懂嗎?」
高先生又是朗聲大笑:「陳小姐這是何計?生米煮成熟飯嘛。我敢斷言,陳小姐必定是中央社第一個呱呱叫的女記者。可別忘了我這位伯樂高其遂也。」
「將軍,能公布飛虎隊這幾個月的戰況嗎?」一位美國記者問道,「我需要確切的數字。」
心亂如麻。
陳納德是人,不是神。
一個星期後,陳香梅接到通知去中央社上班。
將軍很快結束了公開聲明,中外記者紛紛提問。陳香梅也想提個聰明的問題,但是,除了痴痴的注視,她開不了口。
香梅衝動了:「姐,我以為你已經留了下來,跟我同心同德呢。故事,是你幫忙我才進了中央社;姐,是你親口對我講了將軍和飛虎的許多故事;我知道,你敬愛他們,你也熱愛自己的工作。你是護士,我是記者,我們都能為這場戰爭獻一份力,為什麼要離開自己的國土?!姐,別這樣望著我,讓我說完。我今天見著了陳納德將軍,是第一次。第一次的感覺是最真實最新鮮的,我生生地被他震住了。是的,出不了聲,說不出話,寫不成文章。在他面前,我像個小傻瓜!這是怎樣的威力?我此刻悟到了,這叫偉大。他是一個偉大的人。他是個美國人,有妻室兒女,有恬靜的家園。可是他已離開美國七年多,和中國人民的抗日同步,而且建立了豐功偉績!他卻沒有一丁點的自傲,他的眼裡心裏敬重著中國軍民,姐,你要是知道今天他的記者招待會上是怎麼真誠地讚歎評價中國軍民的,你一定不會走!也不能走!姐,別忘了我們是中國人呵!」
高先生卻朗聲大笑:「真是女大十八變!你這代寫情書的小不點,眼下怎麼變得這麼拘謹保守?」
陳香梅忘情地鼓掌。她仰視他,崇敬他。他不僅是一個勇敢無畏、剛毅智慧的美國將軍,而且是一個正直善良、熱愛中國的美國人。她驀然感到,他很親切、平凡,他與大家毫無阻隔感。
方丹說:「香梅,你可知曉孫髯生平?」
5月11日,再次出任駐雲南中國遠征軍司令的衛立煌將軍下令第20集九-九-藏-書團軍強渡怒江,第14航空隊參加了戰鬥。兩年前怒江保衛戰嚴酷血腥的一幕又浮現在人們眼前,這回,遠征軍已銳不可當之勢,迅速攻佔了平戛、大塘子,衛立煌立馬橫刀的大幅照片亦成為《時代》雜誌的封面;鄭洞國指揮的新1軍新5軍,在美航空隊配合下,於5月17日神猛攻下了密支那機場,這猶如在緬北日軍心臟砸進了一顆釘子,史迪威初步扳回了面子,他的隨行記者發布消息:戰區司令官已取得重大勝利,但史的部隊在奪得該城以西的簡易機場后未能拿下城市。雙方挖壕據守,雨季已經悄然而至。
陳香梅仍痴痴地仰視著將軍。那陳舊的飛行皮夾克肩上是兩顆銀星,銀星襯托著一張樹皮臉,那是歷經了千百次風吹日晒的飛行生涯地而烙刻下來的吧,這樣的臉不漂亮,但這是真正的男子漢的臉。他也有一雙黑色的眸子,那眸中流瀉的目光,彷彿注視著遙遠的地平線。她依稀記起了海南島文昌縣的「大眼雞」三桅船,那船首的大眼睛,就是凝睇著遠方的地平線的。還有他的倔強的下巴,他的渾厚又柔和甚至有點慢條斯理的聲調,都讓她痴迷,他像磁鐵般吸引著她。
月清如水,可她不認識這位高大瀟洒的男人,她搖搖頭。
她期待著傘挑起,他說:「女孩,我來接你回家。」
她又感到窘迫,站立著打量著,尋找一個座位。
「如果你不急著趕回去寫稿,跟我們一塊喝杯茶好嗎?雲南的晉洱茶。」
嶺南大學的一部分已遷至昆明,陳香梅在這裏緊張的完成大學最後的學業。同時,經靜宜朋友的介紹,她給一家富商做家庭教師。富商家在風景秀麗的西壩一幢獨門獨院的宅子里,富商夫婦都沒有文化,與其說像暴發戶,不如說是土老財,他們對陳香梅很是敬重,陳小姐長陳小姐短反倒有幾分巴結;這家門戶嚴謹,極少有賓客往來,後來才知曉,這是富商的小妾和兩個孩子的居所,富商大約懼內吧。對這些,陳香梅一概不感興趣,她喜愛的是孩子們天真活潑,還有滿院的南山茶,樹體高大,花大色艷,奼紫嫣紅一片,賞心悅目極了。白天去大學上課,回來輔導孩童學習,主人給她一間小屋,在窮困的大學生群中,她算是宿食有著者。每天早出晚歸,匆匆趕路中不忘將風景街景盡收眼底。喜歡昆明的晴朗的天,蛋青的蟬翼般飄浮的雲絲,撩撥起蒼茫的記憶;喜歡昆明的樹,蒼翠碧綠鵝黃交替著,永遠是春天;喜歡昆明的地名街名,曉東街、近日樓、翠湖、金碧、巫家壩,莫不富有詩意和哲學意味;喜歡老城牆根排檔茶鋪的氣氛,花上一角錢,可以吃到一碗熱騰騰的過橋米線,或是辣辣的油炸豆腐果,也有下午茶,依舊是文人學者和大學生們的保留節目!也喜歡昆明的雨,雨腳如繩牽連天地,情不自禁吟起韋莊的詞句:「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爐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雲南的麗人,聽說裴市長的夫人有閉月羞花之貌,但她還未見過;南屏戲院和大光明戲院的女老闆劉太太倒是有緣目睹,天生麗質中竟有股男子氣,她是吃了一驚。她並不喜歡到處都可以看見的美國兵,這裏的人稱那些與美軍來往的女子為吉普女郎,凡與外國人打交道者統名之為「走國際路線者」,她亦有同感。她無法將這些人跟飛虎隊劃上等號,當然,她更不希望在這群人中突然撞見她心目中的偶像——陳納德!
方丹說:「他祖籍陝西三原。自幼聰穎過人,少年時參加童試,考官下令搜檢考生,他以為這是受辱,拂袖而去,從此不參加考試。因而一生沒做過官,始終是一貧寒潦倒的布衣詩人。」
霎時間會議室寂靜了。所有的男人的目光逼射著她,灼灼又咄咄,她的臉立即燒成緋紅。她在大馮已迎著她走來:「來,我給你留了個座位。」
香梅接過信,伏在綾羅綢緞的另一端,就著昏黃又跳躍的燈光讀信。父親在下「最後通牒」,如果她執意不去美國,那麼,父親將斷絕對她的任何經濟援助。
其實,陳納德耳背,並沒有聽見什麼,是第六感官起作用,他的目光準確地搜尋到她!
暗紅底下綠荷葉的傘下,方丹的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陳香梅定定地看著她,一見如故。是的,她們只怕是有奇緣。倔強、獨立,是她倆的共同點。
昆明的早晨,已展現出喧鬧和繁忙。各種小吃攤和館子店熱氣騰騰,抑揚頓挫的叫賣聲此起彼伏;街兩邊的商店也早早地卸了門板,像趕熱鬧似的,不少店鋪都播放著京劇和地方戲。上班的男人們、買菜的主婦們和上學的孩子們匯成熙熙攘攘的人流。一時間,你會忘了這仍是緊張的戰時!有飛機的嗡嗡聲響過,陳香梅抬眼藍天,幾架銀燕掠過,怎麼說美國航空隊對日軍的狂轟濫炸也起到了扼製作用。
她這才結結巴巴地說:「是的,我需要,很需要,而我,太年輕,是初出茅廬的晚輩,請你不要太拘泥形式,叫我香梅,或者安娜吧。」

29

陳主任讀過陳香梅寫的一些作品,他直言不諱:「陳小姐,可以坦誠地告訴你,我們正在找一個既有國家根底又懂英文的年輕記者,以適應眼前的戰地採訪。可是,一個女的,呵,你別誤會,我不是說你不行,只是,中央社還沒開過此先例呢。」他舉棋不定。

27

她決不搖頭。這並不是中國傳統女性的柔順所致,而是不屈不撓的倔強,她能勝任一切工作。
「將軍,請問柳州能守住嗎?」大馮焦慮地發問。
6月初,史迪威終於從緬甸叢林的司令部走了出來,他在飛往重慶的歸途中,在昆膽第14航空隊作了30分鐘的停留,以商討華東基地的問題,史迪威拒絕採取任何步驟結解華東局勢,但同意給第14航空隊的駝峰補給增加到1萬噸。6月8日,史迪威宣布華東處於緊急狀況。6月18日,日軍如洪水般包圍長沙,彈盡糧缺又無增援的薛岳守軍無法堅守,長沙淪陷,重慶一片恐慌。很快日軍又潮水般湧向衡陽,衡陽地處要衝,是漢口至南寧的交通樞紐。薛岳屬下的方先覺將軍,曾血戰台兒庄和參加過兩次長沙保衛戰,他率領第10軍,以血肉築成長城,誓死守住衡陽。陳納德命文森和希爾率戰鬥機頻頻出擊,轟炸掃射圍攻的日軍。戰鬥機每天出動多次,只要一飛回機場,武器裝載員就衝上前,將殺傷彈和爆破彈掛上機翼;而駕駛員則飛跑向警報樓,報告上次出擊情況,領取新的戰鬥任務后又奔回座艙,沖向雲天。但終究寡不敵眾,日軍逼近機場,戰鬥機群只有撤離,並隨即爆炸焚燒了機場。華東危的旦夕,終於引起了美方注意,美第20轟炸機隊在6月19日對日本本土進行了空襲,阿諾德親自擔任B—29的司令。這是首次對日大空襲,許多要人和記者都想法搭上了空中保壘B—29,大空襲後記者們自然大肆瀉染,吹得神乎其神。稱之為對日本施加壓力,為陳納德減輕華東基地的壓力。但是,陳納德卻痛心地發現,第20轟炸機隊在跟第14航空隊搶油,對日本本土鋼鐵基地的轟炸並不能立即緩解華東的危急。日軍團團圍住衡陽,日軍高射炮隊瘋狂向古城射擊,古城火光衝天,方先覺發出緊急無線電呼籲,城裡已彈盡糧絕!陳納德向史迪威請求給予空投,但史迪威拒絕了。陳納德只得擅自作主,向衡陽空投糧食和醫藥用品,在守城的最後日子里,文森和他的隊員們不顧一切飛向火焰衝天的衡陽,準確地投下一批75毫米的炮彈和0.50口徑的彈藥。8月8日,衡陽失陷,已被日軍圍了整整48天。夕陽如血,留下的是五千名中國將士視死如歸的悲壯畫面。
「這一條,你無法努力。」他並非玩笑:「你是個女性,而中央通訊社的記者全是清一色的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