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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春殘夢斷 第十一章 歷史的誤會

第二部 春殘夢斷

第十一章 歷史的誤會

打驟然又悄然地離了中國回到美國后,他一直在沉默中忍耐。他的人生軌跡從峰巔眨眼附到懸崖之下,他憎惡蔣介石!他壓根不稀罕蔣介石的虛情假義,依他的性格,他又得咬牙切齒罵幾聲「小人物」、「政客」、「花生米」!可是,偏偏就是這顆「花生米」將他擊敗了!
關鍵時刻的關鍵角色赫爾利10月10日電告羅斯福:「我的意見是,如果你在這場爭論中維護史迪威,你將失去蔣介石,並且你會連同失去中國。」所以,史迪威氣惱赫爾利,說他是被赫爾利「轟出中國的」。
大馮詫異地看看她,提醒說:「安娜,我們得回去呵,趕著發稿呢。」
「將軍,芷江保衛戰能取勝嗎?」記者的職業慣性是驅散了尷尬,還是破壞了佳境呢?
薛岳的部隊參加了保衛戰。經歷過長沙保衛戰、常德保衛戰、遂川保衛戰的腥風血雨,這支部隊兩人共一枝步槍、每枝步槍只有40發子彈,卻仍以不可動搖的決心,在並無援助的情況下,於3月份攻擊收復了遂川,3月底,第14航空隊就再從遂川及北面新築的機場出動襲擊了。4月的芷江保衛戰,陳納德又一次目睹這群衣衫襤褸的中國兵的浴血奮戰,又一次與矮小儒雅的中國將軍兩手相握,陳納德的心又一次顫慄了!他為中國軍隊的勇敢無畏所撼動,他從薛岳的身上依稀折射出自己的身影!雖然他倆膚色、國籍、體形、經歷、性情、文化素養等迥異,但是,他們分明是一對天涯同命鳥,不,是很難展翅翱翔的鷲!無論是東半球,還是西半球,人際的鐵的羅網總是地饢 地束縛住鷲的翅膀。
6月,史迪威正式出任第10集團軍司令,他終於如願以償地在戰場上戰鬥。但是,史迪威和他的「中國通」們的命運,並不像陳納德想象的那般得意。迪克西使團的團員謝偉思就被牽連進所謂的《美亞雜誌》間諜案中,6月6日晚,他突然遭到逮捕,同時被捕的還有5個人。謝偉思是美國一位傳教士的兒子,1941年被任命為駐重慶大使館的武官,他深惡痛絕國民黨政府的腐敗黑暗,作為迪克西使團的團員飛抵延安后,他發現找到了一個嶄新的中國!以後幾次到延安,與毛澤東曾多次交談,有一次談話竟長達六小時之久,這給他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他成為共產黨的摯友,並向白宮反映了共產黨地區的情況。《美亞雜誌》創刊於1937年,1945年的主編是賈菲。賈菲曾是個賀卡製造商,1937年訪問延安時,毛澤東曾風趣地說:「帝保佑聖誕節賀卡生意興隆。」1945年1月26日《美亞雜誌》發表了一篇關於泰國的文章竟與戰略情報局的一份機密報告相似,於是,雜誌在紐約的辦事處受到秘密查抄,賈菲等人被秘密調查。而謝偉思在4月中旬與賈菲等人接觸,並毫不在乎地將他從中國發出的幾份報告的副本借給了賈菲。這樣,謝偉思和賈菲等6人一起被逮捕了。以後的調查結果證明這並不是什麼間諜案,陪審團討論謝偉思時,一致拒絕起訴。但是。圍繞這一事件的各種政治力量的表現,足以證明美國的極端親蔣派已不惜製造事件來達到政治目的。這一所謂的間諜案,引起延安方面的震驚和憤怒。6月25日延安《解放日報》社論中就指出:一個帝國主義反革命集團,已經代替中國的真正朋友執掌了美國政權。並正告赫爾利之流,如果不懸崖勒馬,中國人民就要給他們以應得的教訓。
陳納德說:「謝謝我?謝我站在你一邊,反抗你父親?」
1944年10月21日,史迪威驟然又悄然地離開了中國。
「唉,我正在想,為什麼這麼多的不公平加在將軍頭上,他本不應該離開的。」
1943年5月在華盛頓的會議中,有一次羅斯福突然問史威:「你對蔣主席印象如何?」史迪威不無衝動地回答:「他是一個游移不定、詭譎、而又靠不住的老傢伙——他從來不守信!」羅斯福轉而問陳納德:「你的看法如何?」陳納德斬納德斬釘截鐵回答:「他對我從來沒有失信,而且堅守諾言。」陳納德和史迪威默默對視著,針鋒相對,但都袒露著。
她能逾越這堵冷硬粗糙的古老的牆么?
一路採訪,一路尋覓。眼望酸了,喉嚨問啞了,期待著奇迹瞬間出現——她跟畢爾久別重逢!然而,希望像肥皂泡似地破滅了。她跟畢爾是有緣還是無緣?
蔣價石滿心的歉疚,因為他對陳納德的離華無能為力。他跟陳納德單獨交談時說:「對於這,我真覺得抱歉,倘若夫人在這兒的話,她會把事情弄得清楚些,我希望你能諒解。」宋美齡其時在巴西。但是,即使她在中國,只怕也不敢為此事再跟五角大樓作較量。他們已經贏過了史迪威這著棋,而眼下,杜魯門總統的對華政策他還捉摸不透,斯大林則咄咄逼人地想控制整個滿洲,他不敢失去他們的援助,否則他對付不了蒸蒸日上的共產黨。
5月,日軍已經在印度支那地區全面敗退;6月,日軍從南寧、從廣州、從上海等處全面撤退。第14航空隊不失時機予以殲滅之。近廣州的北江敵軍的血染紅江水長達一周,近贛州的贛江為敵屍及破船所阻塞,近南寧的西江亦如此。在遂川,潰逃日軍迂迴繞過機場,不敢與守衛機場的薛岳部隊碰頭。中國軍民挺直腰桿揚眉吐氣的日子到了!
她的臉紅了,似乎知曉他未說出的話。
當陳納德乘坐的C—47運輸機開上跑道時,圍聚在機場周圍成百上千的人們燃放起鞭炮,手臂的森林在揮動著,人們又喊著他的名字:「陳納德——」
陳香梅輕輕放下信箋,慢慢走向窗前,窗外是一片滔滔的白雨,她伸出雙手,檐下的雨啪啦啦啦打在手上,竟生出火辣辣的疼,原來,莽蒼蒼的煙雨還是火熾的。
6月20日,魏德邁在成都召都集所有在華的美軍將領參加了緊急會議,會議極短,嚴格執行「只能耳聽、不準記錄」的規定。原來,這次神秘的短會僅僅是為了轟走他陳納德!
在此期間,緬甸戰場卻突飛猛進。12月15日,鄭洞國率部在激戰一個月後攻戰了八莫;1945年1月15日,孫立人率部攻克南坎;1月23目,孫立人部與衛立粕部的53軍同時向日軍在中緬邊境的最後一個據點——芒友發起了攻擊,激烈拚殺四天四夜后,1月27日我軍攻克了芒友。至此,肅清了緬北的日軍;同時,利多公路插近道,在八莫與滇緬公路連;1月28日,在中緬邊境城鎮畹町舉行了盛大的會師典禮和通車典禮。
他又說:「我會託人照顧好你的。我的小東西。」
她不寒而慄,她討厭大馮話中的警告和威脅,她嚷了出來:「那又怎麼樣!他在中國擊毀敵機,可他是明明白白的美國人呵!」
晚上,蔣價石舉行宴會送別。將中國最高的青天白日勳章授予陳納德,並附有蔣價石親筆書寫的獎詞。魏德邁則在陳納德的特殊功勳章上還加上第二個橡葉叢,並感慨萬千地說:「陳納德對中國軍政官員的信任和尊敬很感欣慰。中國人民愛戴他,也尊重他。事實上,他是一位民族英雄。我認為這裏理應如此的。」似乎有點模糊概念,但魏德邁的感覺是真實的。
中國戰場的局勢依然嚴峻險惡。11月上旬柳州地區烏雲密布、大雨傾盆,日軍卻加緊了攻城,真乃黑雲壓城城欲摧。7日夜機場基地又燃起了熊熊大火,文森駕著銀色的P—51最後飛離,3天後,柳州陷落了。日軍不僅從漢口南下攻戰了衡陽、桂林、柳州和南沿的前沿基地,而且還包圍了遂川、贛州、南陽和古壠的其他前沿基地。為了阻擊敵人保衛機場,陳納德組織了華東空軍特遣隊,作殊死拚搏。11月20日特遣隊抵達遂川,其時,薛岳將軍正率部隊在遂川附近與日軍血戰,第14航空隊計劃向薛岳部隊扔下1000噸補給,但蔣介石仍不願補給落到薛岳手裡!1945年1月27日,日軍攻佔了遂川,2月7日攻佔了贛州。日軍仍不斷挺進,日本人的騎兵隊已出現在貴州高原上!很多人認為,日軍下一個目標是攻佔貴州和昆明了。
昆明為陳納德舉辦的送別大會盛況空前,所有的街巷都在燃放震天撼地的爆竹,所有的樂隊都在演奏高昂熱烈的樂曲;所有的老人都擎著花花綠綠的萬民傘,為一方一里的百姓呈獻頌辭;所有的孩子都歡天喜地,以為歲月又多添了一個節日;所有的女人卻哀愁難解,最後的勝利尚未來到,她們捨不得陳納德!
她無話可話,跟著他坐上昆明分社的吉普車。車開了,田野上成熟了的稻田在陽光和暖風中盪起金色的稻浪,她的思緒也在起伏翻滾。
打暮春那次見面后,他們僅在幾次公眾場合有緣相處,大雨窗前的一幕竟恍若夢境,她理不清她與陳納德是遠是近?是熟稔是陌生?是心有默契還是毫不相干?直到有一回,將軍的秘書調皮地為她畫了張漫畫像,誇張了她的兩隻小虎牙,她哭笑不得地奪過:「太丑了!」沒想到陳納德冷不丁說:「挺有意思,這張畫像就送給我吧。」她急了:「不好不好,太丑了,一點也不真實,以後送您像樣的。」一旁的攝影記者湊趣道:「何必等以後,立馬給你來張真實的。」陳納德拍拍她的肩膀:「來張合影吧。」她的心怦怦亂跳,就這麼合影?秘書笑說:「陳小姐,得露出可愛的小虎牙呵。」她將嘴抿得緊緊的,滿臉的深沉與嚴肅,會是什麼兆頭呢?他們之間總有點不尋常,就像那暮春時節本多瀟瀟雨,他滿世界尋她,卻是傾盆大雨的日子。
「性格問題」的話題終於反饋到昆明的大編輯室。新聞,本是記者們最敏感和最珍貴的,但是,當新聞不能成為新聞輸出時,那就關起門來一吐為快吧。
「我親愛的安娜,看起來你是這樣脆弱傷懷、孤零無靠,除了這堂堂正正的原因,恐怕還有一點——你愛上了他!」大馮揶揄的口吻,卻又分明是單刀直入。
像一滴冷水濺進滾燙的油鍋里,中央通訊社昆明分社的大編輯室喧鬧不已。
陳納德一愣,是的,參觀徐悲鴻畫展時,他在這幅中國畫前痴立良久,為徐先生的藝術功力和非凡意境所折服,同時,觸景生情,想起了自己和薛岳。於是,他不多言,只點點頭。
「我已經是一個中國人了。」他生命的深處在吶喊這一句。
記者編輯們謹慎又熱切地議論著史迪威將軍。
他問:「你在香港生活了很多年?」
晚會卻絲毫沒有終了的跡象,她向人群中的將軍望去,猶豫著是否擠過去跟他道別,因為她怎麼說都https://read.99csw•com是個不起眼的小東西呵。將軍已撥開人群,向她走來。
1945年暮春4月,陳納德深深地感到,他的這雙大手已無法扼住命運的喉嚨,而命運的陰霾正沉沉壓在他的頭頂。
這一切,昆明街頭熱鬧的人群中並沒有多少人知曉。在「日軍準備攻佔貴州、昆明」的訛傳中,從利多公路駛來的第一批運輸車,無疑給人帶來祥兆;史迪威,自然也引起了人們或濃或淡的思念。
陳納德笑了:「你的確太倔強,看來你父親打算向你妥協。·,這是他要我轉交給你的——你外公在上海的地址。」
方丹繼續大發感慨:「挪動棋子的大手,便是命運。所以,我修正剛才的哲言,普通人同樣逃脫不了命運的擺布。命運籠罩著人,有時是光環,有時是陰霾,所以,或輝煌著你,或窒息著你,奈何!奈何!」
她仍定格似地一動不動。
重慶。延安。華盛頓。朱德。李濟深。薛岳。「迪克西使團」。租借物資。駝峰運輸。X部隊。Y部隊。第14航空隊。羅斯福。華萊士。馬歇爾。陳納德。赫爾利。納爾遜。高思。魏德邁。蔣介石。宋子文。太平洋跳島戰役。中國戰區。緬北戰場。利多公路……
他的有力的雙手扳住了她的肩膀:「我會回來的。很快。」
他回到了昆明,從未有過的疲倦襲擊著他。
以後的日子,他們也註定聚少離多。
死一般的沉默持續了幾天。羅斯福的電報將蔣介石逼到了極致:認輸,是徹底的輸;不認輸,或許能擺脫徹底的輸。蔣介石忘不了史迪威得意的眼神,這個事事處處與他作對的美國佬呵,他要報復!9月25日,蔣介石以罕見的直率和決斷回電羅斯福:「我不能將此重任委予史迪威將軍。我還要求解除他中國戰區參謀長的職務和在此地區的其他職務。」接到電文的羅斯福顯然又一次感到震驚!儘管馬歇爾和史汀生仍堅持史威必須在中國堅持下去,但羅斯福對這種判斷疑慮了。
也許是天意,中午時分收到了陳應榮從美國寄給他的信!原來,做父親的懇請他幫忙說服陳香梅去美國。信的結尾寫道:「說來慚愧,對生性倔強的小女,為父的是一籌蜞展了。我從靜宜處得知,她崇敬您,而且一定會聽您的。在此,讓我先謝謝您。」陳納德笑了,小東西一定會聽他的?但他分明衝動起來,立即要見到她!他掛電話到昆明分社,總編說陳香梅外出採訪了;他忙問在哪?總編說這時間大概採訪完了,上老城牆根排檔茶鋪吃過橋米線呢,記者的中飯多是這樣打發的。他急急放下話筒,急急叫上老汪司機,就要開車去老城牆根尋陳小姐。老汪調皮地眨眨眼說,將軍就安心在家吃中飯吧,我保證將陳小姐接來,讓老王廚子準備晚餐,做幾個拿手的路易斯安娜州的辣味菜,看陳小姐怕辣不怕辣。
然而,傳統的習慣勢力,世俗的牢固的觀念,是無形的古老高牆,哪怕地老天荒,哪怕只剩下斷牆殘垣,幾千年的寒風莽莽地吹著,它也仍然冷硬而粗糙地橫亘著。推倒這堵古牆,也許天地更自由,但幾千年了,人們習慣這堵古牆,它阻隔著人,卻也給人安全感。
他的生活中並不缺乏女人。凱茜和羅斯仍是他的親密的女友,尤其是這兩家都遭遇了麻煩之後。凱茜是陳納德部屬哈里·薩特的妻子。薩特是瑞士人,會兩種語言,是建立最先進的警報網的功臣之一。但他被指控將一些重要的補給品走私穿越駝峰,美軍的刑事調查部對他進行了長時間的盤問,但還找不到足夠的證據起訴。凱茜帶著兩個不滿10歲的兒女留在了昆明,她常常自然而然地充當陳納德昆明小屋中的主婦角色,是一個頗具魅力的中印混血女人,也是巴雷特的密友。羅斯是博特納·卡尼的中國妻子。卡尼從漢口起就一直在陳納德的屬下任教官,以後又加入了美國志願隊,在東瓜度過了艱難的日子。他在一次酗酒打牌時殺了一個中國人,陳納德向蔣介石求情后,只將卡尼驅逐回美國,羅斯卻仍留在昆明。羅斯活得很滋潤,因為她極能跟美國人做生意,據說在卡尼前她還有一個中國丈夫和一個兒子,但是,她從不提起她的過去,她是一個漂亮又神秘的中國女人,有時跟陳納德出現在社交場合。

30

她笑笑,不語。那又怎樣?撲朔迷離的人物和事件總是永恆地誘惑著記者去解謎。不管怎麼說,她認定史迪威是一個極有個性,又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
莫非陳納德將軍樂意充當真誠的說客?
他在世人的心目中,原本是中緬印戰區炙手可熱、舉足輕重的人物。當中國戰區頻頻告急、局勢愈來愈險惡時,羅斯福總統迫不及待地通知蔣介石:「目前我們了解到的危急情況,亟須委派一人,予以調度中國境內所有盟軍武力,包括共產黨軍隊在內的權力……我正將史迪威將軍提升為上將,我建議,請你儘快地予以考慮,將他自緬甸召回,在你的領導下,統率中美一切軍隊,授以全責與全權,以調度和指揮必需的行動和阻遏敵軍的深」入在羅斯福眼中,中國戰區的力挽狂瀾者似乎非史威莫屬!然而,10月19日,下令史迪威在48小時內離開重慶的,不也是羅斯福總統?而是,不論是蔣介石,還是羅斯福,大概都希望史迪威消逝得無影無蹤吧。10月31日下午,魏德邁將軍抵達重慶,接替了史迪威的位置。這一天,正是《紐約時報》刊出阿特金森的報道的日子。人世間總是有意無意地充滿了戲劇性。史迪威的跌宕沉浮,是昭示了命運的不可知?還是輻射又折射出整個戰局和人際關係的錯綜複雜呢?
陳香梅抬眼看他,回憶往事的他,滿臉的皺紋像是熨平了,顯得年輕,還有點淘氣。她不禁笑道:「將軍,您這舉措可不算稱職的教師呵。」
陳納德的腦海中已是亂麻一團。
方丹搖搖頭:「所謂性格悲劇,我以為只能對普通人的命運作銓釋;如果是有地位的人物,他的命運就像棋盤上的一顆棋子,隨著棋局的瞬息萬變而瞬息萬變,身不由己呵。」
她笑了:「也許遇到過,可我們相見不相識。」
「……近幾個月,我一再敦促你採取激烈行動擋住已向中國和你日益逼近的災難。現在,你還沒讓史迪威將軍統帥在華的所有部隊。我們正面臨丟失華東的一個關鍵地區,而且還面臨可產生的災難性的後果……」
這一切,與史迪威有著盤根錯節的糾葛。
節骨眼上,史迪威又跟陳納德衝突起來!桂林、柳州烽火連天,為了使柳州不致於落入敵軍之手,第14航空隊在血與火中苦戰,用油量顯然超過了限額指標,10月,司令部居然武斷地減少了給陳納德汽油的空運量,史迪威還振振有詞致由批評陳納德!陳納德真是悲憤不已,這簡直是犧牲華東!告狀信飛到到羅斯福手中,羅斯福想:史迪威真是不得人心。
巴雷特呷了一口釅釅的中國茶,聳聳肩,對著老友一吐為快了。
方丹便作詭序狀:「你的陳納德將軍,同樣無法扼住命運喉嚨。」
難道果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他堅決地搖搖頭,並朗聲大笑。
他怕傷了她。
如果他是一隻蒼鷹,是中國給了他翱翔的天空;如果他是一棵大樹,是中國給了他移植成活並青枝綠葉的土地,他已經根系中國!
她小聲說:「我想,我該回去啦,將軍,時間太晚了。」
陳納德開口了:「哦,等等,我還有話跟陳小姐說呢。」
他願意靜靜地離開壯麗悲涼又齷齪荒涼的舞台、他只希望不要影響中國走向勝利。
窗外仍是嘩啦啦滔滔的白雨,桌上是兩杯香氣馥郁的普洱茶,他與她卻都忘了品茶。
陳納德已離開重慶,前往白市驛、西安、成都、陸良等第14航空隊的主要基地道別。他已經收到了薛岳拍來的電報,對他的辭職深表惋惜,對他為中國國民的服務將永誌不忘。宣傳部和國家航空委員會也分別緻電深表忱惜。昆明的反應更為強烈,昆明警備部隊司令杜聿明將軍打電報給陳納德,他對陳納德離華深感震驚,非筆墨所能表達。雲南省政府則作出決定:從昆明到機場的路改名為陳納德路。
將軍肯定地點點頭:「勝利一定屬於我們。一定。」
她惶惑了。難道她的感覺只不過是錯覺?或是她的話太笨拙?
司機老汪迎了上來,將軍說:「請你開車送陳小姐回家——」
1945年7月8日,陳納德痛苦又決然地提出辭職。斯特拉特邁耶很快批准,並任命他的參謀長史東接替陳納德指揮第14航空隊。然而,誠如陳納德所說,他們沒有過哪怕是一天的中國經歷呵。
他忽然懂得了中國俗話:故土難離。
陳納德點燃了一駱駝牌香煙,白煙裊裊,他的眼前一片迷濛,政治,莫非果真是瞬息萬變。
陳納德還直言不諱,他對史迪威的驟然離去並不感到難過;相反,他認為這為中美開始有效的高級軍事合作掃清了道路。就像史迪威對他充滿了傲慢的偏見一樣,他對史迪威以牙還牙。他對接替史迪威的魏德邁將軍印象卻不錯,認為魏德邁人格完美、待人公正,他們之間關係很融洽。魏德邁並不為日軍咄咄逼人的攻勢所鎮住,他果敢地採用了陳納德早就提出的襲擊漢口的計劃。1944年12月18日,第14航空隊出動200架占斗機襲擊漢口地區的機場;一小時后,84架空中保壘B—29滿載燃燒彈轟炸漢口;共擊落敵機64架,大火直燒了三天三夜,炸得日軍魂飛魄散,摧毀了日軍這個龐大的供應基地,要曉得漢口是中國內地的日軍整個形勢的鎖鑰!
陳納德也不是為這些事所牽挂,他並不急於回美國坐享榮譽;相反,他的心系中國,他要在他苦戰了近八年的中國迎接反法西斯的最後的勝利。他已經看見了東方地平線上隱約可的一線勝利的曙光。這種預見,歷史證明了他比史迪威有眼光。史迪威以為,戰爭結束至少還要一兩年的時光,而且必須靠陸軍作戰方能最後解決。
誰解其中謎?
8月2日清晨,薄霧繚繞的重慶郊野的大路小路,一派人流滾滾。人們擎著錦旗,抬著橫匾,敲鑼打鼓湧向重慶。他們多是周遭鄉村小鎮的老百姓,也有走了幾天幾夜從鄰城鄰縣趕來的熱心遭鄉村小鎮的老百姓,也有走了幾天幾夜從鄰城鄰縣趕來的熱心人——他們要送送陳納德將軍!
老汪怎麼變得這般饒舌?難道他察覺了了什麼?可是什麼也沒發生呀。陳香梅不過是來這裏採訪過幾回的記者九九藏書,還從未請她吃過一餐飯呢。而此刻他的心卻怦怦亂跳,就像年輕時第一次約會時那樣。
他微微彎下腰,點點頭:「我讓老汪開車送你。」又慈愛地環顧仍無離意的飛虎員們,大聲說:「我一會就來。我們聚個通宵。」
第二天——8月8日的清晨,昆明陳納德路兩旁站滿了依依惜別的民眾,人們揮手送別。黃仁霖將軍對陳納德說:「自從馬可·波羅以來,還沒有一個外辦這麼博得中國人的人心。」
夜間第14航空隊舉辦的最後的送別會,將熱鬧也將恢愁推向了最高潮。陳香梅應邀參加,但是,幾個小時過去了,她卻尋不上機會與將軍說幾句話。飛虎隊員們如浪潮般湧向陳納德,握手擁抱,合影話別,很多人的臉頰都濕亮亮的,因為斑斑淚痕!留聲機交替播放著中美舞曲,可無論是奔放的、喧騰的,還是抒情的、輕佻的,都激不起隊員們起舞,而平素,這些美國兵可要舞個天暈地轉。他們的表情都有點茫然凄惶,像就要離開父母的孩子。儘管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可是,老漢子陳納德無形中成了他們的父親般的角色。他們捨不得老漢子,也深為老漢子抱屈,但是,又能怎樣呢?陳納德明天就要飛了。不知是誰換上了一張貝多芬的交響樂《命運》,剎那間,山呼海嘯,風狂雨驟,劈頭蓋腦地打下來,無處逃避、無處躲藏,一種模糊的恐怖攫住了陳香梅:命運!難道人永恆地在命運的擺布中掙扎?千古的哀愁如海般湮沒了她。她抬腕看表,已是凌晨兩點,該歸家了,她已從富商家搬出,在近日樓大道旁的百花街買了一間小屋,她喜歡在這富有詩意的街衢中生活。
他會說什麼呢?陳香梅的心怦怦亂跳。
他最怨恨的是史迪威,正如史迪威離開中國時最怨恨的是他一樣。他們彼此將對方視為禍根:史迪威認為陳納德使他與蔣價石的以矛盾深化激化,陳納德則認為他的被迫辭職是史迪威的搖唇鼓舌、到處中傷。大概這兩位性格相近的美國軍人都不是不工於心計的政客,但他們似乎都太偏執。
然而,依照最起碼的禮節,他不得不向他所憎惡的蔣介石辭別。身著長袍馬褂的蔣介石春風滿央、彬彬有禮,並表示決定授予他中國最高軍事勳章——青天白日特別勳章一枚。史迪威透過鋼架眼鏡斜眼看著蔣介石,斷然拒絕接受,只是一字一頓地說:「請記住,我的所作所為是為了中國。」
他累了。
「可是,你的確是愛上了他——並且他也愛上了你!從你第一次採訪他起,我就感覺到了。」
「安娜,你為何如此沉默?」
她說:「您不知道,您給了我多大的力量和慰藉呵。」
這期間,世界形勢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5月,德國首相柏林被蘇、美國、英、法軍隊包圍,希特勒自殺;5月8日,德國向聯合國無條件投降。歐洲戰場反法西斯戰爭取得了輝煌勝利。
陳納德怔了一下,方指指辦公桌上的信:「喏,你父親給我來了信,你先看看,坐呀。」
陳納德喜愛她們,但不是深愛。
1945年4月,日軍以最後的瘋狂發動了在中國的最後攻勢——「芷江攻擊戰」。日軍調動了8萬余兵力,用以奪取和摧毀芷江戰略空軍基地。芷江,位於湘西山地的古城;芷江基地,是第14航空隊襲擊華東走廊敵軍供應線的最適合的地點,也是第14航空隊在遂川、長汀和建甌機場的唯一供應據點。當然,日軍要消除空中的巨大威脅,打開進攻大西南的通道,挽救他們面臨的徹底崩潰的命運,必須摧毀這叫他們倍感痛苦的荊棘。而中國軍隊和第14航空隊必須保衛芷江,挫敗日軍的進攻。
紅岩崖進沉默的見證。飛虎隊,最初只是由250人和100架P—40組成的團體,歷經血與火的洗禮,還有人為的折騰,卻越打越硬,越打越強,發展成為20萬人和1000架飛機的航空隊。當然,它仍是美國在戰爭中最小的、也最遙遠的空軍隊伍。但恰恰是這支航空隊的機翼的投影橫掃著整個亞洲大陸。最後的三年,是處境十分艱難的三年,但是仍然擊毀了敵機2600架,還有可能擊毀1600架;擊沉及損壞223萬噸敵人的商船和44艘海軍艦艇,以及13000艘100噸以下的內河船艇;擊斃66000敵軍,摧毀573座橋樑。而自己僅損失500架飛機。飛虎隊創造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空戰史上未被超過的紀錄!
就要勝利了,但對於他們,輝煌深邃處是荒涼!
「您與魏德邁將軍相處很融洽,是嗎?」
鐵打的軍營流水的兵!陳納德的兩員虎將希爾和文森已結束了在華的作戰期限,文森於1944年12月13日回了美國。赫布斯特中校和麥柯馬斯中校仍屢建奇功。麥克馬斯在香港的一次戰鬥中,擊落敵機4架,在張維多利亞港口擊沉1艘運輸艦和3艘貨船;返航途中又擲下500磅炸彈炸沉日本巡洋艦。灰頭髮、風度翩翩、36歲的赫布斯特中校率機襲擊南京,他駕著P—52機俯衝轟炸南京浦口間的鐵飛特輪渡,射落在空中迎擊他的12架東條式機中的5架;繞飛一大圈后,又向三個主要機場上來不及起飛的60架日機掃射。他連著三次率機襲擊廣州,將地上的天上的日機打得七零八落,大傷元氣,以致以後的幾個月中不敢動彈。1945年1月17日,他策劃了奇襲上海的戰鬥。16架野馬式以低於200英尺的貼地飛行溜進了上海上空——野馬從天而降!將措手不及的日機打了個魂飛魄散,而美國飛機沒有一架損失。兩天後再襲上海,又摧毀敵機25架,美國飛機有4架被高射炮火打下,但所有打下的美國飛行員都被新四軍救起。奇襲上海可謂赫布斯特向中國上空的告別式,因為他早就停止了空中出勤,是以「觀察員」的身份策劃和參戰的。
信中再三強調,駐華空軍的改組事宜,「不管後果如何」,必須依原定計劃實現。老天!陳納德寧願自己的耳朵徹底聾掉,他不敢相信,這樣赤|裸裸的話竟敢寫成文字!
暮春雨中,他回到了昆膽的紅瓦泥牆小屋。巴雷特上校也來到了昆明。陳納德在自己的小屋裡請他吃晚飯,但是,陳納德發現,巴雷特一改平素的幽默風趣愛說愛笑的稟性,變得沉默又沉卧室,並關上門,凱茜、羅斯、艾爾索普、格倫的歡言笑語阻隔在外屋,卧室的氣氛一時間顯得沉悶又神秘,小獵狗喬也懂事地蹲在陳納德腳旁一動不動。
——保爾·戈根
霧散了,八月的烈日輝煌燦爛,汗流浹背的人群川流不息湧向高台,送上名貴的禮品,爾後仿效西俗,與陳納德緊緊地握手。晶瑩的玉石、精緻的漆器、祖傳的古玩、名流的畫卷、彩繡的錦旗……五顏六色,堆積如山;而「陳納德——」這熱切的呼喚聲浪仍在此起彼伏。陳納德長久地佇立在高台上,富有演說天賦的他,在這個將讓他終生難忘的日子里,卻說不出一句動聽的話語。最後,他伸開兩隻手臂,像要擁抱敬愛他的人們;一張嘴,卻淚如泉湧;他不去揩拭,讓感激的淚水放縱奔流在他縱橫交錯的樹皮臉上。
此刻,他抽著煙,不無焦慮地等待著的是另一個女子——他心中的女神、夢裡的情人、可愛的小東西陳香梅!
芷江戰火正熾。湘西的叢山峻岭丘陵田野,挖掘出無數戰壕修建了成群的地堡;日軍以最後的瘋狂發起了進攻,而中國不再是1937!炮筒的森林在怒吼,機關槍的子彈織成死亡的暴雨,威武的坦克向前碾去,騎兵隊在衝鋒,前沿陣地的守軍在肉搏……殺!殺!殺!積鬱了八年的深仇大恨終於到了衝殺雪恥的一日!血債定要血來償!第14航空隊與中美混合大隊的戰鷹群密切配合,鋪天蓋地般向敵軍俯衝掃射,炸癱了敵軍的炮兵陣地,炸得日軍地面部隊只敢夜間出動,但紛紛投下的納帕姆燃燒彈噴出復讎的烈火,將白晝蟄伏在洞穴和戰壕里的敵軍也燒成灰燼!5月23日,日軍被迫撤回原陣地。歷時近兩個月的湘西會戰,以日軍的慘敗和中國軍民的勝利而告終。中國幾乎所有的報紙都在頭版作了長篇報道,而外國報紙則將這場殊死的血戰,稱為「小斯大林格勒保衛戰」。芷江,這古老的城鎮,成了中國軍民驕傲的象徵。佔地4000餘畝的芷江空軍基地,又一次記載了中國軍民和美國飛虎隊並肩抗擊法西斯的戰績和友情。
她怯怯地望著他:「將軍,請留給我您美國的地址,我,一定給你寫信。」
我怎麼啦?他又續上一支煙。也許該想想怎麼說服陳香梅去美國,骨肉總是該團取遙,況且她已經經歷過太多的苦難。嘩啦啦啦,雨下得太大,老汪能找到小香梅么?
熱鬧是屬於男人們的。陳香梅靜靜地坐在辦公桌前,雙手托腮,靜靜地聽著。她不加入議論,並非完全因為稚嫩。最近,她已連連發表了好些頗有分量頗有特色的陳納德和飛虎隊的特寫稿,令邵主編和同仁們刮目相看了。自然,也絕非老練而緘默。她只是又在做文學夢,想從這錯綜複雜,莫衷一是的評議中,凸現出一個活生生的史迪威——她一直無緣見到史迪威!而女人,太相信直覺思維,似乎不能缺少第一印象。
方丹說:「信不信由你。我倒是想,史迪威聽到這條公路以他的名字命名,是感到欣慰?還是重勾起並不遙遠的苦澀的回憶呢?」
在熱鬧的人流中,陳香梅感嘆說:「史迪威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物?他的命運彷彿充滿了戲劇性的變化,是性格所致?」
茶涼了,他們一口都沒喝。
她一驚,羞赧地笑了。
香梅笑了:「你再說下去,不像哲人,而像巫婆了。」
她搖搖頭:「我想去滇緬公路採訪,而且,有朝一日我會採訪史迪威將軍本人的。」
第二天又是傾盆大雨。午飯後陳納德坐到辦公室的椅子上,點燃一支煙。平常的日子里,這時刻抽完這支煙,摁滅煙蒂后,他便要迷迷糊糊地打個盹,腦袋就這樣垂下去、垂下去,竟能香甜地睡上半小時左右,爾後,他會突然醒過來,咳嗽幾聲,又點燃一支煙,凝視著窗外,一會便站起來,又開始了下午的工作。但此時,他沒有一絲睡意!他一支接一支地抽著駱駝牌香煙,雙眼凝著窗外,白茫茫的雨簾嘩啦啦,是要衝洗掉人世間的塵垢污穢,抑或回歸那混沌的天地之初。
陳香梅心痛了。
史迪威,一個原本欲淡化的名字,又熱鬧地推了出來。
在空落落的心頭,卻分明有一分解脫的感覺。莫非她執著地尋覓畢爾時九*九*藏*書,又在堅決地拒絕畢爾?她的心已讓陳納德將軍佔據?
碗町城鎮,1942年2月中國遠征軍第一次出國作戰,1943年10月第二次反攻,都在這邊陲之地攪起過興興轟轟的熱鬧。經歷過失敗和恥辱,經歷過上千次的大小戰鬥,傷亡了六萬多中國官兵,今天,終於勝利地班師回朝。這其中有不少官兵離開祖國已整整三年!彩旗飄揚、鮮花如海,鑼鼓喧天,多少男兒默默地指去淚水,多少親人故友重逢止不住抱頭慟哭!陳香梅和方丹更是淚水漣漣。在陳香梅,還多一份傷感和失落。
這時,陳納德得知,羅斯福總統4月12日在喬治亞溫泉患腦溢血猝然去世。悲涼浸透了陳納德的心。他忘不了兩年前華盛頓會議中,總統與他親切又充滿了激|情的交談,這位總統全然沒有居高臨不的俯視,而是懂得他、信賴他、器重他1中國話里怎麼說?士為知己者列。只是種種原因,他並未實現他對總統的承諾!
耳背的陳納德就坐在魏德邁的近旁,為的是聽清楚這緊急會議的字字句句,卻原來是這樣!他感到羞憤難當。阿諾德在不得不承認他以最少的資源在苦戰的同時,卻輕蔑地貶他們為游擊戰,應被現代化的進攻戰所淘汰!而且,為了將陳納德轟出中國,真是軟硬兼施,威脅利誘全用上了!
1944年7月2日,美國軍政觀察小組成立,取名「迪克西使團」。「迪克西」,是美國國內戰爭時,代表反叛的美國南部各州。觀察小組取此名稱,當然是美國人的幽默和象徵。巴雷特率團去了延安,與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相處十分融洽,不僅寫了不少歌頌延安的報道,而且向美國政府遞送了真實情況的報告,強調應與中共加強聯繫,共同抗日。11月7日,赫爾利特使也興緻勃勃突然乘三叉戟飛往延安,協調國共兩黨的關係。但是,赫爾利只是想讓共產黨的軍隊歸到蔣介石的統率之下,自然遭到中共的強烈反對,中共是要將國民政府改組為一聯合政府,這專制獨裁的蔣介石又豈能答應?協調過程中,赫爾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延安方面已認定他是一個不可信任的角色。12月7日,巴雷特又隨周恩來、董必武飛往延安。他本是奉赫爾利之命去探聽毛澤東對新的建議的反應的;同機的伯德,則是商議美國如若在共產黨控制的地區空投傘兵,共產黨能提供什麼幫助。這一切顯然深深地激怒了蔣介石,即便國家民族處於生死存亡的關頭,他也得把個人的權力放在最高位。而華盛頓的政策,從來是向蔣介石傾斜的,他們考慮更多的是戰後對中國的控制。事情很快就倒了個過!魏德邁聲稱他不知道伯德上校同巴雷特去延安一事,而赫爾利嚴厲警告在華的美國文武官員,不得插手中國的事!巴雷特被撤了,並註定了一輩子不能當將軍,這是赫爾利對有正義感有激|情的「中國通」們的第一次清洗。
「陳香梅小姐——」陳納德也走到窗前,這女孩真有點淘氣又野氣,給他個背影,似乎要把滿肚的氣撒到他身上。
與陳納德相識已經幾個月了,但這幾個月正是陳納德和飛虎隊戰鬥最艱難最繁忙最不順心的日了。焦心焦腸的陳納德飛來飛去,試圖扭轉局勢,她追蹤採訪他,讚歎他的不屈不撓和英勇智慧,但她也懂得了他的痛苦和尷尬。她不只是常常出現在總部的辦公室,也常被邀請到他的紅瓦土牆的小屋裡做客。她知道他很喜歡她,但是,他從不跟她評說史迪威,是因為牢牢記住了她是一個職業記者?抑或忘了她是記者,而僅僅把她看作一個女人?甚至看作一個不諳世事的「小東西」呢?她不知道。
他愣了一下,隨即搖搖頭:「今天能不把我當採訪對象么?」
1944年7月,羅斯福迫切地向蔣介石建議,讓史迪威行使對中國軍隊的指揮權,蔣介石如何能接受?只是迫於美國的壓力,他不敢明白地拒絕而已。羅斯福卻不改初衷。8月7日,梅里爾親手將第4顆星別在史迪威將軍的軍服上,史威正式晉陞為上將。8月9日,李濟深元帥派人去見美國駐桂林領事,提出想在廣東福建等省建立自治政府,同時公開要求蔣介石辭職。史迪威在日記中情不自禁寫道:「這個(叛亂)罪犯得好!」雖然南方這把火併未形成燎原之勢,但蔣介石政權的種種危機已暴露無遺。在這前後,美國派往延安的首批觀察團——「迪克西使團」的報道也與公眾見面了,黃土高原的勃勃生機讓人耳目一新、身心振奮。這個使團的「始作俑者」,可以說是史迪威的參謀。史威也多次公開提出,租借物資應發到延安,發到抗日的八路軍和新四軍手中。史迪威已在力圖行使「全責與全權」。9月6日,羅斯福派出的特使赫爾利少將經蘇聯來到了重慶。這位極其活躍的愛爾蘭人的後裔,自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已多次充當羅斯福的特使,去到世界各國,解決了許多棘手的問題。羅斯福相信他能理清中國紛繁的政治糾葛,協調好史迪威與蔣介石的關係,從而讓史迪威順利地掌握指揮大權。所有這一切,有意無意地為史迪威鋪設著通向勝利的台階。
蔣價石即派人去向徐悲鴻索要《雙鷲圖》,徐悲鴻搖搖頭:「這幅畫,是我最心愛的,以前沒有過,以後也不再會有。」
他吻她。小心翼翼。像摘下一朵帶露的含苞欲放的紅玫瑰,像捧起一隻極其珍貴的薄胎瓷瓶。
對史迪威,他是氣惱又怨恨的;但對巴雷特,他卻視為知己。也許他倆都不是西點軍校的畢業生,都是從最下層不屈不撓奮鬥出來的,又都看不起無能又驕橫的頂頭上司吧。
原來是說這個,陳香梅心頭不知是什麼滋味,父親打「最後通牒」后,跟她幾乎絕了父女情。她說:「真對不起,因為我太倔強,總讓將軍替我受過呵。」
當飛機飛越駝峰時,那錐心刺骨的難言的痛苦和憤怒又襲擊著他:就這樣離開了中國?!他不甘。
陳納德辭別重慶的日子,是這座山城歷史上絢爛多彩的一頁。
9月15日史迪威又到重慶協商,史迪威又一次提出租借物資要平等地分配給八路軍、新四軍,這真是戳到了蔣介石的致命傷。蔣介石以攻為守,蠻橫地提出:除非一周內將X部隊從密支那調到八莫,否則他將把Y部隊從緬甸調回怒江的東岸!史迪威狂怒了,他一面在日記中咒罵「這個瘋狂的小混蛋!」「還是他那套瘋癲的理由和白痴般的戰略戰術思想」;一面急急電告華盛頓。其時,羅斯福、丘吉爾、馬歇爾和聯合參謀長委員會正在魁北克開會。這份電文讓與會者感到震驚,因為會議正決定大力推動打開通向中國陸路的作戰行動,而蔣價石卻想將Y部隊從緬北撤回?!很快,郵陸軍部起草、馬歇爾改過,以羅斯福名義給蔣介石的信便以電報發出,但接到近千字的電文稿的是史迪威!史迪威讀著電文,欣喜若狂!他感到電文「像一隻爆竹那樣厲害」。「羅斯福總算最後說了明白無誤的話,而且說了不少。一字一句都是辣辣的。」赫爾利讀了電文後,頓覺緊張,覺得有點像最後通牒;但史迪威橫下一條心,將電文交給了蔣介石。
陳納德太高,又耳背,他彎下腰側耳聆聽,點點頭:「我也一樣。5歲時,我的生母吐血而歿,呵,我忘不了那悲慘而鮮艷的一幕。15歲時,我的繼母又棄我而去,她是那樣地健康、開朗,可是疾病也奪走了她。安娜,我歷經了兩次喪失母親的苦痛,人生,有時是怨不得誰的……呵,揩掉淚,我們喝杯咖啡可好?」
生活既然如此,人們總是夢寐以求地想要報復。
大馮誠懇地說:「我很報歉,可我非提醒你不可,因為我是你的朋友。」
「陳納德將軍在中國已呆了很長的時間,以最少的資源打了一場御戰。補給不足和由此產生的游擊式戰爭應變成一場現代化的打擊風格和進攻性的空中力量。我堅信,徹底改變你們戰區的作戰方法並轉而採用現代化的進攻戰術和技術的最迅速和最有效的辦法是撤換指揮官。你若同意陳納德將軍及早從中國戰區撤出,我將不勝感激。他應利用現在給身體上不合格的軍官的退休優待(即他們的薪金不必交所得稅),否則,他會回到退休軍官的行列之中,其軍銜將保持退休時原封不動的狀況。」
他的目光灼灼。不屈不撓、自信堅定。
他不想涉及這個話題,並不是要對她隱瞞什麼,錯綜複雜陰暗晦澀的事,他都不情願她介入。他雖然說她已不是小孩了,但他的整個生命中,自始至終她永遠是他的女孩。
人生大概時時處處總有著大大小小的傳奇。就在來滇緬公路採訪的前一天,她去機場接總社來人時,意外地遇見了波貝!波貝拎只皮箱,急匆匆最後一個登上舷梯。她喊他,可他沒法停步,地勤人員已準備撤舷梯了。她急急喊出的一句話竟是:「告訴我——畢爾在哪?」他進機艙前甩下的一句話是:「聽說去了滇緬公路——」
她接過他遞給的一方摺疊得齊整的手帕,聽話地拭去淚痕。
昆明分社的大編輯室又沸騰了。
他去到宋慶齡處辭行,宋慶齡止水住流下了傷心的淚水,她懂得他被召回美國的委屈:「那是後方呵,可您是位帶兵的將軍!」史迪威的眼濡濕了。
他敬愛羅斯福,還因為羅斯福本人具有撼動人心的人格力量。1921年39歲的羅斯福不幸得了骨髓灰質炎,下肢癱瘓了。他卻以頑強的毅力面對命運的挑戰。1932年的大選中,以絕對優勢擊敗對手胡佛,成為美國第32屆總統,並連選連任四屆美國總統!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以來,他坐在輪椅上,往來於幾大洲間,為打敗法西斯作出了不懈的努力,成為美國和世界最有影響力最偉大的政治人物之一。即便關於他和情人的花邊傳聞,在陳納德看來,恰恰顯現出總統也是一個有血有肉情感豐富的男人!
也許是玩笑,也許是認真,她的心又怦怦亂跳了。
陳納德還獲悉,五角大樓要召回他。是馬歇爾、阿諾德、史迪威等要以同樣的方式懲罰他,以報史迪威受辱的一箭之仇?
他說:「那該是1936年到1942年嘛,我1937年來華后,許多次到過香港,噯,為什麼我在香港總沒遇到你?」
她扔下雨傘,撂下採訪簿,急忙抓起信就讀,父親和姊妹們不會有事吧?
巴雷特的話語仍亂糟糟地梗塞心頭,要拔除這壅塞的煩惱憂傷,中國古詩句怎麼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哦,不,除了威士忌,還有打獵,還有女人。
巴雷特還說九_九_藏_書,魏德邁已知道陳納德曾給薛岳空投軍事補給,這也是美國指揮官擅自作主插手複雜微妙的時局的又一實例。
蔣介石派他的專用汽車接陳納德去廣場,前夜,陳納德在第14航空隊的宿舍里與他的將士們呆在一起。人山人海,汽車難以開行。當人們知道車內就坐著將軍時,人們歡呼起來:「陳納德——陳納德——」一時間,像無線電的電波輻射向整個山城,成千上萬的人喊著這個名字。司機只有熄了火,讓熱情的群眾推著汽車前行,陳納德從車窗探出身子,他揮著手,想說什麼,但民眾的聲浪淹沒了他的聲音,他的喉嚨哽哽的,視野一片模糊。無數雙手推著這部車,上坡下坡,穿街過巷,一連幾個小時!也許繞了許多彎路,可是,這是民眾的心愿。恍惚間,他的眼前浮現出八年來忘我地修築機場填平跑道的無數普通老百姓的手!
她嚇了一跳,好一會才訕訕地說:「怎麼是我的?」
魏德邁讀了阿諾德給他的特別信件,是由斯特拉特邁耶親手帶交的。
魏德邁本已建議華盛頓提拔巴雷特為準將,因為巴雷特作為「迪克西使團」的團長做出了不可磨滅的功績;但是,忽然間他的團長被撤,他的晉陞也已取消,並可能永遠取消,其原因也是「迪克西使團」!
4月9日戰役正式打響,4月13日起兩軍全面交火。在湘西的崇山峻岭間,到處是血與火的較量,生與死的拚搏。天上人間,是侵略者癲狂的孤注一擲,更是經受了八年屈辱的中國軍隊的復讎決戰,並寫下了第14航空隊支持地面華軍作戰的壯烈的最後一章。
他在熱帶叢林中長途跋涉,他在緬北泥濘中衝鋒陷陣,他執拗地不屈不撓地要修通利多公路。他得到美國大兵的崇拜,稱他是「最好的陸軍四星指揮官」。同時,美國飛行員不無譏誚地把他稱作「最好的陸軍四星級營長」。他是天才的勇敢的軍事家?抑或沒有戰略目光的軍事庸人?
他大聲說:「你如果不想去美國,就不要去。」
她不語,只是默默地跟著他出機場。
然而,羅斯福永遠離開了人間,陳納德再也得不到他的理解和信賴了。
送別會上還有千人簽名題詞慰送陳納德將軍的一巨冊。蔣中正、宋子文、禮祥熙、陳誠、于右任、白崇禧、王世傑、周至柔、何應欽、吳國楨、吳鐵成、盛世才、賈景德、張治中、俞鴻鈞、愈冰鵬、朱家驊、谷正綱、王寵惠、孫科、于斌、戴傳賢、查良·、張道藩、邵力子、黃仁霖、朱學范、黃翠峰、沈劍虹、熊式輝、蔣夢麟、許世英、賀耀祖、何成·、賀衷寒、莫德惠、沈鈞儒、劉航琛……每人一頁,紙短情人。
他深感欣慰。
10月19日凌晨,重慶還裹在濃霧中時,史迪威收到馬歇爾從美國發來的電報,告訴他48小時內必須離開重慶!中午,他果然收到了言辭簡短又冷淡的調令。「斧頭砍了下來!」
她激動地接過信箋,月光下,看不太清楚,但是父親的親筆,沒有稱呼沒有其他的言語,然而,她滿足了,一時間,父親也不再是冷冰冰的了。她將信貼在胸口:「將軍,謝謝您。」
「怎麼不行,太好啦,我在香港讀大學時,就最愛喝一杯下午茶。」香梅的心情愉快了。
陳香梅也還是一個普通女人。她不能像老辣的記者們那們,愈是亂鬨哄愈是興緻勃勃地搶新聞。她焦心焦腸、全無心緒,她仍不敢相信,將軍果真就要離開中國?
鐵打的軍營流水的兵!一批批驍勇善戰的飛虎隊員就這樣回國了。陳納德思念他們,他們也經常給「老人」寄來熱情洋溢的信件。飛虎隊老隊員帕克斯頓牽頭組織的飛虎協會已有眉目,威廉·波萊捐出1萬美元在紐約搞了一次晚餐以推動飛虎協會立,這時的波萊已被總統任命為駐秘魯大使,大概他想以此補以往的過失吧。但是陳納德不可改變,他致電帕克斯頓:「我不會同意成為凡是有波萊參加的任何組織的成員資格。波萊從來不是一名美國志願隊員。他在最危急的時刻沒有為我們服務。順致問候。」老漢子還是那樣疾惡如仇,眼裡容不得砂子。當然,波萊的1萬美元被謝絕。因為沒有陳納德,就不可能有飛虎協會。
她答:「民國25年到香港,民國31年逃離香港,屈指算算,整整六年半呢。」
每個字都像出膛的子彈,指責蔣、抨擊蔣、命令蔣。
這究竟是為什麼?
小東西卻偏偏想力挽狂瀾。她想立即趕去重慶,採訪陳納德,寫出火辣辣的文章,她的血液中情感生與記者天職的激|情在燃燒著,她不能讓將軍沒顏落色屑然離開中國。然而,中央社就設在重慶,哪輪得上她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女子記者插一杠子呢?
陳香梅沒有加入議論,但決不是上回議論史迪威時的旁觀靜聽,她的雙頰燒得赤紅,喉嚨火灼般疼痛,全身的血液在燃燒,她為陳納德的遭遭際憤憤不平,她很想立即見到陳納德,可陳納德正在重慶。
他說:「是嗎?也許有一天,我們得調個位,再來一次反抗,你仍有這股倔強勁么?」
大馮打趣道:「你呀,腦海中怕只有陳納德和飛虎隊吧,乾脆申請獨家報道。」
但是,美國的五角大樓沒有這份寬容和理解。
他又肯定地點點頭。
這時,史迪威剛在五角大樓中有了自己的位置,1月23日,他被任何為美國陸軍地面部隊司令部司令。但是,他很不習慣辦公樓里的生涯。中國詩句中有「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他渴望去到戰場,他給妻子的信中寫道:「我能忍則忍,但是,一旦忍不住就會爆炸。」
她的臉倏地燒紅了:「呵,大馮,你怎能這樣說!」
蔣介石的臉色灰了,他沒有咆哮大怒,也沒有試圖解釋什麼,只望了一眼悠然地坐在靠背椅上的史迪威,說了一句:「我明白了。」在死一般的沉默中,眾人紛紛散去。史迪威下山過江回住所,夜幕徐徐降臨,重慶已是萬家燈火,他第一次深情地感到:重慶美,嘉陵江更美。他以為他贏定了,他把這一天——9月19日,像中國人那樣,看作黃道吉日。
他沒有向新聞界宣匯他的痛苦、委屈和無奈 ;當然,更沒有驚擾他心愛的小東西。
香梅說:「你作哲人之語嘛。」
卻原來仍是老生常談!
命運之神似乎也在捉弄史迪威。一年來,太平洋跳島戰役遲遲沒有大進展,原本制訂的通過跳島作戰去進攻日本本土的方案陷於十分困難的境地,盟軍打算在中國沿海登陸;但是袱在此時,跳島戰役意外地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美國把空軍的作戰基地從中國轉移到太平洋前沿陣地,華東登陸的打算自然取消,中國戰場變得不那麼重要了。10月4日,史迪威在日記中感嘆:「這個戰區已經抹掉,對我們已無所盼望,軍隊不會送來了。」史迪威——原本舉足輕重的棋子也變得無足輕重了。
是中國,給了他生命的真正輝煌。
廣場早已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中央搭著高台,高台前是松枝與鮮花紮成的圓拱門,周圍則裝飾著巨大的飛虎隊徽。
對於這事,陳納德不會全然無知。或許巴雷特的談話和這事給了他很深的觸動,政治是險惡又醜惡的,他才決然地遞交了辭職書。誰知道呢?此刻他的心填充著十二分的憤怒和失意,卻是千真萬解的。

31

他與她在辦公桌前相對而坐。
素有霧都之稱的重慶,建築物又多是灰色的,總給人霧··灰撲撲的印象,但這天清晨卻跳躍著鮮艷熱烈的色彩,高樓上屋頂上中美國旗迎風招展,大街小巷商店民居到處張貼著飛虎圖畫,以及丘吉爾的著名的勝利的V字,一串串的紅爆竹點燃了,噼哩啪啦的熱鬧與濃郁的硝煙味瀉染出節日般的氣氛。山城裡用鵝卵石或青石板鋪就的街巷,起起伏伏極有特色,而打一大清早起,便擠滿了送行的人群,無數人流湧向廣場——與將軍的告別大會那裡舉行。
「真巧,今天又收到了你父親的信,他還不知道我就要回美國了,仍托我照顧你呢。」
第一批運輸車隊浩浩蕩蕩向昆明駛去,昆明洋溢著節日的歡騰喜慶。人們興高采烈湧向街頭,鞭炮聲鑼鼓聲此起彼伏。蔣介石宣布:「我們已經打破了對中國的封鎖。為了紀念約瑟夫·史迪威將軍的貢獻,和在他的領導下盟軍以及中國部隊在緬甸戰役和這條公路的修築中所發揮的巨大作用,我把這條公路命名為史迪威公路。」
隨後,蔣價石像是不經意地問道:「我剛聽說,將軍對徐悲鴻先生的《雙鷲圖》很感興趣?」
「他與史迪威,僅僅是性格上的不同?您對史迪威,怎麼看?」
蔣價石也連連點頭:「好。好。」
他不願也不能陷進政治漩渦中,他天生不是一個政客,而是一個軍人,但是,他無法迴避政治。
陳香梅卻挪不開步,就這樣離別?
陳香梅如願以償,她跟方丹結伴去滇緬公路採訪。在寒風和泥濘中,在硝煙未散盡的氛圍中,泥一身汗一身卻仍見英姿颯爽的她倆,倒滿像名副其實的戰地記者了。
他認真地搖搖頭:「沒有遇到過……若那時遇到你,一定馬上……」他打住了,眼裡是一片迷濛。
陳納德只有一個自然的期望:想繼續留任中國,從「七七」盧溝橋事變開始,他在這方土地這方天空鏖戰了整整八年,他有權利在中國迎接抗日的最後勝利,嘗嘗凱旋的滋味。
那麼,對延安呢?他沒有去過延安,也無緣接觸到中共領導人。但是,他的飛虎隊員中就有因佇戰受傷降落後被新四軍營救而安全返回者,為數並不少。他對新四軍有好感,而且知曉他們實實在在地在打日本鬼子。對延安,對共產黨,他的心分明充滿了好奇。並且,至少有一點認同:那也是一群不屈不撓的人吧。
他微微彎下腰來,仍大聲地說:「你已不是小孩了,自己的事自己決定。·,我的境況跟你一樣,家裡人都希望我回美國,可是,自己的事自己抉擇,我不違心。我想,我懂得你。」
他已經離不開中國!
老汪笑著點點頭,識趣地走得遠遠的。
「行嗎?」陳納德問陳香梅。
昆明機場上,送行的陳香梅還在痴痴地遙望遠方,淚水已經濡濕了她的臉頰,巨大的孤獨感壓迫著她,她送走的是她在昆明的最後一個親人?
將軍的庇爾克轎車停在一旁。這部破車曾在緬甸的戰火中賓士過,又幾回回被炸得遍體鱗傷,將軍始終不換掉它,除了經費緊張的原因,更多的是已對它生出太多的情感。
她心頭一熱,撲向了他的懷中。
從冬到春,第14航空隊全面出動。襲擊北京、安陽、九*九*藏*書運城、徐州、朱家台等敵軍基地;襲擊武漢的彈藥庫,襲擊橋樑、鐵路、運河、江河、公路上的車輛和火車頭;轟炸從上海到香港的雷達站、沿海御工事、部隊營地和兵站;掃清廣州、香港和由漢口至南京的長江沿岸機場和敵人空中力量;石家莊車站、濟南鐵路車站和黃河大橋亦遭轟炸破壞。日本空軍已呈衰弱之狀,日軍的地面攻勢也遭到有力的扼止。
飛機起飛了。陳納德從舷窗向外望去,他想再看一眼他的將士們,他的中國朋友們,他有他的黑眼睛,但是,淚水已模糊了他的雙眼。
這當兒,陳納德親自駕著運輸機飛越敵人的前線和薛岳會晤。薛岳則步行了兩天,趕到陳納德降落的江西境內的機場。不為別的,只為了見一面,說上半個鐘頭的話!並沒有莊嚴熱烈的儀式,也沒有豐盛熱鬧的酒宴,兩個不同種族的男人走上機場旁的小山坡,夕陽西斜,芳草連天涯,都有千般心事沉甸甸壓在心頭,都渴求傾訴,可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們默默車轉身,默默對望著,一切盡在不言中。爾後,大步流星下山坡,向陳納德的運輸機走去。在陳納德欲上機前,他解下了他的空軍制服上的腰帶送給薛岳。薛岳一愣,旋即接過並立觀佩上,他的手指微微顫2拌著,抬眼與陳納德告別時,淚珠竟撲簌簌地滾落在他那堅強鬥士的兩頰上!陳納德的眼也濡濕了,是生離死別般的感受。
晴天一聲霹靂!
大馮仍不肯放棄這話題:「不要忘記,安娜,他是一個美國人,而你,是一個中國女人。」
中國朝野震驚了,美國輿論界也又一次攪起了狂瀾,為什麼?勝利的曙光已經出現在地平線上了,難道又要這位飛虎將軍驟然又然地退出舞台?
眼下,他為巴雷特不能晉陞而惋惜,同時,也深感到他自己「在劫難逃」,但他不悔。
晚飯也沒吃成。芷江前線來急電,陳納德須馬上飛去;而陳香梅,下午也有她的採訪任務。
並非為戰局的嚴峻艱難。不錯,當柳州機場在爆炸聲和烈火中毀滅時,不少人認為,這是第14航空隊在中國的最後一幕。但是,「正當日本進軍的狂潮在貴州漲落的時候,14航空隊像一隻火鳳凰,從柳州的灰燼中昂首而起,把她的新翼威臨華天空了。」陳納德用充滿文學激|情的語言如是說。
他點點頭:「是呵,可有時不強硬,便開拓不出路。這以後,學生倒是挺服我,我當了這所學校的校長,我還組織了學生壘球隊,在路州北部,這支壘球隊還小有名氣呢。」他頓了頓,「我很快成家了,生兒育女,要養活一個家庭必須尋求一個薪水高點的職位,於是,我離開了路州,我曾在比洛克西商學院當過英文教員;不久,又去到路易斯維爾的青年基督教協會當上了體育教練;後來,又去到阿克倫城生產汽車內外胎的工廠任職。唉,我像當時許多青年人一樣,追求著光明、希望、創造新世界;另一方面我又神往歷史所載的英烈事迹,恨不身為古人,好馳騁疆場,一顯男兒身手。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改變了我的生活道路,我才發現,我愛飛行,我是屬於天空的。可是,在美國,我沒有自己的天空!八年前,我來到了中國,中國給了我一片廣闊的天空!安娜,我不想離開航空隊!不想!我不敢設想,回國后我將做什麼?當教師?開工廠?種棉田?做生意?競選州長?……」
一時無語。
「將軍——您找我?」陳香梅已衝進了辦公室,不安地問道。雨鞋,右手拿著一柄收攏了的雨傘,左腋夾著一本採訪簿。因為不安和激動,她的兩頰赤紅:將軍這麼著急地尋她來,到底是為什麼?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聳聳肩,雙手一攤,頃刻間,臉色又晦暗了,縱橫交錯的皺紋又刀刻般印記著痛苦。
她,來此尋覓畢爾,畢爾卻毫無蹤影。
48小時!他與中國的千絲萬縷的聯繫就此斬斷?他強烈地預感到,他再也回不了中國!
她這才側過身子仰望著他,滿眼凝慮,彷彿要咂摸出他的話是正話還是反話。
從客觀現狀來看,隨著5月3日爺光為盟軍攻克,緬甸之戰的結束,原設加爾各答的斯特拉特邁耶司令部和第10航空隊,自然看上了中國,當作仍可施展身手的唯一的亞洲地方。於是絞盡腦汁,策劃了他們遷往重慶,而將第14航空隊調往昆明的計劃。這不合理的計劃因運輸無法跟上又突然停止,但是,華盛頓已匆匆通過了將斯特拉特邁耶提升為三星級中將的事項,他必須擁有與三星級相配的指揮職務,也就是說,他必須領導中國戰區的空軍,必須將陳納德從中國戰區撤出!
陳納德得到的是徐悲鴻的《八駿圖》
他摟著她的肩出了大廳的側門,月夜的花園靜悄悄,八月的炎熱將百花的香氣釀進空氣中,濃釅釅、醉醺醺,他與她都情不自禁地站住了。
10月21日,秋風颯颯中,史迪威冷冷清清離開了重慶。隨行的只有兩名美國軍人和記者阿特金森,送行的只有赫爾利和宋子文;飛機將起飛時,何應欽才驅車匆匆趕到。史迪威茫然四顧,悲涼地自語:「我們還等什麼呢?」11月3日,他飛抵華盛頓,機場上同樣冷冷清清,而且戒備森嚴!馬歇爾、史汀生都沒有去歡迎他,沒有採訪記者,不沒有歡迎儀式,他被告誡不準發表談話。他憤怒了!他何罪之有?他流淚了!但他保持了沉默。他回到了棕櫚灘的家中,和妻子兒女團聚時,他又生「解甲歸田、告老還鄉」的滄桑感。他的過去莫非隨流逝的歲月消逝了?直到1945年1月23日,他才在五角大樓有了自己的位置,但是,誠如宋慶齡所說,他是帶兵的將軍,渴望上戰場呵。
苦澀的滋味浸透了這條老漢子。
誰理得清呢?19歲的陳香梅滿心的迷惘與困惑,一切又像謎一般吸引著她,她閣痴地聽著。邵主編推門而入,他溫和又嚴厲地掃視全室一遍,議論旋即退潮了,各人又埋頭幹活,只有香梅仍雙手托腮沉思著。對面坐的大馮止不住小聲問道:「海,安娜,在痴想什麼?」
陳納德倒洒脫地笑了:「安娜,我還沒告訴你吧,我從路易斯安那州的師範學校畢業后,第一個職業是鄉村小學的教師,管教一群農戶的頑童。說來好笑,他們中有的個頭比那時的我還高大呢,他們專跟我搗蛋,我一怒之下,提出與那個頭在教室外格鬥,這可是決定誰當孩子王的決鬥呢。壓倒多數的孩童都站在大個頭一邊,看打架總比讀書有趣得多。然而,我打敗了他,三打兩勝。我呀,下定了決心,要贏他,我也倔強,不屈不撓,不管在什麼狀況下。」
香梅突然撲簌簌落下兩行眼淚,濕漉漉的雙手忙將臉掩住,卻仍邊啜泣邊說:「可是……父親不懂得我……更不懂得母親……母親去世的情景……我永遠無法忘記……」她為什麼說起了這些?
飛虎——中國人送給美國航空隊的讚譽美稱。他一生以此為最大的驕傲。
當他拭去淚水時,只見光禿禿的紅岩崖掠過眼前。呵,老人峰,老禿子,飛虎隊的隊員們都這麼親昵地稱呼它。它是昆明機場的標誌,陳納德在這裏訓練出一批批飛虎隊員,他們每每出征和凱旋時,紅臉的老人峰都默默為他們祝福。
史迪威被召回美國的真正原因是什麼?他是怎樣離開重慶的?各界各派對他離去的反應如何?這本是可以大做文章的新聞,然而,這則新聞被冷凍了。在美國,亦是如此。但是,10月31日,《紐約時報》的頭版頭條,刊登了著名記者阿特金森的報道——史迪威在離開重慶的前夜,向他秘密地講述了回調的全過程,希望能將這一切載入史冊。其時,連任了三屆的總統羅斯福正面臨著第四次競選!阿特金森的報道旋即引起連鎖反應,關於史迪威和中國的報道、社論、專題文章和電台譯論如決堤洪水,洶湧澎湃,羅斯福不得不舉行記者招待會,因為這是總統競選的最關鍵的最後的一周!羅斯福和顏悅色又一口咬定,史迪威的被召回,完全是因為史迪威和蔣介石性格不合的緣故。當然,「性格問題」的答案絲毫平息不了喧囂的輿論之潮。但是,在這些非常的日子里,新聞人物史迪威卻是一個沉默的人。
「是嗎?」大馮笑笑:「史迪威和陳納德,怕是一對天敵呢。」

32

陡然間,史迪威如同掉進了冰窟,而羞憤的火焰又在焚燒著他,水火之間呵。
陳納德最捨不得的是昆明,這是他的第二故鄉,這裡有他的家,他的將士們,還有他的心愛的黑眼睛小東西。
正當她不顧一切想搭乘第14航空隊的運輸機時,重慶正在召開歡送陳納德將軍的盛大集會,陳香梅過慮了。
她知道,大馮決無惡意,而且他也很崇敬將軍。
漸漸地,一個形銷骨立卻又精力過人的美國將軍浮現在她的眼前,是一個不服老的61歲的老人。
他給在延安的朱德寫去一封信,誠懇地表示:「對不能與您和您的不斷壯大的傑出的部隊並肩抗日深感失望。」同時,他命令「迪克西使團」團員謝偉思立即返回華盛頓,報告延安見聞,以說服政府同共產黨建立關係。此刻他的愛憎分明又熾烈。
羞憤之火燃燒著這條老漢子。
對蔣介石夫婦,他從心底里感恩戴德;似乎沒有他們,也就沒有他生命中的另一片天空。但對薛岳將軍,他同樣從心底里生出敬重和友情;儘管薛岳得不到蔣介石的青睞,而是受盡了排擠和提防。陳納德了解薛岳,血與火結下的戰地情是利害關係的劍無法斬斷的。
廚子老王不知何時已立在辦公室門口:「報告將軍——我給你們沏好了普洱茶呢。」他胖墩墩的肉掌托關的茶盤裡,一對青花瓷杯微微冒著氣。
他跟中國似有不解之緣。38歲時第一次來到中國,以後幾回回到中國,這一回到中國任蔣介石的外國高級參謀長,已是整整的三年了。他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寫了許多生動的中國故事,行蹤遍及大江南北長城內外,他早就稱自己是一個中國人了。他諳熟中國文化的底蘊,卻偏偏用美國人的處世來對付中國政壇人物。他對蔣介石由深惡痛絕到不共戴天,他痛斥國民黨政權的腐敗無能;他對共產黨和延安毫不掩飾他的好奇和好感。他是對是錯?就像與公路是有緣還是無緣?他第一次來中國,曾出任山西陝西修築公路的總工程師,而這一次不屈不撓修築的公路,究竟是利多還是弊多呢?
他,一個頂天立地的勇士;卻向她,一個小東西,袒露出痛苦和無奈 !她不知該怎麼安慰他,她實在太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