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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春殘夢斷 第十二章 艱難的選擇

第二部 春殘夢斷

第十二章 艱難的選擇

她笑了。這位美國丈夫,抽象具象的要求都囊括了。然而,歲月無情,誰能保持住紅顏不老?但她深愛他,她會記住,她點點頭。
「戰鬥吧,戰鬥吧,英勇的美國空中之鷹!只有用不停頓的戰鬥,才能奪回你們失去的一切。只有在地上布滿彈坑,才能徹底剷除那黑暗的、野蠻的、邪惡的勢力。只有以牙還牙,以血還血,才能重新獲得幸福和安寧。
然而,史迪威卻並不感到十分的榮耀,他挑剔盟國代表團的代表,不是肥胖米團,就像是個老色鬼,簡直是一幅漫畫;而密蘇里號上的儀式,他以為並沒有達到為教育後代編入教科書那樣的標準。史迪威還是史迪威,永恆地是個尖刻的「醋老大」。
陳叔同也笑了。他沒想到一語成讖,不久,中國大地又燃起了戰火。
赫爾利已在11月28日惱怒地辭去了駐華大使之職,因為對華政策的不同觀點之爭論又在華盛頓攪起了軒然大|波!美國政府一面不造成中國內戰,也並不想陷進中國的內戰中;但一面又竭力扶持蔣價石,8月至9月,魏德邁已將14萬國民黨的軍隊空運到東北華北,以便搶先接受日軍的投降,而5萬3千名美海軍陸戰隊也耀武揚威地在中國登陸,當然是限制和扼制中國共產黨。所以歷時40餘天的重慶談判,簽下的《雙十協定》墨跡未乾,局部地區的內戰就由國民黨挑起激烈地展開了。中國內戰的戰火引起美國各界人士的關注,輿論界紛紛指責政府!矛頭直指赫爾利,是他無條件地支持蔣價石腐朽的政權,將美國捲入中國內戰的危險漩渦中,並要他對美國目前的對華政策負責。赫爾利可不願當替罪羊,他不僅突然向新聞界直接宣布他的辭職決定,算是出演了爆炸性的一幕,而且聳人聽聞地公開指責:「我們國務院有相當一部分人正在努力支持共產主義,尤其是中國的共產主義。」這指責實際上是歇斯底里反共的參議員喬·麥卡錫之流的先聲。但那時,杜魯門為了平息輿論,為了繼續控制中國,他請馬歇爾這個在國內外深孚眾望又比較超離政治的人物出使中國。赫爾利走了,馬歇爾來了。然而,馬歇爾就能調處出和平?調處出一個聯合政府?
她怦然心動。
陳納德已精疲力竭,但他想做的事終於轟轟烈烈地辦起來了。接著還得上馬尼拉及火奴魯魯採購,他幾乎無暇談情說愛!利用這鬆口氣的短暫時間,他得把婚戀當一場戰爭來打!他急迫又嚴肅地與陳香梅商討:「我們要打的這場戰爭第一步是什麼?」
這是一個智慧、開朗、充滿活力的漂亮女孩。
電話鈴聲驟響。
她有意地抹去「東方」「西方」這類字眼。
這一夜,她同陳納德參加法國夜總會舉辦的盛大晚會。
1947年12月21日星期天,陳納德與陳香梅的婚禮,在上海虹橋路美華村陳納德的寓所中舉行。
時鐘敲響了十二下,管弦樂隊的指揮對著麥克風快樂地喊道:「新年快樂——」指揮棒落下,歡快的樂曲奏響,人們歡呼著,無數鮮艷的氣球從手中飛出,剎那間天花板成了五顏六色的氣球世界。人們歡呼著擁抱著,一對對婆娑起舞。
她急了,他誤解了她;同時,對他的妻子,她莫名地背上了沉沉的歉疚和感傷。她仍搖搖頭:「這不好……不好……」
陳納德的心中又一次涌動著對蔣價石宋美齡的感激之情:此謂知我者也。他們的友情似更深更濃。但是這一次次的知遇之恩積淀在陳納德這條硬漢的心間,實際上已變成一筆筆恩情債務,在日後全面發的內戰中,陳納德別無選擇地傾向了國民黨。當然,他的心目中,也視共產主義為洪水猛獸。
她哭!哭母親去世的悲涼和寂寞,哭圍城18天的虛空與絕望,哭淪陷時的荒涼和沉淪,哭流亡時的幾死幾生的驚心動魄……殘酷的戰爭和家族的變故讓她過早地成熟,可是一聲心疼她的「寶寶」,又讓她回歸成少不便事的女孩。
「我知道,這不好。但是,整整八年,我與她,不僅地理而且心理都相隔一萬二千里。她不願離開路易斯安那的家,熱愛她的慈善事業,她有她的世界,我並不責怨她。我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香梅,答應我。」他的言語並不輕鬆,他的棕色的眸子流瀉著憂鬱的溫情。
她想想,認真地點點頭。
「知將軍者,乃香梅也。可是,要扼住命運的喉嚨,是得付出代價的。」
陳香梅和上海的記者們也几上廬山採訪。因經濟能力所限,同行的女記者不是方丹,是申報的謝寶珠。到得山腳的蓮花洞,謝寶珠和一些文弱的男記者坐轎上山,陳香梅則與強悍的男人們一道爬陡峭的好漢坡。不是為了爭強好勝,而是為了重溫當年流亡的滋味,還有,真正領略這座奇秀廬山的真面目。遺憾的是,他們在牯牛嶺東林寺白鹿洞書院奔波尋覓,卻並未見到蔣價石與馬歇爾!小記者的甜酸苦辣,一一嘗遍,匡廬奇秀甲天下之妙趣,卻也一一品味。她與謝寶珠漫步繁花奇草叢生讓人目眩神迷的錦繡谷,女人更愛自然更愛美。近旁是傳說中呂洞賓修鍊的仙人洞,據說,馬歇爾與蔣價石就在這天然的石桌石凳旁一次次商談。仙人洞!在仙人洞仍不忘懷世間紛擾、硝煙戰火!這真有點諷刺意味。廬山東側的含翻口,則又是另番景象。含鄱嶺如駿馬,賓士橫亘在五老峰和九奇峰之間,東南面豁然箕張,正對著鄱陽湖,大有氣吞千頃鄱湖之勢。在含鄱湖觀日賞月,她卻吟誦出詩句: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她依戀和嚮往的夢中的地方,原來和普通女人的別無二致:擁有自己的家園。她祈禱母親在天之靈護佑他們。
昆明分社主任室里,陳叔同先生採訪芷江受降歸來不幾天,眉宇間仍顯得神采奕奕。
她搖搖頭,掙開他的懷抱,在燭光下記起了日記。
正在燈下看書的外公聽見,忙說:「這些年,安娜從來沒有機會玩過,她的苦也受夠了 ,你就不要掃她的興,讓她盡情地開開心吧。」
史迪威、高思、陳納德、魏德邁、馬歇爾,還有正粉墨登場的司徒雷登,這些插手中國時局的風雲人物,似乎都沒有光彩的收梢!此時,已有一位美國評論家一針見血地指出:在西方人眼中,中國似乎是西人手中可以任意捏來捏去的泥人!其實,決非如此,中國人的事只有靠中國人自己解決。美國無論派誰去,都無濟於事。
「我從不把年齡視為戀愛的障礙。」
香梅見狀,說:「聶兄,不如就在我們家聽聽唱片,陪外公外婆聊聊天?」
炎夏的一天,她倆去採訪來到上海的周恩來先生。在一大群爭搶著提問的記者中,她倆卻格外地安靜,定定地看著聽著,像生生地被這位不同凡響的人物震懾住了,因為她倆都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共產黨的領導人。
他沉沉地低下了頭,將滿盅的白蘭地一飲而盡:「香梅——你不一定非要嫁給我,可你不應該嫁給他!他是一個美國人!也許,你崇拜他,是因為他是英雄,可是,英雄只能供人崇拜,愛你,做他的妻子,你會失去常人的許多樂趣。相信我,我是為你好。」
燈光朦朧迷離,樂隊正在演奏著流行歌曲《追記當年》。
他渴望著早日返回中國。他沒有給陳香梅寫信,他自信很快將實踐他對她的承諾:我會回來,很快。他要在古老的圓石子路上,見到他的小東西,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
陳香梅雙手十指交叉絞著,她不知怎麼辦好。與筱梅雖不是至交,但都是為數不久的女記者群中的,焉能見死不救?但是,插手后如若有什麼差錯,誰來承擔呢?望著筱梅父母哀求的眼睛,她咬著下唇說:「好吧,我等會就去找馮社長,你們先回家吧。」
她尋覓和追求的理想,仍是當一個詩人,當一個作家。這一年,她又出版了第一部小說集《寸草心》,字裡行間,無不浸透著對母親的思念。
太陽煌煌地照著,空闊的江灣機場上涌動著三五成群的新聞記者,他們興奮地交談著,時不時仰望藍空,都在待待陳納德的到來。
9月的一天,陳香梅去中央信託公司採訪總經理聶光坻先生。這位高大氣派的四十歲男子正處於事業的高峰,財大氣粗、精明能幹、成熟深沉,但是他的私生活卻經歷了危機,太太跟她離婚後去了美國,三個半大不小的男孩摜給了他,於是,這位中年男子的眉宇間便有種抹不掉的淡淡的憂悒,這樣的男子很容易博得女人的同情和好感的,然而,聶光坻對第二次婚姻卻極端謹慎。
3月,國民黨軍隊23萬人向陝甘寧發動猛烈進攻,又向山東解放區大舉進攻,但是,5月,陳毅指揮華東人民解放軍,全殲整編74師于孟良崮戰役中。8月,陝甘寧經過青化砭、羊馬河、蟠龍、沙家店等戰役,也殲滅國民黨軍隊3萬餘人,所以,國民黨對陝甘寧、山東的重點進攻徹底失敗了。而6月底,劉伯承、鄧小平率領晉冀魯豫解放軍的主力在山東西南地區,強渡黃河,揭開了反攻的序幕。接著,劉鄧大軍越過隴海路,渡過黃泛區,到達大別山。這正是國民黨守備空虛的中原地區,直接威脅著南京和武漢。陳賡等率領的太岳兵團,在山西南部強渡黃河,陳毅、粟裕率領華東解放軍主力,向魯西南出擊。年底,聶榮臻率領華北解放軍解放了石家莊,晉冀魯豫和晉察冀連成一片,華北局面讓蔣介石憂心忡忡,還有東北的國民黨軍隊已被解放軍務個圍困……
快速旋轉的華爾茲,將軍有點氣喘吁吁。
香梅不依了:「什麼呀,莫非外公外婆不願我住家裡?」
她笑了,露出一對小虎牙。總社社長蕭三爺可不是等閑人物,天分之高才華之盛,堪稱新聞界一絕。他曾來過昆明,但她這小毛頭無緣見大老闆,沒想到大老闆竟誇了她。
是真是假,是實是幻?是糊塗是清晰?是女性心理積淀是古老的牆的難以逾越?誰知道呢。出嫁總伴著哭嫁,無論雅俗,不分貴賤。
陳香梅覺得她的話像燃燒的煤塊般灼人,著實嚇了一跳,想起麥筱梅的遭際,便說:「方丹,在外面可別隨便說呵。也許,我們看到的接觸的都是國民黨,距離太近,太熟悉,因而看清了種種醜惡和腐敗?」
「怎麼?」陳叔同不解地又問一聲。
「我給你寫封公函,你好去找他們。」陳叔同說畢就寫,一副十萬火急的樣子。
他搖頭不迭:「你有時真犯傻,自顧不暇,安及他人?好好好,不談這不愉快的事體,談談我們的事,香梅,我們的事,該擇個日子辦了。」
陳香梅接過公函,噗哧笑了:「『我分社派戰地記者陳香梅去上海——』仗打完了,還戰地記者呀?陳主任謊報軍情。」
匆匆。匆匆。他真的是歸心似箭?還是心亂如麻?他是在追趕著希望?還是在逃避失落?
生活是由無數個侄牟交叉點累積而成的。
陳叔同也點點頭:「好。去上海,可願意?」
一早,陳納德就離開了上海,不過,他登上的是黃浦江的客輪。他將溯長江西行,取道南京、漢口而至重慶等地。八年前走過的路,經過的地方,他都將一一踏訪。舊地重遊,不只是緬懷過去,更是為了今天的開拓。
傳達室的老李頭撞了進來:「陳小姐,有人找你。」不等她答話,老李頭就往回走,她只好急急跟上:「是誰呵?」老李頭有幾分緊張地說:「姓麥——」傳達室里果然有對中年男女,女的已哭得紅鼻子紅眼的。陳香梅很是納悶:她並不認識他們。
這位堂堂皇皇的總經理是「體貼入微」還是「小題大作」?不過,她並不反感他。他是會錯了意,她的話決不是衝著他,而是衝著苦難的昔日。
只要有機緣,她定跟方丹結伴採訪。
她心緒不寧地去上班。竟意外地收到了方丹的來信!12月1日昆明幾萬學生罷課遊行,途中遭到特務和軍警的襲擊,慘無人道地向他們投擲手榴彈,炸死炸傷20餘人。陳香梅的心都痙攣了:中國人難道被侵略者屠殺得還不夠?還要自相殘殺?!方丹告訴她,她即坐「黃魚」卡車來滬,估計到新年元旦才能抵上海,反正是天涯飄零人,不要說這樣除夕在路上過,即便舊曆的除夕,她也無所謂。兩滴淚珠濺落在信箋上,陳香梅牽挂著方丹。
「你又使將軍脾氣不是?這一我來打,你只需耐心的等待,可得沉住氣。母親去世后,我對父親一直心存芥蒂,又不從父命去美國,在父親眼裡,我是最不聽話的女兒。但是,這一回,我不想加深裂痕,我要感動他們,祈求他們恩准,我要他們知道,我仍是他們的女兒,我敬重他們。我雖從未見過繼母,但我有預感,她會幫我們的。」
陳香梅忍俊不禁。這聶兄怎麼也會酸文假醋的一套?不過,他說的倒句句是實。整整八年,外公外婆跟姨九姨夫錢乃文同住這一樓面,環顧居室,雖不是家徒四壁般貧寒,但也夠簡陋的了。只是一幅畫、幾櫥書、一捧鬱鬱蔥蔥的水仙,給這收拾得窗明几淨的陋室,浮現出書香家族的底蘊和情趣。
然而,就在這最甜蜜的幸福的時刻,心靈深處卻是女性迷茫的荒涼!她回憶起區區小記者的採訪生涯,訪問過何應欽、周至柔、晏玉琮、林文奎、趙家驤、梁華盛、龍雲、杜聿明、裴存藩、繆雲台……哦,不該忘的第一個採訪對象是長吻著她的先生!
有了愛,還不夠?
方丹直到元月中旬才抵滬,旅途坎坷、風塵僕僕,原本皮膚稍黑的她便像塊煤似的,兩隻大眼睛卻愈見有神。但她不再快言快語九-九-藏-書,是方言的阻隔?是歷經坎坷險惡后消極的自衛?微笑番折騰后她才在一家小報當上了記者,生活自是清苦。
與初到江灣機場容光煥發的形象相比,將軍又見蒼老和憔悴。她情不自禁地立起,雙手輕輕地揉搓著他微微鬈曲的黑髮——根根白髮已生其中,霎時間,母怪不性的慈愛和柔情漫山,她不覺得他比她年長許多!也許,再年長再堅強的男人,在搏擊出征后仍渴求一片寧靜溫馨的港灣!一片有著爐火和綠意的家園!
「我已調到上海分社。」她卻很冷靜,連她自己都奇怪。她原本擔心自己會淚流滿面,不能自制,但眼下,她只感到幸福和羞澀,還有種從容不迫。
「陳納德——」人群歡呼著,攝影記者忙忙乎乎拍照片。
能找到外公的家嗎?
於是很自然地談起了家世親友,待到夜深,我坻告辭離去后,外公搔搔腦門,不無幽默地說:「今晚,是不是有點像相親?」
她幸福得暈眩了:「哦,謝謝您。可是,可是,怎麼選擇了我?我只是一個小記者呀。」
聶光坻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說:「廖老,晚生對您老是心儀已久。您老的學問文章,高山仰止;您老的處世道德,可與日月同輝。抗戰爆發,您老避居上海,只靠變賣收藏的一些古玩艱難度日。汪精衛投敵後,曾一再遊說您出任偽職,皆遭拒絕。逢年過節,汪氏厚禮相贈,您都謝而不收。不為利誘,不為名謀,安於清貧,只以詩文自娛,可謂高風亮節。晚生不勝敬佩之至。」
他請她上派克飯店吃飯。
他像年輕人在熱戀中似的,衝動地喊道:「香梅——」他撥開圍著他的記者群,奔向她。他握住了她的手,緊緊地,久久地,像怕她馬上會消逝似的。
他著一套挺括的黑色西服,潔白的襯衣領下是搶眼的花格子領帶,這與戰時留給人們的馬虎軍便服印象完全不同,畢竟是抗戰勝利了。衣冠楚楚的他顯得容光煥發,他深情地環顧四周,八年前他第一次到中國,來到的就是這座大都市,從此,與中國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動情地囁嚅出:「中國,我回來了。」
她淡淡地一笑,昨日,她已經明·,所以,她能平靜地接受一切。
她已像只鴿子般飛走了。
民航公司的事辦起來卻費盡了周折。其時中國已有中國航空公司和中央航空公司,都由有權勢有背景的人物控制著,他們極不情願陳納德插足,因為這是發大財的好機緣。陳納德不屈不撓該找的能找的人都找遍了,他知道這兩家公司任不了救災任務,而他的飛虎隊對飛越沒有航標的中國上空可謂駕輕就熟。蔣價石畢竟是玩牌的老手,頗費心機既不得罪那兩家公司,又終於讓陳納德成立了公司。資金問題仍困擾著陳納德。他不遺餘力,在大洋兩岸飛來飛去,哪怕四處碰壁焦頭爛額,他也仍作不懈的努力。雖然56歲之年才開始經營民航空運的新事業,但他在所不計。像他以往辦任何事一樣,總要深陷在困難之中時,幸運之神才肯向他伸出手。此時,前駕駛員紐約市市長拉瓜地亞出任聯總署長,他了解並信任陳納德,他支持陳納德的計劃,通過他,行總給予200萬美元的貸款,讓陳納德作為購買飛機和其他設備的記嗑 資金。陳納德和威勞爾也聯絡上一些有志於此事業的中美人士投資入股。1946年10月25日,陳納德與威勞爾終於與行總簽約,成立了「行總空運大隊」,不久即被稱為民航空運大隊。董事會由中美兩方各3人組成;美方是陳納德、威勞爾和泰勒,泰勒抗戰時任國民黨政府西南公路局顧問;中方是王維新、王文山和徐國懋,徐國懋是上海金城銀行經理,王文山是南京金城銀行經理,王維新曾做過張學良將軍的秘書,抗戰時期發了大財。王維新出資最多,當選為董事長。董事會聘陳納德任總經理,威勞爾和陳廣沅為副總經理,並且在上海外灘17號設立了辦事處。
陳香梅去到馮有真社長的辦公室,她結結巴老老實實將剛才的一幕複述了一遍。
「請給我時間,將軍,我得認真地想想。」
第二天,她漫不經心翻閱來自美國的電訊,一條美聯社的簡簡訊息跳了出來:「克萊爾·陳納德少將已從舊金山登機赴華,首途上海。他拒絕向外界透露此行目的。」
陳叔同接過:「遙遠的夢。嗬,女人就愛做夢。」
她的少女的最後的夢便失落在這幢·堂房子的二樓里。陳納德和金特里大夫腳步咚咚上樓來接新娘了,外公外婆、父親繼母和靜宜簇擁著陳香梅出房門,他們沒有按中國的老民俗熱鬧地刁難新郎,因為這位年過半百的新郎在長達兩年的求婚馬拉松中,已被折騰得暈頭轉向了,他自嘲說:「我已經搞不清我到底在向誰求婚!要娶到一個真正的中國妻子,難於上青天!」苦盡甜來,新娘正緩緩向他走來,銀色的頭紗銀色的禮服將她裹在雲里霧裡;光潔玉潤的頸脖上,金項鏈的翡翠墜子綠得晶瑩剔透;耳朵上弔著的一對寸許長的扇形銀墜,顫悠悠地晃動著;纖巧的腳上是一雙鏤花的白高跟鞋;她對於他熟稔的一切,此刻都變得渺茫起來,她是西方的白雪公主?還是東方的坐蓮觀音?她是他前世的夢!
新郎新娘、岳父岳母、男女儐相來到了,莊嚴熱烈的時刻來到了。留聲機的唱片在轉動,剎那間,客人們屏聲斂息,等待《結婚進行曲》響起,等待新郎新娘男女儐相的輝煌行列徐徐走進,午後的陽光漫進了小禮堂,金色的塵埃在光中顫慄,讓人做著金色的夢幻。突然間,卻響起子狂熱的爵士樂!人們一怔,耳背的陳納德卻挽著新娘邁開了大步,金特里急急抓住了他,人們善意地笑了起來。於是換過一張,是《如歌的行板》;再換一張,是廣東音樂《步步高》;手忙腳亂了好一陣,才找到《結婚進行曲》!本來一切已準備妥當的,是誰在惡作劇?幸虧這幾張唱片還不算惡,倒是善意的滑稽!
馮社長一舉手,截斷她的慶:「你是你,她是她。不用我告訴你,你該知道文匯報的背景。」
她能辭去記者工作,卻不能放下手中的筆,今生今世。
一架大型客機終於出現在機場上空,悠悠地轉了一圈后,平穩地降落在機場上。地勤人員推去舷梯,記者群也像潮水般涌將過去。
人了很滿足。她寫的是:「我會逾越老牆,嫁給你。」雖然他對老牆不堪了了。
她從舷窗俯瞰古城,藍汪汪的滇池,綠鬱郁的西山龍門,古老的房舍建築,靜的田野村莊……小了,模糊了,朦朧飄逸的雲霧將她曾經稔熟的一切淡化了。倏地,幾天來急切赴滬的幸福感消失殆盡,原來,她對昆明難捨難分!
她告辭時,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她脫口而出:「糟糕。」她的足上是雙簇新的乳白色高跟鞋,她沒帶雨具。
陳納德正從特拉維夫到雅典的途中,飛過尼羅河三角洲地帶上空時,他從無線電中聽到日本投降的消息。
小東西已獲得一個意外的驚喜:她要離開昆明了。
她對陳納德說:「將軍,你在打一場奇妙的戰爭。你已衝進了城堡,俘虜了城堡的女兒。眼下,是你得帶著她出城堡。是一路衝殺出去?還是讓城堡的人歡送你呢?我希望是後者,因為女兒捨不得割斷與娘家的臍帶。」
她拉著他離開舞池,各自在小紙片上寫好心愿后,交換著看。
筱梅父親長嘆一聲:「唉,陳小姐,你真是年輕單純呵,我家筱梅,也跟你一樣,你得救救她……」
聶光坻求之不得,他上此處次數不少,可就無機緣坐下來跟二老認真談談呢。
黃頭髮的准將卻興緻勃勃地打開了話匣子,大談他的加爾各答見聞及在那結識的許許多多女朋友,他剛到中國,而陳香梅成了他自以為的第一個中國女友。
她很樂意。
他們進了那輛老式的順風牌破轎車,開車的仍是老汪,車後座上的小獵狗喬可愛地向他們搖著尾巴,倏忽間,昆明的歲月又回來了。將軍很看重友情,廚師仍是胖老王,空運隊的多是飛虎隊的老隊員,助理和翻譯仍是舒伯炎,副官仍是艾爾索普,他常說:朋友是舊的好。
他也從未通宵達旦地跳舞,可這回,他動了真情,他要把這隻輕盈活潑的小鳥緊緊抓住。
戰爭毀滅了城市。長沙城已成了半廢墟,衡陽、零陵、桂林、柳州只見斷牆殘坦、瓦砥遍地,小點的城鎮化為一片焦土!鐵路被毀、橋樑被炸,船隻被擊沉、公路被破壞,所有的交通運輸處於癱瘓的狀態。這是日軍的焦土政策所致,也有14航空隊的轟炸——為了陰攔敵軍殲滅敵軍,必須破壞!而今,陳納德行走在這歷經血與火的洗禮的土地上,怎能不百感交集?他依稀記起了1944年6月在芷江機場閱兵式上為遠征日本機組人員送行時他的演講。
「外公——」如裂帛一般,她撲向外公,她抱住外公,嚎啕大哭。
她對他講述了麥筱梅的事,他驚駭得瞪大了雙眼:「這種事體,不能再有第二次!你怎麼這樣幼稚?有關政治的事,萬萬不能糊裡糊塗地介入!為什麼不打個電話問問我?」
記者們已不管不顧地發問,問他此行目的,問他此刻心情,問他回美數月的境況,問他對美國對華政策的看法,他回答得簡短而含混,也許他已被身旁的小精靈攪神魂顛倒,也許他原就打定主意不多說,他崇尚的是實幹,而他計劃成立的民航空運大隊還僅僅是空中樓閣。
「嗬,又牽挂起你的陳納德將軍啦。忘了我的棋盤、棋子的命運說?想開點,能處在燈火闌珊中未必不是福,我最愛的境界便是:晚來意氣蕭條甚,靜對寒山讀楚辭。」
筱梅母親哭哭啼啼拉住她:「陳小姐,你能幫忙的……只有你們社長馮先生可以保她出來……求求你了……我家筱梅是無辜的呵……」
可見著他,滿肚子的委屈眨眼就消失了。
「行。你想想。不會讓我等太久吧?」
「我們的事?」她茫然地望著他,覺得這張熟悉的齊楚方正的面孔,在燈光中變得模糊、陌生又遙遠了,「你是說…結婚?」
克萊爾在一旁安詳地等著她,待她寫畢,淘氣地撲向他,請他原諒她的任性時,他只是聳聳肩:「無須請求,這樣漂亮的女孩子竟會嫁給我這匹老馬,我是世上最幸運的男人。」
她嚇住了。她掂得出這句問話的重量,但一咬牙,她開口了:「她從來沒有跟我談過政治,我們都很年輕,單純,馮社長——」
天剛黑時,飛機抵達上海高空。從舷窗往下看,她的眼亮了,好一片燈的海洋,高高低低,花花綠綠;飛機在高空盤旋,燈海便像在微微地起伏蕩漾。她有種奇異的感覺:這是一座華美又奇幻的魔都!不同於她剛離開的昆明,也不同於她兒時依戀的北平,就是香港,也沒有它魔幻,然而,她喜歡。
她說:「不用。一出門就是電車站。」停停,又輕輕吐出一句:「我發誓,我也會有我的車。」
蘇格蘭民歌《一路平安》的樂曲終了,賓客散去,已是夜靜更闌,陳納德挽著陳香梅,將壁燈一盞盞撳滅,待要吹熄蠟燭時,卻見燭光中菊影淡秀如畫,而兩人正在千朵菊花的大花鍾下!可謂人在菊中,菊與人俱在影中,陳納德摟緊陳香梅:「仙境!」
「哦,我得告訴你,我已經是個自由的人了,我與妻子離婚了……我有權向你求婚,我知道,中國女人很重這點。」他說出這話並不輕鬆。
陳香梅吟出辛棄疾的問司:「東風狂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略、風蕭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他說:「新年快樂!我們各立一個願。」
「是朋友?」
1946年元旦,她面對的是聶兄。
他停落羅馬,匆匆謁見了教皇,也許此時他太感到命運的不可知;在倫敦稍作停留,與老朋友皇家空軍元帥波特爾勛爵作了交談;爾後急匆匆飛渡大西洋,早餐在英國,午餐在冰島,晚餐在拉布拉多的白鵝灣;翌日早晨九點便飛抵了長島的米歇爾機場;稍事休整后,他回到了沃特普魯夫家鄉。
她喜歡這座魔都。外國人稱它為「冒險家的樂園」,中國人視它為「十里洋場」。她喜歡外灘集各國建築風格為一體的建築群,喜歡霞飛路南京路光怪陸離的一排排櫥窗,喜歡叮鈴作響的電車,喜歡街道兩旁整齊高大的洋梧桐樹,喜歡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夾雜著各國各族形形色|色裝束的人兒,喜歡燈紅酒綠不夜的夜上海,喜歡這座充滿活力的國際性的大都市,東西文化在這裏交融碰撞。
他忙說:「用我的車送你。」
差矣。登峰巔即臨懸崖絕壁。
此刻,她小鳥依人般,全身心浸透在幸福之中,她有了歸宿,她呼喚到了呵護者。哦,她不是男人眼中的獨秀峰么?她叛逆了她自己?女人天性要崇拜要依賴,她畢竟也是一個普通女人,她答應了他,做他的柔順的傳統型的中國妻子。
陳納德側耳聽說:「香梅,在這場戰爭中,你是將軍,我只是委命於你的士兵,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
陳納德由峰巔墜入無望的深淵,再也不能自拔,更不消說騰飛。
馮社長注視她良久,方問:「你們是親戚?」
21歲的陳香梅卻很從容,她不再畏懼那冷硬粗糙的老牆,並很有幾分得意地說:我是一個平常的女人,可是一個不平常的羅人深愛著我。
「種族的障礙,你怕不能視而不見吧。在中國人眼中,你這是背叛家族和種族的叛逆行徑;在美國人眼中,唯有白種人才是上等人,黃皮膚媳婦將飲受歧視呵。還有,恕我直言,如果生下孩子,那可是名副其實的雜種!」
日本投降read.99csw•com了!
「陳納德將軍,是年過半百的人,他應該是你的陳叔叔地陳伯伯,而不是戀人。」
馬歇爾作為美國總統杜魯門的特使,前來調處國共兩黨已幾觸幾發的緊張關係。
她說:「好的,我們各寫在紙上,好嗎?」
他很興奮。56歲了,在事業和愛情上才開始真正的播種耕耘。以往他酷愛的飛行是用於戰爭,破壞毀滅是目的;眼下將用於恢復經濟發展建設,他感到由衷的高興。而他等了50年的夢中情人,將成為他的妻子,他將擁有一片綠色的家園和一片蔚藍的天空!
筱梅父母千拜託萬感謝後方離去,望著他們微傴的背影,陳香梅的眼又潮了,她擔心起方丹。比起筱梅,方丹更直心直腸,快人快語。
在上海新聞圈裡,她結識了幾位女記者。一位是同樓的文匯報的表筱梅,只比她大兩三歲,樸實真誠;一位是申報的謝寶珠,她是商人的女兒,申報的待遇又好,所以她如同自己的名字般,渾身珠光寶氣,不過,人倒不俗。她們與陳香梅相處都很友善,但是,陳香梅感到,她們不是方丹,成不了知己!她寫信給方丹,希望方丹能來上海闖蕩。
她沒想到,他的舞跳得這麼棒!全部西洋紳士派頭。她幾乎沒有停歇地跳下去,華爾茲、探戈、倫巴、狐步舞,痛痛快快舞到天明,過足癮!
方丹接上:「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他們擺脫開記者群,離開機場時,陳納德俯身對陳香梅耳語:「今晚我們一塊吃飯,等我的電話。」
這就是外公的家?古都巨宅已繁華事散!
沒有了鐵蒺藜,趕走了侵略軍,但她發現,仍有蛆蟲在吞噬著都市。接收大員、貪官污史巧取豪奪,驕奢淫逸,投機倒把,黑市交易如火如荼,通貨膨脹,法幣 貶值,老百姓仍在水深火熱中煎熬!這邊是飢餓的市民排隊購米的喧鬧與無奈,那邊乞討的老人孩子向你伸出瘦骨嶙峋的手!
離別的前夜,編輯室的同事們為她餞行,一位同事藉著酒意大聲嘆息:「陳香梅——你是一個智慧又漂亮的20歲的中國女子,要別叫一個美國老男人給糟蹋了,哪怕他是英雄,你別,別輕易跨出這一步!」
陳納德去南京會見蔣價石與宋美齡。不輕易動感情的蔣價石對陳納德戰後再來中國卻很是激動。蔣價石在陳納德勝利前夕離別中國時也曾很動情地說過:「他像一位辛勤的農民,在我們這塊土地上播下了友誼的種子,不待收穫就要離去,更使我們充滿留戀之情。」陳納德直截了當提出成立一家民航空運公司以幫助中國人民。宋美齡當即表示她和委員長都將儘力幫助他。她寫了一封贊助信,讓他去找她的哥哥宋子文、國家航空委員會主任周至柔及交通部長俞飛鵬,因申辦航空公司得行政院和交通部兩家批准。
如果說在華的八年他有野心的話,那勃勃野心就是打敗日本鬼子!但是,他卻被剝奪了與中國人民共享勝利的榮幸。
「阿門。」
陳納德似懂非懂,感嘆道:「人們說,中國有三樣東西最好:瓷器、絲綢和古詩畫,而我,擁有了你,就擁有了這三樣的精髓,我的感覺就是這樣。」
火樹銀花,夜空燦爛。
我笑明月羞。
好一件龍鳳袍!正紅的寬袍大袖對襟夾襖,襟上袖口三鑲二滾,有鏤空的福壽字樣;大襟下擺綴滿水鑽盤出的梅花圖,前胸和上袖則是用金線銀線七彩絲線綉出的騰龍飛風!這是一件古色古香又鮮艷華貴的中國貴族婚禮時的新娘袍!陳納德看呆了:中國新娘!我的中國妻子!他彎下腰,第三次伸出雙手,卻將新娘輕輕地抱起。
西洋人以結婚為愛的墳墓,因為兩人相悅到極點時,愛也走到終途,在那時結婚,已淡然無味;東方人以結婚為愛的開端,因為未結婚前兩人相知不深,甚至根本不認識,結婚後才領略人生的溫暖。克萊爾是美國人,我是中國人,我們把東西習俗來一個折衷,恰到好處,永無止境。
兩部車直接駛向陳納德寓所,而不是去教堂。這在陳應榮,曾是胸中之塊壘。他們家信奉天主教,六姊妹孩提時就已受洗;陳納德信奉的是新教浸信會,浸信會主張各個教堂獨立自主,反對給兒童行洗禮,主張教徒成年後才可受洗,這些姑且不論,也不說禮拜天時一個望彌撒一個做禮拜,問題是天主教義不許可離婚,陳納德與二女的婚禮便決不可在教堂舉行。這種教堂外的婚禮,豈不違背天主教義的箴言告誡而為越軌之舉呢?他的心不安,相信二女的心亦不安,因為二女做什麼都認真執著。然而女婿回答說:「我也深信宗教、崇拜神祗。但是我信宗教為善的力量,而不信宗教是偽善的。我愛香梅香梅愛我,我們的良知是清澈無邪的。我們將要在人的面前,結為合法的夫婦;在神的面前,結為精神的夫婦。這是一件正常而正確的事,神祗必會由衷地贊可。天主聖堂的門不會向香梅關閉,浸信會聖殿也不會不允許我祈禱。否則,宗教何能凈化人的靈魂?何以造福人們?」做了二十幾年外交官的陳應榮也不得不為陳納德的擅於辭令和富有感召力所折服,他感到眼前的將軍仍燃燒著年輕人的激|情,於是並無惡意地問道:「你比香梅年長——」陳納德很洒脫地回答:「我跟你同年,也許這是叫人發噱的事。」這一來,陳納德的出生年月比以往的說法減去了三歲,也許的確如此,他對香梅說,因為個頭特大,他父親為他虛報了年齡,15歲寫成18歲,考上了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的師範學院;也許他撒了回謊,善意地迴避掉比岳丈還長三歲的尷尬。
我們來自西方和東方,起初,我們被一道冷硬的老牆阻隔著,我們非常陌生,可是當我走出圍牆之外時,我們發現我們呼吸著同一的空氣,我們原來就是生活在同一地球的人,雖然萍水相逢,可是相知極深。
「我沒想到。」他激動不已。
可總有割捨不斷的情結。
他最珍愛的事業,這被聶光坻言中,是不幸抑或幸耶?認清了他性格的這一面,卻並未削減她的一份愛心;相反,她以為這是他天性中最為她愛戀並欽慕的因素,這因素鑄造他成為一個偉人。或許,他生來就是一名十字軍,窮畢生之年,為他深信正確的事業不屈不撓,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明·了這點,她更愛他。她忽然明白了誓言:愛,就是成為一個人。
她緩緩她搖搖頭。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
其實,陳納德應感到遺憾的是,他沒能親眼目睹芷江城日軍投降的一幕。8月20日,以何應欽為全權代表的中方洽降陣營浩浩蕩蕩到達芷江,包括陸軍總部、軍委會的幕僚、行政院顧問團、各大戰區長官以及美軍駐中國作戰司令部的高級軍事人員,還有昆明、重慶、貴陽各大報社派出的大批記者。21日,今井武夫等5人被委派擔任200萬侵化日軍的「降使」,也灰溜溜飛往芷江乞降。就在從常德飛往芷江,由中美飛行員駕駛的6架野馬戰鬥機,執行監護和引航任務,他們得給昔日兇殘至極的侵略者一點顏色看看,在日本運輸機的上下左右飛來衝去,直嚇得他們魂飛魄散。今井武夫一行在芷江低聲下氣,俯首貼耳了52小時,23日下午插著白旗膽怯怯飛走。這真是大快人心,就像古城芷江東門兩旁的巨幅對聯所說:「慶五千年來未有之勝利,開億萬世永久之和平。」可嘆的是,和平只是善良的人們的願望,不久,內戰的狼煙便烽起。便是,芷江受降,畢竟寫下了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上反抗外來侵略最光輝的一頁。
在美國,人們對他這計劃也無熱心,就像當年他要成立美國志願隊一樣,可是,他仍不屈不撓。有兩位老友向他伸出了友誼的手,一位是著名律師湯姆斯·葛柯倫,一位是懷丁·威榮爾。葛柯倫曾擔任過羅斯福總統的顧問,享有「湯姆軟木塞」的美稱,是個智慧過人、能力挽狂漾的人物。威勞爾也非等閑之輩,他畢業於普林斯頓大學,后又進哈佛大學攻讀法律;他的妻子路易絲·拉塞爾,是聯合碳化物化學公司創始人的外孫女。葛柯倫和威勞爾都曾鼎力幫助過陳納德成立美國志願隊。
陳納德俯下身,他1.81米,她才1.56米,他熱烈地深情地吻她,天長地久于淡秀如畫的菊影中。
馮社長說到做到。下午驅車去到一處戒備森嚴的地方,馮社長和她都在一本冊上籤了字后,麥筱梅被帶了出來,一天不到,麥筱梅像變了個人,目光獃滯恍惚,一言不發。馮社長只說了句:「走吧。」於是又驅車送麥筱梅歸家。沒有人開口說一句話,就是呼吸聲也像是窒息住了,墓室般的陰森恐怖呵。陳香梅忽然想到馮社長對那地方像是很熟悉,那末,他的背景?她不寒而慄,不敢深想,扭臉看窗外,仍是一個充滿了喧囂與騷動的世界。
威勞爾的妻子微微皺了皺了眉頭,她知道,在此之前,凱茜和羅斯都來到了上海,羅斯還帶來了一個小男孩,凱茜說羅斯聲明這是陳納德的兒子。她認為羅斯這樣做是為了干擾陳納德與陳香梅的婚姻,於是她將此事告訴了陳香梅。陳香梅卻跟別的女人不一樣,她很坦率地說:即使是真的,那也是過去的事。我相信將軍會正確的處理。羅斯並沒有胡攪蠻纏,而據說將軍給了羅斯一筆錢,資助孩子上大學用,但只是為了真誠的友情,而不是因為訛詐得逞。這唱片的鬧劇,會不會是羅斯所為呢?陳香梅不去探究,她覺得多點枝節多點情趣樂趣。
香梅的心被感動了,但她不能輕率地點頭。在心底里熱烈地愛著,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嫁給外國人做妻子,卻是眾目睽睽的事。世俗的觀念,輿論的壓力無處躲避,家族的否決等於割斷了生命環環相扣的鏈條。她不敢叛逆得太決裂,她畢竟是陳氏大家族和廖氏大家族的女兒,但她也決不會走母親的老路,母親的一生背負著太沉重的叛逆者的十字架!
「告訴我,具體怎麼做?」
只是,歲月不饒人,他急切地需要收穫。他的老對頭史迪威於10月12日患胃癌離開了人世,根據史迪威生前的願望,沒有舉行葬禮,骨灰撒進了太平洋,老對頭就這樣消失了,但陳納德的心情並不輕鬆,與他較勁的史迪威畢竟是條剛強的硬漢,他感到失落。63歲的史迪威的死,讓他感到震撼,生命是這樣的短促與無常。快!快!什麼事要做都得快,否則,來不及了。
她斂了笑容。她能辦到嗎?若是陳納德將軍還在昆明,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時鐘噹噹敲響了六下。所有的紅燭都被點燃,所有的壁燈都被撳亮,做成鯉魚打挺銜鮮花的婚禮蛋糕端上來了,陳納德取出了裝飾華美的日本指揮官的武士刀,陳香梅雙手舉起,陳納德則笑著將右手握在她的縴手上,以助一臂之力,他們分切蛋糕。僕人們開啟香檳酒,賓客紛紛舉杯祝賀。這把武士刀,正是薛岳所贈,在艱難的收復常德之戰中,薛將軍繳獲的戰利品,那沉甸甸的分量,香梅知道。

33

陳納德舉起手,向人群致意。並沒有「楊基歌」的樂曲,也沒有政府官員迎接,但是,中國人沒有忘記他!
陳納德也還是陳納德,他並沒有心力交瘁,一蹶不振,他自信,中國仍需要他,而他也仍將對中國有用。戰爭是破壞,是摧毀,戰後要複原、要建設。而運輸是動脈,是血液循環,他有個設想:建立民航隊!他亦自信,他能辦成!就像並不遙遠的從前,他奔波于華盛頓各地組建了援華的空軍志願隊一樣。
「英勇的美國空中之鷹,我向你們致敬!你們最寶貴的青春年華,是在一個可以大肆渲染的時代里度過的。你們正用火與劍搗毀一箇舊秩序,你們也必將用火與劍,鍛造出一塊嶄新的天地。
外公張開雙臂:「哦,寶寶——」
十四層樓裝飾華麗典雅,燈光朦朧迷離。
她真想將一杯紹興老酒潑向他臉上,可是她不能,況且,他說的是真心話。大馮他們不再說什麼,但他們的眼神說出了同樣的話。
9月2日,停泊在東京灣的「、密蘇里」號戰艦上,舉行了日本投降的簽字儀式。盟國代表團的代表們一雙雙眼睛牢牢地盯著日方代表,整整盯了十多分鐘,日方代表們不得不垂下罪惡的頭顱。這十多分鐘,如同世紀般漫長。這是正義對邪惡的審判。這一雙雙眼睛,中,有一雙眼的目光透過鋼架眼鏡,威嚴冷峻中還有幾分譏誚,這是史迪威。9月7日,他又在琉球群島主持了受降儀式。
而她能帶走的,卻只是那堵冷硬粗糙的無形的牆!
整個長途飛行,她只聽清了他這一句。
「謝謝你,聶兄。」她也啜了一小口白蘭地,「可我,偏偏已深深地愛上了他。」
他甚至忘了給她買結婚戒指!
「不,是調職。總社要在上海成立分社,讓我在昆明分社選擇一位記者,我想,你倒是挺合適的。」
「1946年元旦,我答覆你。」
「聽起來,這場戰爭不僅不可怕,還充滿了浪漫情愫呢。對於我這個一生都陷於困難和拚搏中的人來說,這是唯一的幸福的戰爭。香梅,你這美麗、智慧的小東西,因為有了你,我彷彿開始了生命的第二個春天。」
香梅羞赧道:「這可是笑話我了。」
鄰座的是位陸軍准將,關切地問道:「怎麼,你暈機?」
這一天,這一個女孩的光臨,讓他耳目一新。
中年男子已趨前:「陳小姐,打攪你了。我們是麥筱梅的父母九_九_藏_書。」說畢慌慌地環顧四周:「筱梅天沒亮時被抓走了……說她……說她是共產黨……」
「把你有限的給我的時間給他們,上我們家作客,圍爐品茗,聊天、打橋牌、搓麻將……」
金特里大夫自是將軍的老朋友,他充當男儐相,與女儐相靜宜也坐這部車。他用美國南方口音慢條斯理祝福:「有情人終成眷屬。」他沒說「白頭偕老」,醫生的眼光總是冷峻客觀的,這一對是白髮青絲,何能白頭偕老?剛從美國回來的靜宜著一襲淡黃的長袖衫寬擺裙,好像給這霜嚴露白的冬季帶來了一大蓬早春的迎春花,她也是學醫的,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說句大老實話,稱年過半百德高望重的將軍為妹夫,她怕是今生今世都張不了口的。
秋去冬來。有一夜,風雨交加,聶光坻仍上香梅外公家來接她去百樂門跳舞。外婆干預了:「安娜,你這樣不分晝夜地玩樂要傷身體的,也該在家歇歇了,不要夜夜瘋玩,太不成話了。」
陳香梅不知自己是怎樣奔上二樓的!她軟癱地扶著欄杆,大口大口喘著氣,所有的力氣都已耗盡。昏黃的的電燈光和各家做晚飯的煙火氣將一切都朦朧恍惚了,昏暗的荒涼的夢中又分明響著鍋盆碗盞的碰撞聲!
后一部轎車比前一部氣派多了,這是政務委員、外交部次長葉公超先生的車,葉先生既是廖公的後輩,又是陳先生的好友,從小就被香梅姊妹圍叫「葉叔叔」,這回專程從南京趕來參加陳二小姐的婚禮。陳應榮先生和妻子張碧茜坐在這部車上。張碧茜是個職業婦女,還是奧克蘭一帶頗享盛譽的內科大夫。七年前,陳應榮在妻去世不久,即續娶了她,這在六姊妹、尤其在香梅的心間便投下了難以抹去的陰影。不過,平心而論,久居美國的碧茜,氣質卻仍是賢良敦厚的中國女人模式,梳著愛司頭,身著錦緞旗袍,一派夫唱婦隨的嫻淑樣。她與陳香梅,這是第一次見面,也早已聞二小姐個性倔強,所以決不想火上添油,和為貴,皆大歡喜才好。看來,目的基本達到,只是身旁的夫君卻仍是氣不順。是的,陳應榮仍覺得窩心,他是屈從!22天前,他與碧茜、靜宜匆匆飛到上海,在他就是要阻攔香梅的婚戀。只是這一回,父親與女兒都不約而同地改換了戰術——採用「柔道」。他告訴女兒,他即由舊金山的領事改派沙撈越的古晉任總領事,他許諾女兒,只要同他去古晉住一年,如果一年後她仍對陳納德情感不變,那末,他將為她祝福,即送她回陳納德身旁。這自是緩兵之計,女兒卻懇求說:我們已經相識相愛了整整四年,不能再等一年了!他愁眉不展,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請女兒去杭州西子湖畔靜思兩個禮拜再作理論,這是香梅無法拒絕的請求。冬的西湖,遊人寥落。但陳應榮興緻勃勃,領著妻子和兩個女兒游西湖十景:蘇堤春曉、平湖秋月、花港觀魚、柳浪聞鶯、雙峰插雲、三潭印月、雷峰夕照,南屏晚鍾、麴院風荷和斷橋殘雪。他嘆道:「可惜呀,冬天只有這斷橋殘雪尚有韻致,雷峰塔嘛早在1924年就倒塌了,隔年春天,我再領你來游。」他是說給碧茜聽的。悶悶不樂的香梅卻接了話:「這兩景最刻骨銘心嘛。斷橋是白娘子和許仙相會之地,所以世世代代景色清幽;雷峰塔是法海和尚鎮壓白娘子之處,能不倒掉嗎?」靜宜在一旁掩口葫蘆,陳應榮好生惱怒:難道吾家是法海?窗前燈下,香梅信手抄寫的詩竟是馮小青的:「冷雨敲窗不忍聽,挑燈夜讀牡丹亭,世間也有痴如我,豈獨傷心是小青?」陳應榮後悔不迭,真不該將熱戀中的女兒帶到此地!此地鐫刻著太多古老又新鮮的愛情故事。這裏,陳香梅度日如年;那裡,陳納德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天天長途電話催,挨到第五天,將軍軍令到。讓她即歸。做父親的能怎樣呢?他只有無可奈何地對妻子說:「碧茜,她生來就是個叛逆,誰也無法改變她。」碧茜說:「那就縱容她。」然而,將軍得寸進尺,決定立即結婚!做父親的就只有硬著頭皮好事做到底了,真正縱容她與他了!
香梅心頭一熱,她想起的是陳納德。
勝利的一天終於來到了!
外婆也打趣:「人家也是湖南望族,門當戶對的。」
他曾設想依靠雲南省主席龍雲、富商及經濟學家繆雲台這些老友,籌建西南民航公司,但說蔣價石已免除龍雲在雲南的職務,調任軍事參議院院長及戰略顧問委員會副主任,實際上是把龍雲軟禁在南京。這著棋怕是走不成了。
方丹說:「不是無緣,是各選擇了各的路,等到有一天走到一起來了,親緣還是親緣。」
「也許,碰壁太多了。」
陳香梅目瞪口呆:「我?」她能救筱梅?一介小記者,在許多人眼裡看來,她怕還是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呢。但對國民黨中陳立夫陳果夫的中統、戴笠的軍統還是略知一二的,一旦被他們網隹有事無辜都很難脫身。
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不論是前沿還是後方,不論是城市還是村莊,東南西北中,苦難的大地上人們奔走相告,遊行歡慶,彷彿渴望已久的和平、安寧和幸福就此降臨,災難與血腥已經成為了過去。
從此,他們交往頻繁。當在,他公務纏身,忙得不亦樂乎,但只要一有空暇,他就到中央社上海分社來等她下班,竟像初次墜入情網的痴男子。
陳主任又急切地說:「不過,你得儘快去上海,他們急需記者。眼下交通緊張得一塌糊塗,機票之難真正難於上青天。我看,你這一向都跑美軍新聞,想法坐美軍用飛機走。」
她坦白地告訴他:「聶兄,你永遠只能是我的大兄。」
方丹說:「不夠。還要緣。如若你們不再相遇,就是無緣。就像你與畢爾。」
他的目光夢幻般的迷濛,卻又分外的地執著。她知道,今生今世,她屬於他,而且,只屬於他。這是緣,更是命。
他言之有理。哪怕是感情的事,他也希望像對待銀錢一樣,一清二楚,她不責怪他。
當然,懷春少女不能不為這聚少離多的戀愛而悵惘!
玩就玩個痛快,享受就盡情地享受。痛苦她已嘗了個夠,她得品味美麗、青春、豪華和瀟洒。
陳納德卻被遺忘了,沒有誰邀請他參加受降儀式。他深深感到屈辱,對史迪威不出得更怨恨了。
她心甘情願幫陳納德打贏這場婚姻之戰。她與他就是古神話中原本合二為一的人,宙斯把人分成兩半,這一半怎能不急切地撲向另一半,哪怕相一萬二千里!
陳香梅想:少見多怪!我還沒告訴你流亡幾千里的經歷呢。
這一夜,她與他都過得很彆扭。

34

男子的自尊要自負讓他無情地傷害著她,但是,這個剛滿20歲的女子的沉穩與冷靜卻再一次擊敗了他。看來她是九死不悔了。
抹眼淚的外婆這才注意到他,請他坐,留他吃飯,他倒是很樂意。
她打了個寒噤,熱血卻又全涌到臉上,但她沉默著。讓他發泄吧,這樣,她心中反倒要好受些。
她噘起小嘴:「可我認識麥筱梅呀,知道了,總不能袖手旁觀吧?」
香梅愀然:「今夜他在哪兒呢?」
陳香梅哭笑不得。
她的心為這顫慄。這是一座華美又齷齪、繁榮又扭曲的畸型的都市。
機艙門打開了,第一個出機艙的便是陳納德將軍。
她壓根忘了身旁還有一位黃頭髮的准將。准將卻不甘寂寞,他聳聳肩,兩手一攤:「中國女孩,話太少,眼淚太多!」
惜話如金又淚如泉湧的中國女孩,在他眼裡是個誘人的謎。
能不願意?上海!她說不出話來。打拿到外公的地址后,她已經連著寫了一封信去上海靜安寺路,但是,杳無迴音。也許地址有誤?也許郵電通訊仍受阻隔。她曾無數次動念頭髮份電報給外公,可她害怕電報退回——「查無此人」!不要讓一線希望破滅,哪怕在戰戰兢兢的等待中。
方丹說:「前景難測。馬歇爾來中國調停了七八個月,起伏跌宕,撲朔迷離,可就一條,戰火不僅沒徹底熄滅,還在蔓延。馬歇爾又能怎樣?」
12月20日,是一個陰霾的冬日。這一天,上海江灣機場迎來了一架大型美國空軍運輸機,歡迎儀式隆重又有點神秘,來者是65歲的陸軍五星上將馬歇爾。
陳香梅便輕聲說:「國共不是還在和談么?」
含羞來相照。
嘮叨的准將又展現出騎士風度,無論如何請她坐上接她的吉普車,將她送去她的外公家。
第二天,仍是雨天。她下班出大樓時,一位司機迎上來:「請問你是陳香梅小姐么?我們聶總經理有封信給你,他在車裡等著呢。」
她上班的上海分社在鬧市區圓明園路的大樓中,上海文匯報也在同一棟大樓里。分社社長馮有真,在沉穩文靜的文化人中,他倒像條豪爽俠義的漢子,且又平易近人。他讓陳香梅負責採訪救濟分署和行總的新聞。救濟分署指的是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駐華分署,行總則是行政院善後救濟總署的簡稱。行總第一任署長是蔣廷黻,湖南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行總是辦理救濟與善後工作的,但是,從中漁利倒賣黑市者有之,無端作梗,興風作浪者有之,玩忽職守,任其霉爛者亦有之。有一批藥品本是運到東北的,但在煙台卻被無理扣留,陳香梅前去採訪后,十分憤慨,即在報上發了一段新聞。這則新聞引起了讀者的共鳴,卻也引來了威脅,有人要陳香梅交出新聞的來源,陳香梅理直氣壯反問:「請你回答,這段新聞真實否?!」倒也叫對方無言以對。
她噗哧笑道:「好吧。先說第一層緊靠著我的包圍圈,當是我的外公外婆。他們慈愛又固執,屬守傳統道德規範。但是,他們對西方文化並不陌生,外婆就是美國生美國長的華僑女子。這一仗你得獨個兒親自打,你得丟掉將軍、英雄這些耀眼的光環,真正像個晚輩那樣,去愛他們,讓他們接受你。」
「我會等的。不過,我要告訴你,你讓我等了整整五十年——你一直在我的夢裡……」
她很失落。他寫的是:「1946年,我必成立民航空運隊!」
方丹不以為然:「可是,也許因為距離太遠,太陌生,因而沒看見人家的美好和生機勃勃呢?」想想又說:「我聽說廖仲愷先生是你們家親戚?」
·溜溜——嘭嘭嘭——煙花處處,此起彼伏。夜藍的空中時而桃花點點、金菊怒放,時而五穀豐登,百鳥朝鳳,人們仰臉觀看,歡笑驚嘆;冷不丁腳旁燃著的花炮流星追月似地飛來,於是又跳又嚷。這偏僻的西壩,往日是跑警報的所在,扶老攜幼,哭爹叫娘,一片凄涼,可今夜,卻似元宵佳節般熱鬧。
哀鴻遍野,怵目驚心!
陳香梅笑說:「明代文學家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中,就曾記過與董小宛一塊欣賞菊影的趣事。只是高燒翠燭,將白菊圍三面,人坐其間,人與菊也都在影中,那時董小宛病後嬌弱,說:『菊之意態盡矣,其如人瘦何!』」
幾時見人離?
仰望天空,南方的春天雨雲沉鬱,但他相信,他能重新拉起飛虎隊,解決中國交通運輸的燃眉之急,幫助中國人重建破碎山河。事實上,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運往中國的物資在沿海的中國港口堆積如山,卻無法及時運輸到內地!要麼霉爛,要麼進入權貴的手掌,要麼流入黑市的渠道。
她搖搖頭。
外婆和香梅忙著張羅,沏茶放留聲機。
百感交集的老外公卻盯定了外孫女婿——畢竟沒有辜負新郎這美稱,筆挺的軍服上佩戴著幾枚耀眼的勳章,軍服內是條粉紅的領帶,這大胆的細節,襯得他年輕又瀟洒。老外公頷首,也許,允諾外孫女的選擇沒做錯?起初,外公外婆堅拒這位老外孫女婿,外婆甚至酸酸地說:「怪不得聶先生不再登門了,是因為這位威名赫赫的將軍啊。」香梅說:「外婆,將軍在聶先生之前嘛。」可是,愛能講先來後到么?畢爾、羅明揚,不都比陳納德先到么?外公對陳納德的功績是景仰的,對陳納德的人品是敬重的,可這跟做外孫女婿是兩碼事。嫁給一個美國人!他依稀記起子自己的女兒伊薩貝娜與一位英國青年的羅曼史,而今他又該對外孫女快刀斬亂麻?他下不了手。日理萬機的陳納德抽空頻頻上門,處處小心翼翼地獻殷勤,這讓外公外婆感到溫柔的牽痛:這個已過中年的男子是為了香梅而低眉順眼,他真正愛著香梅!有一夜,香梅獨自對著母親的照片垂淚,被外婆撞見,外婆喊來了外公,外公輕聲說:「寶寶,你愛哪片天空就往哪飛吧。」香梅狂喜地抹去淚水,外婆喃喃道:「你跟你母親長得一個樣,只是你母親太柔弱,你呢,又太倔強。」外公這才明白,原來幾十年其實一直對女兒有著深深的歉疚,他在女兒的抉擇上做了樁錯事?外婆已照南方嫁女的習俗,將一把茶葉拌米撒向外孫女:「茶葉拌米當頭撒,下回來就是客——」陳納德向新娘伸出了雙手,白髮皤皤的老外公不由得顫巍巍喊道:「寶寶——」陳香梅一驚,這一聲喚回了所有的童年的記憶,她撲向外公哭出了聲:「我不願離開你們——」
這是意外的驚喜!他沒想到,剛剛踏上中國的土地,就見到了她。他原以為,相逢會在昆明的古老的圓石子路上。
「請說。」她冷靜地承受一切。
「那些搏擊長空的人們有福了!那些能夠參与這一壯舉的人們有福了!那些親眼看見敵人倒下的人有福了!那些親手埋葬舊時代的人們有福了!
微笑凝固在他的臉龐上,他顯得有點滑稽,並分外可憐。然而,沒有辦read.99csw.com法,愛情不能分割。
陳香梅說:「我也聽說了。我舅舅雖然還不滿40歲,可是,不知坐了多少回牢了。19歲在日本兩次被捕,20歲時在早稻田大學讀書時又被拘捕並驅逐出境;再到荷蘭、德國,仍是拘捕並驅出境;再後來參加紅軍,說是又被張國燾拘捕;1937年他們一家在香港時,我們倒是常見面,可後來就不見蹤影了,聽說他在粵北被國民黨逮捕,直到今年年初才釋放。不過我舅舅留給我們的印象,倒的確是美好和生機勃勃的。這在他,也是一種選擇,選擇了,就被使命驅使著,絕對地奉獻。」
8月21日至23日芷江受降,宣告了日本帝國主義妄圖滅亡中國的美夢徹底破滅;8月28日下午3點37分,毛澤東一行與赫爾利、張治中飛抵重慶九龍坡機場,哦,該從清晨打清涼山下的延安機場起飛算起,揭開了國共兩黨和談的帷幕;這都是具有歷史意義的重大新聞,身為記者,誰不想身臨其境?此外,去東北採訪,去北平去南京,也都是叫人羡慕的差事,哪怕擠火車,搭「黃魚」車,艱辛勞累,可不闖天下,那叫記者呢?
這是他的陳香梅!
陳香梅驀然站住,兩眼迷茫:「他怕就在燈火闌珊處呵,這對他,太不公平了。」
「你能擔保她不是共產黨?」
但是,並不寂寞空虛,她有她自己的事,她也很忙。
隨後,中美證婚人分別緻詞,大家鼓掌。行禮時,人們歡呼著,將滿袋的紅綠紙屑撒向新郎新娘,據說這是西方麥穗和豐裕的象徵。
「陳小姐:昨日我言語恐有冒犯之處,但決無耀『我的車』之意。如你不計吾輩之過,請坐『我的車』共進晚餐,可好?俗人聶光坻。」
陳納德的決斷來自與端納的邂逅。十年前他來到上海見到的臉色紅潤、頭髮棕赤、火一般熱情又神奇的澳洲人,眼下卻已縣垂死者!太平洋戰爭爆發時,端納在菲律賓被關進俘虜營整整三年,飢餓和虐待毀壞了他的健康,幸而日本人未發覺他的真實身分。戰爭結束后,他又折返中國,他辛勤地寫回憶錄,仍舊樂觀開朗,但是死神已在向他招手了!陳納德感慨萬千,生命是堅韌的,卻又是極其脆弱的。人生苦短,什麼都得抓緊,要不,來不及了。
她說:「我才是世上最幸運的女人呢,一個默默無聞的中央社小記者陳香梅,嫁給了舉世聞名的飛虎將軍陳納德!」
她拿著剛出版的《遙遠的夢》,去見上司陳叔同主任。《遙遠的》夢是她的第一部散文與詩集,薄薄的,很稚嫩,但終歸是她的夢。
風蕭蕭兮大洋浩瀚,將軍一去兮何時復返?
「找個男朋友吧,你會開朗起來的。」
她願做他的港灣。
他說得很慢,幾乎是一字一句。又是軍令如山倒?這是美國軍人的共性?還僅僅是陳納德將軍的個性?
「陳小姐,能聽我幾句忠告么?」
他們原本就只想在簡樸的儀式中完婚,簡樸是出身農家的陳納德的本性;那橫亘在東西方之間的無形的冷硬的古牆,也使陳氏和廖氏兩大家族力主不鋪張喧鬧,他們沒邀請盤根錯節數以千汁的親戚們;而動蕩不安的時局中,即便天長地久的事,也有匆匆忙忙的急促感。況且,陳納德是這樣地忙!
22歲的陳香梅,原先是有點默默無聞。
他苦笑了:「這我就無話可說了,甚至不能指責他橫刀奪愛。但我還要重複陽后一句:他最珍愛的決不是你,這個滿天飛的美國將軍呵,他最珍愛的是天空。」
她說:「中國金融家,今天是陽曆年底,討債的習俗指的是陰曆除夕亥時,耐心等到明天吧。」她也是調侃,但是滿心的負疚。
豈只是答應?她已經實踐了。她已辭去中央通訊社上海分社記者的工作,專心專意任民航空運大隊月刊的中英文編輯。這在她,是比結婚還要苦痛的抉擇,結婚收穫的是甜果;丟掉中央社記者,丟掉的是自己的天空!她酷愛新聞記者這一職業,可她願為更愛的人作出犧牲。
寬大的起居室正中牆壁上仍掛著陳納德將軍身著戎裝的巨幅油畫像,只是所有的壁燈都點綴著青翠的松柏枝葉,醒目的是由一千朵白色菊花裝飾的大花鍾,垂懸于天花板下,清新又繁茂,好個「秋菊有佳色」!廳堂和走廊,則擺滿了親友們送的艷麗的花籃花束,除了這鋪天蓋地的花海,婚禮不見一絲奢華。
他說:「陳小姐,能請你跳舞嗎?」
一襲墨綠的薄呢旗袍,一件嫩綠的粗毛線外套,腳著一雙橄欖綠的高跟鞋,雙手抱著黑色的採訪本貼著胸口,鵝黃的絲綢圍巾和燙成大|波浪的黑色秀髮在12月的風中飄拂——她是一株春天的柳樹,彷彿將周圍的空氣都染綠了。
是的,婚禮雖簡樸,但第二天中美各大報都對這樁婚事作了報道。美國《什里夫波特報》作了長篇報道「《陳納德與中國新娘喜結良緣》」,《路州平民報》的報道為:「上海12月21日電訊:由於指揮飛虎隊和第14航空隊而名震天下的57歲的陳納德,今天在上海與安娜·陳這位22歲的嬌美漂亮的中國中央通訊社記者結婚,婚禮是在上海郊區陳納德的住房中舉行,婚禮只是小規模地宣佈於眾,故而只有一些親密的朋友被邀參加。」
是的,依稀記起同事們曾悄議論過,文匯報的背景是共產黨。但她仍不放棄求助:「馮社長,幫幫忙吧,大夥全都說您豪爽俠義呢。」
他跳了起來!無比的興奮和無比的失落同時攫住了他的心。
外公笑呵呵:「寶寶別惱,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寶寶總要出嫁的。也不要什麼門當戶對,只要一條,兩人相愛就好。」
陳香梅也不由得慌慌地環顧四周,老傳達已守在門口,看來是知情並同情麥筱梅的。
陳納德回到了家鄉,他卻分明感到度日如年!在這悶熱的八月,就是在河邊垂釣他也坐立不安,氣惱魚兒總不上鉤。有人建議他去競選州長,或是競選參議員,他搖搖頭,他太不懂政治,況且,安娜的黑眼睛總在定定地看著他,他相信,今後的生活不能沒有她!他倒想出任州立狩獵經理一職,可人們認為這有失身份。唉,他該做什麼呢?兒女們都長大成人,獨立成家,妻子內爾熱衷於宗教和慈善事業,對他很是冷淡。他呢?他無法容忍內爾發了福的肥胖身軀也許,他從來就沒真正愛過她?他忙於事業,她忙於生兒育女,似乎未曾浪漫地相愛過。是內爾,提出了離婚;他想,平靜地分開,是他倆各自最好的歸宿。他盡量在財產上滿足內爾,但他對內爾仍充滿了歉疚,怎麼說,她都是賢妻良母式的好女人;而他,這些年,無論靈與肉,對她都談不上忠誠。
她坐上了他的車。
准將俯峰她的耳畔:「嗨,東方的紐約!」
陳香梅呢,僅僅將他視為可信賴又可依賴的大兄長而已,便有點戲劇化地喊他為「聶兄」。
4月,陳納德又去到南京見蔣介石,請求空運大隊回程時講行商務活動,獲准。於是,西部的牛羊運到了東部,東部的桐油、豬鬃、原棉和生絲運到了西部,雲南的火腿牛肉運到了上海,甘肅的西瓜運到東部港口時仍碧綠新鮮……民航空運大隊開始大把大把贏錢了,年底,他們還清了聯總行總的貸款,他們已經擁有19架運輸機和822名工作人員。1947年,飛了約200萬英里,運送了約700萬噸物資。他們還贏得了信譽——能將任何東西運到任何地方!所以,在聯總行總救濟機構將解散之際,他們又與中國政府簽下了繼續工作的協議。一生都深陷於困境之中的陳納德,滿以為自此走進了順境。
「哦,不,一點也不。」如果她暈機,今後的歲月,將要跟翻譯舒伯炎上樣一樣遭活罪呢。跟著陳納德,哪能不飛?她打了個激靈:思緒為什麼總也離不開陳納德?
的確,馬歇爾已是回天乏術 。美國政府一面讓他調停,一面又繼續給蔣價石軍事援助,蔣價石何能不有恃無恐?7月,馬歇爾向杜魯門提名魏德邁出任駐華大使,他需要有人來分擔他的重壓。魏德邁獲悉,興沖衝去到紐約買回了體在的夜禮服,但是馬歇爾已改了主意,正式提名的是司徒雷登。魏德邁自是惱怒萬分,但是馬歇爾以為司徒雷登更能為協調出力。司徒雷登出生在中國,抗戰時坐過日本人的監獄,現任燕京大學校長,可謂真正的「中國通」。馬歇爾指望這位社會名流能為調停力挽狂瀾。7月18日,馬歇爾領著司徒雷登上廬山見蔣價石。蔣價石與廬山似有奇緣,抗戰前後,這裏都是他的夏都。面對兩位美國人的調處,他優哉游哉,軟硬兼施,他很自信,美國政府決不會拋棄他。在戰爭與和平的選擇上,他骨子裡傾向武力解決,他只是在熟練地玩牌而已。從7月18日至9月6日,66歲的馬歇爾七上廬山,希望雙方停戰,仍舊回到談判桌上來。但是,勞而無功!
這回,威蘇爾與他同行。
1947年元月8日,馬歇爾調停無效,從南京陪陵機場黯然飛離了中國。蔣介石選擇了戰爭。
陳納德稍微有點著慌,真是咫尺天涯。但不用慌,雙親在勸慰著女兒,靜宜急急跑進跑出,取出脂粉給二妹補妝,又將插在雙鬢的繡球花扶正,雖然她自己眼圈也是紅紅的。於是,老外公又鄭重地說:「克萊爾,我們把寶寶交託給你了。」於是,將軍第二次伸出了雙手,可是老外婆又叫板了:「等等——外面天冷,穿上這龍鳳袍!」
「喜歡,哦,願意,太願意了,我外公外婆他們就在上海,從北平逃難去的。」她的聲音激動得發抖,「哦,是什麼採訪任務?」
再見了,昆明。
她發誓不再徒步行遠路,過去的歲月步行的里程不堪回首!而上海大都市的交通委實方便,不久還有獻殷勤者的小車接送。她發誓不再吃一粒豆子,香港淪陷前後的日子,腸胃已對五顏六色的豆類產生了抗體。而外婆寵她,每日總是翻著花樣給也做好吃的。她將小辮子剪掉,燙成了大|波浪;陰丹士林布旗袍換掉,一口氣了買了幾襲時髦的花旗袍;圓口布鞋規範之以銀色紅色黑色的高跟鞋。她迷上了跳舞,法租界的夜總會百樂門、阿根廷、喜臨門,還有法國俱樂部和國際大飯店,都留下了她婀娜婆娑的舞姿。
他快步下舷梯,猛地,他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女子——她在涌動的記者群旁,靜靜地立著。
相照能幾時?
明月我向笑。
陳香梅與方丹手挽手在狂歡的人群中,笑過了,唱過了,她倆想說會子心裡話,便向燈火闌珊處走去。
1947年元月31日,上海虹橋機場,一架繪著面目較為馴良的飛虎標誌的P—47運輸機起飛了,駕駛員是前飛虎隊員佛蘭克·喬治與道格拉斯·史密斯,機上滿載聯總與行總的救濟物資。當P一47呼嘯著沖離跑道,凌空而起時,佇立機場的他仰望藍天,深棕色的眸子流瀉出欣慰和得意:民航空運大隊終於開業了!這是第一批運往南方的物資。他的事業也終於由破壞性轉為建設性了數千噸的種子運往長江流域趕上了春播,牛群羊群運到西北以復興畜牧,大米運往湘江流域飢餓的災民中,藥物運到贛江畔的南昌,汽車零件和車胎運到了衡陽,離散的人們運回到闊別宏年的家園!
1945年的最後一天,陳香梅接到聶光坻的電話,他說:「我希望今晚能聽到你圓滿的答覆,我是搞金融的,不習慣欠債過年。」他的原意是想幽她一默,也確實等不及了。
她張開嘴,卻喊不出。
她卻渾然不覺,因為她對他一無所知,她只是衝著金融問題採訪他,他的話語中的湖南尾音,讓她依稀憶起了流亡途中救助她的一位湖南老師。
他聽清了,難道他順口的一句話傷著了她?搞金融的弄不來字斟句酌。
夜幕沉沉,她獨自在辦公室里等他的電話。第一次約會,就這麼等,她感到焦慮和惆悵,聶兄不是這樣,再忙,會先來個電話。
她飛離昆明,是無緣的下兆?
他是坦白的。無論他怎麼愛她,但事業永遠是高於愛情。他讓她早早地看清這一點,並沒有包裹自己。她仍會選擇他嗎?
天意!有緣萬里來相會,無緣當面手難牽。
准將很詫異:這麼一位年輕美貌的女孩孤身旅行到上海,竟沒有一個人接站!
「今天今世,我註定孑然一身。不談這些了。月光多好,我們以西壩和月為題,合謅一首打油詩。我來第一句——西壩望明月。」
陳納德雙手捧著她的臉頰:「我愛你。愛我的中國妻子。如果你也愛我,請你答應我兩件事。」他頓了頓,「一件是,永遠做一個中國妻子;另一件是,永遠保持你美麗窈窕的身姿。」
晚宴豐盛得超過了極限。胖子廚師老王和幾個僕人都是昆明的老班底,他們忠心耿耿過猶不及,所有的菜肴都佐料驚人又捆膩不堪,但人們仍很開心,因為大野鵝這道菜總算燒得不錯。稍稍休憩后,舞曲響起,人們翩翩起舞,老輩的人便圍爐品茗,陳應榮曾有那麼個把鐘頭頭痛如裂,這時也熨貼舒適了,畢竟木已成舟。外面是寒浸浸的冬夜,屋裡卻洋溢著春的氣息。
她一路忐忑不安。
她也跳了起來。
「如果說當初你進分社,有一半是看高其遂先生的面子;那麼今天選擇你,完全是憑你的實力。陳香梅,你幹得不錯,蕭同茲先生都誇你,不愧中央社的第一個女記者。」
1945年8月6日,美國在廣島投下了第一顆原子彈;8月8日,蘇聯參加對日作戰;8月9日,美國又在長崎投下了第二顆原子彈;8月14日,裕仁天皇發表《停戰詔書》;8月15日,天皇在國內放手宣布無條件投降。九-九-藏-書
在靜安寺路與西摩路交界處,一幢舊式的三層樓的·堂房子的門楣上,釘著的藍底白字的門牌上,寫著的正是外公的地址!
人們拭目以待。身為記者的陳香梅對這些變幻莫測的複雜矛盾,不至於一頭霧水。她曾去過東北採訪,兼任東北新生報的通訊員,老百姓對接收大員貪婪無恥的痛恨,對內戰的憂心忡忡,也引起她的心的強烈共鳴。她希望馬歇爾的來華,能促成中國的和平和統一。而馬歇爾的出現,讓她加倍思念陳納德。她知道馬歇爾是史迪威的後台,史迪威是陳納德的老對頭。她的陳納德究竟怎麼樣了?難道真的是垂垂老矣歸隱夢洛?「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她不要她崇拜和摯愛的將軍從此成為一個獨釣翁!
許久,他抽搐著問道:「為什麼?」
「正在上次大戰的時候,陰憂的美國母親孕育了你們這一代兒女。你們這些在兩次浩劫間歇中出生的,在吶喊中長大的孩子,最渴望和平與安寧。可是,這困惑的天宇塌了下來,大地又成了一片廢墟;你們嚮往鮮花和海水浴,嚮往朋友和情人,可是,你們看到的卻是生活中那些獸|性的、粗暴的東西。你們還沒有開始生活,那生活已被極權主義吞噬。
只要愛,就不問值不值。
理解她、支持她的只有方丹,但滿有叛逆精神的方丹也掰著指頭數說著種種障礙:「種族不同,國籍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宗教信仰不同,年齡相差三十多,他還有妻室兒女!我的天,你們之間只有一點相同——都在愛著。」
方丹說:「你可知道廖承志先生而今在南京,就在周先生那兒工作?」
留聲機放著廣東音樂《梅花三弄》,外公笑道:「慚愧慚愧。與前方殺敵的壯士相比,我輩慚愧呵。人呀,年紀會變是自然的規律,富貴貧賤之變奈何不了命運,可不管怎麼變,氣節操守不能變。兆銘這人,雖說與我可稱得上故交,可他太不珍惜節操!時窮節乃見。他是遺臭萬年呵。我們廖氏家族,倒都重節操的。」

36

外公外婆從裡屋出來了,是激動還是衰老,他們的步履顫顫巍巍的。
他匆匆離去。他永遠是奔忙的。
「我沒想過,聶兄。」她一直把她當作大兄長。
陳香梅無心無肝地聽著,就讓聒噪驅趕寂寞和憂煩吧。
她寫下了「太陽是鹹的,月亮是甜的」這首浪漫詩篇。
陳納德卻沒有太多的哲理思辨,他不是個政客,也不是個冷酷的軍事家,他是個重感情的軍人,由此釀成他的幸與不幸。在美國軍界,他是少數的無黨派人士之一,他深吻著的中國妻子,也是中央社中唯一的無黨派自由人士。數十年後,她成為美國政界頗有影響力和魅力的人物,的確是始料未及;而她無論怎樣大紅大紫,卻始終保持不入閣,仍是不改初衷、依然故我。
舞曲響了起來,是《夏天裡的最後一朵玫瑰》。
「告訴我,你願什麼日子?」他催促道。
他問陳香梅:「聽說,你很羡慕外出採訪的?」
陳納德說:「累壞了吧,小東西,早點休息。」
猶在壩河西。
「第三道是我的姊妹們,這一仗不用打。她們手裡沒有武器,只有一千朵玫瑰。你是我四個妹妹的救命恩人,又曾是我大姐的上司,她們都很愛你,這是城堡的最後一道鮮花防線。」
「我,準備嫁給陳納德將軍。」她迎著他的疑慮的目光,輕輕地卻是堅定地答道。
他捧著一匹中國名貴的織錦緞,他捧著一件中國景德鎮的薄胎瓷瓶,他捧著一首唐詩宋詞元曲,他的雙眼濡濕了,他緩緩地下了樓。香梅已輕闔雙眼,沉浸在幸福的暈眩中,恍若騰雲駕霧的飛行,但是,在最會飛的男子漢的懷抱里,一切穩妥靜好。
陳香梅很快就搭乘上美軍C—47運輸機。陳納德沒忘臨別時的承諾,早已託人照顧她。她同四位陌生的美軍軍官一塊東飛。
他盯著她,目光從疑慮變為古怪,你后,他突然放肆地大笑,笑夠了,長長地嘆一聲。
記者的良心卻從未泯滅。
香梅說:「是呀,于公于私,于理于情,我都希望國共和談成功。人們不需要戰爭,需要安定和平、重建家園、振興經濟呵。」
她緊張地向樓下住戶打聽廖鳳書老先生時,二樓樓口探出了李媽的身影,李媽像發現了火燒屋似地狂喊:「二小姐——老爺——老太太——二小姐來啦」
他是一見鍾情了。
陳納德孔武有力的大手已伸過小小的檯子,將她纖巧的雙手緊握:「香梅,你真美。我愛你。我要你嫁給我。」
昆明,她人生歲月的黃金段留在了那裡,少婦的最旖旎的夢失落在那裡。在那裡,她有了女性獨立的職業,與中國上層建築的男性比肩而立;在那裡,她真正地嘗到了愛的朦朧,愛的艱難與愛的熾烈,是這樣地意亂情迷!
外公說:「你們只管去吧,我們老了,在家看看書聊聊天,蠻好的。」
「我太願意啦,中國話怎麼說?同享天倫之樂。我會讓他們接納我的。第二道防線呢?該是你的父親和繼母?我寫信給他們,我幫他找著了四個女兒,就是國王,也該賜給我一個女兒吧。」
1945年12月29日,是一個溫暖的冬日。
「哦,這等待可不能太長!是不是還有第三道防線?」
他很快聞開了家鄉,去到華盛頓。但他明了自己的心,這顆心還留在中國。他要回中國,對,是「回」。
方丹的食指已戳上香梅的額頭:「說來說去,又說到你的離人陳納德!」
國際飯店十四層樓!
飢荒、瘟疫和死亡籠罩著幾千里鄉野。樹皮剝盡、草根挖盡、觀音土掘盡,見不著一條野狗或一隻老鼠,只要能充饑的都讓人們吃掉了。日本鬼子大潰退時搶掠了所有的糧食和種了,屠殺掉所有的家畜家禽。真是一個荒涼又荒蕪的世界呀!而陳納德仍看到,荒地上一家老小代替耕牛背負梨鏵的重軛,艱難地耕耘著!希望在中國人的心中並沒有死去!
誰知道呢?也許讓他等一輩子也等不到。她在默然地呼喚陳納德,但是,他們有緣嗎?方丹說過,如若不再相遇,就是無緣。方丹元旦能來上海,讓方丹幫她拿主意。她回答說:
「方丹,以前你不是這樣,執著、勇猛,可為什麼越來越相信命運?」
寓所舉行婚禮,雖簡樸但不乏隆重。外交部次長葉公超先生與美國駐滬領事為證婚人,威勞爾夫婦、舒伯炎夫婦、泰勒夫婦、方士華夫婦和一位法官參加了婚禮,所以布置得花團錦簇的小禮堂倒也熱熱鬧鬧、喜氣洋洋。
這一切,有30年軍事生涯的陳納德怎麼會渾然不覺?他並不掩飾他對馬歇爾的不滿,以為馬歇爾偏袒共產黨,但他也以軍事家的預感勸說蔣介石同意和談,只要共產黨的軍隊答應不渡長江。蔣介石沒有接受他的勸說,而是希望他的空運大隊能幫助運送軍用物資、糧食和士兵去圍困區。或許,這是空運大隊與政府繼續簽下協議的先決條件?
陳香梅點點頭:「是我的二叔公。」
他是一隻生命不息搏擊不止的蒼鷹。
婚紗也是陳香梅獨自去「綠屋夫人」處定做的。「綠屋夫人」是法國服裝師格林豪絲夫人在上海霞飛路開的一家時裝店。她與聶兄相識后,聶兄曾領著她上此處定做過時裝,因此這位小個子藍眼睛的法國女人對她很是殷勤。33米白色錦緞是外婆送的,上在綴滿了纏枝穿心蓮圖案。做成的式樣是敞領、窄腰身,狹長袖、波浪疊波浪的闊擺裙;胸前又用半通花的瑞士緞半松半緊縫成一個心形,後面則是一排密集集的珍珠鈕子從頭到腳。試婚禮服時,格林豪絲夫人得意得聲音都顫抖了:「哦,好婚紗還得配好身段,你將是最美的新娘。祝賀你,陳小姐,哦,可以稱聶夫人吧。」妯怔住了,濃濃淡淡的身世之感漫過心際。聶兄說得對,嫁給一個英雄,會失去普通女人的許多幸福。她不無感傷地回到外公家,她分外追念母親,她還只有22歲,要是母親健在,母親會代她操辦一切的。外婆像是知道她的心事,外婆說,依西方人的習俗,結婚前新郎是不能看見新娘的婚紗的,否則不吉利,所以,陳納德不聞不問是大吉大利。照中國人的風俗,新娘子的服飾總要有一兩件舊的才好,就像小孩子要穿百衲衣才賤賤旺旺一樣,於是,外婆翻出了壓在箱子底幾十年的累絲頭紗,母親和幾個姨媽都曾用過的,居然沒有發黃。她輕輕散開,像月光下銀白色的小溪,流淌出廖家上一代女人的青春與憧憬;又像在歲月的河中無數次捕撈過的魚網,留住了什麼呢?她衝動地摟住外婆:「外婆,你真好!」
歸來的路上,方丹說:「我很崇敬周先生,人家硬是正氣凜然,義正辭嚴,看來,共產黨比國民黨得人心。」
馮社長一笑:「難得你這麼熱心,好吧,下午你跟我一塊去把麥小姐保出來。」
陳香梅出了辦公室,又急急跑回,將《遙遠的夢》雙手遞上:「請主任指正。」
她要為他建造家園。
一旁的聶光坻知趣地說:「要不,請廖老和夫人一塊出去,找個有情調的地方,聽聽音樂。」
這篇慷慨激昂的演說辭,也就是他陳納德對戰爭與和平的辯證觀。
——哈里托諾夫
以「我的車」為話題,他們都牽扯出過去的經歷,談得很投機,卻沒有機見恨晚的契機,她只覺得遇上了一位閱歷豐富的大兄長,他認定她是他第二任太太的最佳候選人。
初到上海的產陳香梅大撒把。
聶光坻接她去國際飯店吃晚飯。
陳納德志得意滿。1947——事業與幸福同時擁有!歷經坎坷飽受磨難仍不屈不撓的美國男人攀上了成功的峰巔。
飛機在江灣機場安全著陸。
人離月猶在。
當外公外婆岳父岳母允諾了他們的婚事後,他立即飛往南京告知蔣介石夫婦。蔣介石樂呵呵地說:「什麼時候帶新娘子來看看哦。」宋美齡說:「相信你的選擇定會給你帶來幸福。」他們送的賀禮是:一對景德鎮的薄胎瓷皮燈和兩雙象牙筷子。看到禮物,陳香梅直樂。瓷是china,精緻的瓷就像珍貴的感情,而她總把生命比喻成一盞燈。筷子呢,則是民俗中的討口彩:筷子快子。她覺得蔣介石夫婦蠻有人情味。
「願上帝保佑你們。
她既有五雷轟頂的震撼感,又有細雨潤物的甜蜜感。眼前一片暈眩,五彩迷離的燈光在變幻小台了子上兩杯翡翠般的雞尾酒在蕩漾,《追憶當年》的樂曲在變調,她的心快樂又苦痛、驕傲又卑微,他所說的不正是她渴求和具體地企盼的么,可一切來得太突兀了!她無法逾越那冷硬粗糙的古老的牆。
他說:「香梅,你怎麼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今天是聖誕節呵。」
陳香梅笑道:「我們姊妹倒都不喜歡這位二叔婆,但都怕她,現在想想,二叔婆是很獨立、很有個性的。聽外公說,太平洋戰爭爆發后,二叔婆領著媳婦和兩個小孫孫,離香港、經海豐、過韶關,一路輾轉,顛沛流離,1942年8月才到達桂林。唉,那也是我們姊妹六人流亡幾千里抵達桂林的時候呵。二波婆就在觀音山麓住下,種菜養雞,賣畫度日。蔣價石曾派人送去百萬元支票,但她冷冷退回:『畫幅歲寒易米,不用人間造孽錢』,你聽聽,我這二叔婆硬氣不?犟不?擲地有聲、鏗鏘作響。只是我們似無緣,這些年再沒見過面。」
「不不不,」他怕嚇著了她似的,急急補充說:「是訂婚。我知道,你太年輕,太漂亮,我不會太急於將你羈絆到家庭里的。可是,我已人到中年天過午啊,我希望有個儀式。」
他沒有體悟到八年離亂在中國人心上烙刻下的永恆的傷痕!
她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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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並不喜歡這支歌曲。年華似水,無論流水聲是嘩啦啦還是琮琮汩汩,都將人生原以為緊緊把握貼戀著的青春、愛情、事業和追求全都流走了。她灑 ,她還只有20歲。
方丹感嘆道:「你們廖家的家史與國共兩黨倒是糾糾葛葛恩恩怨怨呢,廖夫人何香凝女士我也是極敬佩的,可稱作女中豪傑。」
「可是,他是將軍,是搏擊長空的蒼鷹啊,能讓他垂釣、打獵,就此度過後半生?他心不甘。」
她雙眉緊蹙,面對一個個解不開理不清的情結。
直到結婚前一天,他才急急地帶著她上珠寶店選戒指。然而,他竟不知珠寶店在何處!她嬌嗔地說:「你也太將軍了!若是沒有我,看你怎麼辦!」在別的女人看來是極掃興的事,她卻覺得樂在其中。她早已在珠寶店裡悄悄逛過幾回,為自己選定了一枚戒指。所以一進店,她不掩飾不磨蹭就指定了這一枚,倒又樂得將軍呵呵大笑。戒指價值1500美金,可我們的將軍眼前只付得出1000美金,並非叫窮,他所有的積蓄,一部分用於離婚,剩下的全投入民航公司了。這在別的女人即便不拂袖而去,也是很傷心的事,可她哧哧地笑著,她說她很樂意借給他500美金。陳納德深情地看著她,她跟別的女人是不一樣,她像是從不畏懼大大小小的艱難尷尬,多出枝枝節節,在她會多開出幾路鮮花,她有一種生的鮮活爛漫。轉眼看放在寶藍色金絲絨上的那枚鑽戒,閃閃爍爍,像是夜藍的星空。那鑽戒,是纖細的白金箍上嵌滿藍色白色的碎鑽,美得叫人心碎。陳香梅未曾深想,其實,這一枚與母親鍾愛的那枚鑽戒一樣,都是淚鑽戒指!
她拿起話筒,是將軍。他接她立即去國際飯店,連換衣服的時間也不給,像是軍令如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