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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春殘夢斷 第十三章 春水向東流

第二部 春殘夢斷

第十三章 春水向東流

她捨不得這方自己的家園!年初剛搬進來時,她興興轟轟地設計裝潢、添置傢具,地毯得草綠色。窗帘得蔥綠底子,燈光呢她別出心裁採用桃紅,自己的家,能不隨心所欲么?可是,命運對她,為什麼每每總是剛開頭就煞了尾呢?她憶起了年初春雨瀟瀟的一個下午,那時住房尚未裝修,空蕩蕩的,她準備了一小筒福建烏龍茶鐵觀音,還有一小包干茉莉花瓣,清明穀雨前,任什麼茶都減了滋味,還是學吳重翰教授煎回福建功夫茶吧。炭爐已生著了火,泥茶壺已裝了半壺茶葉,檀香也點燃了,就等待著裝潢設計師的到來。設計師倒有趣,對陳納德說,準備下午茶即可。三點整,門鈴響了,老王開了門,從客廳望前院,斜雨細風中,一柄暗紅底子綠荷葉的油紙傘夢幻般地游移著,她直立起來,奔向前廊,傘往後一挑——伍畢爾!他應該想到,可偏偏就是沒想到!
這年代,在新中國,是「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在國民黨,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而25歲的陳香梅,在後者的悲涼意境中,仍編寫著人類永恆的愛情的故事,或許,女人太愛做夢,不論何時何地。
他複雜難言地一笑:「我媳婦。恨不相逢未娶時。哦,進屋坐。」
在激烈的內戰中,陳納德越陷越深。空運大隊一直堅持到徐州解放前夜,方放棄徐州機場;而對太原仍每天維持200噸食物的投運,在猛烈密集的對空炮火中,駕駛員利用迫擊炮每發一枚炮彈后得花幾秒鐘校對座標的空當,神速地飛進飛出太原,推出大米和補給,他們自詡為歷史上最驚心動魄的空運活動。他們仍像當年飛虎隊那麼神猛,但他們也許意識到也許渾然不覺他們如今的空運發生了質變!1月15日天津解放,空運噸位無法維持,熱切支持閻錫山的陳納德焦慮萬分,他找到老友周至柔,這位空軍司令求之不得,希望陳納德的空運大隊搞一項示範性項目,即以10架P一47N型戰鬥轟炸機從西安出發,向圍城的共產黨軍隊投丟凝固汽油彈,以解太原之圍。就在即派人執行任務的瞬間,陳納德總算從狂熱中清醒過來,未經美國政府同意,哪十白是非正式同意就去干是不行的。於是,不能示範。總算沒有破戒,否則,日後如何解釋凝固汽油彈燃燒中的筆筆血債?!但是,他仍竭盡全力搭救這個66歲的山西土皇帝以及搖搖欲墜的蔣介石國民黨政府。他的血液燃燒著激|情,他大概沒有意識到這是罪惡的激|情。
這時滿天飛的美國將軍,是在中國內戰火海中玩命啊。值嗎?
諾伊州長請他們乘「水上之家」遊覽奧其塔河兩岸風光。這是諾伊的私人遊艇,餐室卧室廚房浴室一應俱全,猶如漂流的玲瓏別墅。白天,船在綠楊紅樹間穿行,兩岸了無人煙,於是,回歸自然的恬靜與漠漠的荒涼同時填充心頭。黃昏時,「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夜間,卻無月無星,清風吹落了星光般的雨滴,正是丁香般的夢,丁香般的幽怨。陳納德吸著駱駝牌香煙:「喜歡這遊船么?」她說:「喜歡,但更喜歡舴艋舟。」他揚起了雙眉:「舴艋舟?」她說:「是呀,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他呵呵笑道:「那還是這大遊船好,載重量大。」她擔心故園「物是人非事事休」呵。他說:「你簡直成了中國詩魂了,你看,小安娜醒了,她像是聽得懂呢。」她笑了,親親小安娜,手撫微微隆起的腹部,心裏想著:如果大女兒學鋼琴,那麼,這二兒子她定要引導他學中國古詩詞,她不願他成為武夫。她畢竟是母親心。
她不能讓他再離開她們母女倆!
他們飛到山西太原。太行、呂梁是共產黨的老根據地,太原是老牌軍閥閻錫山長期盤踞的老巢。這個陸軍士官學校畢業的山西五台人,身材高大,虛胖的臉上長著一對無情的眼睛,他是一個變來變去又萬變不離其宗的「土皇帝」:軍隊和地盤決不丟。辛亥革命后就做了山西都督,曾與馮玉祥等出兵反蔣,但很快又投靠蔣;曾經進行抗日,但后又消極抗日積極反共。早在1921年,他曾在他的華貴住宅款待過修築山西公路的總工程師史迪威;1946年則頗為熱情地接待過「和平使者」馬歇爾,接待過周恩來和張治中,並送給馬歇爾一幅畫軸:關公像,稱有勇有謀又講仁義的關公正是「咱們山西人」。此時,他尊陳納德夫婦為座上賓,他立誓死守太原,他需要民航空運的援助,他已為空運建築了一個新機場。陳香梅不太習慣如此殺氣騰騰的誓言,她喜歡這座處處仍見古文化意蘊的古城。
10月,國民黨軍隊從廣州以北的曲江撤出,民航空運大隊將大本營遷到香港;廣西白崇禧正與解放軍處在激戰中,但無濟于畫;國民黨已將金庫金銀運往台灣。西南的達官顯貴富豪名流乃至各類不明真相的人,如潮水般逃往香港、逃往台灣,逃往美國。飛機!飛機!人們翹首以待。小國、中央兩家航空公司已於7月遷到香港。11月9閂,此兩航空公司的留港人員作了義無返顧的選擇,毅然決然宣布起義,12架飛機在一天之內飛往廣州,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務院接受兩航起義,並宣布兩航資產已屬中國人民所有。其時,在香港九龍啟德機場尚停留著兩航公司73架飛機,包括現代化的康維爾和DC—4飛機。這對國民黨蔣介石不啻是嚴冬還遭霹靂,台灣是個孤島,如若這73架飛機歸屬了原本小米加步槍的共產黨,天爺,豈不如虎添翼?蔣介石恐懼在孤島遭到滅頂之災,他想到了老飛虎將軍陳納德,而陳納德也深為此憂慮,於是,陳納德與威勞爾匆匆飛去台北,蔣介石總統府秘書長張群,外奪部次長葉公超立即與他倆策劃於密室。11月11日,國民黨國家航空委員會弔銷了兩航的飛機登記證,民航空運隊作為代理雇了一幫人守衛飛機,並把所有飛機輪胎的氣都放掉了。港督葛量洪11月17日宣布,在英國未承認新中國前,不許兩航飛機飛回內地。陳納德不敢高枕無憂,如果英國很快承認了新中國呢?他決心插手到底,那就是將73架飛機的所有權轉到美國手中。他飛到美國,葛柯倫大律師很是贊同,迅速成立了美國民航空運公司,股權人為陳納德、威勞爾、葛柯倫兄弟、楊曼、布倫南等。民航空運公司與民航空運大隊有何差別,就是台灣當局怕也弄不清楚,但葛柯倫很懂,「掉包計」就此緊鑼密鼓拉開了序幕。陳納德從加州接香梅母女回到了香港,立即與威勞爾向台灣提出購買73架飛機等原兩航資產的計劃,台灣心領神會,立即同意,威勞爾簽了一張475萬美元的期票。葛柯倫在華盛頓理順各種關係以取得美國對這些飛機的註冊,陳納德以美國民航空運公司負責人身分,問香港高等法院提出了兩航在港資產歸屬美民航空運公司的申請。陳納德又一次充當了出頭鳥,與新中國公然作對,這自然引起了新中國的強烈抗議。陳納德原以為能速戰速決的事實際棘手得很。香港高等法院駁回了陳納德的申請,接踵而來的是長達3年的法律戰,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自討苦吃在沼澤中跋涉。而隨著整個中國大陸的解放,他前前後後建立的49個基地全部喪失,財政拮据、瀕臨破產!陳納德不服輸,仍勉為其難將存在勐遮的幾百噸錫運往海南島,途中空運隊員波爾被解放軍俘虜,而上一個月,300磅的麥戈文也在柳州被俘虜。前景黯淡,他和威勞爾飛來飛去尋求支持,到得1950年3月,空運大隊奄奄一息,人員走的走,裁減的裁減,全隊僅剩24名外籍人員,欠債67.1萬美元。陳納德聊以自|慰的是,空運大隊在大陸3年共飛行了約6000萬噸/英里和運送了30萬名旅客,他仍津津樂道于統計數字。就在空運大隊最危難之時,早就注目他們的美國中央情報局陰惻惻地伸山了有力的雙臂。「不公開的主人」先後以100萬美元秘密買下了竄運大隊作為東方的反共保壘,但是,空運大隊仍繼續從事商業飛行,絕大多數職員也根本不知曉這已不是客貨運輸公司了,陳香梅蒙在鼓裡,一無所知!直到陳納德去世后,她才如夢初醒,佃她執拗地堅信陳納德也是受矇騙的,全是威勞爾等人瞞天過海乾的。其實,這是不可能的,陳納德不至於單純無能到做傀儡的地步,中央情報局日後利用空運大隊進行的種種活動,陳納德不僅不是一個袖手旁觀裝聾作啞者,反之,很是活躍地參与了。他對陳香梅在此事上滴水不漏、守口如瓶,只能說是他對陳香梅愛之至深的呵護,他不能讓她卷進險惡的政治風浪中去冒險掙扎,不願讓她為之而焦慮擔憂,那麼,一無所知是良策。當然,這種「天大的事我一人擔了」的深愛中,不無對女性或許是無意的俯視的大男子的尊嚴感,他要求陳香梅永遠做他的中國妻子,也道出柔弱溫順是他心目中的女性美德。就像他對陳香梅工作的安排,始終只是民航空運公司月刊的編輯,這是他的優秀的個人道德所至,也折射出他對最心愛的女人的要求準則:主要是做一個智慧型的賢妻良母。
黎明時分,陳納德保送仍化裝成老阿婆的龍雲飛往香港。望著窗外的白雲藍天,龍雲默念:天爺,放虎歸家吧。1949年8月13日,龍雲在香港發表聲明,表示擁護中國共產黨;9月,被中共列為中國人民政協特邀代表;1950年1月,他由香港來到北京,受到朱德的親切接見。陳納德並不後悔他的俠義舉止,他與龍雲的友情,在他們都作古后,陳香梅與龍雲的下一代又延續著。
將軍留不住,只留下了女兒的名字克萊爾·安娜,在美國領事館登記出生后,他又匆匆飛滬。陳香梅帶著小安娜仍住在醫院里,因為小小東西體質弱,又腹瀉,她痴守著藍眼睛的小天使,一遍遍祈禱,她這才明白,「可憐天下父母心」,其實是母親的心的嘆惜。
花甲之年的她兩次去到以色列的耶路撒冷,身分已是美國國防部特別顧問了。她不是單純地頂禮膜拜,而是深刻地思慮戰爭與和平、母親與兒子這類永恆的話題了。
但是,他的許諾沒有變為現實。他再沒有帶著她回北平。直到33年後,她才重回北京。
有炒菜戧鍋的聲音傳出,炊煙裊裊中,少婦柔柔地喊道:「明揚——可要給你搬張矮檯子?」
初夏時他們回到了上海的家——虹橋美華村五號,這是一幢帶花園的中西合璧式住房,本是一位英國建築師為他的新婚妻子而設計建造的,才住兩年,因時局緊張,他們急著返國,陳納德毫不猶豫借錢買了下來,在婚後第三天,即聖誕節前夜將院房鑰匙作為禮物給了陳香梅——他亦不乏浪漫,總給她一份意外的驚喜!
飛。飛。飛。
升入高空的飛機平穩地向台灣方向飛去。陳香梅還從未去過台灣,陌生新鮮的嚮往中卻有著沉重的失落感,她還能回到廣州、上海和北平么?
而今,做了母親,略略懂得了寬容。二叔的情感是罪惡的,但他畢竟只是痛苦地自焚,當然,那火焰也不小心地灼痛過別人,但他終於克制著,人過中年而請求小輩的寬恕,這是怎樣的尷尬和屈辱。只為了成為一個人吧?
飛機降落檀香山時值黃昏,因出了小故障夜間無法起飛,讓乘客驅車去市裡遊逛。陳納德一手拎著沉甸甸的公文包,一手挽著香梅走向休息室,他思忖言簡意賅的演說辭,她思忖上哪給他多弄點新鮮水果來。突地,他倆不約而同地站住了,微風吹米一縷縷幽幽的清香,深深地呼吸著,濃而不烈,清而不淡,沁人肺腑。微醺間,只見休息室外的花圃各式各樣的幽蘭,翠葉舒張,花蕊吐芳。他說:「真香。」她說:「是清香。」他說:「美國的蝴蝶蘭是世界上最名貴的花。」她說:「梅蘭竹菊,都是中國的。神韻是中國的,追根溯源是中國的。竹見於禹貢,梅見於詩經,蘭見於離騷,菊見於東晉。屈原詠蘭:『氣如蘭兮長不改,心若蘭兮終不移』,蘭花稱得上國香呢。」他微微彎下腰,微笑著傾聽。她狡黠地一笑:「你們稱蘭花的學名是什麼?俄耳吉達刻俄斯。哼九_九_藏_書,還名貴呢。」他哈哈大笑,蘭的根帶著小塊,所以稱蘭為睾丸草。他說:「你呀,就是中國成語說的錦心繡口,我說不過你,行,我認輸。可你得跟著我飛——」他扳著她的肩,返身往外跑。他怎麼啦?
哭聲嘹亮,卻仍是個沒把兒的。
挨到七月,陳納德幾乎是命令她離開上海,「討價還價」后,他同意她去廣州,那裡已設立民航公司辦事處,她沒有放棄工作,沒有跟陳納德遠隔重洋。
空中飛行便失卻了夫婦旅行的甜蜜和閑適,更無盎然的遊興,儘管這回搭乘的菲律賓航空公司的飛行航線與上回迥異。他們先到香港,香梅是第一次回到闊別七年的熟地,銅鑼灣的紅房子、聖保祿的鐘聲,真光的校園、跑馬地母親的墓……她如何不想去看看!外公外婆和九姨一家已在年初搬遷到了香港,她如何能不去拜望!但是,「舊江山總是新愁」,還是等下回從容地帶著曾外孫女去見老外公老外婆吧。她只是歪倚在半島酒店樓房的窗邊,百無聊賴地俯瞰香港夜景,平心而論,夜的香港,更能顯示東方之珠的奪目光彩,海灣窩著一窠璀璨的星星!但是,她並不如醉如痴地喜歡。在香港生活的歲月不解其中味,流亡到內地后漸悟了,那是因為香港有著殖民地的空氣,升的是英國的國旗,唱的是「上帝保佑帝后」的英國國歌,電影院里得先肅立聽英國國歌奏畢后才可坐下,英國的港督無比風光,英國人要比中國人高出幾頭,而中國人往往以模仿英國習慣攀附英國人為榮,她討厭這種軟膝蓋的「臣服」!她忘不了歷史老師悲壯又悲涼地描摹出鴉片戰爭的風雲,她懷念北平的小學時代。香港淪陷后,歷盡艱險到了大後方,生活比香港戰前苦多了,但她分明從苦中咀嚼出甜,儘管苦難,但有了歸屬感。酒不醉人人自醉的不夜城香港,何時回歸?一陣猛烈的咳嗽傳來,她忙走到外間,陳納德在燈下揮筆疾書,左手指夾著駱駝牌香煙抽個不停。她忙給他的杯里續上水,輕聲說:「親愛的,你答應過我,不要抽太多的煙。」他笑著摁滅了煙,手撫桌上的金制打火機,這是他們新婚後第一個聖誕節香梅送他的禮物,上面鐫刻著縮寫的名字,卡片上寫的是:「送給親愛的——連同深愛,但不要吸太多的煙。」他說:「我沒忘,忙完這事我一定少抽,甚至戒掉。」但這事能忙完嗎?陳香梅極心疼他過度的操勞,可他是在愛中國呀,也許她刻骨銘心愛他,心的開啟正是他對中國的愛?她沒有想到他眼下是錯愛,是扭曲乃至霉變了他原先的純正熾烈的愛。她不知道,她自個兒也在這錯愛之中吧。
是靜宜的教名和陳納德姨母的名字的結合,能不好?
她說:「答應我,只要與你足履同及,當是人間天上!」
陳香梅仍寂寞地躺在醫院里,窗外春雨淅淅瀝瀝,她無法不怨陳納德,儘管更多的是牽挂,可女人,只有經歷了分娩方成為真正的女人。這時候,痛苦和幸福交融著進發著,渴求著親人待在身邊。然而,沒有。淚水模糊了雙眼,沒有人說:嗬,月子里可不能哭,當心日後眼睛出毛病。她哽咽出聲,她想起母親,想起了祖母、二婆、三婆……想到她們心的無愛的寂寞,而她,至少擁有愛。她平靜下來,疲倦襲來,她沉沉地睡著了。
十五年後她帶著小女兒去到土耳其君士坦了堡,碧藍的海灣,成群的海鷗,來自歐亞各地的船隻停泊著,那血紅的夕陽,在海與天的盡頭蒼涼地依戀地墜落!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這一瞬間,在攝影中也許與日出別無二致,可是身臨其境者知道:完全是兩回事!然而,生命就是這樣!火辣辣的太陽從西邊墜落,濕淋淋的太陽從東方升起。她憶起子沈三白《浮生六記》中寫到芸歿后他獨自游虎丘的心情:「今雖斯有境地,而知己淪亡,良可悲嘆。」世間也有痴如我,豈獨傷心是香梅!
他喃喃道:「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哪怕飛得太高太遠,哪怕成了斷線風箏,你都會回來的……」大滴的淚珠從他瘦削憔俘的臉上滑落。
飛。飛。飛。
她說:「哦,陪我,去看地中海的落日,去看瑞士阿爾卑斯山的白雪,去聖地耶路撒冷的古寺朝拜!」
他將《一個戰士的道路》送給各界特別是軍界有影響的人,他在國會的各種委員會作證和演說,他出席國務院的幾次聽證會,他在葛柯倫的幫助下與中央情報局長會晤……一言以蔽之,他得爭取美國政府給垂死掙扎中的蔣介石國民黨大輸血!他得到的讚譽是:「陳納德在30分鐘內傳達給聽眾的,要比大多數演說家在兩小時內所傳達的還要多,還要清楚。」可是,政府根本不想再將援助付堵現實,理由很簡單,無底洞填不滿,朽木不可雕,得維護美國自身的利益。
她也淚如泉湧。她跟北平,不只是千絲萬縷的聯繫,而是根系這方水土!
1948年12月5日,東北解放軍和華北解放軍合力發動平津戰役。解放軍神猛地將國民黨軍分割包圍在北平、天津、張家口等孤立的據點,華北國民黨軍成了瓮中之鱉。解放軍先後攻克了張家口和天津,俘虜了陳長捷;1949年1月31日,傅作義率部接受和平改編,北平和平解放。平津戰役中,解放軍殲滅和改編國民黨軍50餘萬人。
她手忙腳亂給他煎功夫茶,她語無倫次給他講述別後的生活,她不無歉疚地問他:「你好嗎?」他淡淡一笑:「我早已結婚。太太還不錯,不過,她是一個不會享受一杯茶的滋味的人。」無語的靜默中,春花在雨中滋潤,也在雨中凋落,淡淡的輕愁歷歷往事縈迴心頭,卻極清澈清純。他讓她領著走遍一間間屋,認真地提出種種設想,他真心誠意願她生活在完美中,他告辭時,才緊緊握住她的手,她記起了他第一次握她手時聽的歌:「當我已太老而不再夢想時,我還會懷念你……」可他一點也不老,33歲的男人風華正茂,他們的友情或許到此打上了句號?
他一怔,直勾勾地盯著她,哪怕女大十八變,他認出了她純清的眸子,他顫聲說:「是你,哦,是你…」他僵僵地立著,雙手的東西也僵僵地放不下,她和蝴蝶風箏,都是他前生的夢,他捨不得,在屈辱的淪陷區的生涯中,在母亡父病的苦難的日子里,這位工程師的唯一愛好便是糊蝴蝶風箏。
她不寬恕他,將臉扭向一邊,淚水也啪嗒落下。
能忘嗎?她夢囈般地:「是的,你說:女孩,你應該在我的傘下……」
灼|熱的唇在吻著她的淚痕,粗礪的手掌在輕輕撫平她紛亂的鬢髮,熟悉的氣息熟悉的鼻息——他歸來了!她不敢睜開眼睛,怕這甜美的夢境破碎,淚水又奪眶而出。「親愛的——我來晚了!」他喉頭哽哽。她這才睜開眼,不是夢,雙手緊緊環住他的頸脖:「親愛的,我以為你永遠不來了!」「是的,前線糟透了,此地以北又是大雨傾盆,一個引擎又出了毛病,有一陣,我以為永遠回不來了……」她吃驚地看著他,縱橫交錯的皺紋臉上第一次凸現出頹喪,難道他失去了自信?「長江以南能守住么?」他搖搖頭:「不說這個。感謝神,你和孩子都安全,讓我看看小小東西。」她抱歉地說:「對不起,是個女兒。」滿臉的皺紋像菊花般綻開了:「我愛。在嬰兒室吧,我去看看。」他大步流星走出,留下的是硝煙還是香煙的氣味呢?
她也一笑:「不啦,外面車在等我。我明天再來看你們。」
國民黨大勢去矣。三大戰役是國共雙方力量的總決戰,共產黨呈摧枯拉朽之勢,國民黨兵敗如山倒,蔣介石為贏得喘息時間,於1949年元旦重提和平,在求和聲明中要求在保存憲法和軍隊等條件下停止內戰。1948年蔣介石擔任了總統。共產黨願意在懲辦戰爭罪犯、廢除偽憲法、改編反動軍隊等八項條件下進行和平談判,以早日結束戰爭,實現真正的和平。雙方如何談得攏?
解放軍將瀋陽團團圍住,高射炮形成火熾密集的火網,空運大隊的運輸機得向上盤旋躲避炮火,然後機敏地進入機場上空一條狹窄的航線上,俯瞰大地,仍是一片冰天雪地!但陳香梅知道,開河的一天快了!快了!瞬間,冰河撞裂,像嬰兒脫離母體,在生命的甬道中艱難地掙扎,爾後,山崩地裂般,開河了!春|水裹挾著大大小小的冰塊,呼嘯著、擠撞著、奔騰,奔騰。她不知道,她是渴求還是害怕這一瞬間的來臨!不知道。飛機已在飛小圈,暈眩中,引擎發出可怖的噪響,耳膜撕裂了,心攪碎了,受著酷刑的人隨著飛機的俯衝著陸了。唉,是這樣的「蜜季旅行」。她並不喜歡飛行,甚至不適應飛行,1946年初冬,陳納德曾帶她駕著小飛機盤桓上海上空,還讓她手握羅旋盤駕了半個多鐘頭,她可只是雲里霧裡的感覺,陳納德事後笑她:「你根本不是飛行人才!」但是,她是飛將軍的妻子了,就得飛。她愛東北,她最喜歡唱的歌之一就是《松花江上》。他期望看到豐饒和千的土地,但是,早已烽火漫天。東北保安司令長官杜聿明,香梅夫婦早在上海與他相識,他已患不輕的腎結核病,原想去美國治療,但軍令來了,拘病去了東北。1946年2月到北平手術治療,4月回到東北。東北已』是一個火藥筒。3月27日,東北停戰協定簽下,但僅僅4天,戰火重燃。國民黨軍隊攻下解放區的海城、鞍山等地,杜聿明又一鼓作氣攻下了本溪、四平街和長春!蔣介石欣喜若狂,與宋美齡同飛到瀋陽參加慶功宴會。6月6日,國共又分別發表停戰聲明,不過是各念各的經了。於是,有了馬歇爾的七上廬山調停,而蔣介石選擇了戰爭,他以為穩操勝券。因為美國政府實質上總是支持他的,運輸軍隊,給予軍事援助,他知道,美國政府得通過他來扼制蘇聯,而蘇聯在雅爾塔秘密協定中,就明確表示不放棄沙俄時代在東北的種種殖民利益,蔣介石就在種種壓力和屈辱中玩著牌,得以維護自己的利益,但是,歷史跟他開了個玩笑,他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力量,低估了人民的力量,很快,一切發生了逆轉!陳香梅心意沉沉。
九龍的家,住了不到一年,但終歸是家,處處留下零碎的甜蜜,捨不得。
他要去祭掃陳納德父母的墓。拜天地拜父母在她心底原來是隱形的根深蒂固。她卻沒想到墓地是這樣的荒涼!荒草萋萋、荊棘叢生,連小徑都湮沒了,美國人對先人的墓地竟如此疏忽?中國人卻是極看重的,不全是講風水迷信,生命鏈條總是環環相扣,家族之史才綿延不斷吧。她想起了母親在香港跑馬地的墓地,如果有錢,這裏的和那裡的都要好好修葺一番。陳納德倒是早有心理準備,帶了個男僕,鍬,剪子和掃把等也都帶上,他只要香梅捧著一大把鮮花,他與男僕則大刀闊斧地清理起來。香梅將鮮花放置灌木叢的蔭處,以免曬蔫,二話不說,拿起剪子就修剪起墳上的亂草,陳納德怎麼勸阻她也不聽。忙碌了幾個鐘頭,總算像個樣子了,這才在墓前一一擺上鮮花,雙雙鞠躬,默哀,卻都不想立即離去,漸漸地,兩人的眼都濡濕了,也許,墓地是讓人錐心刺骨地感受到死亡和誕生的惘惘威脅之處。春風和煦地吹拂著,她仰臉看他,黑髮中已見根根白髮;他撫摸著她的黑髮,勞作后汗浸浸的,紅噴噴的臉蛋更襯出秀髮飄柔,他顫聲說:「我們得有個兒子……」她驀地憶起了他往日的感慨:「待你發斑之後,想我已作古人,誰來照顧你?」淚水奪眶而出,她極莊重地點了點頭。
她的心又咯噔一下。這樣的玩笑!他生未卜此生休?!
她沒想到,三周以後,是靜宜來接她們出院!那套公寓住房,再也沒有冷靜和孤獨。啼哭、餵奶、換尿布,搖籃曲、吃藥、打針、量溫度、看舌苔……姊妹倆和阿四忙得團團轉,生命的氣息從來沒有這樣強烈和真實。「啊,她笑了!她認得人了!」她們大驚小怪乍乍乎乎。她與陳納德通話的話題全是小小東西。也許,愛的結晶就是愛的平庸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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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納德並不掩飾他的失望,只是他不像九_九_藏_書東方男人那般沉重。倒是幽默地打趣:「大概你將像你生母那樣,生下半打女孩。嗨,這女孩就叫雪狄雅·露薏絲,可好?」
這一夜,在蘭花的清香中兩人久久不能入睡。他嘆了口氣:「我終於明白了,這才是我應最珍愛的。」她心頭一熱,深吻他。但她很清醒,他最珍愛的只能是事業!滿天飛,還要帶著這隻沉甸甸的公文包。
他說:「說一個心愿,我滿足你。」
小安娜很好,只是體質仍見虛弱,那藍色的眸子顯得格外聰慧。靜宜說:「小安娜像是有音樂天賦,哭得再厲害,只要一放唱片,就安靜了,怪不?」香梅問:「愛聽中國的還是西洋的?」靜宜說:「廣東音樂,小桃紅、雨打芭蕉、步步高什麼的一放,她那藍眼睛一動不動,好安靜。」香梅親吻著小安娜:「快快長大,小寶貝,媽給你買架鋼琴。」靜宜知道她心中還留著少時的遺憾,就岔開說:「眼下得調養好她,記得老祖母說的不,常帶三分飢和寒,要賤賤旺旺才好;再就是認個命大的做于娘。」香梅說:「我聽你的,土洋都無妨。」
方丹陪著她逛街,算是告別上海。方丹已辭去小報編輯,進入民航空運公司工作,隨後她也會下廣州,陳香梅知道,方丹的選擇是為了友情也為了躲避,方丹仍憤世嫉俗,可一介弱女子,即便在小報上發出了幾聲吶喊,又有何用呢?街市依舊車水馬龍繁華喧鬧,而面如菜色的市民們緊張地搶購大米,一大清早就在銀行門口排長隊換金圓券的亂糟糟的圖景,卻讓她倆對中國人的命運有了深深的哀感!打了8年的仗,中國人仍掙不脫戰亂的夢魘;月月盼,年年盼,盼來的卻是通貨膨脹,民不聊生;政府不準百姓家中藏有金圓金條等硬貨,一律得換金圓券,否則被判坐牢乃至槍斃,但另一面政府無限制地發行紙幣,拿法幣來說,1937年100元能買兩頭牛,1947年卻連一盒火柴都買不到了。學生示威遊行,高喊:「反飢餓、反內戰、反迫害。」難道不是喊出了老百姓的心聲?這也引起了陳香梅和方丹的共鳴。但是,她倆都不會大叛逆,尤其是陳香梅。陳香梅的外祖父、父親都供職于政府部門,自小耳濡目染的是所謂的正統教育,對二叔婆何香凝一家的抉擇,外祖父是很不理解的。出身宦門的陳香梅的人生經歷中最痛恨的是日本鬼子的侵略,她大學畢業后跨進的新生活門檻是中央通訊社,她做記者所採訪到的國民黨的文武官員,從個體來看大多是有建樹有人格魅力的人物,而她少時在外祖父家接觸到的人物,堪稱本世紀初中西文明結合碰撞中的一代風流,可以說她景仰這些人物個性中閃光的東西,她的氣質屬直覺思維,這是女人,特別是文學女人的短處更是長處。她無法將這些活生生的叔叔伯伯們與反動、腐朽、垂死劃上等號,她也不能深刻地透析國民黨政權的沒落本質,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動蕩局勢中,她更願意從人際糾葛的恩恩怨怨上思考,況且陳納德已毫無保留地效忠蔣介石夫婦,作為一個中國妻子,夫唱婦隨也是一種美德吧。年初,陳納德曾帶她去南京專程拜望蔣介石夫婦,宋美齡握著她的手。笑眯眯從頭打量到腳,一時間,她竟有林妹妹進榮國府見賈母的感覺,局促又親切,雖然眼前的宋美齡年過半百卻仍光彩照人;蔣介石寧波腔的「好,好,好」,也讓她覺著滑稽可親。蔣介石夫婦的和藹可親想來並非矯情,對竭盡全力幫他們的陳納德即便有利用之動機,但10年的風雨同舟,也總留下了幾分真情吧。43年後,陳香梅在《中國近代史的悲劇人物——悼孫立人將軍》一文中,有這樣一段深切的感慨:「孫立人是代表中國近代史的一個悲劇人物,也是中國在外力影響下權力鬥爭中的一名犧牲者。在任何的政治、軍事場合中,過於天真、過於感情用事、過於傲骨是無法一展長才的,古今中外皆然,而中國尤為顯著。」這其間,是悼孫立人,有意無意中更是悼陳納德。
他與她驅車進城。他說,如果是白天,他帶她去盧克島,那是他的生命在美國最有光彩的幾年。暮色蒼茫,海浪像白色的裙裾撩撥著沉默的海塗,椰樹芭蕉在晚風中搖曳,百花的香氣馥郁又清新。吉他的琮凈是春的爛漫和寧靜,色澤鮮艷寬袖長袍的男男女女,恍惚間像活起來的敦煌壁畫飛天圖,真是詩意的香島!她偎依著他,頭一次祈禱這樣的夜永無止境。在海濱的花集上他瘋了似地買了許許多多的蘭花:「給!我的小東西。」她嬌嗔地說:「夠了夠了,別一擲千金呵。」他說:「給你——總也給不夠!」
萬籟俱寂,壁爐里的火蕩漾著暗紅的光暈,二叔要了一杯白蘭地,像是為了壯膽,一飲而盡后,方說:「二十多年了,這秘密直壓在我的心頭……今生今世,或許,我們再不能見面了……我要說出來……哦,我對不起你的母親——我一直深深地暗戀著她!」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午夜,將軍未歸,分娩前最初的微微陣痛卻已開始。她拉開窗幔,乳白色的霧竟像潑翻了的斗;奶般濃郁,飛機能降落么?她盯著時鐘,鐘擺嘀嗒嘀嗒,伴著她的心跳。兒子,勇敢點!像你姐姐一樣,沒有人陪伴,也順利地來到人間。
他無時不惦念著廣州的小東西。他每天寫信,她也每天寫信,早已分不清誰回誰的信了。這一封封摯愛的兩地書是自找的離愁么?他一有空隙就給她掛電話,他逗她開心:「我敢打賭,你是廣東境內懷孕在身的太太們中最漂亮的!」她啜泣著:「你一定設法來過聖誕節。」他答應了,可是他又一次失約了。聚少離多!他沒有分身術,飛行事業是他的第一生命。預產期已經到了,心急如焚中,他發出電報到美國,懇請他的老部下、而今的大姨子靜宜來穗,出任民航大隊護士長。當然,他不諱言要這位學醫的大姨子照顧香梅和他的即將出生或已出生的兒子。他憶起子自己的姨母露薏絲,5歲時母親去世,他與弟弟威廉住到外祖父家,整整五年,是姨母照料他們,她替代了母親,姨母和母親一樣,有著海一般的藍色的眸子。他想,姊妹情深,靜宜——雪狄雅一定會來的。
陳納德卻沒有絲毫改變自己的抉擇,可以說,錯到底,直到生命的終止。這灰黯的尾聲,曾長時間掩蓋了他命運的華章。
最留戀的卻仍是兩個人的天地,兩個人的時光。他們驅車密西西比河河堤,在老橡樹叢的邊緣下了車,他牽著她的手,走講橡樹林深處,他吹著口哨,逗引各種鳥啼,他的眼中是孩童的淘氣和夢似的荒涼:「小時候,我常常獨自一人來到這裏,有時呆上幾天……」他不再說話,她也出聲不得,密林中清新與腐葉相混相雜的氣息,讓人像醉酒般的暈眩,她偎依著他,她知道,他一個人的孤獨的世界而今容納了她!
陳香梅卻得到命運的青睞,她仍有著一次次命運的選擇。畢竟她年輕,路長著呢。

37

最後才到陳納德的故鄉——路易斯安那州的夢洛,這裡是她的具象的婆家。這座只有8萬人口的小城,奔騰不息的密西西比河流經小城的高處,河兩岸有茂密古老的原始大森林,河灣沼澤地棲息著成群的飛鳥野禽,小城沒有割斷與大自然鄉野的紐帶。小城的人們仍守舊,還有點封閉,德高望重的州長諾伊夫婦也只知道有中國,有蔣介石宋美齡而已。小城中白人和黑人依舊界限分明不可混淆,誰也沒見過中國人!人人都充滿了好奇和疑慮:威名赫赫、衣錦還鄉的陳納德怎麼娶了個中國女人?這中國妻子到底啥樣子?黑葡萄眼黑頭髮黃皮膚水蛇腰纏過的小腳?用筷子吃飯筷子是怎樣的飯菜又是怎樣的?穿什麼衣著什麼裙說什麼話?女人的眼中並不掩飾嫉恨:怎麼說也是離了本鄉本土的髮妻再娶這個中國女人的。單純的陳香梅渾然不覺,她激動、興奮又緊張,她的英語雖熟極如流,但她畢竟不熟悉美國的俗語土話,何能風趣幽默?她對美國的禮儀風俗一無所知,可別捅婁子出笑話。更要命的是,堂堂陳納德將軍以她這位中國妻子為驕傲,他把她推到前台不再當配角,她怎能不發怵呢?然而,她決不矯揉造作的清純、典雅高貴的大家風範、智慧靈秀的書香氣征服了大家。好眼力!男人們揶揄陳納德:好美麗的新娘!女人們由衷地讚歎。夢洛接受了這位中國媳婦。她卻快速學做美國媳婦,早上和太太們一塊喝咖啡,晚上勤奮地學打橋牌,因為這是美國南方女人閑下來的最佳消遣,否則,你就只有做局外人。她積極學做路州菜肴,每每將鈔票裝在信封里去到州長家的廚師處討教,有一天,州長夫婦來到他們家做客,她露了一手,做出南方炸雞和玉米煲,州長夫人說:「安娜做的這兩道菜比我們家的更可口。呵。」陳納德在德克薩斯州西方聯合公司做事的弟弟弟媳見過陳香梅后,弟媳逢人便說:「哥哥與安娜結婚真是再適合不過了。多年來,我們一直擔心他的健康,他實在需要一個了解他,全心全意愛他的人,而今,他如願了。他不再是一個苦悶孤獨的人,他被愛和幸福包圍著,他笑得多自然呵。」陳香梅很滿足,人與人是能心心相通的,東方和西方沒有不可逾越的老牆。她又不滿足,她給自己訂了三點計劃,一是提高自己的英語水平,二是熟悉美國的歷史、了解南方的鄉俗民風,三是打好橋牌。當然,她拜丈夫為師;丈夫呢,更好為她師,但他總不忘加上一句:「可別變得不像個中國妻子啊。」哪能呢?
陳納德將軍也是感情型的人物。他對蔣介石夫婦,尤其是對宋美齡,充滿了感激,稱之為心中的女王,但是,小叛逆倒也是有的,同樣地是為了友情。
陳納德打定主意,這回陪伴著她!
大別山解放區,豫陝邊解放區和豫皖蘇解放區的三路大軍布成品字陣勢,互為犄解,已菜開大規模的進攻;晉冀魯豫和晉察冀兩個解放區已連成一片;譚震林等指揮華東解放軍山東兵團,粉碎了國民黨軍隊對膠東的進攻;林彪、羅榮醒指揮東北解放軍,將國民黨軍在東北地區的總兵力四個兵團14個軍44個師,共48萬餘人,分別收縮在長春、瀋陽、錦州三個孤立地區。決戰的前夜逼近了。
「克萊爾……安娜……」母親呻|吟著,是將軍和自己的名字,克萊爾·安娜也就成了他們第一個女孩的名字。
五點,陣痛加劇,他們該去醫院了。將軍卻慌張得團團轉。要給醫院掛電話么?要帶上些什麼?能走到小車旁么?哦,是他自己兩腿發軟,他無法開車!陳香梅雖疼痛難忍,卻撐不住大笑起來,又不是你生孩子!一個身經百戰指揮若定的大將軍,在即將分娩的產婦跟前是這樣的倉皇滑稽。在種的延續生命鏈條的環環相扣中,沉穩地背負著十字架的還是女人!
他說:「乖乖,一口氣!」
頃刻間,李後主的《浪淘沙》湧上腦際:
預產期到了。
剛剛誕生的新中國充滿了生命力,她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瑞典、英國、挪威、芬蘭、瑞士等都已承認了新中國。北京政權對美國的態度很是強硬。一聲「別了,司徒雷登」,對美國的對華政策徹底失敗不無嘲諷和尖刻,「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的司徒雷登只好夾起皮包走路。美國的白皮書引起了保守派的強烈不滿,共產黨則指出這不過是以推卸責任為目的。在《別了,司徒雷登》一文中還指出:「陳納德航空隊曾經廣泛地參戰!」
1950年3月10日清晨6點不到,在九龍聖·德利薩醫院,第二個孩子呱呱墜地。在淡淡的晨霧與薄薄的晨曦交融中,走出夢鄉的小傢伙閉著眼哭夠了,這才睜開眼看人世間——是深棕色的眸子。
1948年早春,陳納德攜帶陳香梅飛往東北、山東、山西及北平等地,是他的民航來務視察,也是滋味別樣的「蜜季旅行」!
中國的局勢正發生著巨大的變化。國民黨軍隊由咄咄逼https://read.99csw.com人的全面進攻變為慌亂無措的戰略防禦,而解放軍則由戰略防禦轉入大氣磅礴又沉穩決斷的戰略反攻。
濕淋淋的太陽。火辣辣的太陽。火辣辣的太陽溶進寬厚洶湧的密西西比河。濕淋淋的太陽躍出寬厚奔騰酌長江。南美洲的亞馬遜河、非洲的尼羅河、中國的長江、北美洲的密西西比河,世界四大河流,一條是這一顆太陽的父親河,一條是這一顆太陽的母親河。纖美黑髮的女子浸在汗水淚水的河中,她在經受女人最痛苦也最偉大的愛的裂變,她成了安徒生筆下的美人魚,不是創造出人,就是變成海上的泡沫。
飛進莽莽大西北。這是中華歷史積淀的荒原?在她的視野中,卻是神奇的未開墾的處|女地。她第一次闖蕩西北。西安,有著1200年的建都史,11個王朝的故都。金戈鐵馬,廝殺鏖戰,火海廢墟,巍峨宮殿,或長或短的年代後輪回!她並不愛在古戰場憑弔,讓她淚沾衣的是《渭城曲》:「渭城朝雨泡清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是纏綿消沉?是淡然放達?她都喜歡。蘭州,母親河從這甘肅省會城中流過,寬厚凝重又洶湧湍急,她住在澄清閣,後院有望河樓,登樓遠眺,能不誦出「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寧夏,袒露著黃土地的胸膛,是「平沙莽莽黃入天」!不知颳風時,可是「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不知八月可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青海,她尋覓「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可此處讓她領教了風沙的厲害,黑髮變金髮,風沙迷人眼,路旁的樹尚未返青,隴上倒有羊群三五、馬匹無數,顫悠悠地就傳來了《花兒》,綿長久遠……
秋風蕭瑟,涼意沁人,夜已深沉,二叔卻突然來訪,是因為明天一早她就要南飛?二叔卻只是悶坐不語,他性情怪癖,少時的她就曾吃過不少苦頭。空運大隊成立之初,學過飛行的二叔也在上海,陳納德派他在虹橋機場做站長,可叔侄的關係仍寡淡如水。
國民黨卻糟透了。閻錫山在廣州擔任了國民黨政府的行政院長,據說在太原解放前夕他才被民航空運大隊強行架上飛機搭救出來。不過,他慘淡經營一輩子的老巢都給端了,還能指望他什麼呢?陳納德將家從廣州公寓套間遷到了香港九龍肯特路12號,這是一幢帶花園的小洋房,環境幽靜。對面的洋房子里,住著薯名紅影星胡蝶。陳香梅掩飾不住好奇心,胡蝶依舊展示著中國女人的美麗,但她發現胡蝶行路時兩腿稍顯內八字。她想入非非,中國人家的小孩幼時冬季多坐睡桶,跨騎在小馬桶上,容易成內八字吧。然而十幾年後,她第一眼見到第一夫人傑奎琳·肯尼迪時,又發現了同樣的美中不足!陳香梅還是永恆地做著文學夢的陳香梅,她總愛用小說家的眼光打量人。亂中取靜的日子里,她發現,她又懷孕了!
啊——裂帛般的喊叫中,生命甬道將生命鏈條環環相扣,一個黑髮的女嬰也微弱地喊出了人類共同的第一聲:「苦哇——」她的眸子卻不是棕色的,也不是黑色的,是藍色的!海一般的藍色。
月底,告別夢洛飛往加州。陳應榮巴結束了沙撈越的工作,退休回到了舊金山。他跟妻子女兒們居住在皮德蒙特的小山上的兩層樓房中,面臨寧靜的海灣。生米已成熟飯。他也嘗到了當外公的喜悅,很是熱情地接待丁女婿一家子,妹妹們便像過年似地快活。碧茜則以繼母和醫生的雙重身份提議香梅小住下來,因為孕婦和小安娜都不易過度地勞碌奔波。這當兒,一件震撼世界的大事發生了!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主席在天安門城樓用他那濃郁悠長的湘潭腔;向全世界莊嚴宣告:「巾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那末,他們呢?他們像是從地球上給甩了出來,根拔了起來的茫然籠罩著小樓。窗外,皓月當空,海水藍藍。中國人很能觸景生情又很愛借景抒情,陳香梅吟起了李煜的《虞關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反動乎?蒙蔽乎?浮躁乎?逆時代潮流乎?這是她此時此地真實的情感。陳香梅和小安娜留了下來。陳納德急急飛去廣州。
陳香梅歸心似箭。她第二次在華盛頓見到葛柯淪律師,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她感覺到有種東方人的嚴謹和智慧,就是個頭,在中國男人中,也只能算中等個兒。他按西方的禮儀擁抱了她,他說:「安娜,去年春天,我只把你當個中國女孩,可今年春天,你就成了偉大的母親,了不起。中國話怎麼說的?女大十八變。」一時間,她對小安娜牽腸掛肚。
「羅明揚……」她輕聲喚道,哪怕面目全非,可她認出了他。
月初,國共兩黨代表張治中和周恩來和平談判終於在北平舉行,半個月後雙方議定了一個以八項條件為基礎的國內和平協定最後修正案,但是,國民黨拒絕簽字,最後的橄欖枝折斷了。4月21日,毛澤東和朱德向中國人民解放軍下達渡江作戰的命令,從江蘇江陰到江西湖口500多公里的江面上,干帆競發,彈雨傾盆中百萬雄師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渡了長江,國民黨的所謂長江防線,頃刻崩潰。23日,南京解放。5月,上海解放。
驀地,她想起了悲涼去世的母親,想起了離滬前夕二叔陳應昌的追悔。
她思考著人世間這磨人的「情」。是哈代說過吧,呼喚的與被呼喚的總是很難得呼應。而他與陳納德,超越時空,彼此呼喚,彼此答應,這就是幸福。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她的心告訴她,這是訣別。「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晴天一聲霹靂!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聽覺!二叔還在絮絮叨叨地說什麼,她不要聽,她噁心,她渾身發抖,不明不白的委屈和齷齪阻塞著胸腔,這是埋藏著的家醜?這是意念上的亂|倫?她容不得。她請他離開。他走了。是爐火還是壁燈還是她的視覺在扭曲著他的身影?他突然迴轉身,顫聲說:「請你寬恕我——」兩行淚水潸然而下。天地凝固了,她睜大著眼,剛過四十已見蒼老的男人的淚竟是這樣的清澈!這是她的親二叔,至今不娶親,是為了不能啟齒的病態的愛!
她的心狂跳不已,為什麼在這時候想起這首詞?!可她無法抹去,從此以後,這首詞悲涼的意境便籠罩她,五年、十年、三十年!
但她對這位不同凡響的湘潭男子分明是仰視的。他痛快淋漓,一句「我們中國人是有骨氣的」,鏗鏘有力。
電話鈴聲驟響,是台灣掛來的,催促將軍立即飛台灣一趟。陳納德皺緊雙眉向香梅:「明天早上以前可不能出生!我午夜趕回。」她哭笑不得。好吧,母子倆齊心協力,聽一盤大將軍的指揮。
走人。陳納德咕嚕了一聲。
6月的清晨,牽牛花攀援著白堊粉牆帶露綻放,鵝卵石鋪就的曲徑兩側,玫瑰、茉莉、百合、紫丁香枝葉扶疏、花影搖曳,後院一隅還有菜地一小畦,青辣椒紫茄子黃瓜架絲瓜棚,倒蠻有點田園樂趣,只要有空,陳納德必親手侍弄,大概他怎麼也割捨不掉農家的根蔓。陳香梅愛這座庭院,這裏給她穩妥久長的家常氣息,儘管他們總是飛來飛去,頗有席不暇暖之感,就是在上海的日子里,陳納德也是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都呆在民航辦事處,她則是正常的八小時制,所以,他倆分外珍惜清晨庭院中的散步時光。她挽著他的臂膀,嬌羞地說:「克萊爾——我想我們已經有了……」他微微彎下腰,認真地問:「有了什麼?」她嬌嗔地搖晃著他:「不跟你說了,你真壞!」他突然明白過來,感動地抱著她:「你是說,上旁賜給我們兒子了!啊,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獵狗喬也通人性地在小徑上撒歡打滾。可旋即,他嚴峻地說:「你得離開上海,去美國。」「為什麼?」「戰爭。戰爭將逼近上海,為你和我們的兒子的安全和健康,你必須去到安全的地方。」「不,我永遠跟你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再說我健壯得像匹馬。」「別淘氣,香梅,這是我的決定。」她滿心委屈,可她知道,一旦他決定了的事,誰也無法改變。
從香港起飛,得途經馬尼拉、關島、威克島和檀香山,方抵達舊金山。香梅的四個妹妹香蓮香蘭香竹香桃都在舊金山學習生活,但香梅知道這回姊妹們只能匆匆見上一面,因為行期極短。機上機下,陳納德全沉浸在運籌思考中,華盛頓之行必須抓分搶秒高效率。陳香梅插不上手,她對美國的政府機構社會團體種種關係一無所知,就在悵然若失中,她暗暗下了決心,不只是要精通英語、烹飪、園藝、縫紉、美容,做一個合格的美國媳婦,她還要懂得美國的歷史和社會現狀。
三月的香港,潮濕多霧。寫累了,她會拉開窗帘,透過綠玻璃窗看那白霧溶化了的世界;剎那間,她會淘氣一回,雙手推開窗前霧,那漾漾乳白霧便撒野似地浩浩蕩蕩涌了進來。黏黏的涼涼的,慢慢地混淆了一切,小樓如舟,在霧海中晃晃蕩盪,遠遠近近迷濛的燈火閃爍,前生、今生、來生,如夢如幻!只有窗外雜樹青草勃勃生長中略帶腥味的氣息,激活著她的構思,大人物陳納德已是她最親近的人,可她似乎仍更願寫小人物的悲歡離合,雖然沒有氣吞山河的悲壯,但那種種情傷的小故事,不也能勾起人們的淚與笑么?往事如夢,無處尋覓,而留在紙上的筆墨,似能稍記雪泥鴻爪。
陳納德納悶:「你倒是來沒來過大西北呀?出口成詩,怪熟稔的嘛。」她眯縫著眼:「只要是中國,再生僻的地方,我也像是前世就到過了。你不曉得,讀書人家的孩子,三五歲就背誦唐詩宋詞,風花雪月,寺廟樓閣,古城邊塞,山川湖泊,只要入了詩詞的,就入了我的夢鄉,早已變成了心中的故鄉。」她目光痴迷,像正做著前世的夢。他頷首:「中國的古詩畫,大約是中國文化的底蘊所在。以後有空,我得跟你學念唐詩。」他仍不會說中國話,但他愛聽中國妻子用中國話吟誦唐詩宋詞,他能咂摸出原汁原湯的韻味。她莞爾一笑:「你什麼時候才能有空呢?這樣來去太倉促了,至少該去敦煌一趟,在三危山的金光下頂禮膜拜,在莫高窟的飛天壁畫前隨風而去。」他哈哈大笑:「小東西,你不正在飛天么?況且,以後你一定會有機緣再來的。」她的心卻咯噔一下,沉進了深淵,他為什麼不說「我們」,而只說「你」?當然是隨口說的,但她分明感到了惘惘的恐懼。一語成讖!此生此世,他無緣再攜妯踏訪這片黃土地,而她,四十年後,果真又來到大西北尋訪,揮筆寫下「人生有情淚沾衣」!
此時的陳納德卻沒有悲涼感,他興緻勃勃,此行各處即將開通為民航空運大隊基地,他仍不相信國民黨會潰敗到底,溝通大西南開通大西北,從經濟和軍事上為蔣介石作最後的打算吧。陝西省主席祝紹周、甘肅省主席郭寄嶠,寧夏省主席馬鴻逵、青海省主席馬步芳都以極高的禮遇歡迎陳納德夫婦,鳴鑼開道車隊接送,佳肴美酒,載歌載舞的宴會洗塵,馬鴻逵還請陳納德閱兵,騎兵呼嘯而過,炮兵滾滾而過,步兵吶喊而過,一萬餘人浩浩蕩蕩攪得黃塵滾滾,旌旗蔽天,立在主席台上的陳香梅還從未這般威風凜凜過,她淘氣地想:莫非「壓寨夫人」就是這種感覺?
漫天炮火中,陳納德將民航空運大隊總部遷到了廣州;他馬不停蹄心急火燎帶著陳香梅二飛華盛頓,他要向美國眾議院和各種負責對外政策的委員會呼籲、演說、作證,以竭盡最後的努力來搭救倉惶中的國民黨。葛柯倫正在華盛頓多方活動,51名眾議員也在2月7日致函杜魯門總統,對中國正在發生的一切深感困惑,這其中的一名年輕的國會議員便是尼克鬆。陳納德撰寫的自傳《一個戰士的道路》正在紐約出版,引起了讀者頗強烈的反響,而這部自傳百分之九十是寫「陳納德與中國」,他九_九_藏_書希望能掀起美國對中國關注的浪潮,他得抓緊這最後的機緣!
——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
胡不歸兮!
蔣介石在南京坐不住了,他想阻止住如多米諾骨牌坍塌似的潰敗,緊急調兵遣將,死守徐州。11月6日,中原解放軍和華北解放軍在劉伯承、陳毅,鄧小平等統一指揮下,在以徐州為中心,東起海州、西迄商丘、北起臨城、南達淮河的廣大地區發動了淮海戰役。蔣介石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將四個兵團和三個綏靖區的部隊集結於此,又從華中增援了一個兵團,多達80餘萬人以抵擋解放軍的進攻。民航空運大隊與中國、中央兩家航空公司同步投入了緊張的空運,陳納德日以繼夜地指揮著,運送大米、運送彈藥,金特里大夫還隨機組飛往前線,想為急救傷員盡點力,他看到的是國民黨軍退潮般的潰敗。人民解放軍勢如破竹,先後在碾庄、雙堆集殲滅了大量國民黨軍,最終在河南東部陳官莊全殲了潰逃的國民黨軍。黃伯韜被擊斃,邱清泉、黃維、杜聿明等被俘虜,1949年1月10日,人民解放軍以殲滅國民黨精銳部隊50餘萬人而勝利結束了淮海戰役。
車開走了,陳香梅止不住從車窗探出上身,羅明揚仍佇立在暮靄沉沉的古巷中,左手僵僵地舉起,那隻蝴蝶風箏的竹骨架子便永恆地烙刻進她的心庫。
她更關注風景和女人。祝紹周的夫人端莊又婀娜,說是美國飛行員都為之折腰,她見之嘆一聲,傾城傾國的北方佳人。有嚴重糖尿病的馬鴻逵胖得舉步維艱,他的夫人也步履蹣跚,原來曾患過小兒麻痹症;馬有六位太太,得寵當家的是四姨太,她為貴客的卧室燃了沉香屑,泡了北平的香片茶,生了幽幽的銅火爐,掛了古色古香的錦繡簾,還養了一盆剛剛綻放的紅梅!真是個善解人意又知情趣的女人呢。在西北古城的大街上,她看見不少著回族長袍編著長辮的女人大大方方地行走著,臉蛋多是紅彤彤的,就像朵朵「花兒」!並不像傳聞的那樣,清真教的女人們都矇著黑面紗守在黑屋子裡,不過,她也沒機會挨家挨戶去探訪呵,舊式的女人想來並沒有絕跡。她雖然已做了母親,但她仍是一個對一切充滿了好奇的小東西,她也不過24歲呀。
飛機從啟德機場起飛。這位於九龍城外狹小平原上的機場1924年才正式興建,是以立法局華人議員何啟和區德的名字命名的,最初不過想合資興建私人俱樂部。1936年正式用作民航機場。1941年12月8日上午9時40分,日本空軍空襲香港,這裏便是主要轟炸目標之一。當時停在機場上的英國皇家空軍飛機6架和民航機8架全被炸毀,濃煙滾滾,爆炸聲撕碎了人們的神經。陳香梅一輩子忘不了這一天。陳納德從舷窗俯瞰九龍灣旁的機場,他更焦慮的是現實。機場已擴展了許多,那是日據時期日軍為軍事需要,驅使千華工毀了數千民房拆了九龍寨城牆,挖了宋王台的泥石,削掉了維多利亞山上半截,填淹了龍津步頭,在軍事需要的同時也宣洩著侵略者「破壞風水」的陰暗卑鄙的心理,但擴建的機場並未挽救他們覆滅的下場。然而,機場眼下用於經濟發展了嗎?兩航官司仍在無盡頭的糾結中。七十多架飛機仍由港府扣押住機場,風吹雨打又遭人破壞,為此中國外交部向英國政府提出了嚴重抗議。陳納德在敗訴后卻仍不服輸,葛柯倫在華盛頓四處活動,請出了當時最有名望的律師當努文,此人曾做過中央情報局的頭子,準備向英國倫敦最高法院上訴。陳納德不能也不願從這場馬拉松官司糾結中自拔,滿腦袋只有一個字:贏。
是1949年2月8日的清晨,太陽初升的時候,昨日夕陽西下時進的醫院,長夜漫漫重重期待后的分娩。陪著她的只有比她大兩歲的女傭阿四,她連方丹也沒驚動,敏感又自強的她不想留下一絲一毫「老闆娘」的陰影。她焦灼等待的是陳納德的到來,然而,將軍沒有歸來!
飛進並不邈遠的舊時舊地!桂林,南疆的翡翠,「清秀奇古愜人心,從來只合數桂林。桂林山水天下無,青羅碧玉色|色殊。」流亡的歲月中不曾細細領略的甲天下之美,今日又何能忘情陶醉其間?他們久久佇立在奇美的七星岩洞中,不是為石筍石柱石幔石花構成的迷幻多姿的圖景所暈眩,而是這裏,抗戰時曾有上萬無辜者被日寇從兩個洞口熏濃煙而活活地憋死!心為之顫慄。昆明,西南花都,「蘋香波暖泛雲津,漁·樵歌曲水濱;天氣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斷四時春。」他的事業的峰巔,她的人生的起步,他與她愛的嫩芽,都鐫刻在那裡。他緊緊摟著她,合二為一又一分為三,生命是奇妙的。重慶,抗戰時的陪都,留下了多少民族存亡的思考,權力角逐的陰謀陰影?霧幔重重,春末是沒有霧的口子,可是,一切都明即么?「嘉陵蜀道三千里,處處寒山叫畫眉」。
在華盛頓,他像被狠抽著的陀螺似地高速旋轉著,他已經停不下來了。
四月,人民解放軍橫渡瓊州海峽,紅旗插上了五指山。國民黨潰不成軍,空運大隊倉皇撤離,捨棄了不少設備,那艘大型登陸艇總算撤離到了高雄。蔣介石已在台北武昌新村為陳納德準備了一幢住宅,於是,陳納德的四口之家連帶老僕人一起遷往台灣。
他撐開雨傘,卻又回眸一笑:「小香梅,還記得么?我說過,總有一天,我會突然撐著這把傘,在雨天雨地走到你面前……」
耳畔響起聶兄的不無尖刻的「忠告」。離滬前夜,她特地去聶兄處辭行,聶兄客氣得讓她覺著了冷漠。她仍提出如若他準備離滬的話,機票可找民航空運隊解決;他淡淡地說:「我不會離滬的,我搞的是金融,不是政治,反正大家都是中國人。」最後一句說得她心頭一熱,懷著淡淡的悵惘分別了。她沒想到,這是訣別。
以後,她寫作出版並頗獲好評的長篇小說《謎》、中篇小說《追逸曲》,那無法釋解的斷腸情結,那纏綿哀婉如泣如訴的敘述,那霧裡看花的朦朧痴迷,那水中撈月的空落悵惘,撥動了多少痴男怨女脆弱的心弦。而創作的契機,靈感的激活,是香港的多霧的春夜。
一到華盛頓,陳納德又像被抽瘋了的陀螺,到處發表狂熱的呼籲和演說,但是,他的心裏已浸透了口乾舌燥無力回天的悲袁。他沒有忘記丈夫加父親的職責,一家三口,哦,是四口,飛到了他的家鄉路州夢洛,他執意買下丁夢洛市科爾大街1000號這幢田園別墅式房子,房子小巧,卧室只有三間,但擁有偌大的園地,眼前是荒草雜生,但他掰著指頭設計著,要開闢出百花園、蔬菜園和水果園,他的血管中流淌的不只是李將軍家族的熱血,更多的是老陳納德家族農民的血液。在路州東北部他們家族還有二百多畝祖上傳下來的「世襲領地」,那裡有茂密的橡樹林,奧其塔河靜靜地流淌,野物飛禽出沒,是陳納德狩獵垂釣之地。他驅車帶她去此地,計劃著在森林中蓋幢度假用的小屋。香梅說:「叫『垂釣綠屋』多有詩意。」他說:「不,我早想好了,叫『安娜茅屋』。你不是喜歡大詩人杜甫的草堂茅屋么?」他比她還要有詩意,因為愛得太深。他是一隻老鷹,得為她們築好避風雨的巢窠;他是身經百戰的將軍,他知道蔣介石再也贏不了了,奇迹很難第二次出現。只是他仍不屈不撓,不折不回。鐵了心一條道走到黑。
她還能回大陸么?
一無所知的陳香梅在九龍塘的小洋房裡即將臨盆,,她已習慣了聚少離多的十活。白天上班,歸家逗逗小安娜,腆著大肚子在花園裡散散步,給寬大無形的孕婦袍綴上一兩條漂亮別緻的花邊,亦是少婦愛美之心的流露。有時星期天,方丹會來看她,民航公司不景氣,方丹也被遣散了,就又重操舊業做記者,賣文為生。兩人在一塊,作家夢不斷,雙雙逛書坊,買回《春明外吏》、《京華春夢》等小說,翻閱消遣之餘,手又痒痒,散文隨筆小說流淌個不停,而且練慣用英文寫作,筆耕驅趕了長夜的孤寂。
1948年冬的深夜,陳納德帶著一位雲南老媽媽走進一幢公寓,裡邊有套寬敞明亮的居室住著陳香梅和女傭阿四,不知為什麼,陳納德撳門鈴的手顫抖著,而且不無警惕地回眸四望。老媽媽頭系黑色大包布,垂首而立,熟人見著大概會想到,是為待產的太太請個有經驗的老阿媽吧。阿四開了門,獵狗喬歡快地奔上,汪汪直叫,身懷六甲的陳香梅蹣跚地迎上,第一個孩子懷孕反應很大,而他們仍是離多聚少!
他搖搖頭:「你尋到了一片天空。願你幸福。」他的心裏,是否有遺憾:她不再像獨秀峰般不同凡響!她不知道。
3月6日,陳納德攜陳香梅飛往美國。正午的陽光給上海江灣機場鍍了一層金色的蜜,多達百餘人的送行者熙熙攘攘,匯成起伏的花海和禮品展,陳香梅真有「不堪重負」之感,只有雲南盧漢贈送的一缽大理茶花,她分外當心,因為這是陳納德最愛的花,想讓它在美國開放繁衍。送行者和記者群關注的熱點是陳納德,陳納德此行應美國參議院對外關係委員會之邀去作演說,送行者們巴望著陳納德能鼓動回更多的軍事援助,甚至記者們也冷落了這位身著織錦旗袍的將軍夫人。當陳香梅輕盈地走上舷梯,在機艙口時,她止不住駐足回眸,她向歡送的人群揮手,這畢竟是她頭一回去婆家!而機場上仍不乏忙碌的記者們,忽地讓她感到自己已更換了角色——夫人!有失落,卻並不委屈,在將軍身旁,她只覺得自己渺小又幸運。四個引擎的C—54座機起飛了,西北航空公司的飛行路線途經東京、沖繩島、阿拉斯加、加拿大南部的哈明頓、美國東北的安尼艾浦羅斯后,方抵達華盛頓,約摸要48個小時。
凌晨時光,C一54座機飛抵華盛頓上空,陳香梅激動地從舷窗俯瞰陌生之都,卻並不像想象中的那麼華美眩目,燈火闌珊中有種城鄉之交的雜色印象。陳納德說:「華盛頓就是華盛頓,她跟燈紅酒綠的紐約、芝加哥、舊金山這些大都市是不同的。」機場上居然也雲集著歡迎的人群和新聞記者們,寒喧、應酬、接受採訪、多角度地被拍攝,陳香梅初次嘗到名人夫人的熱鬧和無奈,但她決不厭煩,23歲的中國女人的黑色眸子滿是對西方對世界的好奇和新鮮感。接下來在華盛頓一個月的日子里,陳納德充當了新聞媒體的主角:眾議院回蕩著他的慷慨演講,無線電、電視廣播播送著他的激昂陳辭,報刊上刊登出他的「警世危言」!他抨擊蘇俄正在援助中國共產黨。驚呼「紅色鐵幕」正在籠罩全世界;他呼籲一定要實在、一定要儘快地援助中國國民黨,要是拖到滿洲已丟失無疑之時,一切就都晚了!自認為不懂政治,在旁人眼中也不是一個政客的陳納德,此時已狂熱地捲入了政治,他將共產主義視為可怖的洪水猛獸。即使在爛漫怒放的櫻花樹下漫步時,他那張老皮臉也陰沉沉地讓人驚駭,陳香梅的心在顫慄,卻更崇敬他,她認為他在無私地幫助中國,而她,卻沒心沒肝地詢問華盛頓的櫻花是日本人何年何月移栽過來的呢。她自疚,但分明是從霓霞般的櫻花中感受到華盛頓之春的。
她啜泣。陳納德慈愛地看著她:「你在這兒的回憶太多了,只要你願意,我們再飛來嘛。」他在中國有47個地區的業務,只要她願意,他將帶著她飛遍天涯海角。
急促的腳步聲。門像被狂風吹開。將軍歸來了!他微微俯下身,緊張地問道:「沒事吧?」霧氣和汗水浸潤著他皺紋縱橫的老皮臉。她搖搖頭,面對他的緊張她卻沉著放鬆了,她已經做過母親,知道還有會子,別動早了窠。
回到羊城,人間四月芳菲盡。
薄暮時分抵達東京,機場上又是一群群記者,出乎意料的是很多記者更對美國將軍的中國太大感興趣,他們圍住她提出有關婚事的種種詢問,有一位直言不諱:「你跟將軍婚後感到幸福么?」她快樂地反問:「你看呢?」麥克阿瑟將軍特派他的參謀來接陳納德夫婦,戰後,這位西點軍校高材生被杜魯門委託為駐日本聯合國總指揮,負責日本的https://read.99csw.com複原工作,他與陳納德倒意氣相投,堪稱深交。但飛機在東京機場停留不久,因而進城不成,陳納德很是遺憾,陳香梅呢,雖很想見見這位大將軍,但她更感遺憾的是。未能看到東京三月的櫻花!陳納德像是知道她的心事:「華盛頓的櫻花,比東京的還要美。」她將信將疑。到達阿拉斯加是深夜時分,漫天大雪,深谷中的狼嚎與住家的狗吠相呼應,駐阿拉斯加的總司令的室中四壁,掛滿了山羊頭野鹿角熊皮狼皮狐狸皮,可謂琳琅滿目,將軍對狩獵濃興不減,而香梅愛的是這寒帶野山的冰雪風景。翌日清晨到達哈明頓,正是大雪初晴日,地上積雪山上積雪與天上浮雲連成一片,太陽紅得耀目,香梅嘆道:好片紅裝素裹!到得安尼艾浦羅斯,便已入美國境界,海關是不準植物進口的,因此為了這株大理茶頗費唇舌,總算給將軍面子,特准大理茶進關。將軍將把它送給美國植物園,就像1945年夏他告別中國時收到的各類名貴禮品,他也全贈送給廠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一樣。
她並沒有注意老阿媽,只是吩咐道:「阿四,領老阿媽去你房間歇息。」她雙眼只注視最親愛的人,她要訴說別後的寂寞和擔心。陳納德卻只讓阿四離去,突然間爆發了陌生又熟悉的男人的聲音:「陳小姐——哦,陳太太——」她嚇了一跳,老阿媽已扯掉黑包頭巾——是綽號獨眼龍的原雲南省主席龍雲! 61歲的彝族漢子1914年畢業於昆明雲南陸軍講武學堂第4期,頗受唐繼堯重用;1927年他卻聯合胡若愚等倒唐,獨掌了雲南軍政大權;1931年任國民黨第四屆中央委員,后連任各屆;1935年春,任「剿匪」第2路軍司令;抗戰時,兼任軍事委員會委員長昆明行營主任等職;陳納德自1938年10月抵達昆明至1945年8月離開昆明,整整7年,陳納德將昆明視為第二故鄉,而跟龍雲、盧漢等也成了莫逆之交,龍雲對飛虎隊的無私的支持讓陳納德感動,繆雲台還特意為飛虎隊修建了一幢休養的別墅,以致陳納德感到中國人比美國人有人情味;在昆明送別陳納德的大會上,龍雲的發言催人淚下,讓人感到這一隻眼睛看不清楚的西南一霸眼力還是不錯的。後來龍雲逐漸支持反蔣民主運動,1945年10月,蔣介石免除了龍雲在雲南的所有職務,將這隻坐山虎調至南京掛了幾個虛職,實際上是被軟禁著。龍雲擔心蔣介石加害於他,這不是沒有可能的,無毒不丈夫,在政界軍界撕擄的男人誰不如此?陳納德救出了龍雲,他敢冒蔣介石之大不韙,是因為他了解龍雲。為朋友兩肋插刀,他敢。在陳納德身上,有著濃郁蒼涼的中國古代義士的俠風,不知是中國十年熏陶所致,還是他血液靈魂中積淀的祖先李將軍的氣質,本與中國古俠相通?那就是,錯,也錯個明明白白。
走出小院,對面胡蝶家的院門緊緊閉著,蝴蝶飛了?院牆外,4月薔薇爛漫開放如瀑流瀉,陽光中,兩隻彩色蝴蝶在花中翩翩飛舞。蝴蝶!陳香梅輕闔雙眼,蝴蝶有家么?她知道燕子有窩,麻雀有窠、蜜蜂有巢、螞蟻有穴,蝴蝶呢?方丹大概知道,因為她是大理蝴蝶泉邊長大的。可是,陳香梅的習慣,離去時只願悄悄離去,沒有驚動任何親友。
他們飛到北平。驅車進古都,陳香梅心頭一熱,滿衫清淚滋。華東「剿總」總司令傅作義宴請陳納德夫婦,在座的還有美駐北平領事和武官。男人們高談闊論,縱橫捭闔,文化名城固若金湯,陳香梅卻有幾分心不在焉,並非女人不關心國事,實在是北平的一草一木都在牽扯著她的心。她急切去到東總布衚衕,衚衕深深又寂寥,探出紅牆的香椿剛綻出嫩芽,還留著她童年七彩繽紛的夢么?她走進了孔德小學,物是人非,她最敬重的李潔吾老師仍無音訊。她在羅明揚家的院牆外徘徊,久久不敢叩響紅漆斑駁的大門。她害怕開門的陌生人用警惕的目光盯著她,一問搖頭三不知。日寇鐵蹄蹂躪了八年,古都事事物物無不烙刻著滄桑。暮色蒼茫,她該離去了,可她突然間鼓足勇氣推開了虛掩的大門,暮靄沉沉中一株棗樹和一棵柿樹仍是光禿禿灰濛濛,平添了小院的蒼老和蒼涼,只有住房的窗欞上貼著的大紅喜字跳出一縷喜色。是羅明揚家么?從灰撲撲的門洞里走出一個微傴著的男人,一襲灰布長衫蕭條地掛下來,他的右手拿著糨糊碗剪刀什麼的,左手卷著一捲紙,還有一隻竹架子——是風箏骨架!蝴蝶風箏!她的眼亮了,她的心在狂跳。他卻沒注意到她,眯縫著眼尋覓什麼,許是屋裡太暗,他又捨不得放下手中的活,就到小院來繼續做。
九年後的多雪的冬天,她一身縞素上了瑞士阿爾卑斯山,白雪皚皚,惟余莽莽,她流著淚寫下了悼念亡夫的詩:《雪》
陳納德依然故我。
深夜,陳香梅仍為此事耿耿於懷:「號稱自由平等的國度一樣有最不平等的現象!」陳納德撫著她的肩膀說:「你還太年輕,不了解事情的複雜性。是的,林肯為了解放黑奴不惜一戰,歷時4年打敗了南方的李將軍,宣布解放黑奴,但不等於黑人問題就解決了。歷史背景、道德水準,教育問題也不是一聲解放就能全抹平的。總之,你應該多看多聽多想,了解美國的歷史和現狀,而不要急於發議論,更不要與南方友人爭論黑人平等的問題,這會傷害感情的。」她不要聽,她一扭身給了他背脊:「我也是黃種人!你沒忘記吧?」他緊緊地摟著她,親吻著她的黑髮和光潔的後頸脖,不再說一個字。可是,她卻直冷到心裏!那堵冷硬粗糙的老牆,不只是在中國,美國同樣聳立著,不過用現代水泥塗抹著,可更見冷硬粗糙!她第一次與將軍有了阻隔,甚至以為他的靈魂深處也,積淀著種族歧視,只不過喜歡她這一個而已!她深感到民族的自尊受到傷害,哪怕只不過是不經意地碰了一下。將軍從此未作辯解。直到許多年以後,他撒手離開了人寰,悲慟中的她收到已退休的老州長安諾的信,方知當時陳納德呼聲極高,許多人擁戴他競選州長,但他堅拒了,因為他深知,他的中國妻子將會引起政敵的飛短流長。他是這樣呵護著他的年輕敏感的中國嬌妻,不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寧肯拋棄美國男人極看重並追慕的名利場!他飽經滄桑洞明世事,她卻少不更事任性得不知輕重!她追悔,可是誰來聽她的傾訴和懺悔呢?往事如煙,時光永不倒流。
他們離開了墓地,陳納德囑男僕再請個零工,將墓地周圍清掃乾淨。黃昏時,左鄰右舍的太太們來探訪,笑著要陳納德太太教她們炒幾個中國菜,和諧熱鬧間,門鈴響了,陳香梅走去開門,男僕進來說工作已完畢,請付給零工的工錢,零工是個頭髮麻白的老黑人,手握鍬把立在門外,陳香梅不覺動了憐老惜貧之心,請他進來,爾後付給了工錢。她沒有想到,這一舉止引起了太太們的激憤。金髮太太說:「黑人都該走後門,這個黑人太沒規矩了,竟從前門進來,他以為你好欺負呢。」香梅笑道:「是我請他進來的。」雀斑臉太太忙說:「這你就不懂了,我們南方和北方是不同的,不能這樣待黑人。」香梅正色道:「林肯不是早就解放了奴隸嗎?想不到你們今天還是這樣黑白分明。」碧眼太太說:「你不要誤會,我們並不是歧視有色人種,不過對黑人總該有些距離口巴。」所有的血都湧上了香梅的臉,有色人種?!是的,她就是黃種人,眼下插足在白人的天地里,她不無激動地說:「我倒聽說過羅斯福總統夫人埃莉諾的一些感人的故事呢。她曾孤身一人去參加一個黑人孩子的葬禮。1939年,她到伯明翰去幫助安排南方的人類福利會議,會場里甬道一邊坐著白人,一邊坐著黑人,她跟她的黑人助手瑪麗偏偏緊坐在一起。一個警察走過去對她說:夫人,您坐在黑人區里是破壞法律的行為。羅斯福夫人站了起來,她拿起椅子坐到隔開黑人與白人的甬道間。難道第一夫人的行為不感召著我們大家嗎?」美國太大們面面相覷,溫柔嫻淑的中國女人竟也會咄咄逼人?一旁的陳納德忙說:「太太們,該讓廚房火紅起來啦,我肚子可有點餓了。」他打破了僵局。
「湘人不倒,華廈不傾。」她記起了這句話。
沮喪的陳納德與陳香梅回到了廣州。他並不很清楚,中央情報局已或明或暗地盯上了民航空運大隊,是福是禍!?
他無法揩去淚水,仍僵僵立著告訴她這些年是怎麼走過來的,他的父親這些日子剛回老家去,他老人家一直惦著香梅全家……
他說:「我答應你,不過不是現在。今生今世。哦,不夠的話,來生來世。」
內戰給民航空運大隊增加了負擔和麻煩,但也給他們帶來發大財的機遇,只有他們敢而且能在硝煙戰火中穿越飛行,陳納德和老飛虎隊員們甚至嘆曰:「這真像舊日的時光!」這裏邊有他們愛冒險的天性,但更反映了他們的立場和感情全倒向國民黨,儘管陳納德一再聲明,民航空運大隊絕沒有參戰,沒有轟炸,沒有開火;他們運輸的也多是糧食、藥品和工業原料,當然,也有軍事補給。不論陳納德如何辯解,他的空運隊已經捲入並延長了內戰,這是確鑿無誤的客觀事實,他們在給行將潰敗的國民黨軍隊輸血,在給被圍困的城市輸氧。他們給被戰事隔絕了原料的天津、青島的棉織廠,運去了西安、濟南的棉紗原料,又帶出棉織成品;他們給被圍的瀋陽投擲麵粉、藥品、錢和補給,接出7000名科技人員和官員、傷員,忙得不亦樂乎。
陳納德不甘平庸。陳香梅剛滿月,陳納德就要她一塊作飛西南西北為時兩周的旅行,他說:「讓你飛遍世界各地,是我的心愿。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靜宜樂意地接受了照料小安娜的重任,還沒結婚的她聳聳肩:「誰叫我是大姨呀。」
但她滿足了。愛在愛中滿足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況且她已擁有了這一個夜晚,他奢侈地為她「放浪形骸」。

38

1948年9月12日,中共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命令林彪、羅榮桓指揮遼瀋戰役。東北解放軍迅速攻佔了錦州,截斷了國民黨軍向關內撤退的去路;接著被圍困在長春的國民黨軍一部分起義,一部分在鄭洞國率領下放下武器;瀋陽岌岌危乎哉,陳納德的空運大隊穿越炮火對圍城頻頻空投物資,直到10月29日,才放棄了在瀋陽的基地;11月2日,解放軍攻克瀋陽,解放營口。歷時52天的戰役中,范漢傑、盧·泉、廖耀湘、李濤、白鳳武、鄭庭笈等國民黨將領被俘,東北全境解放,解放軍增加到300萬人,國民黨軍隊下降為290萬人。遼瀋戰役為緊接著的淮海戰役、平津戰役中共產黨的決勝準備了條件。
陳納德在吉普車裡等她,他不驚擾她的尋夢。
「這個滿天飛的美國將軍啊,他最珍愛的是天空,而不是你。」
飛。飛。飛。
陳納德忙得團團轉。他與威勞爾在西北的蘭州建立了基地,並於5月下旬開通了蘭州與西寧的航行;在南邊,空運大隊將發軍餉用的銀元飛放重慶、衡陽等地;陳納德還買回一艘大型登陸艇,將它改裝戎飛機流動維修基地,這樣,再撤退時,就不必拆卸、包裝、再卸下;這不正是流亡的象徵么?以後不到一年工夫,即從廣州流到香港流到海南島流到台灣高雄!8月5日,美國國務院發表了長達1054頁的有關中國問題的白皮書,詳細羅列了中國國民黨以往數年內的每一個失敗以及美國不能再援助的種種理由,決非義正辭嚴,施主首先要維護施主的自身利益,這對本已惶惶然若喪家之犬的國民黨,無疑給了砸脊梁骨的一悶棍!同月,中國人民解放軍由西安分三路向蘭州民航空運隊機場挺進,大西北何能作國民黨固守的地盤?9月,陳納德被邀請出席參議院委員會作證,因為白皮書的發表在美國攪起了軒然大|波,反共的保守派惱怒抗議不已。這回,他帶上了懷孕已三個月的陳香梅,還有7個月的小安娜,小安娜可不是頭一回坐飛機,短途的已坐過多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