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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春殘夢斷 第十四章 天上人間

第二部 春殘夢斷

第十四章 天上人間

貴婦也著一襲白色短袖織錦旗袍,滾著極細的蔥綠色韭菜邊,襟上是蔥綠的琵琶扣,腳上是一雙白緞綉鳳軟底鞋;濃密的黑髮紋絲不亂,往後綰成一個大髮髻。她的雙手捧著一大束五顏六色的唐菖蒲,十指尖尖塗著艷紅的指甲油,右手無名指上戴著的蓮子大的鑽戒熠熠閃光。這就是61歲的宋美齡,肌膚仍白柏豐潤不見一絲皺紋。宋氏三姊妹儘管信仰、追求、稟性、脾氣等各有不同,但有一點相同,深受西方教育的她們在公眾面前的形象,都完全是典型的中國女人,旗袍成了她們永恆的行頭。
可是,再不服輸的老漢子,人生的戲劇就要謝幕了。他的臉,宛如電影放映畢銀幕上的耀眼的「完」字。
他生病後,更多的時間是在夢洛的家中度過。1955年9月,他們花費了三個月的時間,請人將科爾大街1000號的房子擴大了一倍,是作久遠的打算,誰知造化弄人,三年後連再進門的勇氣都沒有,因為留下了太多太多的回憶。這三個月,打建築師進門后,設計、議價,簽合同、開工、監工、驗收、付款以至掛窗帘、鋪地毯、買傢具、掛壁畫等等,一切的一切,事無巨細,全由香梅一人作主張羅,將軍只有一句話:「一切悉聽尊便。」忙得團團轉時,見他還在悠閑地讀報,也會惱他,莫非他要的是「男主外、女主內」的絕對傳統的中國妻子?但退一步想想,一切隨她,不也是愛么?況且,他絕不是不管夢洛的家,他的興趣和工夫花在花園和菜園裡。他答應她,讓一年四季都有花開著,他種植她喜愛的玫瑰、山茶、劍蘭和菊花。他在菜園裡種植辣椒、捲心菜、豌豆、甘藍、紅薯、甜瓜和卡渾甜瓜。他種的蕪菁長達一英尺,電視台將此當作新聞播出,一個農夫說:「這不是蕪菁,我種了四十年了!」將軍哈哈大笑,這是蕪菁,他是農民的兒子,他的血管里流淌著老陳納德的血液,待不再經營天上的事業,他將耕種土地,他會幹得很出色的。可是,命運之神不讓他大顯身手于土地。1958年3月,病重的他最後一次回到夢洛家中,他發著低燒,吃不下東西,但是他帶著香梅和兩個女兒侍弄花園菜地,直到細雨紛紛卜個不停才進屋。他在日記中寫道:「十時三十分開始挖掘劍蘭花壇,十一時三十分開始落雨。菜園內計有硬花甘藍、南美甘藍、洋蔥,可供食用。豌豆、芥菜、蘿!、、菠菜、甜菜與胡蘿蔔,有的即將或近期內即可采供食用。捲心菜也快成熟。花園有紫荊、碧玉木蘭、水仙、長壽花、風信子、紫羅蘭及三色紫羅蘭——全是為安娜栽植的。」這個對土地有著特殊感情的男子,他選擇的卻是天空的事業;但他給最親的人的愛,除了天空,還有土地,家園!
從今往後,她又是一個人行路。哦,不,還有他與她的骨肉——一對才八九歲的女兒,行路難。濕熱的淚水這才涌了出來,流到嘴角,分外咸澀。
14歲時香港醫院陪伴母親的一幕幕,與這間病房層層交疊。人生三大悲:幼年喪母、中年喪偶、晚年喪子。她已經遭受了一大悲痛,蒼天為什麼還要壓碾她?難道不嫌她的心沒有碾·粉?
她與蔣介石對陳納德,只怕也不全是利用,畢竟還有一份緣與友情吧。但是,也決非毫無芥蒂,兩航事件的結局各方都很不愉快。這樁官司拖至1952年7月28日,英國樞密院推翻了香港高等法院的判決,裁定停泊在啟德機場的73架飛機歸屬空運公司所有,香港警方隨即封鎖啟德機場,並進駐兩航公司,兩航員工與警方發生衝突,多人受傷,二百多人被捕。很快,美國一艘護航航空母艦「好望角號」即駛入香港港,並在九龍船塢停泊,只幾天工夫便用大吊車將所有的飛機吊上甲板運走了,顯然,這是中央情報局的作用。中國政府自然提出嚴重抗議,而台灣也並不興高采烈,立即催逼陳納德和威勞爾償還475萬美元的期票!民航空運公司則分辯空運隊和空運公司是兩回事,台灣寸步不讓,這糾結爭執一直到1954年7月,在葛柯倫的幫助和美國國務院的干預下,空運公司總算給廠台灣200萬美元清廠帳。陳納德牢騷滿腹。抱怨說這場官司花費廠他一生的大部分積蓄,可謂傾家蕩產。但他是否醒悟到自己在「多管閑事」?人家兩兄弟反目為仇,打得頭破血流,你一個外人火上添油這是幹啥呢?一家人終歸還是一家人呀,當然,他也算這家的一個女婿。也不知他是否懊悔這些年的折騰?中央情報局買下並控制了民航空運公司,雖不讓陳納德了解他們,但陳納德作為董事長還是參与了不少策劃。一方面是往來台北、東京、香港、曼谷等地的興興轟轟的商業運輸和客運,另一方面偷偷塗改機尾標誌進行各種秘密活動。1950年6月朝鮮戰爭爆發,美國政府又積極支持蔣介石,這類活動更有恃無恐了。空運公司的飛機出現在朝鮮戰場上空,運補給救傷員;飛行中緬邊界,給李彌殘部投擲彈藥補給;飛進中國大陸,散傳單、投無線電設備、空投間諜或接出間諜。1952年11月29日,空運公司一架C—47從漢城出發,飛到東北試圖接出一名特務,但地面上嚴陣以待,機上的兩名駕駛員當場被擊斃,兩名情報官唐奈和費克圖被俘,唐奈被判無期徒刑,費克圖被判20年有期徒刑。此事一直到1971年尼克鬆訪華時,中國政府又舊事重提,尼克鬆不得不為這不光彩的行徑認錯。空運公司的飛機還飛到越南上空,為法軍投擲彈藥和補給,300磅的「大地震」麥戈文被中共釋放后又投入了這類特殊飛行,結果在奠邊府上空機毀人亡……威勞爾終因跟中央情報局無法合作而離開了空運公司,陳納德也終於感到心力交瘁,他賣掉了股份只拿正常的薪酬,他常常領著全家飛往夢洛,是否有種種迷惘而又無法解脫的大寂寞呢?誰知道呢?他是這樣地不屈不撓,哪怕錯了他也不會悔過的!幸耶?不幸耶?但誠如他自己所說:「我雖然是個美國人,但我和中國發生了如此密切的關係,大家共患難,同生死,所以我也算是半個中國人。」
又是九點剛過,響起了急遽的叩門聲。夜間她住在將軍隔壁的房中。打開門,進來的是將軍病友的太太露芙和一個陌生的女人,同命相憐,她與露芙有時結伴購物和說說話,醫生已告知露芙要為丈夫準備後事了。此刻,露芙的眼中卻閃爍希望之光:「安娜,這是我表姐埃德娜,她會算命,她剛給我算過,說我丈夫還能活好長時間呢。你也算算吧。」她搖搖頭,可埃德娜已凝視著她:「你要算的默念於心中,別出聲,看著我。請抽一張牌。」她身不由己,這貌似普通的女人有一雙黑多白少的眼睛,逼視著你,像千年的深不可測的古井;一副撲克牌成扇形張開,遮擋著女人的臉的下半部。她像中了魔似地抽出一張:黑桃A。女人並不看牌,只定定地盯著她:「死。四天。」她不寒而慄,繼而憤慨不已,這女人在詛咒她最親的人么?女人卻只管說她的,一副牌在桌上作各種排列:「你丈夫去世后,你將生活在九_九_藏_書一個你原本不想去的城市。你住的地方與十字有關。你今後的生命中還有兩個男人,但是,你不會再婚……」她不要聽,可又止不住想聽,她給魔住了。她毛骨悚然。
可她做不到。
5月,他再進紐奧連的奧其勒醫院,他已經吐字艱難,但他仍竭盡全力說出:「中國的一切都美好,而我得到了中國最美好的東西,那就是你……無論有什麼事發生,我要你記住,我是十分愛你的,遠勝我曾愛過的任何女人……」她淚流滿面,她忘情地吻他,他沙啞地說:「不要流淚……不要流淚……」
陳納德的最後十年幾乎湮滅了他在八年抗戰中的爍爍光華、幾十年後,一位飛虎隊的老隊員來華旅遊,一頭白髮的他將抗戰的軍功章佩戴得胸前滿滿的,他行走在昆明的街衢,行走在重慶的斜坡路上,有好奇的娃娃相跟著,有時髦的青年投過驚異的目光,可很少有人知道這是飛虎隊的光榮的紀念!他的眼光茫然了。但也不必過於悲觀。人們還是記得飛虎隊,記得陳納德的。1984年6月,張愛萍將軍指出:「陳納德將軍為中國的抗日戰爭作出不可磨滅的貢獻。他是中美人民友誼的具體體現。這種友誼經歷了血與火的考驗,它是牢不可破的。」拂去歷史的塵埃,還原一個真實的陳納德。千秋功罪,自有公正評說。這是后話。
——WB·葉芝
在這之前,她曾跟隨將軍去到東京一星期。林語堂先生曾風趣地說過,人生若要愜意,應有一個日本太太、法國情人、中國廚師和英國式的房子。她不由得分外注意日本女人。可是,她發現日本女人無論臉孔如何漂亮,一雙玉腿卻全是羅圈形的!老天,她像是給女人的腿魔住了,也許她怎麼也改變不了作家觀察人的眼光?日本的皇宮就在市區中心,四面環水,岩壁陡峭,有種森森然的感覺,天皇和皇後過著怎樣的生活呢?是傀儡是擺設是象徵?日本 伯神社是軍魂的祭壇,凡是葬身異地的軍魂都要來此聚集,眷屬就在此追悼。神社的建築很簡潔樸實,但佔地很廣,廟裡不準外人入內,便有一種空曠的悲壯感。香煙裊裊,梵音悠悠中,陳香梅想到的是,那些在侵華戰爭中死去日軍,不管他們是自覺還是裹挾進了這場侵略戰爭中的,他們的雙手都沾滿了中國人的鮮血,他們都曾蹂躪過中國的山河,這樣的軍魂有何驕傲?!又怎能安寧無愧?!她的眼前浮出現的是香港圍城、內地流亡的一幕幕,圖景,人或許是健忘的,但有些事是想忘也忘不了的。
淚水濺落在信箋上!她不忍卒讀卻又止不住一遍遍讀著,剎那間,是心酸眼亮的澄清的了解:一個粗獷剛毅又細膩溫柔的男人,一個不屈不撓視死如歸又留戀生捨不得死的凡人。一切,總根于愛。
她卻無法驅散這個數字。
可她似乎從未想到過他會「完」!
1956年6月,一家四口回到夢洛。台北夢洛,他們都稱之為「回」。幾周后,他堅持舉家開汽車去加拿大旅行。他像是前世欠了她的情,今世非急急地還情不可。他們去到迷人的路伊司湖,他仍時不時地咳嗽,她憂心忡忡神不守舍。8月,全家回到夢洛,但她始終驅散不掉籠罩著的陰霾。
請千萬記住並教育我們的女兒們,懂得生命的真諦:有道德,誠實,忠貞,並以慈愛待人。生活簡樸,不要嫉妒別人,既能享受人間的舒適又能不以匱乏為憂。
飛行之外,他還帶著她與兩個寶貝作汽車旅行。地第一次回婆家時便深感當務之急是學駕汽車,當然,將軍是她的老師。她學什麼都是急性子。有次險些將車開到河裡去,但1955年夏全家美國西南西;化八省的汽車旅行,五千英里的行程。她與將軍「平分秋色」、獨擋一面。他們首先去到西部牛仔國甜水鄉,將軍的一個弟弟就是甜水鄉的市長。甜水鄉一派西部風情,到處都是數以百計的牛群,傈悍的牛仔騎馬耍槍,頭戴寬邊帽、身著緊身衣褲、腳蹬半高跟馬靴,脖上還系一條絲巾,好俠尚義中不乏瀟洒。美國西部與中國西部的占朴渾厚迥然不同,她更愛黃土高原的蒼涼。
太陽的冰冷的。美國是一個最現實、最沒有人情味的國度,民航公司這一幕,讓她初次嘗到滋味,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四天!
春去春來,她從夢中回到了現實。她帶著兩個女兒飛到台北,民航公司她有自己獨立的位置,雖然直到將軍去世后,她才清楚地知道將軍已沒;有了股份!
是夢斷又夢醒的時候了。
杜甫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她不敢說已讀過萬卷書,但可以驕傲地說,不知行了多少個萬里路!一年中有六個月在「雞聲茅店月」中度過,他帶著她,「晚隨殘月行,夕與新月宿」,飛遍了中國,飛遍了美國,還想飛遍世界。
陳納德已飛遍歐亞非洲,飛南美洲和蘇聯,是他的心愿。1953年9月9日,得公事訪問的機緣,繼母碧茜幫他們照看兩個孩子,於是開始了60天走馬燈的旅行生活,算是補了個「雙蜜月」。
驅車游貫通三州的黃石公園,火山、瀑布、溫泉,奇花異草,叫你目不暇接,大大小小的狗熊旁若無人地在路上優哉游哉,美華美麗又怕又歡喜,香梅這才跟孩子們樂成一團。遠眺高山頂上白茫茫一片,卻是厚厚的積雪;八月暑天,夜間非得圍爐方能品茗。凝眸金色的火苗,香梅又記起了中國西北的諺語:早穿皮襖午穿紗,懷抱火爐吃西瓜。這是無法根治的懷鄉症!年輕的美國哪有中國的名山勝水多?哪有名山勝水中的深厚的文化積淀?眼前已是異邦煙月,故園難尋,不覺悵惘不已。1956年夏,全家又驅車去加拿大旅行,這在將軍,已是勉為其難了。在陳香梅,風光旖旎的路伊司湖光便永恆地疊印著將軍憔悴的面容。
醫生在切片檢查中發現了癌細胞!但並沒有完全絕望,如果十二個月內他的肺部癌細胞不再出現,那麼,一切會好起來。
雪白的牆壁,雪白的暗花窗幔,雪白的茶几,雪白的碎紋釉瓶里插著一大捧雪白的珍珠梅,雪白的床單與雪白的枕套間是一張瘦削蒼白的臉!

42

最初的徵兆是1955年冬獵狗喬的死亡。
最親愛的小東西:
1957年聖誕節,像過去了的七個聖誕節一樣,他們回到台北過;像結婚後第一個聖誕日定下來的不成文的規定那樣,照常工作。民航總公司坐落在台北繁華的商業區大稻埕,離他們居住的武昌新村12號約十分鐘的汽車路程。碩大的寫字檯上,各類文件堆積如山,他伏案疾書,忘卻了一切。是生命的晚鍾已敲響,他得快!否則來不及了。是生命仍在希望中,工作著就是輝煌。她來催他歸家,他的側影烙進她的視野,她驚訝地發現:他並沒有變!凝神的眸子,堅毅的鼻樑,倔強的向前翹起的下巴,刀刻般的冷峻的皺紋。他仍是驕傲的蒼鷹,志在千里的老馬,他不會死!然而,他冷靜地告訴她,離台前他要舉行記九*九*藏*書者招待會,將他的病情公佈於眾!他順從了死亡?!她淚如泉湧,他的雙臂仍有力地攏住她說:「小東西,還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不要流淚!」哦,這能做到嗎?她伏在他的胸膛上放聲大哭,陷在悲慟與絕望中的女人,除了眼淚,還能有什麼?
還有四天。
奧克斯納博士沉痛又困惑地對她說:「我真沒想到,他會去得這麼快。」
然而,他已經咳嗽咯血,住進了紐奧連的奧其勒醫院;繼而飛赴華盛頓的華德里醫院接受一百萬伏特的X光治療,他骨瘦如柴,高高突出的顴骨上是紅熱的斑點,他的艱難的咳嗽聲和沙啞的聲音像破碎的瓷片在一寸十割破她的心房!他仍舊工作,忘不了民航公司;他留下了千萬句話的錄音,他放心不下她與女兒們。
這是1958年7月24日!他仍頑強地活著。主治醫師奧斯納驚嘆了:「他是超人。他是這樣地沉靜平穩,至少還能維持三個月到六個月。」因為他已超越了醫學鑒定的6個月的最終死亡期。
1958年元月,他們飛往美國。舊金山機場記者群喧囂熱鬧,他們涉及一個觸目驚心的話題:將軍之死!他卻從容笑答,咬著那隻古老的空煙斗,他與麥克阿瑟說出同樣的話:老兵不死!
將軍飛赴華盛頓,不過是到陸軍總醫院做每年例行的體格總檢查。8月25日晚9點,電話鈴聲驟響,並不太晚,但她拿起話筒的手哆嗦得厲害。一個陌生的男人的聲音:「陳納德夫人么,我是海頓將軍,華德里陸軍醫院院長——」她的手痙攣了,她緊倚著牆壁才能不癱倒,恐怖感已擊倒了她!將軍在左肺上半發現了一個小腫瘤!將軍的朗聲大笑震疼了她的耳膜:「小東西,別神經過敏,我很好,一切很好。明天動個小手術。哦,孩子們還沒睡吧,讓我向我的兩個女兒說聲晚安——」他沒有一絲慌亂不安,彷彿不過是剜去一個小癤子而已。
他去了!她這才醒悟過來,她渾身顫抖,她撲向他,一遍遍喊著他:「克萊爾——克萊爾——」她不相信他會離她而支她不能沒有他!
沒有了大樹,如何遮擋風雨烈日?沒有了將軍,她的生命中怎麼再會有春天?
她不要他離開人世間!
被稱為世界中點的巴拿馬,四通八達、遊客雲集。夜間,沿著巴拿馬海灣的燈光,像是鑲嵌在紫色光暈的海面與繁華的都市間的一串珍珠。遙想當年,外祖父和三姨父先後在此當過公使,而她的父母就在古巴哈瓦那舉行的婚禮,而今,往事如夢如煙!她怎能不想起過去的家?
要謙和。對你選定的職業一定要全力以赴,愛你和我們的女兒……
她信嗎?
誰都要「完」。
昨夜的不速之客——女相士埃德娜的預言粉碎了醫師的判斷,她也聽見了死神的腳步,莫非誰都得順從死亡?
酷夏八月,她不寒而慄。
她走向熟悉的辦公樓,走向熟悉的辦公室,陡然發覺,一切已變得陌生!她的辦公桌已搬到一間狹小陰暗的房間,與人共用。新的老闆如此膽大妄為欺負公司創辦人的遺孀!而她。從公司創辦時起,就投入月刊的編輯和公共關係部的工作中,將軍說:「你學航空這行,該從下層做起。」他不曾給她一個副總經理什麼的,她也始終沒想過要在航空公司爭天霸地,他們都不是那種人,可是,遭受的是明白無誤的傷害!中國職員向她投以同情目光,甚至有壓低嗓門的憤憤不平聲,可她不要聽也不要看,不該說同情是廉價的,可被同情的終歸是弱者!她默默地走了出來。
下午的醫院,沒有查病房的忙碌,便顯得格外靜謐,她緊張地推開虛掩的房門——虛驚一場。
有兩個家:一個在台北,一個在夢洛。
14歲的少女眼睜睜看著心中最美麗最善良的女人一寸寸死去,一朵從青枝綠葉中拗下來的花,活生生地枯萎掉!
她的臉頰像燃著了火,她的雙眼像燃著了火,周身的血還是熱的,全湧上了臉和眼點著了。人怕傷心,樹怕剝皮。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她不能喪失自信和名譽。自信在自己心中,名譽卻在他人的心中。她能做到嗎?陳香梅——陳納德夫人。
在這之後,她跟隨將軍飛到漢城,又驅車前往板門店。正是1955年元月雪后,寒風冷冽,冰雪未融,但是,漢城美艷的菊花卻山燦然開放,自然界的景觀該給人們怎樣的昭示呢?怎麼說和千的春天總是人們嚮往的呀。
四天!
「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
她何嘗不希望如此!她不能沒有他!可是,她深深地知道,他忍受著怎樣的痛苦。這條硬漢!
他戰勝了死亡。
上帝、菩薩、蒼天總愛跟善良的人開玩笑!1957年9月,陳納德手術后的第13個月,檢查出他的肺腔又發現了一塊小斑點!11月的一個雪天下午,她陪著他去波士頓著名的拉希醫院作精密複查,被冷酷地告知:他只有三個月可活!即便他有非凡的毅力,最多也只能活六個月!
不要流淚。

41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她無法忘懷故國故園!懷鄉情結難解!
第二天,即1958年7月25日,華盛頓白宮打來電話,艾森豪威爾總統提請國會晉陞陳納德為中將已獲通過,陳納德終於晉陞為三顆星的中將,但是,已經遲了整整十年!這還是在葛柯倫、艾爾索普和一些空軍將領及路易斯安那州的議員的不懈努力下才取得的。而陳納德既不欣喜若狂,更無受寵若驚之感,他平靜且平淡,富貴於我若浮雲。這世界沒有我春天照樣會來到。兩天後,他離開了人世。艾森豪威爾前來弔唁時說:「我與陳納德將軍在第二次大戰時雖在不同的戰場作戰,但我對他的成就、他的品德無時不表示景仰。」參謀總長在唁電中稱:「陳納德是美國空軍領袖,是美國青年的好表率。」英國蒙巴頓元帥的唁電中不無嘆惜地指出:「陳納德將軍的事功與偉業一直沒有得到應得的獎賞。」陳納德的一生有是有非,但是,他的天下畢竟是打出來的,不那麼容易被歲月磨蝕掉。
眼下宋美齡是專程從台北一飛來看他,他吃力地想說出什麼,但發音已經艱難了。
「上帝樂園」則山水秀麗、溫泉處處,全是天工神斧,沒有一絲人工修飾的痕迹,艾森豪威爾總統休假的小白宮亦在此處,莫非上帝也是嫌貧愛富者?相形之下,一路經過的零散的印第安人的村落,起居與文化更顯落後。紅種人仍有自己的酋長,逢年過節仍會穿上傳統的服飾載歌鼓舞。遙想當年他們的祖先曾與白人作過無數次殊死的拚搏,眼卜卻只在路邊擺攤賣手工藝品,那勇猛雄風似消失殆盡了。白人中也仃為數不少的窮人,口中嚼著煙草,腳上一雙沾滿泥土的工作靴,平生足跡不出方圓百里,辛勞于窮鄉僻壤!摩門教的發祥地鹽湖城中,教徒們仍偷偷地實行一夫四妻的老規矩,儘管政府已三令五申這是違法的,查到就要逮捕。香梅想,美國也並非處處是天堂,種族歧視、貧富懸殊仍是嚴重的社會問題。
五個月後,他歸於泥土。她重返read.99csw.com夢洛的家,滿園的花卉瘋狂般地怒放著,夕陽如火如血。她暈眩了,她窒息了,她沒有勇氣推開屋門,她逃也似地離開了他們曾經擁有的家。
並不懂事的美華美麗卻硬是她堅強地走下去的精神支柱。
將軍的聲音撞擊著她的耳膜、她的心。
電影放映完后,金慶進入高潮,空軍委員會以五十年美國空軍為背景,選出了20位劃時代的空軍代表人物。年逾八十仍健步如飛的美國第一位空軍飛行員蘭吾、剛畢業的空軍少尉法利、女飛行家戈琴、第一位環球飛行家納遜、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洲戰場空軍代表人物通納、亞洲戰場代表人物陳納德等都獲此榮耀。元老蘭吾為最年少的法利佩戴飛行證章時說:「我的一生皆為航空,其中有是有不是,但我毫無遺憾,希望你活到八十多歲時也與我有同感。」陳納德將她的手攥得鐵緊,她知道,他心潮起伏。當陳納德與蘭吾出場時,三千人突地起立致敬,她止不住熱淚滾滾,她覺得將軍一生的事業,在這一瞬間得到了報償。
翌日,她趕到醫院。護士們用輪椅鈄他推向手術室,她俯身吻他,淚流滿面;他說:「沒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粲然笑著,縱橫交錯的皺紋像九月盛開的菊花。她寬下心來,他是她永恆的依靠!
卻只有追思,絕無追悔。

40

她應該想到,病魔糾纏,死神召喚他,前後已經三年了。
8月,他們還出席了在加州奧哈伊召開的美國志願隊大會。這一年,從天南海;比趕來看「老漢子」的「孩子們」比任何一年都多得多!孩子們!他愛他們。1941年7月他在美國組織了志願隊,經過緬甸東瓜艱苦的訓練,珍珠港事件后在昆明、仰光空戰,打出了「飛虎隊」英名;1942年7月志願隊解散,編入美國第23戰鬥機大隊,即駐中國空軍特遣隊,勸;戰果累累,保持「飛虎」美名;1943年3月又解散,成立第14航空大隊,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飛虎」威名不衰。鐵打的軍營流水的兵!可老漢子忘不了一撥一撥的孩子們,孩子們更始終敬愛老漢子。在回憶的歌聲和交談中,他喝了一點點酒,他說:「死而無憾。」她挽緊了他的手臂,不,她不要他就此打上句號!
愛得太深便難以自拔。
8月1日,華盛頓舉行美國空軍成立五十年金慶,人山人海,盛況空前。陳納德被選為美國空軍十大領袖之一,夫婦應邀出席。正在歐洲旅行的他們即從西班牙的馬德里飛行20餘小時抵達華盛頓。三千人參加的祝壽午:宴在希爾頓公園大旅店的餐廳中進行,五十大壽的生日蛋糕由美參謀總長泰寧在掌聲中切開后,空軍委員會便放映《美國空軍五十年》的歷史電影,由啟蒙時代直到1957年1月以45小時16分環球一周的新紀元為止。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飛虎隊的飛機:庄簡陋的中國機場上:緊張地升火待發,在世界屋脊的駝峰的雲遮霧幛中穿行,這些鏡頭一一重現時,鴉雀無聲的觀眾突地爆發出排山倒海的掌聲。陳納德的眼睛濡濕了,對於三他,飛行生涯1927—1957,三十年的辛苦路,幾多榮耀,幾多蒼涼!不要說歷史如夢如煙,白雲會作證。
微風輕拂著白喬其紗窗幔,室內飄蕩著茉莉花的清香。一隻鍾嘀嗒嘀嗒嘀嗒走著,指示著三點。將軍像是還沒醒來,安詳地躺著。她放下心來,躡手躡腳走向床前。他睜開了雙眼,他本就沒睡著,還是太熟悉她的氣息?她說:「親愛的,我回來了。」他的目光霎時異樣地光亮,他突然坐了起來,熱烈地伸出雙手,她幾乎撲過去握住他的雙手時,他喊出了清晰的話語:「親愛的,讓我們說再見吧——」大口大口的鮮血涌了出來,她的思維凝固了!奧克斯納博士和五六個醫生護士急急地跑進來搶救,可是,他的生命已經打上了句號。到處是一攤攤鮮艷奪目的血和無數猩紅的血點子,像是一團團火在噼里剝落燃燒著,生命,就是燃燒!
第三天,在相對平靜中度過。每天陳香梅都能收到許多的來自世界各地的慰問信,有熟悉的朋友,更有素昧不是生的陌生人。人未死而世人已知,難能可貴。陳納德最關心的是飛虎隊的「孩子們」的近況,陳香梅總是先挑出「孩子們」的信讀給他聽,讀著讀著,她會哽咽出不了聲,將軍的枯瘦的大手便握住子她的手,她知道,他在說:「不要流淚。」她給飛虎隊協會的朋友們寫信,她相信大夫們一致公認的硬漢陳納德會勇敢地戰勝病魔,8月將在舊金山舉行的飛虎年會上相聚。她的筆在信箋上滯住了,硬漢的8月在哪裡?
墨西哥京城讓香梅耳目一新。西班牙式的中古建築與現代摩天大樓相間,勇猛的一鬥牛士和嫵媚萬千的墨西哥女人叫她嘆一聲:好男好女。但對墨西哥的吃,卻不敢恭維。鹹肉香菜湯,油多菜少;燴飯中有椰子香蕉,簡直大倒胃口;主食麥餅,是玉米粒做的,拌著辣椒和蔥末吃,實在難以下咽。她想,吃,還是在中國!
這是一條通人性的忠實的小獵犬,他在昆明時戰友送的小禮物。跟隨將軍十三年了。它帶著轟炸與戰火的最初記憶,帶著上海之戀的甜美與焦躁,帶著廣州、香港、台北、夢洛或短暫或久長的家的溫馨,帶著野山湖灣打獵垂釣的氣息,跟隨將軍飛越長江黃河尼甸河密西西紫河飛越重洋,稱得上是世界上飛得最多最頻繁里程最長的狗。它小巧玲瓏聰明勇敢,它就是生命力的感嘆號,他們幾乎忘了它也會老也會死!冬季,他們去美國,喬有點懶懶的,他們第一次將它留在台北的家裡。當得知它病重急急返回時,喬已靜靜地向在後花園的聖誕花旁,每年聖誕,蔣夫人都要送給他們兩棵聖誕花,他們總是把聖誕花栽在後花園裡,幾年下來,高與人齊,聖誕開花,冬的祝福。將軍奔過去,一條腿跪蹲在泥土上,手顫抖著撫摸喬,軀體軟軟的並未僵硬,睜開的眼卻凝然不動,眼塘子還濕濕的像是窩著一汪淚。它死了!淚水閃爍在將軍的眼中,他咬著牙,不讓它落下,可她嗚咽一聲「喬——」將軍的淚大滴滾下。她驚駭了,這是她平生第一次看見他落淚!
他們將喬葬在淡水河旁的小山上。在台北的日子里,他們常在淡水河畔小山石徑上散步,喬在他們前前後後調皮地奔跑,淘氣時做幾個當年艾爾索普教的把戲,將軍會樂呵呵地說:「聰明的小流氓!」它是他心情的寒暑表,是他寂寞心田的慰藉所在。
「上校,不要說話。」她那地道的美國南方腔的英語依然溫柔,那稱呼也是從第一次見面后就再未改過,是一種默契,信賴如初。「這次,由我說。」不無幽默輕鬆,這也是一個智慧的女人。
第一天午後的斜陽中,一位氣度軒昂的貴婦輕輕走進了病室,將軍與香梅的眼睛都為之一亮。香梅急上前,未語淚先流!
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
3月,他神奇地走出醫院,回到了夢洛的家,與他最深愛最捨不得最放心不下的人共度了最後的時光。他戰勝了3https://read.99csw.com個月的死亡通知書。
不要說:「少伴老,難到老」,不要嘆11年的夫妻歲月太短暫,將軍給予她的愛,給予她的天空和家園,怕是別的女人縱有幾輩子也無法擁有的,而她,33歲就已經擁有過。她絲毫不想炫耀於世人,但她的心分明是滿足的。
1957年6月,將軍抱病率全家去歐洲旅行,他是這樣地執拗、不顧一切,彷彿要將生命作最後一次盡情燃燒。「親愛的,現在就去。我不想等待。」他的深棕色的眸子里有著行將熄滅的爐火般的燦爛與溫柔,她的心灼痛了。霧靄沉沉的倫敦、無限風光的巴黎、葡萄牙的里斯本、西班牙的馬德里,留下的不會是將軍最後的足跡?她的思維一片空白,唯有馬德里的鬥牛,驚駭得她毛骨悚然。不要!生命不要遭受這樣的摧殘,讓生命在寧靜與和諧中度過吧,也許這是女人與男人人生觀的分野處。但是再強悍的男人生命也有盡頭,將軍終究無力滿足她在檀香山之夜許下的心愿。
她慶幸。她相信奇迹已在將軍身上出現。他的信念是:「認識你的敵人。」他了無畏懼地面對任何敵人,戰勝它,所向披靡。他是一條硬漢。
月亮會是火熱的么?是宋美齡在耳邊輕輕說:「請記住,你在台北有家。」是嗎?可別忘了,中國有句俗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何況,他們自顧不暇,安及他人?
她回到他的病室等待。白色的枕套上放著一隻白色的信封:「安娜」。她撲了過去,她拌拌索抽出信箋——這是遺囑?!
「天上人間何處去,舊歡新夢覺來時。」
薩爾瓦多的富庶與尼加拉瓜的骯髒懶惰郡給她留下了較深的印象。但最難忘懷的是哥斯大黎加京城聖若塞的雨夜,將軍謝絕了一切應酬,擁著她去到一家小型的夜總會。屋裡燭光搖曳;窗外,微雨紛飛。樂隊正演奏著墨西哥的情歌:「不要哭吧,墨西加利的玫瑰。」男男女女翩翩起舞,此地以佳麗如雲聞名於世,可將軍只是一動不動擁著她,「你是我心中唯一的佳麗。」他如醉如痴。
此時此刻如若有神力,陳香梅渴求的倒是「度日如年」!一日長於一年,是她的祈禱。然而,文明的時鐘嘀嗒嘀嗒走得好響,倒是她一天老一十年。
離了甜水鄉向新墨西哥駛去,只見茫茫砂石,日出日落,遠遠傳來土人擊鼓伴歌聲。她陡生「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廠」的悲涼感,又不覺浮想起「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這明妃出塞的荒涼圖景。她怎麼也割不斷與中國的臍帶!新墨西哥是一個貧瘠的省份,香梅的父親曾出任過此地的總領事,那正是她母親去世前後,那已結了疤的情感的創傷又被不輕不重地戳破了。可向准傾訴呢?夜宿汽車旅店,朦朧間被將軍輕輕推醒,兩人披衣出屋,只見皓月當空,滿地淡黃月,她依偎著他,他摟緊她,不用再說一個字,「但願人長久,干里共嬋娟」,美國將軍也是一樣的情懷一樣的月!將軍留給她太多的美好的夜的記憶。
四天!
花開花落,又是一年春時,她忽然明白從不喜看電影的將軍,為什麼會突然痴迷《春殘夢斷》!也許,僅僅只是為了片名!
她沒有呼天搶地哭嚎,她請求讓她再單獨和他待一會兒。她跪在他的身邊,握著他的尚有餘溫仍舊柔軟的大手,可是,他已無力與她緊緊相握!
盛夏7月,她卻不寒而慄。置身冰窟,立在雪原。春也迢迢,夢也屑屑,綠葉與溫馨流逝了。也消瘦了許多的她,偏偏也著一襲乳白蟬翼紗短袖旗袍,襟上別一圈白玉般的茉莉花,因為他最喜歡她穿這一身。可是,象徵神聖、純潔和安詳的白色,原來也漫連著最安詳的長眠和神聖的悲慟!
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的痛苦的皺紋……
中國人常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33歲的少婦眼睜睜地看著心中最剛毅倔強的男人一寸寸死去,一株鬱郁蒼的大樹,卻被烈火燃燒著炙烤著,只剩下焦墨的軀幹,只等著有一天轟然倒下。
她33歲。無路可走的祖父也是33歲劃上了句號。
他們回到了家園。
33歲就成了新寡的她,心在泣血。
衰老的硬漢說不出話,抑或無話可說?回顧67年的人生路,滿目滄桑,何處不蒼涼!他剛強勇猛,但並不兇狠惡毒;他倔強孤僻,但決不陰險奸詐;他有智有謀,但卻不用於玩權術。在這個西方將軍的身上,似乎更具有中國古代壯士的俠義之風。他疾惡如仇,是反法西斯的英勇無畏的戰士。士為知己者死,他對蔣介石夫婦可說忠誠無二,無論他們處於怎樣的境況中。他最後十年的錯誤抉擇,離不開這種「感情用事」。當然,他的信仰是反共產主義的,這使他一錯再錯,無法不錯。而這種「感情用事」,也反映在他對薛岳、龍雲等的態度上,他了解他們,就願為他們兩肋插刀,並不顧忌蔣介石的恩怨。他對共產黨的看法,抗戰時曾坦誠地感謝過新四軍對飛虎隊的救助,但後來愈來愈仇恨,是否跟他再也無緣與共產黨人,尤其是與領袖人物接觸有關?他不了解共產黨人,也無緣建立感情。如若換個視角探討他的空中戰略戰術,其實與中國共產黨當年的游擊戰術很有異曲同工之妙。事實上,他硬是被西點軍校學院派斥之為「游擊戰術」。生命是種緣啊。他跟史迪威有緣頻頻接觸,卻無緣深交成友,其實他們的個性中有著極其相同的一點:不屈不撓。這支撐著他們整個人生。史迪威去世后,他的日記被發表,他與陳納德的尖銳的矛盾等於又一次亮出,陳納德如何能服輸?他的一支筆曾讓羅斯福對他刮目相看,他的筆端怕也會宣洩著他的偏激。這兩個與中國有不解之緣的美國將軍呵。
她不寒而慄。她雙手冰涼、汗浸浸的,她止不住用雙手捂住臉頰,她突然發現——她沒有流淚!
初到台北,給她的印象是安靜與簡樸。據說台北最初名叫大加蚋,又叫艋·、莽甲、莽葛、文甲,她聽來像研究甲骨文般古奧。這裏原是一片沼澤密林,鄭成功驅逐荷蘭殖民者后,於1了08年從福建移民到此建立村莊,很快成為繁榮的市鎮。她的祖籍也是福建。他們的家在武昌新村12號,前庭後院,中間一幢兩層樓的青磚房,仍舊是中國風味。靜宜已嫁給了留美博士生李佑厚醫生,兩人都供職於民航公司,因香梅一家常飛來飛去,靜宜一家也就住在這裏,彼此好有個照顧。左右的鄰居是閻錫山和美國駐台海軍司令查理·柯克,後面住的是蔣緯國、中央銀行總裁徐柏園、交通部長林金生、原杭州市長周象賢等,抗戰時的老友王叔銘、薛岳、黃仁霖、何應欽、周至柔等仍會來串串門,陳誠夫婦也常見見面,交往最多的還是喬治叔叔葉公超,應了俗話:衣服是新的好,朋友是舊的好。興趣來時,就在家中打打橋牌,並不寂寞,卻也無熱鬧,畢竟是「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讓這個家充滿生氣的是美華美麗,曾為美華患台灣熱而幾天幾夜沒闔眼,曾為美麗淘氣摔了跤而嚇得魂飛魄散,瑣瑣屑屑的操勞擔心中,幸福和期望也隨之而生,只見這對小不點一天不同一天長高九九藏書長大,只覺剛呀呀學語不多時怎麼就嘰嘰呱呱,才曉得生命是一首什麼也擋不住的歌!家中傭人,除了司機老汪因家眷不願出來而沒跟著他們外,全都是老的。廚子老王一口雲南腔常倚老賣老話說當年,會上海話又會廣東話的阿四以兩千金的喂牛奶的奶媽自居,常跟老王唇槍舌劍沒完沒了,不過雙方都將火候掌握得很好,適可而止,只給這個家乎添了幾分火旺和綿長的記憶而已。有一天真光女中的陳鳴一老師上門來找事做,原來陳鳴一一有獨身與老母相依為命,而今母親已去世,舉目無親的她很有身世飄零之感。香梅見老師有難處,雖然這位老師學術平平,但香梅還是留她住下,以後就請她做了管家,她很喜歡美華美麗,也就兼做了她們的家庭教師。香梅覺得,這是個小家,又是個大家。她喜歡。她不喜歡的是台北的天氣,炎熱和寒冷之外是陰濕,雨季霏霏,連著二三十天,簡直要讓人的心都發霉了,這種天氣對將軍的慢性支氣管炎是很不利的,將軍的咳嗽也愈來愈厲害,她常抱怨台北的天氣,但是,將軍從來不抱怨一個字。其實,他有機緣去美國民航部門工作,但他不動窩,當然,是為了香梅。他太了解她,如果將她從中國的土地上連根拔起移植到美國,她怕是受不了的!他只是常常去到台南打獵,因為民航公司的大修理廠設在那。他喜歡一望無際的蒼綠茂密的甘蔗林,喜歡樹木參天的野山和靜幽幽的河灣,他依舊眼明手快,百發百中,但是,他不再像昆明時那樣勇猛果敢,他常常猶豫,尤其是見著大野兔帶著小野兔逃竄什麼的,他便心慈手軟,有時,一天也不發一槍!是小獵物的凄惶撥動了老年再得兩嬌女的父親的心弦?是歲月催人老也積淀著神聖的慈悲感?誰說歲月不會改變人呢?
不要流淚。
第四天,是星期天。陳納德分外神清氣爽,醫生同意他會見客人。民航公司的副董事長道爾專程從華盛頓飛來看望了他,將軍的女秘書多琳前來請他處理了一些書信文件,她前前後後在他身邊工作已十幾年了。將軍的長大成人的子女們都來探望他,他的眼中流淌出罕見的滿足與閑適。陳香梅去到天主教堂望彌撒,她跪在蒲團上默默祈禱,三分僥倖七分絕望!該完的事他都完了,生命莫非真的該打上句號了?!她回到醫院時,將軍的老友諾伊夫婦正在探望陳納德,香梅隱約知道,將軍已託付諾伊和葛柯倫日後照顧她和女兒們。誰說:「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分明是「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熱心的諾伊夫婦執意邀香梅一塊出去吃中飯,他們看小香梅實在是太憔悴了。香梅不想去,陳納德慈祥地看著她,沙啞地說:「你去吧,散散心。」她只有從命。星期天的法國菜館,熱鬧似過節,可是她失魂落魄,無心品嘗一道道名菜,她只是下意識地吸吮著薄荷冷飲,冷到了心裏,而額上卻沁出密密集集的汗珠!她顧不及禮貌周到了,她衝動地站了起來:「對不起,我想我該回醫院了。」她的臉色蒼白得嚇人,諾伊老人不放心地將她送上車:「你沒事吧?」她沒事,可她擔心病床上的他。
抵達哥倫比亞的首都波哥大時,正值連天苦雨,早晚冷得像是冬天。哥倫比亞以產綠寶石和蝴蝶蘭著名,她關注的是美麗的名貴的蝴蝶蘭,她總也忘不了4年前檀香山的蘭花之夜!久雨初歇時,她們在於佑任的公子于望德夫婦的陪同中,一同乘纜車上高山去大聖堂朝拜。山上煙霧瀰漫,千年古木,影影綽綽,有石階小徑通向大聖堂,這是耶穌被釘十字架前的一段歷程,天主教徒稱為十二苦路。凡上聖堂的人,皆沿十二苦路誦拜至聖堂。身為天主教告訴 她,此時此刻卻有點神情恍惚,她在想,少時做夢也不曾夢到離開自己的家到這麼遙遠的地方,可這些日子卻分明在以火山著稱的國度里打磨磨圈!命運之神驅趕著你,誰知是遠還是近?
61歲的貴婦帶來了絢爛和熱鬧,倏忽間,陳納德憶起了二十年前的夏天在上海舊城區的第一次見面!他稱她是他的「女王」。這個貶多褒少的女縱有千般的不同,但陳納德始終看到的是她人生的美好閃光點!他與她佇立南京機場迎接夜襲日軍歸來的中國空軍,可是因為技術不過硬,連著4架飛機在她面前墜毀,她開心的歡笑變成了聲淚俱下:「怎麼辦啊!怎麼辦啊1」她挽著他與史迪威的手臂,孩子氣地說:「這下可好啦,我們有力量啦。」她去到華盛頓為中國抗日募捐,在第一夫人埃利諾于白宮舉行的茶會上,埃利諾告訴她這沏茶的中國茶葉保存有一百多年了,她竟盲率地說:「在我們中國,這種茶葉只配作藥材……」點點滴滴絲絲縷縷,即使她是一個權欲熏心的女人,在他眼裡也還是有魅力的愛權的女人。陳香梅感受到的則是她的人情味,他做了小安娜和小雪狄雅的教母,蔣介石給兩個女孩取了中國名字,並各送一枚圖章,大的叫美華,小的叫美麗,這都是傳統中國女孩的名字,但也有美中情在裡邊。每年兩個女孩的生日時,教母都要送來小禮物。陳納德病後,他們夫婦更是關懷備至,蔣介石還託人介紹了中藥偏方。
我毫不懷疑,明天手術后,我仍會活著,同你和我們摯愛的女兒們繼生活很多年。但是正如你所知,一切事都掌握在上帝手中,誰也不知他將於何時被召返他所由來之處。
如若萬一我不能再見你們並與你們同在,我要你們知道並記住,在精神上我將永遠過伴隨著你和女兒們。我愛你和她們,愛得太深太深,我相信,愛的永恆超越死亡。
萬山群繞的瓜地馬拉,青綠香蕉的果園很是誘人,街衢上常碾過馬車車輪,伴以叮噹作響的鈴聲,恍惚間,她憶起了北平和昆明的日月。
冬去春來,他咳嗽得厲害,常常低燒,總以為是台北陰雨連綿的春季誘發慢性支氣管炎這老毛病。他抽煙抽得更厲害,駱駝牌香煙一支接著一支。她看著他蒼白的臉色焦慮地說:「親愛的,少抽點,你咳得太厲害了。」他一笑:「親愛的,我總是這樣咳。不咳嗽不抽煙,我大概不知該做什麼了。」她不覺得詼諧,她窺見他心田的悲涼,雖然他仍在不停地工作,但他不如意!她催迫他去夢洛休養一段時間。
是的,他的肌肉已被無形的殺手剔盡,他的濃密的黑髮已變得像收割后的原野,只剩下稀薄的麻白短髮,衰老和死亡烙刻在臉上。他睡著,了每隔一小時就注射止痛藥,可是他從不流露出痛苦,只是那原本就縱橫交錯的皺紋,深得如同刀刻進了骨髓里,蒼涼得如同西北荒原上山洪沖刷出的條條溝壑,他仍舊不屈不撓不服輸。
她每天每天祈禱,他鎮定自若,很快像常人一樣工作生活,他聽話地戒掉了煙,只把一隻老式煙斗叼在牙間,這讓她在迷茫問,總覺得他成了個歷史人物!他聽話地每月作定期檢查,每月每月,她得到了12張平安的報告單!她到教堂虔誠地跪拜,她去寺廟虔誠地燒香許願,夜深入靜時她在後花園寂寂跪下。禱告上蒼,願以她自己的生命換來將軍生命的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