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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梅香四海 第十五章 華盛頓不相信眼淚

第三部 梅香四海

第十五章 華盛頓不相信眼淚

可是,就更深一層意義而言,我們是無從奉獻這片土地的——無從使它成為聖地——也不可能把它變為人們景仰之所。那些在這裏戰鬥的勇士,活著的和死去的,已使這塊土地神聖化了,遠非我們的菲薄能力所能左右,世人會不大注意,更不會長久記得我們在此地所說的話,然而他們將永遠忘不了這些人在這裏所做的事。相反,我們活著的人應該獻身於那些曾在此作戰的人們所英勇推動而尚未完成的工作。我們應該在此獻身子我們面前所留存的偉大工作——由於他們的光榮犧牲,我們要更堅定地致力於他們曾作最後全部貢獻的那個事業——我們在此立志誓願,不能讓他們白白死去——要使這個國家在上帝庇佑之下,得到新生的自由——要使那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不致從地球上消失。
陳納德病倒后,總是深情地望著她:「做你自己喜歡做的事吧。」也許在她簽名的瞬間,他也偷眼觀察了弛,知曉她的摯愛所在。在丈夫的病榻旁,她完成了長篇小說《謎》
安娜·陳納德——陳香梅出名了!
其實,得與失是對孿生姊妹,就像幸福與痛苦永恆地難捨難分。她全身心愛著陳納德,與他同在時光是幸福的,但是,她的獨立意識在無形地消蝕著,充其量不過是納德夫人而已。失去了將軍她沉浸在痛苦之中,但是,她的獨立意識得到最充分的張揚,才會造就出遐邇聞名的陳香梅。
如果以為她是個沉默的女人,那就大錯特錯了,此時此地,她比何時何人都更想說、更需要說、更應該說!她渴望了解周遭的人、了解美國,她更渴望周遭的人了解她,了解中國,語言是心與心交流的最簡捷的橋!她學習公共演講,榜樣是林肯。不要說她心比天高,飛翔藍天已成廠她的生物慣性。當年的林肯,被人嘲笑為「猩猩和猿猴」,可他從不自卑,在地里幹活時,也模仿律師、傳教士的樣子作演講,引得人們哄堂大笑,但正是這種種不懈的努力,他練就了敏捷的思路、口若懸河的辯才和不可抗拒的感召力。1863年7月葛底斯堡戰役是美國內戰的轉機,國會決定把戰士們犧牲的戰場建成國家公墓,林肯從華盛頓前來參加揭幕禮,他只作了兩分鐘演說,不過十個句子。但字字璣珠、完美無疵,是所有闡釋民主信念的最雄辯動人的演詞之一。
東方西方的女人都一樣,因為女人經不起老。只是西方女人在這點上有著執著的天真:總要早早地減去10歲20歲。
五十年代初在台北,陳香梅夫婦認識了林語堂先生,以上文字不只是對《一千個春天》內容和藝術趣味的鑒定,而且是懂得陳香梅。
誰能告訴她?誰能幫她抉擇?誰能昭示不可知的命運的前景?
華盛頓的夜,依舊有著曠野似的荒涼寂靜。它絕不像紐約、芝加哥、舊金山那般燈紅酒綠,不分晝夜,夜間十點以後,城裡機場便不許飛機起降。她孤寂地躺著,只有這時才有空閑與亡夫作心的對話,「天地有窮時,相思無盡處」,然而,「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一個寒冷的冬雨的早晨,陳香梅像往常一樣急匆匆離家上班。她的家已搬到大教堂街4201號,這幢高聳的公寓建築被人稱為「塔樓」,設施管理都無可挑剔,但左右鄰居太愛熱鬧,冷氣發動機又裝在她的宅頂。所以有合適的居所,她還要挪。
這時,恰逢喬治城大學語言系在著手一項新的研究:將各種語言的教科書用機器翻譯成英文。她看中了這份工作,而同時申請這份工作的還有五位男子,她毫不氣餒,她擊敗了競爭者,很幸運地被錄取了。憑什麼?因為她是中國學者,是出過幾部書的中國作家,是二次大戰中的中國記者,她以深厚的中國文化底蘊而被錄用的!不要自輕自賤,要自重自強。
或柔或剛,或靜或動,但血液中積淀著中國女人的堅忍。她陳香梅,自信也一樣。
有緣有情的人,哪怕相隔五年十年幾十年沒見,只要他或她出現在彼此的視野里,就能認出你!
走出櫻花林,她看見美國的國旗在風中招展。美國對於她,是陌生的,卻又是親切的。這是她的夫君出生、成長和埋葬的地方,也將是她的最後歸宿地。她相信這片國土畢竟為獨立、民主、自由而血戰過,因而這會是個發展機會最多的國家,只要你努力。
這本書最初的遭際卻令人沮喪。1962年5月完稿后,陳香梅頗自信地交給紐約時報出版社出版,這是一家大出版社。但出版商審讀後,為難地搖搖頭:「這種純情的作品,在美國是沒有市場的。」六十年代,世界大動蕩,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性解放讓西方的人們眼花繚亂,何處去尋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純情殉情?陳香梅黯然神傷,這可是她的泣血之作。大出版商似動了惻隱之心:「這樣吧,如果您願意,我給您介紹另一家出版公司,規格可是中級的。」她能說什麼呢,她又不懂出版這一行,將自己的作品付印成鉛字,是每一個作家的心愿,總不能高不成低不就。
她總是這樣倔強。此峰獨秀。
「我叫艾諾遜,紐約出版公司。你的書稿就在我手上,我剛看完,希望替你出版,你怎麼說?」大洋彼岸的紐約人終於冷靜下來,清楚地表達了他的意願。
她想起了祖母。也許祖母不過是封建桎梏中恪守貞節的最後一代女人,但是,三寸金蓮的祖母分明將兒子送去西方留學,後半生的心血茹苦含辛全灌注在下一代身上,誰能不折服這三寸金蓮比男人還站得穩看得遠呢?
哈代曾感喟:「呼喚人read•99csw•com的和被呼喚的很少能互相回應。」
她不知道。她決不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
她一概沒有接受。
她一直在實踐她的作家夢,但這一次圓夢是分外圓!
陳納德在世時,他們每每到華盛頓,總是下榻維拉旅館800號套房。這家旅館位於第14街和賓夕法尼亞大道的街角,離白宮只有一箭之地。這裡是早年美國曆任總統之家,住進這裏不僅有歷史感,而且有榮耀感。旅館總經理很崇敬陳納德,願意以每月1200美元的優惠價格繼續出租給她們,但是,她婉謝了。房租也許付得起,但套房沒有廚房,在旅館用膳費用可是觸目驚心,她不能打呻了臉充胖子,在現實的國度,她得毫不含糊地現實起來。
街對面,一個熟悉的中國男人的身影正朝塔樓張望,驀地,他不顧一切橫跑過街!雨天雨地,車如流水!因為他也看見了她。
她也沒有很自覺地意識到,她勇往直前為社會團體特別是婦女團體演講,並不單純是提高演講技能,而是在為自己新的騰飛打下牢靠的墓石,她將擁有一片新的天地。
《A Thousand Springs》(《一千個春天》)是陳香梅婚姻的自述,從1944年古城昆明與將軍的相識寫到1958年與將軍的死別,一曲真正的生死戀。
她崇拜華盛頓,更崇拜林肯。
但這本書偏偏是陳香梅用電動英文打字機敲出來的!是否可以從這一側面明隙:東西方的文化實乃相通,人類的感情實乃相通呢?
但是,她不是櫻花,她是梅花。
——泰戈爾《飛鳥集》
紀伯倫的詩句說得好:「要站在一處,卻不要太密邇。」「橡樹和松柏,也不在彼此的蔭中生長。」
可這些並不是決定因素,一開始,她陳香梅就打定了主意,決不依賴誰。
月光如永瀉進住室,她想,如果真有佛光,何必是金光?此刻她就沐浴著佛光,心與心若能相通,何必費口舌討價還價?
美國的第一面國旗誕生於1776年。這一年的7月4日美國宣布脫離英倫獨立。一名叫碧茜露斯的女子親手縫製好十三顆星、十三道線,代表十三個州加入了獨立政府的國旗,送給華盛頓將軍。12月25日傍晚,狂風呼嘯,特拉華河上的浮冰咔嚓作響,華盛頓——這出身名門世家的英國移民後裔,為了獨立自由,率軍渡河,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擊敗了原本強大的英國守軍,從而奠定了美國獨立的基礎。獨立之戰艱苦卓絕長達四年,華盛頓每前進一步都歷盡艱難險阻,有許多次簡直是絕處逢生,但為獨立而戰的人是無所畏懼的,他走過來了。1789年4月,華盛頓當選為美國第一任總統,到費城上任。「真正的偉人,是像神那樣無所畏懼的凡人。」
微風吹過,櫻花紛紛落下,落在她的黑髮和肩頭,也落在她的腳旁。她仰臉望天,她知道,這個國家,不僅種族歧視根深蒂固,而且同樣是男性軸心社會,女人的天空一樣是低的。
以花比喻女人,是貼切的;以櫻花比喻女人,則是最貼切的。紅顏薄命,最爛漫時也是最荒涼時,微風吹過,落英繽紛,更不要說一場雨後,轉眼就凋零。
打將軍去世前夕,大姐和姐夫就專程從台北飛來幫她,待一切料理完畢,他們得回台北,也希望香梅還是回台北,中國人不是崇尚忍耐么?父親和繼母讓她來舊金山,也許老父心中真誠地渴求對過去的一切作出彌補?四妹學數學,在加州發展,丈夫黃威廉博士是工程師,香蘭夫婦希望二姐擇居加州,彼此有個照應;五妹香竹學的是電腦,丈夫彼協在銀行界,他們在德克薩斯州休士頓工作,也發出了真誠的邀請。小妹香桃剛從加州大學畢業不久,她跟二姐特別親,而且她學開汽車,還是二姐夫手把手教的呢,眼下她正與香港商界的馮公子新聰談戀愛,他們希望二姐來香港,外公已在將軍病重時即1957年去世,可外婆仍在香港呀。
陳香梅的時間:分秒必爭。
然而,人得適應環境。適者生存,;不適者被淘汰。在東方人看來,她已是美人遲暮,女過三十天過午,一切都遲了;在西方人眼中,她還是個年輕的女人,卻獨自拖著兩個女孩過著清教徒般的生涯,簡直不可思議!不管東方人西方人怎麼看,她陳香梅我行我素,從頭學起,從頭做起,有著「雙手劈開生死路」的清堅決絕的艱難和偉大。纖纖玉手已是厚繭重重,可她不悔。她雖然沒有美國女人那麼強健的體魄,可她有中國女人的堅忍不拔。人家干八小時,她干十二小時、十四小時乃至十六小時。
她說:「好吧。」
頭上是青天,腳下是河流,去向哪裡還是應當自己把握。她自信,她能把握住自己。
當前,我們正在從事一次偉大的內戰,我們在考驗,究竟這個國家,或任何一個有這種主張和這種信仰的國家,是否能長久存在。我們在那次戰爭的一個偉大的戰場上集會。我們來到這裏,奉獻那個戰場上的一部分土地,作為在此地為那個國家的生存而犧牲了自己生命的人的永久眠息之所。我們這樣做,是十分合情合理的。
陳香梅與陳納德,早能將這篇演說詞倒背如流。雖然陳納德的母親就是南方奴隸主主力軍李將軍的侄女,但是李將軍本人對林肯的人格力量也是崇敬的。
她是香梅。
她在自序中寫道:「它是一本日記,有著多少頁被失落了,多少頁被遺忘了;然而,它響徹了一個女人的歡笑與悲哀。這個女人為愛曾獻read.99csw.com出她的一顆慧心,整個靈魂;並深知她已獲有愛的報償。」
就這樣一個門外一個門裡說著聽著,好一會她才覺察他已被雨淋了個稀濕,她急急地說:「你怎麼不撐傘呀?快進來!」
陳香梅很快將演講作為第二職業,她力求講稿和演說蕩蕩大氣和平易近人相結合,摒棄忸怩作態的娘娘腔。美國婦女極注重團體精神,這讓她的演講天才得到極大的發揮,後來,已故的羅斯福總統夫人的演講經理人柯斯頓·列做了陳香梅的經理人,她的演講每場酬勞5000美元。35歲才起步學習演講,未為晚矣!
側臉望窗外的一鉤彎月,才發現滿枕清淚滋!
是大地的淚點,使她的微笑保持著青春不謝。
何處是歸家?何種工作是立身之本?她和兩個女兒的前景何在?

43

八年前在夢洛的家中,她與陳納德搶著讀一部傳記《沒人知道的林肯》,倍受感動。被稱為自由之父的林肯一生充滿了傳奇,更充滿了艱難坎坷。他是伐木工和鄉村私生女的兒子,誕生在曠野中的小木屋裡,但他渴求讀書,他如醉如痴地讀著《華盛頓傳》,他勤奮地學習語法、學習演講、學習法律。他從曠野森林中走出來了。1838年,29歲的他參加伊利諾期州議會會員的競選:他演講時舉起雙手說:「諸位先生們,請看看我吧!我就是一個自由黨人,出身於一個內陸拓荒者家庭,開過荒,種過地,劈過柵欄木條,當過農場僱工、船長、店員……什麼工作都做過,飽嘗人間辛苦。請看一看我這雙長滿繭子的手吧!這像貴族老爺的手嗎?我現在仍然很窮,負債纍纍,但是,每當我看見自己的這雙手,就感到自豪……」
在機器翻譯研究所,她面壁而坐,沉默寡言,彷彿又回到了昆明分社見習的時光;只是不再見邵翼之總編嚴厲又關切的目光。或許是往事激活了靈感,當年譯電稿的紮實的基本功爆發出創作力,她一口氣編著出兩部中英文簡繁字字典,以後多年都作為各大學教材使用。人們開始對這個嬌弱憂悒的旗袍美人刮目相看,知道她不僅僅是陳納德將軍的未亡人安娜,還有一個中國名字叫陳香梅。她卻依然故我,幽靜如中國山水畫,美麗若中國錦緞,脆弱像中國的薄胎瓷,但工作起來的玩命樣,比美國的強女人還強女人。
陳香梅展現了她構架長篇的能力,情節錯綜複雜,懸念迭生。外國小說《呂蓓卡》式的陰森迷霧籠罩全篇,中國話劇《雷雨》式的不幸家庭的專橫沉悶的氛圍壓迫著人的心。愛引古詩詞已成陳香梅的嗜好,而一些細枝末節,如「我」愛唱愛聽的歌,竄東竄西的小獵狗,則是她對過去了的生活影子的描摹。
生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她並不是絕對地孤獨。
這是陳納德去世后,她白天在喬治城大學忙碌,只有深夜挑燈疾書,花了整整一年時間才殺青的,伴著追憶與相思,和著歡笑與淚水。
不!她捨不得丟棄中國文化!儘管飲食、服裝、美容都可冠以文化,但她割捨不斷與書本的直接的聯繫,她有所根有所本,這根這本植于悠悠五千年的中國傳統文化。總也忘懷不了外公的書房、北平的大學圖書館、琉璃廠的書肆、香港大學的下午茶、昆明的流亡大學、還有學術淵博的老師、文采斐然的記者同事……她執拗地以為,國學功底決不會在美國社會一無所用!她不想也不能改變自己。
她將攤開的雙手緊握成拳,不過兩隻圓潤柔弱的拳頭,她能赤手空拳打天下嗎?
她淚眼朦朧。分手在雨天,相逢在雨天,可她不會躲到他的傘下,他懂得她。他早就說過她:此峰獨秀。
八十七年以前,我們的祖先在這大陸上建立了一個新的國家,它孕育于自由,並且獻身給一種理念,即所有人都是生來平等的。
陳香梅的筆端總是蘸滿著情。她編織的故事像許多女作家一樣,愛寫男女之情。人生這道窄門只容兩人通過,但無愛、種族、階層、第三者等種種緣由,人們大多很難通過這道窄門。對女子,便留下「一道很長的,經常疼痛和永不會痊癒的創傷」!
——陸遊《卜算了·詠梅》
1800年美京由費城遷此,為紀念華盛頓而得名。初建成的華盛頓仍舊像曠野中的鄉村,但是,南北戰爭改變了一切。它是北方軍的大本營,也成了軍火商的雲集地,華盛頓繁榮了。然而,她喜愛的不是它的繁華,而是它的鬧中取靜,似乎永恆地瀰漫著曠野的空闊荒涼,人的靈魂渴求在原始的蒼茫中小憩吧。
他以百米衝刺之速沖向她。
她的淚水並沒有乾涸,但只為相思流。
早在櫻花剛吐蕊時,花下就舉辦過櫻花皇后的加冕禮。冠以皇后公主的少女們頭戴花環,身著曳地紗裙,腳蹬高跟鞋亭亭立於花車環道遊行,觀者踴躍,歡聲雷動。如此選美花會成為華盛頓春天的色彩繽紛的流動影觀。杜鵑皇后、桃花公主、茶花皇后、蘭花公主……美女如雲,直撩撥得人們春心蕩漾。一位電影明星詼諧地說:「我真傷心極了,試想20年後這些美女都會比現在長大10歲!」
梅,是中國人自古以來就喜愛的花。
她並沒有很清醒地意識到,林肯演說詞民主的精髓已溶進她的靈魂中,但是她已深深摯愛中國還有美國。有人間她:「你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她回答說:九九藏書「我是中國人,也是美國人。」這決不僅指取得了美國國籍。英文里有個詞「Belong」,譯為中文。應作「屬於」或「有所屬」。有所屬是幸福而值得驕傲的,她太摯愛中國和美國,這兩個國度有著人類執著尋覓追求的最美好的東西。
《一千個春天》可以說是陳香梅所有作品中最完美最動人的一部,以前未有過,以後也不會有,這是一次高峰體驗,恰如刻骨銘心的愛情只有一次一樣。文情並茂、結構嚴謹,二十一個章節,標題全是純中國文化味的四字句,古典詩詞名句,依舊是俯拾皆是,且渾然天成,字字珠璣,無不閃爍著東方文化的智慧!
悲哀的創痕在你身上刻得越深,你越能容受更多的歡樂。
雖說他的愛永伴著她,但是路還得她獨自走。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華盛頓不相信眼淚。
《一千個春天》很快在紐約出版了,倍受讀者青睞,一版再版直至十版,成為1962年紐約時報書評小的十大暢銷書之一,一時洛陽紙貴,爭相傳閱。誰說西方已唾棄了純情堅貞?也許羅密歐與朱麗葉少男少女的愛讓現代人覺得疑惑,但歷經滄桑九死不悔的愛卻重重地撥動了浮躁塵世疲憊人們日漸麻木了的心弦,人們分外渴求真誠的愛、崇高的愛。這以後,多種中譯本,還有韓文譯本和日文譯本紛紛出版,東方讀者的心共鳴感自然更強烈。
梅,不畏冰霜苦,喜歡漫天雪,哪怕零落成泥碾作塵,依然香如故。
——紀伯倫《先知》
《追逸曲》是一封封也許永遠也寄不出去的信,是一出斷腸的婚外戀。一個沒有愛情的少婦,追思著遠方的情人。是這樣地纏綿悱惻,哀婉凄楚。那優美細膩的文筆,那隨手拈來的古典詩詞,行雲流水,如泣如訴,正是陳香梅自少女時就最拿手的情書的再現。但是全篇灌輸的仍是傳統道德的準則,不過並不是始亂終棄的悲劇結局,而是少婦進入中年,只需要一種心靈的恬靜、一種忠誠的憐愛,由此獲得大解脫,一切都是永恆,一切都是神聖。這真是比柏拉圖式的戀愛還要柏拉圖了。靈與肉的撕擄中,肉被埋葬,靈升天了,可信不可信?但香梅喜歡追求超凡脫俗,就這樣寫吧。這部中篇問世后,頗受讀者歡迎,一版再版,這裏邊是否影影綽綽有著蔣碧微與張道藩戀情的身影呢?
著名作家和學者林語堂先生為該書作序,由衷地讚歎這本書,「它是少數珍貴書籍中的一本。」「是片斷的回憶,是生活的瑣事,有溫暖、有感情、有柔情,是他們偉大永恆的戀愛生活史。在它樸實和珍愛家庭瑣事的憶念藝術中,它使人想到那本不朽的名著《浮生六記》,那也是一個永恆不變的愛情故事,是一位平凡的中國讀書人,在他妻子死後寫成的。」評價不可謂不高。
她想起了母親。也許母親是柔弱的,但是,柔弱的母親分明在生命的最後幾年,用柔弱的美人肩荷負著養育六姊妹的重任,這是怎樣的美人肩!
她欣慰卻不敢自滿自足。白天她忙於翻譯研究,晚上教中文,另選修英文演講。她選擇了事業,卻不曾忘卻母親的職責。她很忙很累。但分外充實。只是夜深人靜時,她躺在床上,卻久久難以入睡。
她忘情的是手中的筆!
她感慨萬千:「古人云:文窮而後工。這個『窮』字,涵義太深,不只是物質窮困,生活潦倒、事業不順、情意傷懷等等厄運,它更包含著生命中的種種體驗和感受,大徹大悟才會有好文章。」
或許陳香梅還並不十分懂得自己,她總是說:「我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可是一個不平凡的人深愛著我,我是幸福的。我同時感覺偉大及渺小。偉大,是因為我曾如此深刻的、完整的為他所愛;感到渺小,是因為他付出了如此之多保護著我熱愛著我。」她為了這愛獻出了她的慧心和整個靈魂,她得到的是一千個春天。
白天的她從不流淚。
4月的華盛頓,雨濯春塵,風傳花訊。傑佛遜湖畔,櫻花爛漫怒放,白生生一片,如雲如雪,鮮活縹緲又冷艷沉重。
接下來是選擇什麼職業?呵,不如說是什麼職業在選擇她!有意無意的人種歧視遍布擇居、就業、做學問、參政等方方面面,舉步維艱。
花下,遠離喧鬧,一個中國少婦心事沉沉地踟躕蹀躞。她仍有幾分憔悴,卻更顯清麗靈秀,一雙黑眸子更顯清亮哀怨。她仍是一襲海青色綢旗袍,外一件白帆布短外套,襟上插一份蝴蝶蘭;仍愛穿白色高跟鞋,仍愛戴珍珠項鏈。髮型卻改變了,不再是將軍在世時那種浪漫的大|波浪,而是像中國古代仕女般青絲蓬蓬鬆鬆高高籠起,卻又紋絲不亂,於是,她展現著東方的古典美。她的表情平靜又深沉,但一方繡花手帕卻在她纖纖玉指中絞來絞去,掩飾不住她內心的焦慮。
她抓住了他的雙臂,不是夢,是47歲的畢爾!畢爾說,是偶遇香桃,才知曉一切。
命運正在改變塑造著她。兩年前,她已經懵懵地拓出了另一片天地。
他一笑:「我想,你不會需要我的傘。」
況且,「百無一用是書生!」此時此刻,她方明白這句話的痛楚與無奈。美國社會工業化現代化,理工、數學、電腦是金飯碗,法律、財經是銀飯碗,如果是速記、打字的料,找碗飯吃也不難,她可是個學文的,而且是中文!
她無條件答應了他。這在講現實的美國,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可她答應了。
女人怕老!
五月播種,就已誤了季節;整個夏天亦不見動靜,她不敢read•99csw•com有何奢望。秋天,她有事去到泰國曼谷,這河道如網、廟宇如林的城市勾起了她童年的回憶,父母牽著她們姊妹的小手遊覽玉佛寺,不懂朝拜,不知祈禱,可那是人生最無憂無慮的時光,是他們家最和諧美滿的日月,時光不會倒流,永遠不再!而今,37歲的寡婦在沉沉暮靄中走進殿宇,夕照中纖塵不染的寺廟金碧輝煌得讓人目眩,晚風吹拂樹葉沙沙響,那可是智慧的七葉樹?那綻開著金黃色碎花的可是聖樹瞻波伽?她頓覺周身沐浴后的清新,所有的憂思紛紛沉澱下去,她不是佛教徒,可情不自禁雙手合十,虔誠地禱告。剎那間,心門砉然張開,心泉汩汩淌出,然而,一無所求!只有一片安靜的心海,即使她天生註定是一個漂泊者,或曰滿天飛。
他又激動了:「哦,好的好的,這就是說你已經答應了,我太喜歡你的這本書,一千個春天——你答應了?」
她懵懂地預感到她自己能成功。厄運並不等於絕望,生命就是種種體驗。她記起了陳納德在讀了林肯傳記后的感嘆:「一個人在成功以後,他所嚮往的不是功名富貴,而是微時那種無拘無束的、有苦難也有歡笑的日子。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
美國人彷彿這時才注意到,陳納德將軍的夫人安娜,還有一個中國名字叫陳香梅。
他負疚,這些年他家安在香港,人卻在加拿大發展,他已成為一個頗有聲名的建築帥,除了建築,他兩耳不聞世間事,竟不知道香梅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沒能在她最艱難的時候出現在她面前。他責備她太倔強太要強,為什麼不跟他聯繫?要曉得這些年他不跟她往來,是恪守不干擾她與將軍生活的準則呵。他終是書獃子氣。
在這個一切都機械化、科學昌明的國度,她也快變成了卓別林主演的《摩登時代》中物化了的機械式的人了。她無限懷念東方的生活情調:雨打芭蕉時分,歪在枕頭上:讀《紅樓夢》《還魂記》;月光如水的夜晚,挽著愛人的臂膀在綠柳堤岸漫步,或熄了燈依偎著聽一兩闕小夜曲;杜鵑花摧枯拉朽般燒紅了山野的春日,與三五好友踏春溪邊,沏一壺穀雨茶,談天說地,或什麼也不說,只見溪水琮琮,水碓咚咚;漫天風雪,披一襲大紅一斗篷,踏雪賞梅,鋪紙研墨,寫詠梅贊雪詩詞——吝嗇時間的西人定搖頭這樣的閒情逸緻,但她難以忘懷。「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她兩手空空,一無所有。沒有背景、沒有權勢、沒有錢財,甚至可以說已沒有了青春,有的是一雙不滿十歲的女兒,有的是陳納德這受人尊崇的姓氏而已。
林語堂先生在《一千個春天》的序中就曾寫道:「本書的主角是克萊爾·陳納德,這個事實,使這本書增添光彩,在我的心目中,它卻是次要的,這本書並無意作為一本完整的陳納德將軍傳,但在完篇時所出現的卻是一個人的畫像。將軍年輕的未亡人,我們的作者,是一位中國女作家,當她邂逅陳納德時,是一名新聞記者,她擅長於中國讀者們認為極動人的短篇小品,至於她個人的品格,也很自然地從本書中流露無遺,讀者所得的寫照,乃是一位奉獻犧牲自我並且穎慧的中國妻子。」
就在跨出大門的瞬間,她「定格」了。
1860年,林肯作為共和黨的候選人參加總統競選。助選者扛著兩根扎著旗子和飄帶的柵欄木條走進會場,旗上寫道:「亞伯拉罕·林肯,劈柵欄木條的1860年總統候選人。這裡是1830年漢克斯和林肯劈成的3000根柵欄木條中的兩根。林肯的父親是梅肯縣的第一個拓荒者。」林肯又一次舉起了自己的雙手,他以無所畏懼的誠實、勇氣和智慧,當選為美國的第16屆總統,她將自己的雙手舉到眼前,仍舊是十指纖纖削似蔥,人們讚歎她,不僅人美,手也美。是的,她生於宦門,原本可以做「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閨秀,但她長於亂世,她已嘗盡了人生的艱辛。她不是華盛頓,也不是林肯,但她為什麼不能學習他們無所畏懼的精神呢?他們是偉人也是凡人,她是凡人,但她也有過不凡的經歷。她不小看自己這雙玉手!
生活是個謎。
將軍一去世,退休金停發,她只領到300美元的喪葬費。菲薄的撫恤金還必須年收入1200美元以一F者方能領刮,她總不能不工作坐領僅能·口的撫恤金吧。將軍的遺產和保險金並不多,分遺產的人卻很多,她大約只能分到五萬美金。但產業已被凍結,得五年以後方能開啟!牽扯到將軍遺囑認證以及產業等法律問題得就近處理,將軍老友葛柯倫建議她在華盛頓住下。跟隨將軍多年的兩位女秘書多琳和希爾太太也都在華盛頓工作,她們向她伸出友誼的手。
這一夜,她睡得特別香甜,可震耳的電活鈴聲將她驚醒,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語無倫次:「好極了好極了我一口氣讀完我要出這本書這本書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和你商量……」她一頭霧水差點以為是醉鬼的騷擾電話,話筒里卻響起了:「一千個春天一千個春天這名就是詩……」
《謎》展現的就是連環套式的錯愛錯緣!「我」原本是總工程師秦俊的未婚妻,可在一次旅行中,卻盲目痴迷地愛上了魏森。與魏森結婚後,方知魏森仍瘋狂地愛著亡妻黛斯,黛斯原是彼得的未婚妻,彼得出於報復,變態地折磨「我」,使「我」瀕臨絕境,最後,幸虧醫生魏克拯救了「我」。愛神真是個瞎眼的光腚娃娃,連環套式的錯愛錯緣釀成連環套式的謎!
她選擇了華府西北麻薩諸九_九_藏_書塞大道400號,一座14層樓的極不起眼的紅磚公寓作棲身之地,她只租下兩間卧室,母女仨可謂擠擠挨挨,但月租只要375美元。更重要的是,街對面就是天主教區的附屬小學,美華已念二年級,美麗一年級。
她是一隻上足了發條的精緻的小鬧鐘,嘀嗒嘀嗒一秒不停也還趕不上心跳;口丁鈴鈴的鬧響中,她沉著又快速地調整著人生軌跡,她玩命般同時在幾條道上競走。
她非得改行么?做了12年美國媳婦,在外子的熏陶下,略通美國的歷史和社會現狀,同時還興趣盎然地學了服裝設計、烹調、美容等技藝,原只為讓小家庭生活豐富多彩而已,而現在,得用來作為謀生的手段?立足的根本?不少中國華僑就是從開餐館起家的,時裝則是高雅又時髦的行當,華盛頓僅女子服裝店就有400家左右,卻並不覺得過剩。服裝畢竟是女人炫耀於世的無聲語言。做一襲中國旗袍工價高達15至20美元,而一襲晚禮服最昂貴的達3000美元!她的服裝常為美國太太小姐們所艷羡。說是流暢柔美。高貴風流。那麼,從時裝設計入手闖蕩一條香梅的路?
她曾跟著陳納德瞻仰過華盛頓故居,郊外山林叢中一幢古舊的房子,玫瑰園中紅玫瑰熾烈如火,歷史與現實在這裏交融。而今的華府想當初是一片曠野。1787年美國立憲成為美國聯邦共和國時,國會要尋一個合適的地方做首都,華盛頓提議此處。被委託設計的工程師是艾依樂少校和他的黑人助手班納卡,但是,是一位狂妄自大又才華橫溢的法國工程師樂法設計出草圖。他的大手筆和巴黎情調讓美京兩百多年以來始終充溢著堂堂大氣。天性酷愛自由的法國人與美國有緣,四年獨立之戰,法國拉斐爾將軍率志願軍來美參戰功不可滅,陳納德的先人就是志願軍中的一員。她是老陳納德家族的媳婦,她跟這方國土一樣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她選擇了華盛頓。
1955年在台北圓山飯店舉辦的一次茶會上,她小鳥依人般伴著陳納德,她已習慣了在所有的公眾場合配角的位置,在家裡當然是她說了算。幾個台北的大學生激動地向他們走來,手中是攤開的筆記本和筆,自然是請將軍題詞,請名人留言,這在青年中已是一種時髦。將軍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他喜歡年輕人,就要站起來時,幾個年輕人卻湧向陳香梅!老天,原來他們讀了台灣出版社出版的《寸草心》,請女作家簽名!剎那間,陳香梅的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全有。她偷眼看將軍,他的表情很是茫然,中國妻子可得顧及丈夫的情緒。可她的心中分明有種苦澀的甘甜。擁有讀者就是作家的幸福。她畢竟不是月亮,僅僅靠太陽的光輝反射出自己,她也是太陽。是女作家陳香梅!
《異鄉人》這個短篇雖敘述簡單,但情真意摯、潑血如水。是抗戰時在昆明的歲月,美國飛行員比利愛上了良家女子小碧,兩人海誓山盟,並締結了婚約。兩年過去戰爭結束,比利回到美國,斷了姻緣;小碧悄悄生下了他們的女孩,獨吞苦果,三年後女孩夭折,小碧病危;比利接到信后速飛中國,然而一切晚了,等待著他的,是一杯黃土;他拾了一撮泥土,放入袋裡。往事恍如一場春夢,相愛是如此短暫,負心卻是這樣長久。這則故事也是昔日昆明非常年代異族婚戀的共同的悲劇結局的寫照吧。世上能有幾對陳納德與陳香梅呢?
早上六點不到即起床,準備早飯,讀英語背中國古典詩詞;爾後叫醒兩個女兒,起床用早餐,她堅持送她們過街上學;她去到喬治城大學研究所,埋頭機器翻譯,中飯女兒在學校吃,她馬虎對付一頓;下午四點女兒放學歸家,會主動做點零碎事,女兒就是這點好;她下班后急赴菜場買小菜和必需品,仍遵循中國家庭晚餐要豐盛的老規矩;回家燒飯用餐后,安排女兒們小憩后即溫課做作業,她又匆匆趕赴學校,一星期四個晚上講授中文課,兩個晚上她師從特別教授學習演講;歸家后,女兒還沒睡的話,她聽她們的睡前禱告;歸家太晚的話,她輕輕親吻熟睡的女兒們,不忘檢查她們的作業,爾後收拾房間,清洗急著要用的衣物,大部分的衣被都留到星期天洗熨;待一切完成,已是凌晨一兩點鐘了,躺上床,全身骨頭已散了架,然而僅僅幾小時后,忙碌的黎明又來到了。即使是星期天,早上領兩個女兒望彌撒后,神甫太太或哪個福利團體的慈善太太已等著她一塊去義賣了,美國女人沒有空閑!若能抽出日寸間與女兒補補課或上街逛逛商店,便是難得的休閑了。
她還沒有成功,她當珍惜眼前的日月。
懂得她的人似乎不是太少。
她為他的激|情所感動:「好的。請你跟我的律師談談,他在華盛頓。」
在這櫻花樹下,一個女人自信自己能作出獨立的選擇。
一座城市如同一片曠野。
她想起了二叔婆。她並不喜歡二叔婆,但是二叔婆言行的鏗鏘有力、毫不遮掩的愛憎分明的感情,不是已經永恆地烙刻進她的記憶的深處嗎?不是有人贊二叔婆是「世界母性之楷模」么?
——拉丁諺語
這真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么?華盛頓有你這個小女子的立錐之地。
她與陳給德是很少的能互相回應的一對,然而,恩愛夫妻不到頭,但畢竟擁有過摯愛。通常人生中呢,卻處處是不能回應的缺憾乃至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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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地坐起來:「請問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