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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梅香四海 第十七章 曾經滄海難為水

第三部 梅香四海

第十七章 曾經滄海難為水

她淚流滿面。為最親愛的人的淚水永遠不會幹涸。
自己的心自己最明白。
起初,陳香梅對他並無特別深的印象,日子長了,對這位有著葛里高里式鷹鼻的男人不得不另眼相看,他跟上流社會中徒有其表的男人不同,在軍工產品和平利用上他有他獨到的思維路子,開創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他學的是理工,遇上汽車呀家中電器什麼的出了毛病,他很愛自己動手。有次上陳香梅的辦公室,空調不對勁兒,他脫下西裝,捋起袖子,認真地折騰了半個小時,OK!
1981年聖誕節前,葛柯倫因病住院,陳香梅恰有公事得飛台北。她著一襲蔥綠薄呢旗袍,捧一大束紅玫瑰匆匆地去看他,多少人對她行注目禮!她知道,這旗袍色澤太嬌又太野,像是春草漫漫急著染綠世界。可偏巧管家給她拿的就是這襲,她得抓分搶秒,飛機不等人;花店偏巧就剩這麼一大束紅玫瑰,跑別家來不及了。她捧著一個春天,不,她整個就是一個春天,奔進了病房。臉色蒼白的葛柯倫倏地眼就亮了:「安娜——你就是翡翠!」翡翠是陳納德的。陳納德說:「你是我最大的寶藏,你是我珍貴的翡翠。」翡翠之綠不隨歲月而褪。她得知醫生懷疑葛柯倫患了癌症,得動手術時,她的臉剎那間變得慘白。葛柯倫沉著地微笑說:「看你緊張的樣子,我沒事的。」她搖搖頭:「不,你不是的。要知道,我已經受過兩次煎熬了,不會有第三次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的微笑凝固在臉上,他懂得她的話,她已將他視為最親的親人,生母、丈夫、還有他。他很滿足。她得奔赴機場了,戀戀不捨地說:「我兩三天就回來了。」他仍在微笑:「當然,我等著你跳搖滾舞呢。」去年聖誕節他倆的搖滾舞獲得眾口一致的喝彩。
他請她上泛美大樓雲天閣吃飯。他們挑了臨窗的席位,相對而坐。他望著她,她望著窗外。她不喜歡紐約,繁華喧鬧燈紅酒綠,一個太戲劇化的都市。忘不了的是十一年前的深冬,陳納德拉著他奔向一家小電影院看舊片子《春殘夢斷》!這溫馨又悲涼的回憶。他輕聲喚她,她回過神來,燭光搖曳,他與她的影子交疊,原來他們是這樣貼近。他的手伸過來握住她的手:「你今天真美。三年過去了,一切該重新開始了。」極其含蓄的求婚詞!他的眸子在燃燒,她的手在顫抖,她的心在拒絕,是這樣的咫尺天涯。也許他不該在此時此地出此言?也不,她已經走過了戀愛的季節,她忘不了陳納德!她堅決地抽出了手,搖搖頭。雲天閣的瓷壺茶杯是英國最名貴的鑲金邊茶具,但茶葉卻是小紙袋式的,她以為茶包是最煞風景的品茶方式。她的心緒零亂不堪。昨日勝今日,今年老去年,她已經37歲了!
也許,做丈夫的都說了,不是口是心非,不是此一時彼一時,人就是矛盾的複合體,情感和理智永恆地撕擄拚搏,愛她捨不得她卻更應為她著想,她今後的路還很長很長。
她覺得,他跟以往的異性密友是有點不同,在有意無意不知不覺間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少了洶湧澎湃,少了飛珠濺玉,但是,生命不正在走向黃昏嗎?該從絢爛至極歸於平淡自然了。
到了紐約,他領她到紐約有名的第五街,逛芭素娜狄首飾店,這是世界知名的珠寶店,總行在義大利羅馬,創業百年來,每樣首飾只造一件,物以希為貴,上流社會的女人無不以擁有芭素娜狄的珠寶為榮。他說:「今天你隨心所欲,挑一件你最喜愛的。」她搖搖頭。他驚愕了:「為什麼?不喜歡?」她說:「喜歡。可我已經有了,就夠了。」他嘆了口氣:「你真是一個讓人費解的女人!你大概是第一個拒絕接受芭素娜狄珠寶的女人!」她笑答:「替你省了一筆錢,還不好?」她總能調節氣氛,不致於搞得太僵。他說:「我總得送你一份生日禮物吧。」她說:「行,前面是『雙日書店』我們去那看看。」他又一次感到震驚:「買書?這怎麼行。」她說:「為什夕不行?我最愛的就是書,比珠寶貴重呢。陪我逛逛書店吧,你不是說今天讓我隨心所欲么?」她挽起了他的胳膊。對這個任性又可愛的女子,他能不服從?
從此以後,他隨她飛遍中國。在各種新聞報道照片中,會夾著他的名字和身影。第一個報道他的中國人將他的名字寫成「郝福滿」,這是一個充滿中國民間喜氣民俗味的名字,陳香梅看見大笑,可九_九_藏_書也認了,蠻好。幸福滿堂。
她欠下了無法償還的感情債。但不是愛情,是友情。
他的婚姻應歸咎於時代的誤會。戰後他進入紐約州大學學習數學工程,是航空太空方面的機密系科。但是學習並不能驅趕恐怖的戰爭留給他的陰影,眨眼間什麼都毀了,什麼都靠不住了,他渴求讓他的靈魂得到休憩的家園,很快,他結婚了,但很快他也後悔了,婚姻不只是讓你歇腳的家,還是伴你行路的鞋,他的鞋太夾腳,可人生至少有一半歲月在行路中!他們已經有兩兒兩女,他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西方男人,雖然雙方情感早已冷漠乃至冰凍,他還是等到四個兒女讀完大學各自自立后,才結束了這場基礎太糟的錯誤的婚姻。

49

歲月的河卻只管奔騰向前,不舍晝夜。
沒有表現出來的愛是神聖的。它像寶石般在隱藏的心的朦朧里放光。在奇異的日光中,它顯得可憐地晦暗。
一個男子,在這個女人失去丈夫的前一年失去了妻子,他與女人的丈夫堪稱刎頸之交。他說,她的丈夫在得知剩下的日子不多時,誠懇地拜託他:「我希望,我去后,你能陪伴她,保護她。」那是在波士頓灣的古戰場亡,千年的風凜凜地吹著,一個男人對一個男人的信託。他說,他驕傲的心作出了承諾。是做丈夫的真出過此言,死就是斬釘截鐵的割愛?抑或是這個男人自己的抉擇,這話只不過是進攻之矛呢?
當她了解他的身世后,對他油然而生一份敬意。
曾經滄海難為水。
她卻止不住嚎啕大哭,他再也不會默默地回到她的身邊了。他對她太好、太好。如果說是前世他欠她的太多的情,那麼,今生她卻欠他太多的情,只有等來世償還吧。然而,美國人不重前世來世只重今生。
這時,葛柯倫去世了。陳香梅傷心至極,她甚至抱怨醫生不該給葛柯倫動手術,因為最後的診斷不過是膽結石,這可不是要人命的病!她不想想,年逾八十,真正的風燭殘年呢。像是鬼使神差,她仍會去到葛柯倫的辦公室,推開門來,往日的大轉椅上坐著的是他的長子!她這才一驚,終於明白,上一個時代已經結束。
直到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請她吃飯時,似乎才重新燃燒起激|情。窗外,微雨紛飛;室內,燭光投影;有幾對舞伴在柔曼的舞曲中優雅地舞著,在當今美國似難得有這般閑淡的抒情場面。她有點神不守舍,這舞曲的基調很像《追憶當年》,1945年冬將軍重回中國上海,在國際飯店的十四層樓請她吃晚飯,伴著這樂曲他唐突地向她求婚,年華似水呵。忽地,樂隊改換成千真萬確的墨西哥情歌:「不要哭吧,墨西加利的玫瑰。」她神情恍惚了,時光倒流了,歷史在重演,那隻屬於她與將軍的歷史濃縮交疊於今天的雨夜!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真要命,幾乎所有的規矩男人都愛用這種方式表達感情。他說:「香梅——我愛你。」他以為她會拒絕,但是她無力抽出自己的手,也不忍搖搖頭,也許對葛柯倫的拒絕讓她背負著太沉重的負疚,也許57歲畢竟不是37歲,風雨漫漫路,她需要一個同行的伴!況且他這一句分明撼動了她的心。以往他跟所有的美國人一樣,喊她安娜,可眼下他第一次顫聲喊出香梅,似在費力地要與這個中國女人創出一個新世紀。「我愛你——」58歲的老漢子要說出這一句並不是太輕易的。她冷靜地說:「你知道,我不會嫁給你的。永遠。」他冷靜地回答:「我早已想過了,我死後,骨灰撒到大西洋。」
夢海中的心帆是兩個人揚起的,那就讓這片紅帆只歸屬於安靜的心海中,不要濺起波濤或飛沫,濕了不相干的路人的鞋襪。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人世間情感的事不一定要有答案。
也有人對陳香梅的不再婚頗有尖刻的譏議,以為無非是丟舍不了陳納德這姓氏,陳納德將軍夫人這一稱呼,在最現實的美國太重要了。
她是一個高貴又摯情的女人,可更是一個極普通的女人,普通女人的正常渴求,她都有,否則,她就是一個不正常的女人了。她從來沒想過要立什麼無形的貞節牌坊,那簡直是貽笑大方的愚昧。但是至今沒有誰能替代陳納德在她心中的位置,真正的刻骨銘心的愛只有一次。
九九藏書但是,就為了這一件事,陳香梅從這一個男人身上尋覓到她渴慕的不屈不撓的人格力量,他是條漢子。
這個男人是華盛頓紅得發紫的大律師葛柯倫。
可是,這個女人很固執,不改誓言;這個男人也很固執,不改承諾;於是滋生出另種情感,純清又冰涼,凈化著人也折磨著人。二十二年後,在這個男人的新墓前,這個女人惟有揮灑一掬清淚,有欣慰更有遺憾,這個男人不曾再娶。
她的心田並沒有真正地荒蕪,也曾有過新的愛苗破土,也曾有過強勁的電弧閃過漆黑的夜空。
都說人生苦短,多少人在歲月的土地上浮躁喧囂,收割的卻是大片荒蕪!很少有人珍惜真正的友情和信賴,這短暫的無欲無求的相逢時光,其實是生命中最崇高的歡樂和欣慰。
沒有名份的愛人對她的種種活動不僅能容納,而且他對陳納德始終懷著崇高的意,那是上一代的歷史人物,是偶像。
1962年仲夏的一天,她記得是中國的端午節,他記得是她的生日。他請她去紐約百老江觀賞莎士比亞名著改編的歌劇《My Fair Lady》,中文譯作《小家碧玉》。此劇在紐約一演數年盛況不衰,一票難求。她領情去看,可心裏調皮著:「奴家乃大家閨秀,非小家碧玉也。」
在依舊是男性中心的白種人的世界里,沒有男人保護的年輕寡婦受到的騷擾實在太多,想入非非的獨身的、喪偶的、離婚的,已婚的男人太多。而且已投入主流社會的她,出席社交場合都得成雙成對,即使白宮的國宴也是如此。她這麼個形單影吊的東方小婦人,中年夫人們不眾志成城築起「馬奇諾防線」才怪呢。葛柯倫默默地出現在她的身邊,坦坦然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他是她社交的搭檔、最佳的舞伴,每當她在家宴請時,他便是男主人,當然葛柯倫設宴時,她是當然的女主人。當外界謠傳他們已有婚約時,他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他是個心甘情願的護花使者。對於她,事無巨細,他都幫。小事體,如剛搬到水門住屋,她要換個壁爐,可經理塞奇橫豎不答應,葛柯倫出馬了,只一句:「我要告你。」塞奇就乖乖投降了。大事體,1978年12月15日民主黨卡特總統宣布正式與中國建交,同時宣布與「中華民國」斷交,當時在雙橡園的駐美大使是沈劍虹,雙橡園怎麼辦?第二天葛柯倫便絞盡腦汁產生台灣關係法,雙橡園仍由台灣保有,成為一歷史標誌,葛柯倫此舉是對是錯,姑且不論,但這裏硬有份對陳香梅的情,愛屋及烏唄。所以蔣經國很是感激他,幾次邀他訪台,稱他是真正的朋友。
當她得知他的家庭生活很不和諧幸福時,善良女人的心田便溢出同情,但是,她恪守的仍是中國的傳統道德規範,決不做破壞他人家庭的第三者。華倫·諾爾斯州長婚變期間,她一度中斷了交往,就因為瓜田李下,不可納鞋整冠。因而她跟他的交往也停留在一般朋友的界限內。
因此,陳香梅不覺得背負著舊的或新的心債。她不曾錯愛。情人應知情。
他們成了一對不結婚的愛人。
有一個人,當她車馬勞頓助選到他的領地時,第一次見到他,就怦然心動。他挺拔剛毅的身影,與當年的陳納德依稀彷彿;他沉穩細膩、知識豐富,又是畢爾的風采。他第一眼見到她,也給魔住了,神魂顛倒。但是,一開始都清醒地知曉,今生無緣。她以為這不過是心海舊夢的顯影,何況使君有婦。
流水蕩蕩,帶走了她的愛卻帶不走她的思念。
葛柯倫家族算得上華盛頓的望族。羅斯福時代葛柯倫就是總統的特別顧問,當年陳納德成立美國空軍志願隊,就靠葛柯倫在白宮斡旋鼓動。以後又連手創辦民航空運隊、民航公司,但這隻是葛柯倫的副業而已。他是民主黨的法律骨幹,約翰遜的密友,政界的一流教授,即便共和黨執政時,也一樣倚重他,聲譽可謂幾十年如一日,七十年代報章雜誌稱他為美國最有影響力的政客律師,是華府的一棵不老松。
他是個早產嬰兒,才六個月,當鋼琴教師的母親摔了一跤,他就提前來到了人間,而且是雙胞胎,同出生的兄弟沒活成,他也柔弱得像只小貓,當會計的父親皺緊了眉頭,差點不想要了,怕他養不活。
1968年的除夕之夜,不是洋除夕,是中國的舊曆年底,她仍陷在委屈難言酸楚苦澀之中,夜深入靜、萬籟俱寂,她胡亂地翻著一部線裝九-九-藏-書《聊齋志異》,突然,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她沒有想到會是他!他不只是給了她一份意外的驚喜,他知她心,他知她此時此刻最需要他!於是奔波萬里不顧一切地來了!在客廳里,他們挑燈夜談,一盆水仙花開得正盛,淡淡的冷香瀰漫在他們之間,在這寬敞華貴的大客廳里,一隻造型古色古香的掛鐘嘀嗒嘀嗒走得老響,一寸光陰一寸金,今夜,她與他都掂量到了。拂曉時,他匆匆離去。勞苦奔波,只為了見這一面。她迷離恍惚,似夢似醒。「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雲彩無覓處。」
她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他已經離了婚,在他結婚無任何障礙。如果說中國女人特別看重名份,那麼西方男人的名份觀更為強烈,然而,為了愛,他不計較。
她愛逛書店。不過西方的書店像是少了點什麼。她憶起了跟著外公逛琉璃廠書肆的情景,隨意翻翻,悠閑瀆著,就像在外公自家的書齋之中,那書墨的冷香,便系連著悠遠的歷史;在香港愛上圖書館,到了昆明又迷上了買書,紙張之劣印刷之差無法形容,可每得一書如獲至寶,書出得少自己又囊中羞澀,買一本不易;生美麗時又愛逛香港的書肆,書幫她驅趕了寂寞和憂慮;往事歷歷。卻早巳隨風而去!他不懂她的這種心情。他是西方的讀書人,時間就是金錢。要什麼書,打個電話讓書店送來!他不知將情趣也省略了。
1975年陳納德將軍紀念銅像在中國台北新公園落成,這是台灣唯一的外國人紀念銅像。4月14日隆重的揭幕典禮在新公園舉行,中外來賓及政界各界人士三百餘人冠蓋雲集,氣氛感人。陳香梅著一襲短袖素白旗袍,襟前一枚寶石花,素雅端莊;宋美齡著上襲鐵灰色的長風衣,青果領上別一枚白玉飛鴿胸花,亦見深沉高雅。揭幕典禮由宋美齡主持並致詞:「在中國歷史中,很少有一個外國人曾在她的生存受到威脅時為她如此效勞。陳納德將軍在我們的國家危急時期對我國的貢獻,已更進一步加強了中美友誼的密切關係。」倒也是肺腑之言。1978年陳納德將軍紀念銅像在將軍故鄉路易斯安那州落成,路州亦舉行了隆重的揭幕典禮,州長愛德華致詞。隨後陳香梅獨自駕車去了夢洛,在密西西比河河堤停下,她走上河堤,流水蕩蕩,夕陽如血。當年陳納德曾牽著她的手,輕輕地對她訴說:「小時候,這是我一個人獨自來的地方……」他讓她走進他的秘密他的心,可他又獨自棄她而去。
是威斯康辛州州長華倫·諾爾斯?是南越末代總統阮文紹?抑或副總統阮高奇?要麼是韓國總統金斗煥?也許是他們中的一個,也許誰也不是。
可他成活了,且茁壯成長。太平洋戰爭爆發后,不滿十八歲的他就主動報名參軍,並多次參加戰鬥。1944年6月,他參加了諾曼底盟軍登陸大戰,他那軍團的戰友在敵軍的狂轟濫炸中大部分戰死,他是少數的倖存者之一,但負了重傷,右手臂全斷!經過大手術后,效果卻很不好,軍醫說,小夥子,你的右手廢了,用左手吧,一切從頭來,你還年輕。是的,他還不到二十歲,實在是太年輕了。可正因為太年輕,他不想太快太馴服地向命運低頭,他說,不!他要軍醫重新做過手術,一切從頭來!醫生搖頭,這太痛苦了,你要付出太大的代價,況且後果很可能更糟!可他執拗地堅持。於是,重新弄斷,重新手術,厄運讓路了,他以超人的毅力頑強鍛煉,後來負傷的右手和常人沒什麼兩樣,當然,陰雨天仍會隱隱酸痛。直到老年,他也不願回首戰爭的往事,太殘酷,太痛苦了!
當然有人不以為然,她與陳納德還算生死戀么?一千個春天還有樹杪百重泉的清純又奔騰的壯麗么?
1983年陳香梅作為美國出口委員會副主席,率團經西歐、中東再到中國考察訪問,情人慾入團隨行,他急切地想看看香梅的娘家,他愛香梅所愛。因他是軍用航空公司的總裁,出訪還頗費了一番周折,最後由里根總統親自批准。看來里根還是懂感情並重感情的。
1979年,英文版的陳香梅自傳《一個女人安娜的道路》在紐約出版,這與陳納德的自傳《一個戰士的道路》珠聯璧合。同年,中文版的散文體回憶錄,亦由台灣時報出版公司出版,陳香梅擬了幾個題目,《中國時報》董事長余紀實選定為《往事知多少》。
是嗎?將軍read.99csw.com夫人並不只陳香梅一個,路是自己走出來的,如果姓氏對生存發展果真重要,那麼何苦苛求陳香梅不準食人間煙火呢?
她為這些紀念活動耗費的心血花的精力,只有自己心裏明白。
她回想起與陳納德爭看的傳記《沒人知道的林肯》。其實最打動的不是林肯的為自由不屈不撓的奮鬥,而是兩個女人在他心中刻下的永恆的創傷!他的初戀之人安麗芝被傷寒奪去了才19歲的生命,沉溺於愛中的林肯幾乎自殺。後來他走出戀人的故鄉去他鄉謀求發展時,高貴美麗的瑪麗塔德小姐認定了他將是未來的美國總統,她不斷地追求他,可就在結婚之日,林肯卻毀了這婚禮!兩年之後,命運又讓他與瑪麗重逢,他們再度舉行婚禮。就在他穿上新郎的禮服要去接新娘時,一個小孩天真地問他去哪兒,他痛苦地回答:「我大概是到地獄去吧。」他與安麗芝,有愛無緣;他與瑪麗,有緣無愛。然而如若他與安麗芝有緣結合的話;很可能美國不會有這位總統;可瑪麗分明成就著他成為一位傑出的總統!世間的事是這樣地兩難抉擇又別無抉擇。羅斯福總統不也在夫人埃莉諾與情人露西間周旋不已么?難道在種種捉迷藏中他的心田就只有歡愉而沒有苦澀?他生命的最後時刻,正與露西在心愛的喬治亞溫泉幽會。露西請了個俄國女畫家為他作水彩畫,他讓露西擺布著,說著俏皮話:「按好萊塢的說法,我今天好像不大上鏡頭。」不久他的眼神暗淡下去,露西驚叫著撲上前去抱住了他的頭。他說出的最後一句話是:「我頭痛得要命。」他是個偉人。美國獨立之父;他更是個普通的男人,與女人的情戀中哪能完全獨立?
1970年夏,他任一家軍用航空公司的總裁,經空軍朋友的介紹,聘請陳香梅做顧問。其時陳納德夫人已在美國社會主流中嶄露頭角,百聞不如一見,當身段依舊苗條婀娜的陳香梅走進他的辦公室時,他感到她非凡的美麗,光彩照人,可天地良心,壓根沒起非分之想。以後他們完全是工作上的交往,由相識到熟悉到了解。他驚奇她的單純,在複雜腌腰的社會浸染了幾十年,她卻仍然純凈,像是現代污染的大都市中竟有一眼天然的清泉,雖覺突兀,但更彌足珍貴;他感嘆她的聰明能幹,對航空業務熟稔精通,決不是那種徒有虛名的女人;他最敬佩她的執著和勇敢,她認定了要做的事,就不害怕任何困難,一定要做成。漸漸地,他對她產生了特殊情感,到後來,這份情感與日俱增,他只是將它埋在心底。
葛柯倫去世后,另一個男人的身影在陳香梅的身旁漸漸地明朗了。

48

在她心頭空落落時,他是怎樣替代了葛柯倫的位置的?她已經記不清楚,老熟人老朋友,一切自自然然,幾乎沒有浪漫沒有突兀。
1990年美國和台灣同時發行了陳納德將軍紀念郵票。九月在台北由郵政總局長夏荷生和空軍方面共同主持這套郵票的首日封發行典禮。空軍近百名代表參加了典禮,陳納德將軍的老友王叔銘以九十高齡親臨會場講話,陳香梅百感交集,如若將軍還活著,正是百歲老人。
她知道女人的天空是低的,但她不想將翅膀壓得太低。
又是一年芳草綠。天亮時他又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他們驅車去到郊野的一座無名小丘旁,兩人攀上山頂,遠離了紛繁喧囂的都市,隔絕了爾虞我詐的名利場,枝青葉綠山花爛漫,世界只有她與他。什麼也不用說,什麼也不要想,他的手臂環著她,無欲無求,只是彼此牽挂、彼此思念。許久許久他輕聲問道:「我們相識有多久了?」她喃喃道:「一百年……是一百年……」將軍說過,她是他的前世的夢,他足足等了她五十年,而今她已年過五十!那麼,她心裏裝著的仍舊是將軍?他懂。他又輕聲說:「我只求你一件事,把你的傳奇經歷全寫出來,你不僅僅只擁有一千個春天,答應我。」她不語。她是一個平凡的女子,並沒有干出什麼驚天動地的業績,幸福和痛苦、歡笑與眼淚倒是交織著,她的一切值得訴諸文字么?她搖搖頭,他彎下腰,貼在她的耳邊輕輕說:「你是我的太陽,不,你就是太陽。」她笑了,太陽透過婆娑綠葉投射進林中是絢麗的七彩光束,她仰視著,卻被刺|激得淌出淚水,她闔上眼,彩虹在睫毛上的淚珠中跳躍,真是天旋地轉般暈眩的九_九_藏_書快樂呀。
歲歲年年。楓葉飄零的秋天的黃昏,她突然出現在他的林中別墅前,她要報以一份意外的驚喜。她披一件白色的寬鬆長風衣,飄飄紅葉綴在肩頭臂彎;頭髮長了,她用一條大紅絲巾束起。他看著她,硬給怔住了,有點傻眼,她笑了,他這才狂奔過來,雙手托住她的柳腰,高高舉起。一時間她想起的是上海的婚禮!陳納德是這樣強勁地將她抱出了外公外婆家的門。誰說時光不會倒流?夜間,賓客盈門,他為她舉行了一個歡迎晚會,他請來最傑出的歌手,為她連唱三遍《你是我的太陽》。當他們送走最後一位賓客時,夜已深沉,月光如水,空階落葉,而離梢的楓葉還在簌簌作響,又有幾片紅葉飄落她的肩頭,他拾起兩片,長嘆一聲。她分明聽見了他的心語:「莫道男兒心似鐵,君不見,滿山紅葉,儘是離人眼中血。」她告訴他,她這普通女人的傳奇經歷已寫成書,英文版是自傳體,中文版是散文體,都即將出版。他激動了:「我就知道,你行!」她卻嘆一聲:「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待到晨曦微露時,她走了。相見時難別亦難,可聚散離合哪能不隨緣呢?
他是誰?
她很坦然地說:「一個人在世上活了幾十年,假如沒有點感情上的波浪,沒有愛和被愛,那麼不管他封侯封官,總是白活了。因為即使享盡了富貴榮華,假使沒有人和你分享,那又算什麼。中國人說陞官受祿,為的是光耀門楣,但當你獨處之時,能得幾個知心?」她還很客觀地說:「男女之間的情與愛有的可圈可點,有的無一是處。」
都很冷靜。但那不知何時何地碰撞出的星星之火,已慢慢地燃著了,不是烈焰熊熊的燎原大火,是冬天中國人家的陶瓷缽中的炭火,紅紅旺旺的暖光中,黑炭白灰叫人分外憐惜,在黑白間偶會映出青綠的光影,那是黑炭的原始生命青綠的迴光返照。她忘不了中國的炭火缽。
她拒絕了他,他們之間曾有過冷淡的真空期,她知道,他高貴又驕傲,從沒輸過。
她走了。春天也就帶走了。等她匆匆趕回時,他已經離開了人世,年逾八十,算得上壽終正寢。
一個女人,33歲成了寡婦。她說,丈夫生命垂危時,握著她的手說:「我希望,在另一個世界里,你依舊陪伴著我。」她說不出話,惟有點頭,伴著淚千行。丈夫死後,她不惜以昂貴的價格,在丈夫墓地旁購置一塊自己未來的墓地,而且發誓,今生不再改嫁他姓。這不是貞節牌坊林立的中國封建時代的故事,而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美國華盛頓的一出生死戀。人們莫不驚詫,西方人可是不重來世重今生的;而這個中國女人的中國祖母也瞪大了老眼:你瘋了!你是這樣的年輕!是做丈夫的真的出過此言,即便死也難分難捨情愛?抑或是這個女人自己的抉擇,這話只不過是抵禦世間男子進攻的盾牌呢?
——泰戈爾《園丁集》
往事隨風而去,回首前塵似夢。
人無完人。她的喬治叔叔葉公超先生就是個性情中人,他愛民族愛國家,可也是個憐香惜玉的才人。他心目中的佳人愛音樂藝術文學,風流瀟洒漂亮,能琴棋書畫伴他焚香坐談,還能陪他釣魚打獵,同時還能下廚房煮飯溫茶,且得忍受他的名士派的睥氣!這樣的女人世間難覓,於是他與不少女人有不同的情感,他的婚姻和情戀都是失敗的。但是否就以此論斷他不是完人呢?他是她外公的弟子,父親的知交、丈夫的摯友、葛柯倫的朋友、她的忘年交,她懂得他,他在情感上的尋尋覓覓卻終歸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正從另一視野觀照出他是一個完整的人,他依舊可敬並可親。
他中等個頭,健壯的體魄,黑壓壓的捲髮,黑漆漆的濃眉,因而是那種一眼很難看準年齡的男人,他比陳香梅長一歲,這與也顯年輕的陳香梅倒是很般配。一隻鷹鼻和布著黑暈的眼圈,使他的臉很有特色,顯出精明強幹,而常常盪出的微笑,又讓人感到純樸可親。
電視屏幕上有他的身影,收音機中會傳出他的聲音,報章上能覓到他的行蹤。
他比陳納德小十來歲,比陳香梅大二十幾歲,一頭銀白的髮絲極齊整,顯得高貴又儒雅,微微發胖的中等身軀仍可看出年輕時的健壯有力度。在銀灰或黑色的西服中總跳出搶眼的花哨領帶,這位智慧的老者的心仍在作青春的搏動。追求他的女人不能說不多,但他的心中只裝著這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