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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利策:一百年前的故事

普利策:一百年前的故事

普利策作為一個傑出的新聞人,他和他的報紙,始終在揭露社會陰暗、政府黑幕,在奸商、政府官員、政府公職人員的劣跡後面緊追不捨。自己卻不但安然無恙,還在迅速發展壯大。1908年,普利策已經六十一歲,他的主編懷疑西奧多·羅斯福總統的政府在操作巴拿馬運河開發的時候,有貪瀆行為,於是在報紙上提出質疑。結果,儘管《世界報》的這一行動,普利策事先並不知情,但他本人和他手下的總編和一名編輯,還是被盛怒之下的羅斯福總統起訴誹謗罪,告上法庭。由於這個案子,開始了整個新聞界對巴拿馬運河操作的調查,種種疑點在暴露出來。
普利策本人就是一個矛盾體。他真誠地出於正義感、出於對窮人的同情,猛烈地抨擊富人的奢侈生活。可是,報紙的商業運作,也很早就使普利策成了一個極富裕的報界大亨。從本質上,他其實和許多的富人一樣,在做著善事,也在過著奢侈的生活,也經常揮霍無度。他通過自己報紙的運作,在為社會尋求公義,關心著那些他所不認識的社會大眾們,卻常常並不那麼關心自己的孩子和親人,對手下的人經常粗暴無禮。社會批判和社會關懷,變得悲壯和抽象,成為一個人實現自我價值的「崇高理想」,而不完全是人性善良的自然延伸。矛盾本身體現著真實的人性和人生。假如誠實地面對自己,幾乎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是如此。人們只是更願意表現、甚至誇張地展示自己的某一面,而不由自主地在忽略迴避自己人性中的另一面罷了。所謂人性,不論善惡,只是人的屬性,本不為奇。
社會的黑暗面,也自然會進入政治上層。幸而,依據憲法美國始終保障了自然發展的新聞界。當時,一個好記者的招牌首先是正直、反腐敗。所以衝鋒陷陣工作、生死不顧的一流記者普利策很快出名。更稀奇的是,年方二十一歲的普利策竟然因此當選為密蘇里州參議員。大概只有美國這樣人人都是移民、不講資歷的國家,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在1870年1月上任的時候,他離法定的參議員年齡還差了整整四歲。他自己當然心裡有數,可是仍一聲不吭,走進議會大廳就在裏面坐下來。居然也沒有人提起他的「非法年齡」。
瘋狂的天性,巨大的壓力、佐以自身矛盾的衝突,足以令人錯亂。最典型的是普利策的《世界晚報》的執行主編,他深深陷入自己炒起來的新聞界戰爭熱潮,不能自拔。一天傍晚,報紙已經送去印刷廠,他突然衝上樓大喊,戰爭!戰爭!我們必須出一份號外!接下來,他頗為冷靜地交代了號外的安排,巨大的「戰爭」二字橫跨了整個頭版。事後,同事們才發現他已經精神失常,再趕緊派人衝到街頭,從報販手裡趕緊搶回那些「戰爭宣言」。
1911年的新年裡,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一致裁決,駁回了西奧多·羅斯福的上訴,這場官司終於落下帷幕。
人最難了解和面對的,大概就是自己了。任何一個新聞人都知道,越是地震、海嘯、火山爆發這樣的災難,也就具有越大的「新聞性」。然而,「新聞轟炸」幾天之後,人們的心理會迅速疲勞,再連續報道,民眾就不會再感興趣。因為它不再是「具有新聞性」的「新聞」。面對悲慘的事件,人們確實具備、也總是願意相信自己的同情心和關懷他人的意願,可是人們往往不願意麵對的是:每個人的良知都有局限。人有優點和弱點,善和惡,那是一枚錢幣的兩面,新聞業是傳達善惡兼備之人性的最典型的地方。假如沒有這點認識,新聞業很難有徹底的反省。
新聞業站在揭露腐敗的前沿,其實並不需要做任何刻意安排,不需要報社老闆做動員,因為那應該是新聞業的本性。只要不加以干擾,新聞業自然就是這個樣子。普利策那種把新聞當作生命,甚至有些誇大的戰鬥性,都是優秀記者的基本特點。只要任其自然發展,這個行當就會自然地聚集起這樣一批人來,以暴露社會陰暗面、發掘腐蝕社會的違法行為為目標。因為在這裏面,優秀的新聞人能找到自己的人生使命感,也因為他們知道讀者在那裡等著,這是他們存在的意義。人們常常把記者叫做無冕之王。因為唯有記者六親不認,天底下正在發生的一切故事,都是他們在負責追蹤的「新聞」。區區平民,只要當上記者,皇上也在他的監察之下。
普利策九*九*藏*書手下的主編、編輯和一線記者們,可以數出一大把是以程度不同的精神失常甚至自殺結束職業生涯的,包括他的也成為報業名人的弟弟。十九世紀後期美國新聞界的急劇發展和膨脹,其速度足以沖昏任何正常的頭腦。何況當時選擇加入這個行當的人,多少有著異乎常人的激|情。
新聞業恰是一個最典型地表達人性矛盾與衝突的行業。它在凸顯伸張社會正義的同時,並不能自然避免它的種種缺陷。它的虛榮和誇張、它過度的獵奇、它受大眾弱點的操縱。這就是新聞業的個性。看待新聞業,就像看待人一樣。你不能企求人成為天使,你也不能期待把新聞業徹底改造成為溫文爾雅的天使行業。事實證明,任何一個社會試圖扼殺新聞業先天的追獵本性,都是危險的,都會因此失去了社會自然產生和發展出來的自凈功能。
在普利策的時代,報界的商業競爭也都出現過抄新聞和偽造新聞的小動作。探得一條重要新聞,要花大力氣,還要花錢。尤其當時的交通通訊還很不發達,要報道國際新聞,實在很吃力。而「製造新聞」卻很難查證。普利策的《快郵報》新聞曾經常被其他報紙抄襲,弄得他很惱火,結果他設了一個圈套,刊登了一個阿富汗反英暴動的所謂電報新聞稿。經常抄襲他們的《聖路易斯星報》也發表同樣文章。普利策馬上發表聲明,這是自己故意偽造、用來打擊抄襲者的假新聞。《星報》名譽嚴重受損,不久就倒閉了。
在普利策接受《世界報》七年半的時候,搬進紐約新的報社大樓。《世界報》當時驕傲地在報上列舉了他們的成就,其中包括:揭露了精神病院的黑幕使之得到改進;促使改善了賓夕法尼亞州礦工的工作條件;促使紐約州不再按照一項中世紀法律而關押欠債者;揭露一名共和党參議員操縱總統競選;擊敗了大公司老闆提出的取消星期六休息半天的法律提案;揭露希爾頓將慈善院改建為大旅館的過程;揭露貝爾通信公司的欺詐;迫使紐約市敲詐勒索的典獄長被解僱;揭露阻止了路易斯安那州一家彩票公司一千萬美元的欺詐;使得一個只被富人使用的花園向公眾開放;贊助和組織讀者捐款,設立為窮人服務的免費醫療所,等等。普利策提出對嬰兒牛奶品質嚴格管理、促進牛奶達到窮人也能接受的低價,在他努力了二十年後,美國才意識到這是政府的責任,才成立了食品藥物管理局。普利策經營他的《世界報》長達二十八年,這樣的努力從來也沒有停止過。
難以否認的是,那一片混亂,卻是新聞界自然發展的必經之路。

從傳播本身來說,在普利策的時代,還沒有經過衛星瞬間傳送的廣播電視這樣強有力的媒體。從社會環境來說,也沒有今天這樣的局勢。今天的媒體假如要煽動民眾的話,具有豈止當年的普利策們千百倍的調動力。新聞正在日日面臨新的課題。
那是一個非常艱難的過程。因為市場在推動,政治風雲漫卷,與同行對手又在激烈競爭。儘管普利策開始思考報紙的責任,許多問題還是無可避免地發生,他的報紙此後還是曾被政黨利用,成為他們的喉舌。雖然在事後,他痛悔不已。
美國報紙一開始是有強烈的政治傾向性的。這種傾向倒還不是來自政府的控制,而是來自競爭中的兩黨政治的需要。最初的美國政治基本上還是精英政治,而報紙也因印刷技術上的原因,價格奇貴,無法普及,活像是精英們的論壇。隨著印刷技術的突破,報紙從精英層走向大眾。南北戰爭中,人們對戰爭新聞的需求,也對新聞業猛推了一把。很快,新聞獨成一業,紅紅火火,上到達官貴人,下到市井小民,誰也離不開報紙了。普利策恰在這個時候,參加了進去。
十個月後,六十四歲的普利策去世了,茫茫大海上,他孤獨的遊艇緩緩降下半旗。
報紙將不與任何特殊利益結盟,在報道公共事務和公眾人物的時候,要公平、自由和健全。
1917年,普利策新聞獎第一次頒發。也就在那一年,俄國爆發十月革命。這個新國家由種種理想化的觀念出發,試圖由國家力量改造新聞出版業,只有被認為是「好的思想、好的言論、好的新聞」才發表。從實踐來看,這樣的新聞業卻是九*九*藏*書死氣沉沉,失去了新聞出版業的靈魂。而社會也失去一個最重要的監督。新聞業被強勢操縱,也就同時放大了它可能的煽動能力。新聞業有它天生的弱點,假如由強力來掌控的話,其結果只能是兩種弱點的疊加。
提起新聞業,大概沒有人不知道普利策其人。想起普利策的故事,我總是會有一些和新聞業相關的七七八八的感想。
這可不是什麼文學比喻,這是普利策人生出場一開始就亮出來的選擇。雖然青春期的少年或多或少會有類似衝動,所謂不管「幹什麼」,總要「干點什麼」。所以,順便說句題外話,這也是判斷一個政治家是否正派的標準:正派的政治家會堅決始終面對成年人說話。而不正派的政治家煽動民眾時往往會先從青春期的孩子入手。普利策1847年出生在匈牙利,他和正常的青春期孩子還是不同,少年普利策早早獨立。而且剛一獨立,他就在固執地尋找一個炮火連天的戰場。至於這仗為什麼要打、打的是誰,他根本不在乎。
這讓我想起後來的《華盛頓郵報》創辦人尤金·梅耶,他在買下自己的報紙的時候,也發表了他經過反省后確立的辦報原則:

普利策在遺囑中,將兩百萬美元捐贈給哥倫比亞大學,用以建立一所新聞學院。其中五十萬設立今天聞名世界的普利策新聞獎。普利策說,他認為新聞業應該進步和得到提高,他說:「這是一個崇高的職業,一個因其對人民心靈和道德產生影響的、無比重要的職業。我希望能夠協助吸引正直能幹的年輕人加入這個行列,同時也幫助那些已經從業的人們,讓他們能得到最高水準的道德和智力培訓。」在普利策眼中,新聞業是一個需要不斷認真研究的學問,也是一個需要不斷反省的嚴肅行業。
在那個年代的美國,新聞界是另一個廝殺聲不斷的戰場,大量具有普利策性格的人投身其中。他們要在激烈競爭中,找出最具刺|激性的轟動新聞——這不單是商業利益和報紙的銷量在驅動,還因為這就是這個行業本身的職業屬性。記者們一個個跟偵探一樣在刺探和搶奪新聞,大報主編們水平的高低,是天天隨著報紙的出版而揭曉的,新聞界很自然地就集合起一批中流砥柱。普利策是從一線記者干起的。他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是個拉也拉不住的工作狂。
報紙的第一使命,是報道儘可能接近事實真相;作為新聞的傳播者,報紙要如紳士一樣正派;
這個案子最後成為整個美國新聞界與政府的對抗。因為對新聞界來說,假如一張報紙批評政府,政府就可以動用國家力量來起訴報紙,如果定了「誹謗罪」的話,報紙以後還怎麼生存?最後法院宣判普利策無罪。普利策鬆了一口氣,總算他不必死在大牢里了。可是,他高興沒有多久,就有消息傳來,剛剛在非洲打獵殺了獅子的西奧多·羅斯福,捲土重來。羅斯福咽不下這口氣,上訴到聯邦最高法院。
美國新聞業的自由經濟特性,給普利策這樣出類拔萃的新聞人,提供了可觀的發展機會。為了留住報紙的靈魂人物,他工作的《郵報》老闆,決定給年方二十五歲的普利策以報紙的一部分股權,這使得普利策很快成為一個富人。他後來賣掉自己的股份,在三十一歲的時候,買下了自己的報紙。
這番原則的公布是在1935年3月5日,表明尤金·梅耶要走獨立、中性的道路。可是直到那個時候,很多人都還在懷疑,尤金·梅耶本人是一個具有強烈黨派傾向的共和黨人,怎麼可能辦出一份獨立的報紙來。可見直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報紙的黨派性還是很普遍的。而普利策提出類似原則,是在尤金·梅耶的整整五十七年前。
記者和議員的雙重身份,更使普利策始終站在揭露反對腐敗行為的最前端。在那個年代的美國,說新聞業是個戰場,一點不算是誇大。精神病院的黑幕、政黨和財團的金錢交易、保險公司的欺詐、警方的殘忍行為等等,無一不在報紙的揭露和抨擊之中。有一次,普利策揭露了一個承包商的黑幕,那個像拳擊運動員一樣身材的承包商,當眾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論打架,細長身材的普利策不可能是他的對手。據說,在九九藏書激怒之中,他回去提了一把槍來,半路告訴別人說:「要出新聞了!」最後,他們先是扭成一團,後來又有槍響,雙方都受了傷。究竟發生了什麼,兩人的說辭不同,誰也搞不清楚。幸好沒有出人命,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此後人人知道,普利策走到哪裡,口袋裡都會揣著一把槍。
普利策加入這一行正是時候,那時美國新聞業在蓬蓬勃勃發展,卻還沒有規範。因此,讀他的故事也真像是在讀一部美國新聞史。
普利策在三十九歲就爆發嚴重的精神方面的疾病。他的眼睛此後逐步失明。普利策變得無法接受噪音。哪怕是輕微的、常人根本感覺不到的聲音,他也完全不能忍受。
普利策自己並不滿意。他認為,由於關鍵文件被銷毀,巴拿馬運河操作一案的內幕最終沒有完全揭開。普利策認為,假如案情揭開,還能夠證明自己的報紙報道屬實,根本不存在誹謗問題。可是,對整個美國新聞界來說,法院在審理的時候,認為不論報道是否屬實,羅斯福起訴的依據的基本推測就是錯的,就是說,不能認為這樣質疑的報道,就是「損害了美國的尊嚴」。這種思維方式,使得這個案子對新聞界的意義尤為重要。
這項起訴持續了將近兩年,直到羅斯福總統下台,新上任的總統塔夫特仍然堅持繼續這一起訴。在《世界報》主編髮出這一質疑的時候,手頭只有蛛絲馬跡而並沒有確鑿的證據。因此,當時普利策和他周圍的人,都不知道最後法院是否會判他有罪。這時的普利策,已經是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大家相信,根據他的健康狀況,只要是一進監獄,他毫無疑問會馬上死去。普利策內心其實也很緊張,可是,循著他的辦報理念,他又堅持要求他的《世界報》繼續對當任的塔夫特總統的政府作出犀利的批評。
新聞從業人員很容易失去必要的界限,在狂熱事業心的驅動下,他們可能過度利用大眾心理中的弱點,使得新聞業的弱點和大眾的弱點疊加起來,令新聞業走向歧途。走過頭的報紙,就叫作一張「不負責任」的報紙。而什麼是報紙的社會責任,以什麼方式具體履行它的社會責任,這是整個新聞界在發展中逐漸反省的問題。普利策、尤金·梅耶式的思考,正是美國新聞界的良知,在商業大潮中的逐步覺醒。
新聞業不是人們刻意製造出來的,它來自人對本能需求的滿足。它像一顆埋在非常適合生長的土壤里的種子,一旦發芽,就會迅速生長起來。人們組成社會,自然要了解自己身邊發生的事情,報紙在英語里就叫「新聞紙」,是完全鮮活、真實的社會動態。報紙一旦不能反映社會真實,一旦被外力扭曲,它就失去生命和靈魂了。
隨著政治黨派的自然產生,報紙也跟著有了強烈的黨派性,有此黨的聲音,也有彼黨的聲音,吵得不亦樂乎。有時,一個黨派的新聞還只肯給自己一派的報紙。瘦弱的普利策做記者卻是拚命三郎,雖然是共和黨報紙的記者,他卻什麼新聞都積極爭取。有一次,他破門而入,竟把阻擋他進入民主黨會場的看門人打翻在地,成功寫出了民主黨秘密會議的新聞報道。
聰明過人的普利策,在旅途中就摸清了來龍去脈。在接近美國的時候,他跳入冰冷的海水,搶在兵販子之前趕到紐約,領走了那筆可觀的雇傭兵費用。幸而這個幾近瘋狂的少年,沒有就此戰死在這場對他來說毫不相干的戰爭中。不到一年,戰爭結束,在這塊完全陌生的新大陸上,謀個飯碗成為普利策的當務之急。真巧,不甘平庸的普利策遇到新聞界。他先進入德語的僑民報紙,隨著英語長進,又逐步轉到英語報紙。這真是天賜良機,那是和平時期他能夠找到的最具刺|激性的行當了。
一片混亂之中,仍然有頭腦清醒的新聞人。當時的《晚郵報》主編古德金,嚴厲譴責普利策和赫斯特都在「嚴重歪曲事實,蓄意捏造故事,煽動民眾」。《世界報》的瘋狂,維持了四個月。四個月後普利策清醒過來。可是,已經晚了。如古德金所預言的那樣,這兩大報紙在美西戰爭中的表現,作為「美國新聞史上最無恥的行為」被記錄下來。
今天的美國民眾在更多依靠一個自由開放的新聞系統,來抵禦媒體可能的煽動。他們盡量從不同來源獲取信息,以判斷新聞報道的真偽,而成熟的行業競爭和淘汰,是新聞業質量的保證。每一個大大小小的報紙,都是https://read.99csw.com一個獨立的分支,它們相互之間達到一個制約和平衡。來自外部的監督,不是政府而是讀者。讀者每人手裡有一份選擇的權利,假如你的報紙消息經常是虛假的,民眾就棄你而去,買別人的報紙去了。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事情。普利策和赫斯特競爭的高潮,也是美國報業發展的高潮。當美國和西班牙的美洲殖民地之間形勢緊張,這兩家大報幾乎是身不由己地、為了報紙的「新聞效果」而開始煽動民眾。這時,美國軍艦「緬因號」,突然在屬於西班牙殖民地的古巴哈瓦那港口|爆炸。競爭中的普利策和赫斯特,為了比賽新聞的「聳動」,在報上推出種種煽動性的猜測,甚至兩個報紙都發表了偽造的「緬因號」艦長給海軍部長的電報,稱爆炸「並非事故」。雙方的報紙發行量都因此猛升和暴漲。美國民眾果然被激怒,民眾的情緒又反過來推動報紙甚至推動國會宣戰。

普利策
1878年,普利策的手裡掌握了一份他自己的報紙。一開始,他對新聞業就頗有自己的反省。在報紙黨派性還很強的時代,他提出自己的報紙要「為民眾服務,不為任何政黨牟利」,報紙「不是政府的支持者,而是批評者」。身為共和黨人,他宣稱自己的報紙不是「共和黨的喉舌」,而是要「說出事實」、「要摒棄民眾偏見和黨派偏見」。
終於到了1863年,適逢美國南北戰爭進行到最尷尬的時刻。戰爭的規模、傷亡和拖延的時間,都遠遠超過了林肯總統的預期和民眾能夠忍耐的程度,聯邦一方的北軍一向採用的志願募兵已經行不通,初試抽籤徵兵,就在紐約引起大暴亂。於是聯邦政府轉而向歐洲高價招收雇傭兵。一批尋找雇傭兵的二道販子,被抽成的利益吸引應運而生。他們立即撲向歐洲,在大街小巷亂串,獵取任何一個願意步上遙遠的美國戰場的對象。1864年底,一個美國兵販子和十七歲的普利策相遇,雙方一拍即合。
寫到這裏,我驚訝地發現,今天恰好是普利策去世的日子。他在1911年10月29日去世,那是整整九十四年之前。他的經驗教訓已經是一百年前的故事了。
普利策的過人之處在於,他對新聞業是有反省的,他或許是從自己的負面教訓中意識到,沒有自我反省意識的新聞業也是危險的。遠在他去世之前,他就已經開始建議美國成立一所新聞學院。1904年5月,普利策在為《北美評論》(North American Review)撰寫的一篇文章中提到:「我們的共和國將與媒體共存亡。維護社會公德,需要擁有訓練有素、是非分明、有勇氣為正義獻身的智能型報人,以及有能力、公正、具有民眾精神的媒體。否則,民眾、政府會變得虛偽而可笑。一個憤世嫉俗、唯利是圖,或蠱惑民心的媒體,最終會製造出一樣卑劣的民眾。塑造共和國未來的力量,掌握在未來的新聞記者手中。」
於是,普利策先是要求加入奧地利軍隊,後來又要求加入即將開赴墨西哥戰場的法軍,然後渡海要求參加英軍,以便前往英國殖民地印度。可是,這些軍隊都一一拒絕了這個送上門來的「炮灰」——他太不像一塊當兵的料了。少年普利策身高一米九,卻瘦弱得像根竹竿,還是個近視眼。
新聞業的社會監督功能,使它似乎頂著一個金色冠冕,讓人覺得它就是領受了神聖使命來到人間,就是一個天然正確的社會角色。可是,身在「此山中」的普利策,深知並不那麼簡單。新聞業也是一個由人組成、由人在運作的系統。它也在聚集和反映出人的弱點。
普利策是一個典型的新聞人,或者說是一個天生的冒險者。很多風險投資者都具備他這樣的性格。我相信這樣的人從精神構造上就和常人不一樣。他們天生的就在內心涌動著超常的冒險慾望、異乎尋常地追求一個奇異人生。普利策也是如此,他從小就像一隻飛蛾,渴望撲向一團熾烈光亮,哪怕明知這光亮就是一團火,一頭撞上去就會瞬間焚毀,他也會死活不顧地一定要撞上去。
假如說,美國這塊土地是一群天使居住的地方,那麼它的故事帶來的經驗就一九九藏書文不值。兩百多年來,這裡是一個「聯合國」。世界各地有各種問題的人,在這裏聚到了一起。當時移民來美國的人,多半在家鄉的狀態和少年普利策一樣潦倒,不少人的性格是和普利策一樣敢於闖蕩甚至鋌而走險。雖然並非每個人都有普利策的好運氣,可是在兜里沒錢,卻都要吃飯這一點是沒有區別的。因此,假如說美國歷史上的大城市,曾是一個犯罪率高、黑幫盛行、盜賊滿地、騙子投機無處不在的地方,實在是一點也不叫人奇怪。移民們把世界各地的黑暗,都扯下一片,隨身帶了來。而警察體系的成長速度,常常跟不上天天在港口一大船一大船下來的移民增長速度。
我想,普利策和他的手下編輯並非戰爭狂人,可是他們曾是新聞狂人。這個行業競爭激烈,還挑戰著體力、智力、快速反應能力、判斷力等等,這是具有拼殺刺|激的行業。美國新聞業很自然就集合起一批如普利策這樣能力超強、在精神狀態上熱情過度、正義感過強,甚至精神處於臨界狀態的人。他們在推動著新聞巨輪,巨輪也在推動著他們,越滾越快。到了一定的地步,他們已經完全身不由己。他們既主動地窮追猛打社會的黑暗腐敗,也被動地被新聞的社會轟動效應推動而飛速旋轉。他們為正義奮不顧身,而虛榮和幻覺有時又把他們推向非正義。有時候,他們自己也分辨不清:當他們開始懷疑自己,他們也一定在竭力說服自己相信,自己只是在百分百地維護職業榮譽。人性的兩面,都被這個特殊的行業,驟然放大了。
可是普利策自己的報紙也不能免俗。1895年,普利策當時已經成為報業巨頭,他手下的《世界報》和另一個報業巨頭赫斯特的《日報》,進入白熱化競爭,雙方的編輯簡直像肉搏一樣拼上了。這時,雙方都有抄襲對方的情況。結果,《日報》搶先設計了一個圈套,刊登了一篇完全虛假的偽造報道,情節特別感人。這樣的遊戲其實很危險,假如對方並不上鉤,還可能揭露你偽造新聞。但普利策的編輯果然上當,改頭換面剽竊了這個新聞故事,還捏造了自己為開發古巴新聞派出的專船。緊張地等候著魚兒上鉤的《日報》報社裡,編輯們一片歡聲雷動,馬上公開他們的假新聞計策,猛烈攻擊《世界報》的誠信。普利策只好自吞苦果。最令人氣結的是,《日報》編輯在偽造的時候,還有意把新聞故事主角的名字起作「我們剽竊新聞」這句話的諧音。
不單單像普利策這樣的新聞從業者是有弱點的,也不單商業運作會對這些弱點推波助瀾。就本質上來說,新聞業本身就是建立在人的弱點上的,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老話,叫做「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人都有好奇、獵奇的心理,人的創造性就來源於此。可是,當這種好奇心失去分寸、大眾心理集合膨脹,也會帶來令人吃驚的負面後果。

報紙要對讀者和普通民眾負責,而不是對報社老闆的私利負責;為了公眾利益,報社要準備為堅持真實報道而犧牲自己的利益;
三十九歲以後的普利策,有二十二年是在遠距離控制他的《世界報》。有很多年,他只能住在一艘隔音包裹嚴密的遊艇上,漂蕩在海上,以遠離塵世無時不在的噪音,眼前一片黑暗。他的精神狀態是不穩定的,好在這個時候他已經是一個巨富。他的財富能夠減輕他的痛苦。他能夠有能力支付和保障一個非常特殊的生活狀態,以高薪聘用最好的秘書班子。他對輕微的噪音都不能忍受,卻很喜歡聽音樂。於是,永遠有人在隨時準備為他演奏。他依然思維敏捷、有一副最佳新聞老闆的頭腦。《世界報》由他的主編們在具體運作,他只顧掌控大方向。每天早上,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讓他的秘書給他讀新聞:他的報紙的新聞、別的報紙的新聞。在最關鍵的時刻,他從來沒有離開「他的戰場」。他沒有生活,他只有報紙。
承認人有弱點,而且承認人的弱點不可能完全消除,這看上去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可是,這樣的立論起點,給西方文化對制度建立之必要,提供了最早的警醒和持續不斷的努力,也把個人和社會,放在一個不斷反省的氛圍中。新聞業只是其中一個典型例子。普利策以自己磕磕絆絆的新聞生涯,在提醒人們這個簡單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