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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奇堡:私刑的發源地

林奇堡:私刑的發源地

林奇這個家庭隨著他們的母親的信仰,都是基督教教友派的成員。教友派是一個相當溫和的教派。他們最出名的標誌就是和平主義。也就是說,他們是絕對不參与戰爭行為的。可是,他們確實遇上了一場戰爭。那就是美國獨立戰爭。
2000年元旦,我們告別紐約南下,順路去新澤西州訪友。與這些朋友是神交已久,首次見面,卻相談甚歡。最後聊到下一個目的地,我們說,要去弗吉尼亞州的林奇堡。
我們試過,從幾條不同的高速公路穿行這個州。感覺還是81號州際公路兩旁的景觀最「弗吉尼亞」。冬天,一叢叢疏朗而枝幹遒勁的橡樹之間,是一片片純凈藍天下的山區牧場。山坡重疊地畫著一條條柔和的弧線,恰到好處地點綴著牛群。時而會出現一座老屋,雖然大多是樓房,卻顯出主人當年的拮据。房基佔地面積很小,能省的裝飾都省了。就這麼細細瘦瘦,一幢又一幢,孤零零地,油漆斑駁地,站在山坡上,站在廣袤的牧場中間。
幾年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獨立戰爭結束后,弗吉尼亞立即恢復了戰前的秩序,「人民法庭」壽終正寢。這個州後來和其他地方一樣,有了依據美國憲法建立的獨立司法制度。當時,不論在當地還是在美國其他地方,人們都沒有注意這段小小的插曲。小查爾斯·林奇的生活當然也沒有因為這段經歷有所改變。他依然是一個完全正面的形象。他在當地和弟弟約翰·林奇一起受到尊敬和愛戴。戰爭結束不久,1786年10月29日,六十歲的小查爾斯·林奇去世,埋葬在他自己家的煙草田間。墓碑上的碑文是:「愛國、熱情的模範公民小查爾斯·林奇上校之墓」。每年夏天,寬大的煙草葉像波浪般在墓前隨風搖蕩。
「人民法庭」的依據是民主理念中「民眾自治」、「多數統治」的原則。但是,維護社會公正的司法建制僅僅基於這樣的原則是不夠的。為了建立公正獨立的法庭,司法建制必須具有牢靠的合法性。這種合法性來源於,第一,公民契約,即在自然法原則上的憲法基礎;第二,必須按照嚴格的預定的程序產生。沒有這樣的合法性的「法庭」,即使在當時當地被公認為是公正的,但是一開先例,終有一天難免「多數的暴政」。對於民眾激|情的過度讚美是危險的。「人民」和「暴民」之間,並沒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在失九*九*藏*書控的人群中,「人民法庭」隨意蹂躪和消滅一個生命的情況,就很容易發生。聚集的人群在心理上一旦放任自己,就容易在處置罪犯的借口下,忽略個體生命,放大自己的權力。程序自然會迅速簡化,刑罰必然就日趨嚴峻。而契約規定的嚴格的司法程序正是對草菅人命的有效約束。
戰爭打亂了一切常規。人們的思想和行為都在發生衝突。在政治立場的選擇上,這個新興小鎮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站在爭取獨立的美國一邊;而在行動上,作為教友派的鎮民,卻不能參戰支持美國,似乎命中注定是旁觀者。在一些記載中,描述小查爾斯堅守教規,只參与了戰時的地方自治,而沒有介入戰爭。可是,在他的故鄉林奇堡,人們考證出,小查爾斯最後成為教友派信仰的一個背叛者,不僅活躍于戰時地方自治,也參与了獨立戰爭。其證明之一是,小查爾斯因此被教會開除。所以,這大概是可信的。

私刑
這次在我們計劃北上行程的時候,就不約而同地想到,給林奇堡留下一點時間。離開朋友的家,我們順序上了78和81號兩條州際公路。開出新澤西后,在一個小時不到的時間里,就穿越了馬里蘭和西弗吉尼亞兩個州,當然,都是只擦過一個邊角。然後就是漫漫地行駛在弗吉尼亞了。
曾經有過一個扭轉的機會。在獨立戰爭結束后,一些在林奇堡服過刑的人,前往弗吉尼亞州政府,控告小查爾斯·林奇「自組法庭,擅行私刑」的違法行為。這些上告的人基本上都是當年的保皇派。不知是弗吉尼亞的新政府有點「派性」,還是小查爾斯·林奇的「人民法庭」在戰時也無可厚非,總之,州政府並沒有支持這些事實上被侵犯了公民權的上告者。州政府的判決雖然言辭溫和地承認,小查爾斯·林奇的「臨時措施並不完全與法律相符」,但是,「在非常時期」,這樣的做法「還是可以容忍的」。於是,在初生的美國,「民眾私刑」的違法行為,沒有及時被法律制裁。民主制度的一個隱患,即「民眾罪行」,沒有被及時遏止。
林奇堡的「人民法庭」,看上去是一個無可挑剔的九-九-藏-書戰時措施。至於小查爾斯·林奇,當時已經退出議會,擔任地方戰時自治軍的上校。他被議會一致推為「人民法庭」庭長,另有三名自治軍的官員擔任法官。法庭就設在庭長家的後院。至今並沒有歷史資料可以證明,他在任職期間是一個過分濫權的人。
我們走出老法院改建的博物館,對面豎立著一尊南軍紀念碑。碑后是陡峭直下的台階。與博物館相鄰的是一個教堂。在南方小城市中,這座教堂算是相當「宏偉」了。正是周末做禮拜的時間。吸引我們進去的是伴著震耳欲聾現代樂器的、熱情奔放的搖滾聖歌——這是一座黑人基督教衛理公會的教堂。
在戰爭之前,這裡有一定之規。弗吉尼亞是十三個英屬美洲殖民地中最秩序井然的一個,差不多全盤照搬了英國的體制和法典。在首府威廉斯堡,幾乎存在著後來美國制度的雛形。難怪後來制定美國憲法的時候,主力大多來自這塊土地,而且駕輕就熟。可見,在獨立戰爭之前,對於如何處理刑事案件,已經有很成熟的一套司法制度,有很嚴格的司法程序。大家也已經習慣於在「規矩」之中生活。
我們站在門邊,看著沉醉在音樂中盡情搖擺的人們。剛進來的黑人,都微笑著和我們打招呼。站了一會兒,轉身出來。門外的黑人牧師對我們說:上帝保佑你們。
林奇堡的「人民法庭」就這樣建立起來。後來,這樣「自行執法」的形式,就被稱為「林奇法」。那是1778年,距離美國獨立戰爭的結束還有近五年。「林奇法」一開創,處於戰時的弗吉尼亞四周村鎮,就開始效法和蔓延。於是,在成熟的英國體制中孕育著的美國,就在獨立的過程中,極其偶然地有了法國革命風格的插入。
這是一個多年來在擾動我們的地方。我們經常長途旅行,多次在州際公路遇到幾條岔路的指示牌,上面寫著「通往林奇堡」。美國的許多小鎮,是由人名命名的,此人通常是小鎮的奠基者。林奇也是個普通人名。可我們在第一次讀到這個路牌時,不由自主地相互對視了一下,彼此從對方眼中都讀出一點驚詫和異樣。因為,林奇(lynch)在英語中也是一個十分兇險的詞,它的意思是:民眾私刑。這地方怎麼就赫然以此為名?
隨著民眾私刑的蔓延,林奇堡對小查爾斯的態度顯得越來越曖昧。林奇堡有一個老法院的https://read•99csw•com建築,今天是這個城市的歷史博物館。我們在那裡尋覓小查爾斯·林奇和這段歷史,卻只找到簡單捎帶的一筆。在簡短的解說詞中,家鄉人多少有點為小查爾斯·林奇叫屈:「儘管當時他執法十分公正,但是,他的名字後來還是不幸和『私刑』這個詞連在一起。」可是仔細想想,小查爾斯其實沒什麼太大的委屈。也許他確實沒有惡意。可是,他所做的,就是在美國初生的時刻,帶頭突破了這塊土地上傳統的對契約的敬畏之心。他給堤壩掘開了一個致命的缺口。民眾私刑(lynching)雖然基本集中於幾個州內,卻被今天的美國人反省為「國家罪行」。
今天的林奇堡,已經是個不小的小山城了。林奇是個姓氏,林奇也果然是這個城市的奠基人。可是,我們經過細細追究,才發現事情至少涉及父子兩代的三個林奇。
繼續探尋下去,我們發現兩兄弟的性格好像很不相同,弟弟約翰·林奇始終循規蹈矩,活動範圍限於商界,一點點積累財富,一步步穩穩地攀升,沒有什麼出格之舉。哥哥小查爾斯·林奇卻活躍得多,個性很是鮮明。他隨父親的引導,步入當地政界,甚至在1776年,就是美國發表《獨立宣言》的那年,參加了弗吉尼亞的制憲會議。那時,他無疑是個觀點明確的獨立派。
小查爾斯·林奇主持的「人民法庭」執法的時期,大致就是獨立戰爭剩下的四至五年之間。這個「法庭」現在看來還是相當克制。審理過程中,原告、被告和證人都必須上法庭;被告不僅有權為自己辯護,也可以提出自己的證人出庭作證;被告還有權向威廉斯堡的法院上訴。凡是被判無罪的,當庭釋放,並且可以獲得法庭的道歉。那麼,被判有罪者如何處置呢?一開始,他們對罪犯的懲處,限於所謂「舊約摩西律」。就是脫去犯人的上衣,鞭打三十九下,隨即釋放。隨著英軍攻入弗吉尼亞,政治化盜賊的犯罪開始加劇,他們經常搶劫獨立軍的軍火軍糧,再向英軍出售。於是,「人民法庭」的懲處也開始加重,判決的處罰改為拘禁一至五年。這個法庭沒有發出過更重的判決,更沒有判過死刑。
人們很少想到,有一些東西看上去非常脆弱,卻是不能輕易去打破的。對契約的敬畏之心大概就是其中之一了。
林奇堡在當時還是個小鎮,沒有法庭。在戰爭之前,根據當時的九-九-藏-書規定,他們必須把嫌犯送往殖民地首府所在地威廉斯堡。在那裡,嫌犯按照既定的司法程序,接受法庭審判。雖然許多小鎮都遠離威廉斯堡,林奇堡就遠在二百英里之外,但是,習慣於遵守契約的弗吉尼亞人,還是按照規定,在當時交通還很不方便的情況下,一次次地長途押送嫌犯去首府。
就在這個時候,小查爾斯·林奇的個人性格和素質,使他站出來,開創了美國民主制度歷史中的一個先例。他向鎮議會提出,與其送出去的嫌犯被屢送屢劫,還不如自設「人民法庭」,就地審判,就地懲處,不僅免了諸多麻煩,還使罪犯難以逃脫。這個建議顯然很合當時義憤填膺的民意,因此,在鎮議會上一致通過。
可是,打仗了。戰爭給這樣執行已久的制度帶來了兩方面的衝擊。一方面是刑事犯罪劇增。因為局面混亂,是大盜們的天賜良機。再者,普通的刑事案件也被政治立場放大。比如反對獨立的一派,就經常襲擊對立派村鎮,盜取馬匹出售給英軍,所謂政治化盜賊大增。另一方面,前往威廉斯堡押送嫌犯的迢迢路程,由於戰爭變得困難重重。尤其是政治化盜賊,都是成幫結夥,押送的嫌犯屢屢被同夥劫走。
最早來到這裏的查爾斯·林奇,是一個愛爾蘭男孩。那還是美國獨立戰爭爆發前四十年。他和大量貧窮的歐洲移民一樣,渴望新大陸的機會,卻付不起旅費。所以,十六歲的林奇,學別人的樣,自願賣身為奴,以抵一張來美洲的船票。以勞力抵債,這是歐洲當時的流行做法,也是北美洲初期奴隸的一個來源。下船后,船長將他賣給了詹姆斯河邊的一個煙草莊園主。沒有想到的是,兩年以後,林奇才十八歲,就時來運轉。他的主人不僅喜歡他,而且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一個奴隸一轉身就成了莊園繼承人。此後,他逐步在當地參政,成為地方賢達。他和妻子生了兩個孩子,大兒子小查爾斯·林奇和二兒子約翰·林奇。
我們是第二天清晨才拐上501號公路的。這段路的一多半盤旋在山區,這是阿巴拉其山脈的一個支脈。順著山頂有知名的藍嶺景觀大道,而501隻是縱向穿越而過。山路的峭崖下,流淌著魅力無窮的詹姆斯河。一條鐵路忽左忽右,與河道緊緊相隨。這條河一直將我們領向林奇堡,林奇堡就坐落在詹姆斯河邊的高坡上。
弗吉尼亞以小查爾斯·林奇開端的「民眾私刑九-九-藏-書」,在獨立戰爭結束后沒有終止,反而流傳到南方近鄰,在那裡漸漸蔓延。「民眾私刑」雖沒有在全美國像瘟疫般流行,卻在幾個落後的南方州頻頻發生。這種狀況曾長期存在,成為美國歷史上的一大污點。高度的區域自治原則,也使得這些南方落後地區容易縱容「民眾私刑」,外界卻無法強行干預。在一定意義上,美國是個相當於小聯合國的聯邦,各州擁有自己的憲法和主權。在很長時期,其他州無法以人權為由,對另一州進行干涉。在這幾個落後的南方州,民眾私刑又曾和種族歧視相結合,一度成為對黑人的迫害手段。從1882年到1962年的八十年間,美國有四千七百三十六人遭到民眾私刑,其中三千四百四十二名為黑人,一千二百九十四名為白人。六分之五的私刑事件,發生在幾個落後的南方州。從二十世紀開始,民眾私刑迅速減少,在1900年後的兩年裡,還有二百一十四起民眾私刑,而整個五十年代的十年中,只有六起發生。
這是今天的林奇堡留給我們的最後印象。我們重新上路,把牧師的祝福一路帶回了家。
林奇家的兩個兒子,看來都很有出息。約翰·林奇在詹姆斯河上經營起擺渡,漸漸發跡,成為當地數得上的富裕戶;他的哥哥小查爾斯·林奇也憑著自己的品德學識,不僅在教會任職,還在當地政界參議。兩個人顯然都對這個後來以他們姓氏命名的林奇堡,做出了重要貢獻。假如沒有一場戰爭和後面的故事,他們可能就被當地居民列為城市奠基人尊奉了。可是,今天我們來到林奇堡,人們卻很不願意提到小查爾斯的名字,而總是把弟弟約翰推在前面。甚至問起林奇堡的命名來源,都有點吞吞吐吐、語焉不詳。
這次我們進入弗吉尼亞有些晚了,不久天就漸漸地黑了。在萊克辛頓我們轉上60號公路,那是一條小公路。我們決定住下。60號公路再向東南不久,就應該是直達林奇堡的501號公路了。
戰爭結束了,小查爾斯·林奇也已經平靜去世。他照理會和父親老查爾斯一樣,作為一個社會賢達留在「地方志」上,被家鄉的後人懷念。這個故事也就結束了。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從這個歷史人物出發,林奇演化成一個普通的英語單詞,不僅風行美國南方,而且跨越國界,被整個英語世界所熟知。林奇(lynch,lynching)成為一個很揪心的詞:民眾私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