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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肯總統找到了永恆的訴求

林肯總統找到了永恆的訴求

在美國南北戰爭之後,這樣一種自發的、出自人性本能的對於內戰的反省,其結果就是,在這個國家,再也沒有一個政治家膽敢試圖用武力去解決國內問題,不論他是來自南方,還是北方。人們普遍理解,他們的先輩有他們的歷史局限性,也許他們還沒有足夠的智慧去避免這樣一場內戰。可是,如果再來一次的話,不論是誰,都很難避免在歷史上定位成為一個罪人的結局。因為今天的人類已經又「進化」了一步。
戰後的南方,已是滿目瘡痍。我以前跟你說起過,戰爭是有它自己的規律的,戰爭機器一旦滾動起來,它的殘酷性本身,就會導致許多無法控制的局面。即使是現代戰爭都是如此,更不要說是一百多年前的,雙方基本上都是以臨時招募的民兵,打出來的這麼一場戰爭了。就像中國的說法,兵者,兇器也。美國人說,戰爭是骯髒的東西。前面說過,由於美國的制度,對於一場戰爭的回顧、發掘和表達,你不可能是由一個人或是一些人定下什麼調子,然後照樣本宣傳。戰爭中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都有可能被寫下來,並且出版。在美國,有關南北戰爭的書,已經多到了如果你什麼事情都不幹,花一生的時間去讀,都不可能讀完的。而且,還在繼續地出版。
那麼,如果林肯總統選擇接受這個南方七州離開美國的事實,又會發生什麼呢?首先,溫和的南方州有可能不會全部加入南方「邦聯」,例如,弗吉尼亞州就會依然留在美國。這樣,美國的版圖大概會比今天少去五分之一。之所以說「大概」,是因為南方「邦聯」如果以蓄奴而走到一起,在歷史潮流的推動下,並不一定會維持鐵板一塊。其中的一些州,甚至整個南方「邦聯」,後來都可能由於他們又有了與美國共同的目標而重新回來。因為他們雖然與美國曾經有過在奴隸制問題上的分歧,卻沒有過任何仇恨。由於理念的變化,產生這樣的「分」與「合」,都是自然的。
沒有人能夠否認這樣一個事實:曾經有無數聯邦軍隊的士兵,把自己的鮮血拋灑在「解放奴隸」的自由旗幟之下;也沒有人能夠否認這樣一個事實:就是在南北戰爭之前,南方依然存在非人道的奴隸制。結果,正如林肯總統所預見的,隨著歷史的進步,也隨著人們對於超越種族屬性的普遍人性的認識越來越清楚,當年「解放奴隸,為自由而戰」的道德訴求的分量,也就越來越重。任何一個政治訴求,哪怕有天大的理由,也會在這樣的人道訴求面前黯然失色。也正如林肯總統所預見的,在以「平等自由」的人道原則建立起來的美國,只有在「解放奴隸,為自由而戰」的人道目標之下,人們才可能在長久的歲月里,認可如此眾多的年輕生命的奉獻。因此,在美國,人們也普遍接受了林肯總統在他的第二次就職演說中,對於南北戰爭的解釋。而且,就連林肯自己都承認過的武力解放奴隸在這個國家的非法性,都被北方民眾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南方在戰後的繼續辯解,也顯得十分蒼白。
如果說,後人一定要對這場戰爭在是非上分出一個勝負的話,那麼,自從林肯總統將一個「愛國的維護聯邦統一」的政治訴求,切換成「解放奴隸,為自由而戰」的道德訴求的這一刻起,南方就已經輸定了。戰爭一結束,南北雙方的學者就不斷地對這場戰爭,發表各種觀點的研究成果。因為,南北戰爭這樣一個歷史上的非常狀態,並沒有中斷美國的言論自由和學術自由的傳統,美國人依然可以看到各種對於南北戰爭的學術爭論和不同觀點。
在這個紀念館里,還有一些當年士兵站立的照片,照片被放大到真人那麼大。一排排站立在幽暗的展廳里。燈光投射在戰士們嚴峻的臉上,他們的眼睛凝視著你,使你無法忽略這些逝去的、和你一樣的生命。他們就是葛底斯堡的靈魂,也是這場戰爭的靈魂,這個紀念館使所有的參觀者,一想起這場戰爭,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些年輕的生命,以及與這些生命所相連的,被戰爭毀滅的一個個幸福和感情。它時時在提醒你,這些士兵也是父母心愛的孩子,孩子們依戀的父親,女孩們夢中的戀人。他們被毀於一旦,不論他們是南軍,還是北軍。甚至他們就是被毀滅在自己兄弟的手裡。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可稱為是一個「悲劇」呢?在這樣的悲劇面前,還有什麼戰功和勝利是值得誇耀的呢?
這時的南方「邦聯」真是狼狽之極。舉著解放奴隸大旗的聯邦軍隊高喊著自由的口號衝殺過來,正義凜然,死也死得其所。南方卻突然之間發現自己拿不出一個相應的戰鬥口號與之抗衡。南方再一次理虧,可是又好像虧得莫名其妙。他們想指責林肯總統這種戰爭主題切換的不公道,可是又張口結舌,欲辯無言。因為,人家宣稱打的就是奴隸制,而南方就是存在奴隸制,真可謂是「打個正著」。
當然,這份平靜也是一百多年時間淘洗的結果。可是,那位講解員的說法還是有一定道理的。槍聲一響,一開始殺戮和被殺,人就被改變了,戰爭的雙方都一樣。局勢也就在一片混亂中變得難以控制。例如,在南北戰爭中,戰場上的雙方士兵常常補給不足,雙方也就都有餓得骨瘦如柴的戰俘。在主要戰場的南方,平民遭遇北方軍隊搶劫的情況也很多。雙方在後期甚至都出現過「督戰隊」,即向自己一方的逃兵開槍等等。所有這些戰爭陰暗面和細節,都在戰後,隨著戰爭的書信集、日記集,逐漸變成一本本歷史書,出版並且公諸於世。

謝爾曼將軍
由於對於處理戰後南方問題這樣兩種態度的存在,使得美國南北戰爭之後的南方重建,經歷了一些搖擺。可是,我們看到,不論溫和也罷、強硬也罷,如果相對於其他國家發生的各種內戰,它的處理方式和結果,都是不可思議的。戰爭結束以後,沒有出現對失敗一方的任何懲罰行為。即使是所謂強硬派,也沒有鎮壓和清算「叛軍」和「叛國賊」,更不要說因此產生的大規模錯殺了。
不僅如此,從亞特蘭大開始,儘管謝爾曼將軍領導的北軍一直處於相當順利的形勢,但是為了徹底地嚇住南方,他命令部隊將遇到的民房一路燒下去,同時殺死所有遇到的牲畜。就這樣,一路烽火南下。在接近喬治亞南方港口城市薩凡納的時候,薩凡納的人們發現根本無力抵擋北軍的攻勢。為了避免損失,商人們派出代表去見謝爾曼將軍,表示不抵抗,希望他能夠不燒薩凡納,並且在他進城之後予以協助。謝爾曼答應了。此刻,正是聖誕節前夕,謝爾曼將軍高興地給林肯總統寫了一封信,在信中提到,我將把完整的薩凡納,作為送給你的聖誕禮物。該信的原件猶存,這成為今天在美國南方,人人都知道的一個「典故」。薩凡納就這樣保留下來,成為今天喬治亞最美麗的一個老城市。在美國邏輯中,那些薩凡納商人也完全是正面的形象,南方人也絕不會把他們當叛徒對待。

南北戰爭中北軍的黑人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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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林肯總統在當時看上去似乎是別無選擇,這隻是出於當時歷史局限下的一個「正常選擇」而已。確實,他是可以有另一個選擇的,就是接受南方「邦聯」這個事實。我曾經對你聊起過,美國的建成是非常特別的。它是由十三個獨立的區域以「自由平等」為宗旨,自願聯合而組成的。尤其特別的是,它的一批建國者,並沒有利用他們在美國獨立戰爭和建國時期所建立的威望,去建立一個自己的帝國。通常這是非常容易發生的事情。
假設林肯總統沒有這樣一個醒悟的話,這樣一個戰爭目標的主題切換是沒有必要的。他盡可以打著原來保衛聯邦的愛國主義的旗幟,直到戰爭的最後一刻。而不必拾起他一開始就明確宣稱是超越他的總統行政權力的武力廢奴。但是,在這個時候,他已經明白,他不能把這樣一面愛國旗幟繼續打下去了,如果沒有一個高揚的道德理由,他會真的成為一個以槍炮維繫聯邦,因而造成近百萬人傷亡的一場內戰的「千古罪人」。
林肯總統在兩難之間掙扎出一個戰爭決定之後,他自己就落入了一個痛苦的深淵。戰線越拉開,戰鬥越深入,雙方的死傷也越慘重,他也越明白這個選擇的代價是什麼。林肯總統畢竟與一些只追求自己政治目標的政客是不同的,他無法漠視死亡。因此,在整個戰爭期間,無論是勝是敗,他都心情沉重。他已經阻止不了戰爭的發展,他不知如何才能擺脫自己的心靈重負,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幫助這個國家擺脫這場災難。而他深知自己對今天這個局面是有責任的。
這個問題我還得想一想再給你聊。今天就先寫到這兒。
兩種不同態度的爭執,引起了不同的「南方重建」措施。普遍認為,強硬的國會一方更為關注黑人的利益,而溫和派則有「代表南方奴隸主利益」之嫌。看到這樣的評論,我有時會感到疑惑。我懷疑的並不是國會所代表的多數北方民眾,對於南方黑人處境的深切關懷,因為事實上,這樣的關懷完全符合北方一貫表現的對於黑人的同情,符合他們歷來的人道訴求,他們的行為是符合邏輯的。說是林肯的後任安德魯·約翰遜總統有類似奴隸主對黑人的種族歧視和偏見,我想也不能說就沒有可能,因為對黑人有偏見在北方也同樣存在。可是如果說,作為堅定溫和派的林肯總統,堅持他善待的主張也是為了「代表南方奴隸主的利益」我是不大相信的。我所疑惑的是,如果我們不去考慮這兩個方面態度的主觀意願的話,到底什麼樣的處理方式,對於歷史進步是事實上有效的呢?
然而,人們在提到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的時候,常常忽略它的後半部分。這也是很自然的,因為這後半部分的歷史重要性遠不能和它的前半部分相比。那只是一個戰後的措施,時間性非常強。戰後的重建時期一過,這條修正案的後半部分就隨著它的歷史時效的過去,自動走入歷史,不再起作用了。可是在當時,這是強硬派的國會與總統對著乾的一個重要法案。因為憲法修正案後半部分規定,凡是曾經宣誓擁護憲法,後來又從事反叛的,均不得再進入國會、競選總統以及擔任聯邦或州的文職和軍職官員。在當時,第十四修正案這半部分所引起的震撼並不比前半部分小。因為,這等於是剝奪了南方最主要一批精英的公職權和部分公民權利。
兩派觀點的對立非常嚴重,以至於今天美國的史學界還普遍有一種講法,就是,在林肯總統被暗殺的消息傳來之後,真正感到高興的並不是南方,而是北方極端的強硬派。因為林肯總統顯然在北方民眾中,有他的個人魅力和威望。假如他要堅持一個溫和做法的話,推行的可能性顯然就要大得多。而現在,溫和派等於是大旗被砍、群龍無首了。
雖然,基於美國的制度約束,林肯總統很難做到,像其他一些國家的領袖人物通常所做的,站在勝利者的優越地位上,在戰後以壓倒性優勢,在排山倒海的輿論宣傳配合下,把南方「叛亂者」們從上到下做一番徹底清算。比如說,鎮壓為首者,清理叛亂參与者,以戰爭罪、叛亂罪、刑事罪等等,處理一大批南方的「後患」。並且在輿論上頌揚北方的平叛的功績,把南方定在一個罪惡滔天的位置上,永世不得翻身。林肯總統不能任意這樣做,不過,林肯總統本人對於戰後南方問題的態度,還是很重要的。
可是,林肯總統卻堅持要善待戰後的南方,以林肯為代表的溫和派的基本觀點就是,在南方表示願意回到美國的前提下,讓南方在立法上完成廢奴,然後,對南方不做任何追究。逐漸把南方還給南方人,儘快回到戰前美國的正常狀態。
當種族偏見和狹窄保守結合在一起,極端南方的大多數白人就是要反對廢奴,儘管他們自己並沒有什麼奴隸。極端南方是一個很有自己主意的民主社會。所以,他們當初要提出離開美國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因為極端南方的幾個州,和美國精神主流的風格和社會訴求確實相去甚遠。所謂的民主社會,並不是一個完美社會的意思,它只是一個由大多數人在決定風格的一個社會。這些人的認識水平就決定了這個社會的面貌。不論奴隸制是多麼不人道,在這裏,這就是這個社會的絕大多數人的認識水平。
在這個紀念館里,有戰役進程的客觀描述,但是沒有對某一方特意採用高昂的褒揚用詞,也沒有對另一方採用輕蔑的貶抑用詞。紀念館里有一百多年來的葛底斯堡戰役紀念活動的照片,人們在這些照片里,看到雙方將士都已經漸漸地垂垂老矣,相互伸出手來,重新握在一起。
南方「邦聯」對於林肯總統這個戰爭目標的切換,反應整整慢了一拍。其原因就在於戰爭開始以後,雙方已經有過明確的戰鬥目標。在那個時候,南方不論戰鬥勝負,在戰鬥的目標上,一直感覺是理直氣壯的。對於林肯總統的「解放奴隸公告」,他們的理解也只是一個戰略措施。等到他們醒悟過來,已經百口莫辯。雖然戰爭的勝負還未最後決出,可是,在戰爭正義性這個立論上,他們已經一敗塗地。
此後以強硬派為主的國會與溫和派的總統幾乎是對著乾的。國會開始一系列的立法,推行他們對南方的強硬做法,比如說,由聯邦軍隊進駐,把整個南方划為幾個大軍區,每個軍區有一名司令員,參与一定的政府管理,有一點半軍管的味道,實行宵禁等措施。就在這一時期,國會還通過了美國歷史上非常重要的憲法第十四修正案。一般來說,人們提到這個憲法修正案,首先注意到的是,就是這條法案歷史性地確立黑人的公民權。自此以後,黑人的公民權問題在法律上徹底解決了。這確實非常重要。你從我以前的信里,已經非常熟悉了美國的常態運作方式,從此以後,在進一步解決種族問題的時候,美國的精神主流再要向前推進的話,就有了紮實的憲法基礎。平等自由原則在各個不同種族的實行,有了本質性的進步。
這個戰爭主題的切換是非常及時的,而且很有道理。美國的立國精神就是平等自由。區域自治的理論源於區域自由,就是一個區域的人民有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的自由。但是,這樣一種自由不能建立在奴役他人的基礎上。也就是說,美國保障個人自九九藏書由,可是,人是平等的,一個人沒有侵犯他人自由的「自由」。
這樣一個過程,不僅是加強了民眾對於契約社會正常運作方式的認同,更重要的是,這樣循序漸進的一個立法過程,也是人們對於一個不人道的制度反省和認識的過程。當這個過程完成,瓜熟蒂落的時候,所得到的成果是有它堅實的社會基礎的。因此,這樣的矛盾是一個自然化解的過程,雖然在奴隸制被廢除之後,人們對於種族的偏見依然存在,但這是另一個認識過程的開始。這個新的過程站在一個可靠的起點上。你可以因此而預期到,後面的這一個認識提升過程,也會是平穩的漸進的、相對順利的。
在戰前,是南北對峙的矛盾,在南方「邦聯」成立的時候,南方的國會議員們就都離開美國國會,回到南方自己的「邦聯」議會去了。美國國會裡只剩下了北方的議員,在這個時候,基本上都是北方議員的國會,和林肯的副總統之間,為什麼會出現美國歷史上國會與總統最尖銳的矛盾呢?
上一封信里,我是在把這場戰爭的起因先整理清楚。你如果想把糾纏在一起的複雜因素分開,你只要問自己兩個簡單的問題就可以了。第一個問題是:如果南方不要求離開美國,只是堅持要蓄奴,林肯總統會打這場南北戰爭嗎?答案是:顯然不會。第二個問題是:如果南方沒有奴隸制,可是就是要求分離,林肯總統還是會打這場戰爭嗎?答案無疑是肯定的。所以,在我們討論林肯總統面臨的戰爭選擇時,應該先把奴隸制問題分割開來。否則,就糾纏在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怪圈裡,咬住自己的尾巴團團轉,就鑽不出來了。當問題的本來面目清楚之後,回答你信中的問題也就簡單得多了。
葛底斯堡戰役是聯邦軍隊轉敗為勝的關鍵一仗,可是,站在這個戰場上,林肯卻無法擺脫雙方將近五萬士兵傷亡給他帶來的濃重陰影。戰爭還要繼續,他作為總統必須說些什麼,但是,他無法在死亡面前以誇耀勝利鼓舞士兵的鬥志。一個無法排解的沉痛心情,這就是林肯總統在葛底斯堡戰役之後,短短的演講的基調。

葛底斯堡戰役中陣亡的將士
在這種情況之下,南方「邦聯」發現,唯一還有可能把雙方拉回原來的爭執焦點,「以正視聽」的辦法,就是使得林肯總統切換進去的新目標消失,這樣,才可能回到原來戰爭爭執的焦點。這才可能使得南方堅持認為聯邦軍事行動的非正義性和非法性,重新暴露出來。於是,南方「邦聯」宣布,南方廢除奴隸制。在這一瞬間,戰爭進入了一個荒誕的狀態,聯邦軍隊的戰鬥目標突然消失了。
其實林肯總統自己,都預言了南方可能的進一步分離。他在就職演說中說:「正如目前聯邦中的一些州宣布脫離聯邦那樣,一兩年後南方『邦聯』中的一部分難道就不會蠻橫地再行脫離嗎?」可是,林肯總統只是想以這樣的「前景」去阻嚇南方的離去,卻沒有想到,人們由於不同理念的不同組合是一個自然的過程,南方的進一步分離很可能意味著美國的重新統一甚至擴大。
可是,在他們提出離開美國的訴求之後,林肯總統以「保衛聯邦統一」的名義,組織聯邦軍隊一舉進攻南方,發生了這場以「分離」和「不準分離」為爭執焦點的戰爭。南方在這場戰爭面前,原來是絲毫沒有理虧的感覺的,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有離開美國的權利。更何況,戰火燃燒在南方的土地上,他們是被入侵者,保家衛國更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們把這場戰爭看做是獨立戰爭以後的又一次爭取獨立自由的革命。可是,當他們終於發現對方的戰爭目標已經轉換時,他們落入了一個掙不脫的羅網。因為,不論他們願意還是不願意,既然對方的戰鬥目標已經轉換,他們的地位也就同時被轉換了。也就是說,既然聯邦軍隊是在「解放奴隸」,他們就必然被隨之定位在「為維護奴隸制而戰」的位置上,逃也逃不掉了。
李將軍代表南軍投降的六天之後,1865年4月14日,也許你還記得,那是薩姆特堡陷落四周年的紀念日。這個邊防城堡是在兩個月以前剛剛從南軍手中收復的。那一天,他們以一個特殊的方式慶祝這個聯邦邊防城堡的收復,他們邀請了當年駐守薩姆特堡的安德生將軍回來參加一個儀式。安德生將軍此時已經是一個白髮蒼蒼的六十歲老人了。並且由於健康原因已經離開了他的軍職。他在這個儀式上,重新升起了四年前他被迫降下的那面旗幟,不禁感慨萬千。然而,就在同一天晚上,在華盛頓的一個劇院里,林肯總統被一名南方籍的演員暗殺。這似乎預言了迄今為止美國人對於南北戰爭的感覺,這場戰爭沒有勝利者,它的悲劇性壓倒了一切。
關鍵就在於,南方是有奴隸制,那幾個極端南方州要求離開美國的最初動因,也是希望能夠不受干擾地太太平平地把奴隸制維持下去。他們知道,他們在奴隸制是否道德、是否符合人性的問題上,是無法和美國的精神主流「探討」的。在這一點上,他們自知理虧,甚至因此不惜離開美國,以避免北方死死追在後面、時時要求對簿公堂的「道德辯論」。
祝好!
一方面是由於歷史局限和教育程度低下所造成極端的種族偏見,一方面也是這樣的制度維持了一個有等級的、穩定安全的保守社會。你不要以為當時的美國南方只是不喜歡黑人,其實他們更不喜歡時髦的、流動狀態的、一天一個「主義」的北方白人也不喜歡猶太人和來自歐洲的白人新移民。他們不要什麼新奇的花樣。就這麼按照原來的樣子過著挺好,主人像個主人的樣子,僕人像個僕人的樣子,奴隸也像個奴隸的樣子。
美國的制度不容許政府限制人民思想感情的表達。因此,不論南方還是北方,人們可以自己籌款,建立各種對於南北戰爭的紀念碑和博物館。這樣的紀念碑和博物館在美國遍地都是。沒有人能夠對紀念碑用詞橫加干涉,也沒有人能對博物館主題「定調子」。在北方,你在讀紀念碑的時候,可以看到他們提到這場戰爭的時候,用的是「國內戰爭」這樣的用詞,有時也會提到聯邦。然而在南方,紀念碑上稱呼這場戰爭是「國與國之間的戰爭」,因為當時已經有了獨立的南方「邦聯」了。
就和當初的「獨立戰爭」一樣,這基本上是一場白人的戰爭。尤其是在南北戰爭的初期,當林肯總統還沒有對戰爭目標作這樣的切換的時候,聯邦軍隊是不吸收黑人蔘軍的。即使在戰爭後期,黑人雖然也參与了這場以自由為目標的戰爭,但是他們仍然是軍隊中的少數。黑人士兵自己組隊,不和白人士兵混編,不過軍官都是白人擔任。然而,我們今天不能不肅然起敬的是,這個以白人為主的聯邦軍隊,能夠毫無障礙地接受這個戰鬥口號,為當時在南方全部是黑人的奴隸,為他們的自由去戰、去流血、去犧牲。並且在此後,他們的後代依然以此為榮。在一百多年前,在人們還普遍存在種族偏見的年代,這是必須在一塊有著深厚人道主義傳統的土地上,才有可能發生的。
1865年4月8日,就在聯邦軍隊攻打南方的第一個戰場read.99csw.com弗吉尼亞,在距離當年南方「邦聯」首都里士滿六十英里的地方,一個安靜村莊的兩層紅磚小樓里,南軍總司令羅伯特·李將軍,穿著一身筆挺的一塵不染的軍裝,代表南軍向聯邦軍總司令格蘭特將軍投降。三天以後,南軍的北弗吉尼亞軍團的士兵們,低垂著軍旗,走過聯邦軍隊的面前,放下武器,開始返回家鄉的旅程。歷時四年的美國南北戰爭就這樣結束了。
離開薩凡納,謝爾曼將軍的部隊又一路向北燒將上去,一直燒到南卡羅來納的查爾斯頓。查爾斯頓進行了頑強的抵抗,待到謝爾曼將軍攻下查爾斯頓,已經一片斷壁殘垣。我們在南方周遊的時候,幾乎到處可以聽到謝爾曼將軍的名字,一百多年來,南方民眾的子孫對「謝爾曼的大火」耿耿於懷,一代傳一代。在我們來到查爾斯頓的時候,就問過一位在市政府的花園裡做義務導遊的老人,謝爾曼將軍燒過查爾斯頓嗎?老人說,查爾斯頓在被北軍攻陷的時候,已經大半毀於炮火,所以,「已經不必麻煩他再燒了」。一出城,我們就在查爾斯頓的郊外,遇到被北軍焚燒后至今還留下一堆焦黑瓦礫的莊園。
但是,美國的建國者們提出了一個要求,就是聯合在美國這個名字下的區域,必須承認這個自由國家的基本人道原則。然而,在建國的時候,這些原來的英屬殖民地還存在非人道的奴隸制這個歷史問題。建國者們在處理這個問題的時候認為,各個區域至少必須有願望,也應該有能力自己逐步達到廢奴。鑒於美國的建國原則,每一個地區的問題必須由它自己解決。如果一個區域堅持整個聯盟認為非人道的行為,大家有權予以譴責,以共同契約的形式,即合法的形式敦促它的改變。可是,沒有對它動武的權利。這就是林肯總統在南北戰爭之前,曾經再三表示自己無意武力廢奴的原因。因為在這個契約國家,人們講好,只以建立和執行共同契約,來解決可能發生的一切問題。武力從來不是一個大家認可的解決區域之間矛盾的方式。那麼,對於廢奴問題是這樣,對於一個區域要求離開聯邦的問題,是不是就不同呢?

被謝爾曼將軍燒毀的亞特蘭大
你一定還記得,在南方向薩姆特堡開出第一炮的時候,南方和北方,還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可是,戰爭最基本的一個功能就是製造仇恨。那麼在戰爭製造了仇恨之後,這個國家怎麼辦?當時,林肯總統已經被暗殺,按照憲法,由他的副總統安德魯·約翰遜接替他的位置。在這個時期,幾乎是美國總統和國會的關係最為惡劣的一個時期。在美國歷史上,大概再也沒有出現過哪個時期,有如此之多的國會法案被總統否決,又有如此之多總統否決后的提案,重新又以絕對多數被國會強行通過。所以,當你聽到,美國歷史上唯一的一次,正式由國會對總統提出彈劾,也發生在這個時候,就不會感到奇怪了。現在回過頭去看,這一切只是美國在南北戰爭之後充滿矛盾的反映。
這場戰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就是林肯總統的《解放奴隸宣言》。在今天看來,大量的歷史學家還是覺得,這個宣言更多的是一種瓦解敵軍後方的戰略考慮,而不是純粹的道德公告。因為在這份宣言里,林肯總統宣布解放的,只是南軍佔領區的奴隸,而已經被北軍佔領地區的奴隸,則並不在「被解放」之列。然而,這卻是林肯總統開始轉移戰爭主題的一個關鍵步驟。
戰爭過去了,北方勝利了。在戰爭後期,這個勝利還沒有完全出來之前,根據戰場形勢,林肯總統對於勝利前景,已經非常有把握了。可是,「戰勝」究竟解決了什麼問題,問題又解決到什麼地步呢?儘管在戰爭後期,林肯總統做了一個戰爭的目標切換,可是,他應該明白,戰爭的實質並沒有因此而發生變化。這場戰爭就是用武力把逃離美國的南方,押回了聯邦。即使在解放奴隸的問題上也是一樣,實質就是北方用槍逼著南方,在奴隸制問題上,統一到美國主流的制度和觀念上。
南方的一片焦土,也在出版的歷史、回憶錄和老照片集子里,永久地保留下來了。例如在喬治亞,北方聯邦軍的指揮官謝爾曼將軍,是無人不曉的著名歷史人物。很不幸的是,他的名字一直和一場場的大火聯繫在一起。北軍打到喬治亞的時候,南方已經大勢已去了,尤其是在亞特蘭大市被攻陷之後。1998年的亞特蘭大奧運會,吸引了來自全球的旅遊者。人們發現,這個城市相當於其他逐步發展的大城市來說,它的市中心除漂亮整潔之外,還有一種「嶄新」的感覺。我第一次去亞特蘭大,印象最深的就是「新」,新得叫人覺得疑疑惑惑。後來才知道,在南北戰爭中,那箇舊的亞特蘭大,在謝爾曼將軍的命令下,一把火全部燒了個乾淨。
不僅是紀念館,這裏的戰爭回憶錄,和我們所熟悉的革命回憶錄的風格也是有區別的。並不是這裏所發生的內戰,就比其他地方的內戰流了更多的血;也並不是這裏的內戰,就更不人道。只是,這裏的人放下武器的時候,比其他一些地方的人們更快地意識到,他們原來都是父子兄弟。他們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有著同樣的宗教,甚至來自同一個家庭。當他們已經殺死了自己的兄弟之後,他們從戰爭的魔力中醒來,自己被自己的行為震懾住了。接下來的一個最自然的問題就是,他們一定要以這樣的方式,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嗎?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一點不起眼的副總統安德魯·約翰遜,在頂上林肯的總統職位之後,不但堅持了林肯對南方的溫和態度,而且在做法上出乎意外的當機立斷。在他上台之後,趁著國會休會期間,斷然推行溫和的戰後措施。例如,在效忠美國的誓言之下,對南方所有的叛亂參与者不予追究,而且依然具有公民權。這就意味著他們還是具有選舉與被選舉權。在這一時期,南方各州幾乎都有了總統臨時任命的州長,州議會也都廢除了原來戰前退出美國的宣言,並做出了廢奴的決議。當年通過了廢除奴隸制的美國憲法第十三修正案。溫和的結果是,南北戰爭結束只有六個多月,在新一屆的美國國會選舉之後,當初南方「邦聯」的副總統,就是我提到過的,戰前林肯總統給他寫信的那個亞歷山大·斯蒂芬,已經作為南方國會議員團的代表,帶了一群「昔日叛軍」的新議員們,重返美國國會了。北方的國會議員們普遍不能咽下這口氣去。儘管國會多數成員和總統一樣,同屬共和黨,可是他們之間的尖銳矛盾就這樣開始了。
關鍵在於,對美國這樣一個聯邦形式的國家,究竟是靠什麼建立和維繫的。在這一點上,林肯總統與美國的建國者們的理解是不一樣的。
林肯總統幾乎被暗殺在戰爭結束的同時。然而在戰爭形勢明朗,勝負已經基本定局的時候,對於如何處理戰後的南方問題,他是堅決的溫和派。雖然由於他的被暗殺,聯邦對於南方的處理,有過一些反覆。可是林肯總統生前的這個態度,對戰後的南方和戰後的美國如何走向,還是有很大影響。
最終,林肯為自己找到一個突破口,在南北戰爭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九-九-藏-書他為戰爭的目標作了一個主題切換,把聯邦對這場戰爭的訴求從防止聯邦的分裂轉換為廢除奴隸制度解放黑奴。這就是你印象中的南北戰爭是一場解放奴隸的戰爭的來由。之所以要做這個目標切換,就是因為林肯總統還是一個很有歷史眼光的政治家。他看到,假如打一場三個月的仗,有個幾百上千人的傷亡,迅速平定「叛軍」,維護聯邦統一,興許,在歷史上就成為一個成功的定論了。因為,南方分離訴求的本身,是有它的歷史階段性的。拖過這一段,分離的原因消失,聯邦的完整也就保住了。美國的子孫後代也就可能接受曾經有過的一場短短的「維護統一」的戰爭,死亡的將士被奉為英雄,戰爭被冠于愛國,只需建立一個紀念碑和不斷的鮮花,戰爭殘酷的一面就被掩蓋,它的意義就會得到升華。歷史上的無數戰爭不都是這樣過去的嗎?
美國的建國者們以最大的可能,理性地營造了一塊自由的土地。這樣做的第一步,就是他們自己先退回去,退到底。回到他們在這個國家誕生之前的原來位置上去。自由對於他們來說,是非常簡單的道理。就是人民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一個區域的人們按照他們之間的契約,相互協調一個共存的自由生活。如果願意,各個區域可以自願地通過協商和妥協,達成一個契約聯合在一起。這種聯合的原因,必須是聯合在一起的區域可以得到聯合的益處,例如,共同防衛帶來的安全感、更便利的貿易等等。這樣的聯合不應該妨礙他們原來的自由。充分區域自治的原則,就是這樣產生的。
到了四年以後林肯連任總統的第二次就職演說上,我們看到,與他的第一次就職演說相比,他早已經全部完成了聯邦軍隊戰爭目標的切換。在這個接近戰爭勝利的演說中,奴隸問題已經明確地被林肯總統標明為戰爭的起因,而解放奴隸的道德訴求已經成為這個演說的主要構成部分。可以說,聯邦軍隊在林肯總統完成這一主題切換的時刻,已經勝利了。而且,他們可以長久地擁有這個勝利成果了。
可是,不論是南方還是北方,它們的紀念碑和博物館的基調,都不約而同地是對於逝去生命的感懷,在這塊土地上,這是自然的。看到這些與我們一向習慣了的軍事博物館風格大相徑庭的氣氛,我們也只能這樣想,在我們的出發點里,就有一些東西是不同的。而不同國家的孩子們也就在不同的氣氛下,受到熏陶和漸漸長大。長大以後,他們相遇時,又會感到陌生和驚訝。
在美國,這場戰爭不可能有真正的勝利者。因為戰爭尚未結束,對於戰爭傷痛的人道關懷已經逐漸壓倒了一切。在南北戰爭最大的一個戰役,葛底斯堡的昔日戰場上,保留著一個紀念館。你在裏面找不到對於勝利者英雄式的歌頌,也找不到對「敵人」、「叛亂者」的輕辱。你能夠看到的只是對於戰爭悲劇性的平和與客觀的陳述。
林肯總統的整個心態,也始終沒有離開這樣一種沉重的悲劇感。不管一百多年前的林肯總統有怎樣的歷史局限,在整個過程中做了些什麼決策,然而,在一百多年前,也許只能是這樣的結果。而在我看來,林肯總統的偉大之處,是在於他對於這場戰爭悲劇的歷史性認識,以及他真誠地把自己在戰爭問題上的醒悟,融入了自己對戰後問題的決策中。
我必須向你強調的是,林肯總統的這個切換,並不是任意的。他能夠這樣做,其實是有著堅實的歷史基礎作為他的支撐的。上百年來,美國的精神主流為了尋求一個人人生而平等的人性的目標,進行了長期的艱苦努力。你在我以前的信中所講到的故事中,已經可以看到了。在這樣持續數代人的廢除奴隸制的努力下,在北方對奴隸制深惡痛絕的普遍氣氛中,戰場上一個解放奴隸口號的提出,才可能是成功的。
說到這裏,你一定也意識到,這是一個槍炮一時難以解決的問題。可是,這正是林肯總統和北方在勝利在望的時候,所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把南方押回來以後,怎麼辦?它是回來了,可是在實質上,它還是南方「邦聯」,不是美國。因此,在處理戰後的南方問題上,北方產生了巨大分歧。國會以強硬派為多數,這意味著什麼呢?這意味著當時北方的大多數人,對於這個問題都持強硬觀點。國會議員都是民眾選出來的,一般來說,在美國最能反映民意的就是國會了。當然,國會議員來自不同地區,所以他們代表了不同地區的民意,國會本身也就很難達成一致意見。現在,南方議員在戰前就全部離開了。國會也就第一次有了相對一致的條件。可是,林肯總統在這個問題上,卻堅定地站在溫和的立場上。
美國這樣一個建國原則,對於聯邦的各個區域似乎沒有什麼約束力。好像肯定是離心力很大的一盤散沙。看上去美國是非常容易變得四分五裂的。可是,一個應該是導致分離的原因卻奇怪地成了一個具有極大吸引力的磁心,這個磁心就是自由和不干涉區域自由前提下的互利共存。如果說,今天有許多人離開自己難以割捨的傳統、文化和母語,來到這裏,是為了尋找一個富裕生活的話,當初的美國卻曾是一個貧窮的地方。然而它卻不但吸引了許多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還吸引了一個個加盟的地區。因為自由是符合最基本人性的狀態,不論作為個人還是一個地區,人們的本性在尋求一個自由的狀態,以及在這個狀態下的互利共存。聯邦顯然不是依靠愛國主義口號加上槍炮來維繫的。這一點,林肯總統是逐步醒悟的,醒悟在觸目驚心的戰場上。
林肯總統顯然沒有在戰前預料到,南北戰爭將是這樣一場持久殘酷的戰爭。開戰以前,他曾經嘗試了一次強硬的態度,於是有了這場戰爭。所以在戰後,也許對於林肯總統來說,更簡單的做法還是強硬到底。可是看上去,林肯雖然已經無法改變南北戰爭這個現實,他卻顯然不想在戰後繼續用刺刀對付南方。戰爭結束之前,北方已經在這個問題上產生很大分歧。強硬派的出發點是複雜的,這裡有對於積聚了戰爭仇恨的南方力量的憂慮,有對於「叛亂方」是否會捲土重來的擔心,也有對於戰後南方的黑人處境的關懷。而採取強硬立場的依據,就是戰爭本身造成的非常狀態。美國是一個強調理性的國家,而戰爭本身是一個無理可講的非常狀態。既然已經打仗了,在戰後再持續「非常」一段,似乎也應該可以接受了。
很高興終於收到了你的來信。你說我所講的南北戰爭,和你以前讀到的故事不太一樣,因此很有興趣聽下去。你在信中還提了一個問題。你說,如果林肯接受了南方「邦聯」的事實,結果會怎麼樣呢?他作為一個總統認可了這樣一個分裂,是不是就會成為美國歷史上的一個「千古罪人」了呢?分裂以後的美國又會是什麼樣的前景呢?這個問題是非常有意思的。
我在這裏原樣照錄一些簡單的陳列說明。因為我想你也許可以從這些平靜敘述中,體會到美國人對於這場戰爭的感覺。
在這個紀念館里,還有一張幾個孩子的照片,旁邊的陳列說明是這樣的:「葛底斯堡戰役結束后,發現在一個無名聯邦軍隊戰士的手裡,捏著這張照片。幾天以後,拿著這張照片的葛底斯堡居民,把這件事告訴了費城的傑·弗蘭西斯·波恩博士。波恩博士要了這張照片,複製后在北方的各種報紙刊登啟事,尋求協read.99csw.com助確認孩子的父親是誰。這個故事和照片一起出現在許多報紙雜誌上,打動了很多北方人的心。求認的啟事也有了回應。陣亡士兵身份被他的妻子確認,他是154紐約民兵團C連的阿莫斯·哈密斯登上士。波恩博士來到紐約的波特維爾,將照片原件送還了哈密斯登夫人。這一事件觸發了為哈密斯登的孩子和其他聯邦軍人遺孤的募款運動。這一募款運動擴展到出售哈密斯登的孩子的複製照片,以及出售有關這個故事的詩歌和音樂作品。在這筆基金的支持下,1866年建立了葛底斯堡孤兒之家。哈密斯登夫人成為那裡的工作人員,並且和她的孩子們一起搬進了這個孤兒之家。」
在奴隸制這個歷史遺留問題上,美國自從它的建國者們提出了「自由平等」的建國理想,到這個時候,北方和南方似乎都徹底解決這個問題了。可是,解決的方式不一樣,它們的結局也是完全不同的。在北方,人們逐步通過辯論,喚起大多數人的人性覺醒,最後白人自己立法,放棄這樣一個對他們應該說是「有利可圖」的制度。在這個過程中,一部分人因此放棄或失去了一份對於他們來說是「傳統的財產」。從立法通過起,所有的人遵從這個大多數人的決定。
另一個陳列說明是這樣的:「當地流傳另一個有關威斯理·科爾普和傑妮·威德的故事。溫切斯特戰役后,威斯理遇到一個年輕的聯邦軍傷兵、下士約翰遜·(傑克)斯凱雷。威斯理認出那是他在葛底斯堡的童年好友。他上去交談,傑克交給他一封信,請他在路過時交給他的戀人傑妮·威德。幾天後,威斯理參加了葛底斯堡戰役,在第一天戰鬥停火后,他去探望住在葛底斯堡的姐姐,並且提到他有一封傑克·斯凱雷的信要轉交傑妮·威德。他姐姐說可以替他送信,可他還是想以後親自把信送去。6月3日,威斯理陣亡時還揣著這封信。同一天,傑妮·威德誤中流彈而死。6月12日,傑克·斯凱雷死於他的創傷。」
林達
可是,林肯總統領悟到,不論維護聯邦統一的政治目標對於一個總統來說,是多麼的理由充足、義正詞嚴,在美國這樣一個國家,他都沒有理由為此打一場歷時四年,吞噬六十萬生命的殘酷戰爭。更何況,州與聯邦的關係,自由分離的權利和聯邦統一的永久性,這些引發戰爭的焦點還是一個可以爭執沒有定論的政治學命題。如果再堅守這個「統一」的政治目標,那麼,也許這個政治訴求可以光彩地堅守到戰爭結束,甚至更長的時間,但是,在一個以人性和人道為原則建立起來的國家,無論林肯總統建立多麼雄偉的一座紀念碑,都無法平息這六十萬靈魂在地下的呻|吟。他意識到,即使他打勝了這場基於政治訴求的戰爭,他仍將永無寧日。不論他活著,還是他死去,終有一天,他都無法逃脫歷史的譴責。這是林肯總統真正高出其他一些政治首領的地方,他是一個有歷史感的政治人物。他站到了歷史的山頂上,看得很遠,甚至超越了他自己的生命。因此,人們從來沒有看到過林肯總統為戰鬥的勝利喜形於色、洋洋得意。他始終沉沉地揣著他的心靈重負。就像我前面提到的,他醒悟在戰場上,然而,此刻的戰場上已經血流成河。
那麼,在這樣一場林肯總統所領導的革命性的變革之後,南方又收穫什麼樣的成果呢?這要從南方原來的社會狀況談起了。是的,在南北戰爭前的南方,只有百分之五的白人是擁有奴隸的,只有百分之一的白人是擁有百名奴隸以上的真正大奴隸主。可是,當時南方的白人是生活在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中,並不存在那些百分之一的大奴隸主專制的問題。奴隸主雖少,維持奴隸制卻是當時大多數南方白人的意願,尤其是在極端南方更是如此。這些白人,用我們習慣的階級分析的觀點來說,都是最底層的勞動人民。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呢?
可是,南方的這個反應已經實在太晚了。這個時候,已經是戰爭的後期,南方大勢已去。林肯總統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繼續高舉解放奴隸的旗幟,一路打到勝利。南方「邦聯」一直處於劣勢,疲於應戰,再也沒有真正得到機會,重新討論他們是否有權利離開美國的問題。
「威斯理和威廉·科爾普是在葛底斯堡長大的兩兄弟,分別之後,都參加了軍隊。最後在戰場上相遇——一個為『邦聯』,另一個為聯邦。1863年6月,威廉·科爾普所在的屬於弗吉尼亞州溫切斯特聯邦軍的賓夕法尼亞民兵87團F連,與他的兄弟威斯理所在的屬於『邦聯』軍的弗吉尼亞第二民兵步兵團B連,發生對戰。幾天後,威斯理的軍團調到他的家鄉參与戰鬥。6月3日他在進攻科爾普小丘時陣亡,那是他童年時玩耍的地方。威斯理的家人聽到他的死訊後去戰場尋找。他們發現了刻著他名字的槍托,可是,他的屍體始終沒有被找到、沒有被確認。」在這段說明下面,是威廉和威斯理·科爾普兄弟兩人的照片,以及威斯理陣亡的科爾普小丘。
所以,假如南方「邦聯」的訴求是建立在「區域自由」上的「分離」,而聯邦的動武理由只是「不準分離」的話,在美國,這樣的理由為一場如此慘烈的戰爭作辯解的話,是難以長期站住腳的。但是,如果動武的理由是「解放奴隸」,即「還奴隸以自由」的話,那麼,「為被奴役人們的自由而戰」這樣一個道德訴求,是「區域自由」這樣一個政治訴求所無法與之匹敵的。這兩個訴求遠不在一個層次上。在美國的立國精神之下,「解放奴隸」這樣最貼近基本人性的道德訴求,是永遠可以站得住的。甚至時間越久遠,越能夠得到更多人的認可。
在那次陪伴我們的澳大利亞朋友去薩凡納的時候,參觀了謝爾曼將軍在薩凡納期間居住的那幢房子。那是南北戰爭時期當地大富豪的私邸。在參觀之後,我們的朋友也向講解員了解有關謝爾曼將軍燒喬治亞的情況,可見謝爾曼將軍已經隨著歷史書在澳大利亞也出了名。那個講解員平和地說,據他認為,這些情況也不能全部歸咎於謝爾曼將軍一個人,因為在戰爭期間,一切都在混亂之中,失控的情況常常會發生。兩位澳大利亞人十分驚訝,說是沒想到南方人還有這樣的客觀和冷靜。
盧兄:你好!
我們看到,美國在南北戰爭時,已經幾倍於它建國時的面積。即使在最初提出離開美國,建立南方「邦聯」的七個州里,也只有南卡羅來納州和喬治亞州是在最初的美國版圖中的,其餘有好幾個州都是後來加盟進來的。雖然如何處理一個州要求離開美國的情況,在美國的憲法中沒有明確規定,可是,根據美國建國者們的思路和作為,根據他們自治和自願聯盟的原則,說是「只讓進不讓出」,這樣的「聯邦永久性」,顯然不像林肯總統在就職演說中所說的,是「不言而喻」的。林肯總統當然深知這樣一個原則。所以,他理解他面臨一個合法性的問題。
這就是南北戰爭從一結束起就形成的、對這場戰爭評論的基調。我們曾經和一位來自中國的朋友聊起美國人這種戰爭態度。他覺得很奇怪,總是問為什麼會是這樣的。我覺得,我能夠回答的就是,這是自然形成的。因為這是符合他們一貫的邏輯的,既是源於他們的宗教傳統,也基於這裏的人們尊重個人,尊重生命的一貫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