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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戰爭的非常態

走出戰爭的非常態

這六個年輕人在戰爭中都參加過南軍,當時是1865年底,戰爭結束不到一年。來自戰爭的仇恨還沒有平復,南方又處於聯邦軍隊的控制下,他們感到沒有出路。當時夜晚實行宵禁,他們就偏在夜晚出來,騎在馬上呼嘯而過,以示不滿。「三K黨」是中文翻譯成這樣,他們實際上並沒有成立一個政黨的意思。KKK是三個希臘字母。用幾個希臘字母作為小團體的名稱,這是美國大學里至今還盛行的兄弟會的典型做法。我們附近的一個大學有一條小路,路兩邊的建築物上,都有幾個大大的希臘字母,都是大學生兄弟會的所在。這六個年輕人天天玩在一起,根據以前在學校時的傳統,就給自己也起了一個兄弟會的名字。前兩個K,是源於一個希臘字,意思是「小圈子」,而最後一個由K起頭的希臘字完全是為了再湊個K,叫起來順口。那白色的尖頂斗篷也是他們弄出來的,用來在夜晚嚇人。看上去,這隻是一個年輕人發泄不滿的胡鬧。可是,在當時的南方氣氛下,立即有人學樣,迅速傳開。
南方平民也在這段非常時期受到許多不公正的對待。例如,刺殺林肯的兇手在逃亡途中受傷,曾經向一名不知情的醫生求治。後來這名醫生受到無辜關押。這名醫生直到一百年以後,才得以洗清冤情。今天,他的冤獄故事也在他當年被關押的監獄向遊人講述。
當時,戰爭剛剛結束,南方人不僅失去家園,三分之二的財富在戰爭中失去。原來由奴隸制支撐的莊園經濟也不可能恢復,一半以上的莊園和設備基本上全毀。戰爭的創傷尚未平復,四分之一的白人青壯年死在戰場上,活著的人又失去了他們原來所習慣了的自治。戰爭和戰後的南方,不論其原因和合理性如何,事實表現出來的,都是在美國建國以來從未有過的非邏輯的、毀約性的、原來的制度之外的非常狀態。
但是,作為南方的「重建」達到的效果來說,我們確實沒有證據說,國會派的強硬措施就一定比溫和派的效果更好。最終,在軍管之下,南方類似KKK這樣的脫序行為越演越烈,涉及的民眾面越來越廣。關鍵是,在美國,不可能永遠由外來的力量統治一個地區。地方政府必須是由地方民意產生。因此,後來所發生的,聯邦所扶植的州政府最後落到「南方人」的手裡,聯邦軍隊終於退出,達成妥協,把南方依然還給南方人等等,這一切在美國都是必然的。
因此,在二十世紀初,南方的KKK是一個南方種族隔離、種族隔閡歷史的延續,而北方的KKK的起步,卻是一個平等自由的種族融合共存社會中,文化衝突的第一次強烈反映,這種衝突至今尚存,沒有完全解決。

被北軍佔用的羅伯特·李將軍的家
我們所知道的三K黨,是完全針對黑人的一個恐怖組織。實際上,三K黨三起三落,組織上越來越分散,每一個歷史階段的三K黨和各個地區的三K黨情況都很不相同。例如,在猶他州,第二次復活的三K黨,他們的主要目標,是攻擊猶他州的主要教派摩門教。可是,在該州第三次復活的三K黨,其多數成員就都是摩門教教徒了。越到後來,三K黨越缺少組織性。有著各種目標的恐怖小團體,都會稱自己是三K黨。而現在的三K黨,其暴力的成分已經減到最低,有的甚至根本不搞暴力活動,只是一些崇尚「白人至上主義」的小團體而已。但是,三K黨的起源確實就在南北戰爭之後「重建時期」的南方。最初,KKK只是田納西州一個小鎮的六個青年人隨便叫出來的。
然而,從這條憲法修正案的基礎來說,它還只是僅僅反映了美國的精神主流,即北方,在南北戰爭之後對於這個問題的認識。在北方,這都可以說是認識上的一個巨大進步,因為假如早個十年二十年,即使是在北方,除了激進的反奴隸主義者之外,黑人的公民權問題,還遠不是如廢奴一樣容易被民眾普遍接受的。
既然南方回到這個體制之中,那麼,對於「實質平等」的推動,就必定還是以司法挑戰的形式出現的。而第一次對於種族隔離的突破,正是在教育領域里。這留待我下一封信再給你聊吧。
在布萊西案發生的兩年之前,1890年7月10日,路易斯安那州的州議會,通過了一個法案。就是要求所有屬於該州的鐵路公司,必須在營運的時候,為白人和有色人種提供兩節以上車廂,它的要求是平等的,但是卻是按膚色分離的。如果只有一節車廂,則要求按上述原則劃分隔離的車廂。但是,城市的公共交通,如公共汽車、電車之類,不受這條法案的管轄。
而南方是不同的,南方當時的情況確實是一種極端的狀態。黑白種族的徹底隔離,使得他們相互之間越發格格不入和難以理解。他們相互之間的關係是緊張的,甚至是充滿敵意的。在北方,黑人和白人之間,有著各種各樣的關係,有友好的、有存在障礙的,也有相互敵視的,但是他們是有交往的。即使發生的問題,也多是在交往中產生的問題。可是在南方,情況就大不相同。相互之間幾乎都會把對方看做是一種「另類動物」,一種與自己的思維和行為方式完全不一樣的,危險的「另類動物」。在這種情況下,在南方,在對待異族的問題上,作為整體的人,不僅沒有進步,而且在倒退。因為能夠喚醒人性的同情心,被這種把異族當做「異類」的心態嚴重地侵蝕了。在漫長的隔離之後,矛盾變得無法調和。
所以,這一條憲法修正案對於南方,在理性認識的程度上來看,幾乎是與他們毫無關係的。這條修正案無疑是一個歷史進步,但是,南方又一次與這樣的進步脫節。南方的民眾根本沒有這樣一條法律的認識基礎。非常突出的,就是當時的南方州政府紛紛通過州一級的法令,在歷史上被稱為「黑法典」,定出了不少侵犯黑人公民權的限制。美國戰後的實際狀況和南北戰爭之前有著頗為相似的地方,就是南北雙方在認識上的嚴重脫節。就像在美國建國之後,北方自動廢奴而南方利用法律給予的緩衝期以及自治權,竭力拖延奴隸制的壽命一樣,現在的南方也試圖用一切方式,抵制第十四修正案在南方的實行,並且抑制黑人地位在南方的上升。
你一定會感到奇怪,為什麼說在某種意義上說,黑人的處境比在奴隸狀態時還要差呢?因為,在奴隸制時代,百分之九十五的南方白人並不是奴隸主,他們會歧視黑人,可是卻沒有任何原因導致他們仇恨黑人,甚至還有相當一部分人是同情黑人的。至於奴隸主,除了極少數虐待狂之外,不會刻意傷害自己的黑奴。道理其實很簡單,就是奴隸當時的地位幾乎等同於牛馬。活像莊稼漢對待自己家的牲口一樣,他不會把「牲口」當「人」,可是出於自己的利益,擁有這些奴隸的人會盡量保持他們的體力。所以,當時南方貧窮的白人短工,都普遍抱怨僱主把他們使喚得比奴隸還苦,因為奴隸是自己的「財產」,而雇來的白人短工是幹完就走的。
在弗雷斯特將軍宣布解散KKK之後,一些殘餘的成員就星散在各地繼續活動,但是大勢已去,人數也已經不多。而這些不肯罷休的傢伙,往往是最沒有腦子、無法無天的。兩年之後,當時的葛蘭特總統,就是當初接受李將軍和南軍投降的那位前北軍司令官,以總統身份要求非法組織成員放下武裝並且自行解散。然後,有數百名違法的殘餘KKK成員被捕,KKK的第一次興起就這樣偃旗息鼓了。數量如此龐大的KKK迅速消散和南方聯邦軍隊開始撤軍,南方州政府逐步交還南方人,幾乎處於同步的時間。一種張力極大的壓力和抗拒的緩釋,大概也是KKK能夠突然散夥的外部原因之一。
持有強硬態度的國會,也並不否認這一點。他們只是認為不能就「這樣」把南方「還出去」。他們希望達到的目標,就是在戰後對南方有一個臨時的「統治時期」,在這個時期,試圖扶植起一批與北方九_九_藏_書觀點相同的州政府來。然後,把政權轉移給這些扶植起來的州政府,接著就可以比較放心地離開「重建」以後的南方了。這就是那幾大軍區的「半軍管時期」的來歷。
你也許會問,那麼,他們為什麼不去北方呢?是的,在此後漫長的歲月里,有許多南方的黑人去了北方。尤其是在北方工業開始發展,大城市開始需要大量的產業工人以後。當然,不論怎麼說,整個逐步發展的過程,對於黑人來說都是痛苦而艱難的。對於許多來到北方大城市就業的黑人來說,他們並不是在有選擇的情況下,離開鄉村走向城市。他們只是由於生活逼迫而離開土地和家園,被迫接受鋼鐵與水泥的世界。當然,這是另一類的艱難開拓的故事了。在大城市裡,他們畢竟和許多貧窮的白人,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各種新移民一樣,有一個艱苦卻是基本平等的歷史了。
所以我想,我還是先回到南方的狀況。雖然當時北方也發生種族相處的問題,然而北方的問題再大,也還是在正常的範圍之內。正因為它是複雜的,也因為它與今天的情況有許多類似之處,因此我想把它留到後面,在聊到今天美國的種族問題的時候,再談這個問題。
在反奴隸制的時代,人們在司法挑戰的時候,雖然有礙於憲法中當初對於南方作出的妥協條款,屢屢遇到障礙,可是,奴隸制違反《獨立宣言》中「平等自由」的立國原則、違反自然法的人道原則,是一目了然的。可是,儘管人們知道那些「種族隔離法」所依據的「分離並且平等」的原則,並不是《獨立宣言》的真正原意,宣言中指的是國家之間的相處原則,討論的並不是一碼子事兒。但是,這樣拐了彎的運用,當時的人們一時就是找不到毛病到底出在哪裡。
所以,在KKK第二次興起的時候,從表面上看,儘管北方的KKK在數量上雖然遠不如南方,可是,似乎是南方的這股子邪勁兒也擴展到了北方。好像在種族問題上,不僅原來北方在解放奴隸和此後爭取黑人的平等權利的力量沒有向南方推進,反而是南方悠久的種族問題擴展到了北方。美國似乎是在那個年代整個地倒退了。但是,如果我們深入去看,會發現當時南方和北方的種族問題的實質仍是完全不同的。
第一次KKK的興起,經歷了差不多有四年的時間,它作為一個組織是在1869年宣布解散的。其主要原因就是他們的頭頭,那名前南軍將軍弗雷斯特,發現這個組織一到下面就根本失控,越來越多的有違法傾向的人自稱是他們的成員,暴力事件也在增多。終於使他感到無法承擔這樣的後果,因此自動宣布解散。在他宣布解散之後,KKK就基本做鳥獸散了。這也是美國的民間團體的特點,它是沒有什麼嚴密組織的。所以,我不太願意把它譯成「三K黨」,因為一方面它實在不是一個政黨,另一方面,它是一個非常「泛」,也非常「濫」的概念,鬆散而無約束。在KKK第一次發展起來的時候,大概是最像一個組織了,因為都在南方,地域集中,訴求也相似。此後幾十年後,重新出來的KKK,地域分散,訴求也變得五花八門了。現代的KKK更是另有一套,這些待我以後再慢慢給你聊吧。
在二十世紀初,在KKK銷聲匿跡近五十年後,又由於一個十四歲的白人女孩被強|奸致死的刑事案而再度復活。事情的發生與黑人完全沒有關係,當時被審判認定有罪的是一個北方來的猶太人。當他在審判后被州長特赦原來的死刑,改為終生監禁之後,引發了一場民眾暴亂。州長這樣做本身並沒有越權,是否應該特赦也是另外一回事。民眾不滿這個特赦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這名罪犯是南方人討厭的猶太人,而且又是個「北佬」。因此,這不但是案件本身所引發的怨恨,還糾結著南方長久以來的種族怨恨和對北方的怨恨。於是,又一次發生了自南北戰爭以來,南方多次發生的私刑。一群暴民沖入監獄,搶出犯人,把他弔死了。
可是,在布萊西案中,最高法院還是以七比一的投票結果,判布萊西敗訴了。也許有人認定,這又是最高法院「站在白人種族主義的立場上」的結果。可是,我覺得,布萊西敗訴的根本原因,就是「種族隔離法」死死咬住了「平等」二字。這使得最高法院即使想使它失效,都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因為,按照制度的運作規則,最高法院只有「司法複審權」,就是說,它只能根據憲法去衡量一個法律是否違憲,而不能根據自己的道德標準、是非標準等等,去給它下一個判定。它不能超出憲法的範圍。因此,不要說這樣的「種族隔離法」找不到「違憲」的依據,即使追蹤到《獨立宣言》的「平等自由」立國原則,追溯到自然法,你都一時很難說這個「種族隔離法」,到底犯了哪一份「天條」。
我在前幾封信里曾經提到過在南北戰爭之前,最高法院在判「斯科特案」的時候,曾經確認過「分離並且平等」的原則。你也許還記得,這個講法來自於美國的《獨立宣言》。當然,在《獨立宣言》中,這一用詞只是為了解釋當時的北美殖民地為什麼要從英國「分離」出去變成美國。可是,自從贊成種族隔離的人們(也有很多黑人持這樣的觀點),把《獨立宣言》的「分離並且平等」的說法,移植到處理種族相處的問題上,就使得種族隔離不僅可以合法化,而且,使得「種族隔離」也就不像「奴隸制」那樣,有明顯和強烈的道德疑問。這也是種族隔離的狀況在美國南方得以如此長久持續的原因之一。
所以,中文本的美國《獨立宣言》將原文的「分離且平等」譯作「獨立和平等」的時候,就使中國的讀者失去了原來的線索去理解美國南方長期種族隔離何以存在的法理和道德依據。
這些照片中的北方黑人音樂家們,在這些標明種族隔離的牌子面前,做出一些非常滑稽的姿勢。在照片的說明中,這名攝影師說,他們當時遇到南方的種族隔離狀況,感覺是荒誕的,他們有一種想調侃的衝動。可是,他們的感覺並不是憤怒、被羞辱等等。因為,他們是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們自己的生活是輕鬆的,沒有這樣一份沉重。他們來到南方,遇到這一切,就像是旅行到了一個遙遠的奇怪的國度,那裡實行一種奇怪的制度。所以他們更多的感覺竟是旅遊者的新奇。從這些照片里,從這些來自紐約的黑人,在南方種族隔離牌子下,嬉笑的表情和滑稽的姿態中,我們最感性地體會到了當時美國的巨大差異。
我們也永遠無法知道,假如沒有這場南北戰爭和此後的「半軍管」,南方的奴隸制如果按照「體制內」的推動,還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夠解決。但是,我們確實知道,南北雙方通過不同方式「解決」奴隸問題,得出的結果是不一樣的。北方在實行廢除奴隸制之後,雖然依然存在種族問題,但是,黑人地位的提升以及不同種族文化的融合,是逐步的,也是自然推進的。沒有出現強行種族隔離這樣的異常現象,更沒有反覆地出現大規模的,以種族為原因的民眾暴力。
然而,由於美國在整體上根深蒂固的契約文化,在經歷長久的「重建」,南方終於又重新回到南方手裡之後,從整體來說,南方還是以相當驚人的速度,回到了原來他們在美國整個制度中的運作方式。包括南方和北方的整個美國,又重新恢復了原來被戰爭所毀壞的契約社會的狀態。這一機制的修復,我想,才是林肯總統對於戰後南方重建的主要著重點:如果在大的框架上,處於一種非契約性的、非常態的,或者說失控的狀態,那麼,你也許可能強行建立一個突破性的成果,但是從長久來看,麻煩可就大了。且不說成果能否守住,接下來大家都以非常狀態當做常態,失去一個共同的遊戲規則。那麼,此後可能就是一場革命接一場革命,也可能就是一場混亂接一場混亂,永無寧日了。
在戰後國會第一次復會的時候,就基本逐步推翻了溫和派總統的做法。國會主持的南方重建時期,採取了半軍管的強硬措施。並且在這些強硬措施的支持下,選出了黑人議員。最關鍵的是,強烈的不滿在南read.99csw.com方是存在於整個白人民眾之中。而剛剛從奴隸狀態出來的黑人,還處於被北方來的官員強行扶持的階段。強硬派所推行的措施,不論其用心如何良苦,卻不免有拔苗助長之嫌。
然而,北方又一次開始了當初向司法挑戰的遙遙路途。只是現在的目標不再是廢奴,而是幫助南方的黑人真正得到平等和尊嚴。所幸的是,一場支付了六十萬生命的內戰,使美國人得到的最大收穫,就是他們再也不會用這種戰爭的方式,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和分歧。在南北戰爭越出了美國原有行進軌道之後,又開始回到原來的,建立在共同契約之上的理性推進。
盧兄:你好!
在南方的這些「種族隔離法」之下,南方的整個種族隔離時期,你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因為,那裡的一切公共設施,都是「平等」設立的。有白人的廁所,就有黑人的廁所;有白人的飯店,就有黑人的飯店;有白人的喝水器,就有黑人的喝水器等等。甚至我還聽說,在南方居然還有這樣的地方,就是馬路的左一半是白人走的,而右一半是黑人走的,聽上去像天方夜譚一樣。可是,假如你指責這樣法規不讓黑人進白人飯店是種族歧視的話,你會發現很難提出責難,因為在這樣的法規下,白人也同樣不準進黑人的飯店,如果進去了也要受懲罰。因此,這看上去荒唐,可是卻似乎不是「不公平」和「不平等」。我相信連當時的許多北方人,看到南方出的這些「怪招」,都「懵」住了,一時都想不出什麼化解的招數。
你必須承認,這一招確實「聰明」,它因此幫助南方維護了近百年的種族隔離,北方就是奈何它不得。在這裏,我們再一次看到,人類的人性醒悟,從猿到人的過程是很難強制加速的。代表著美國精神主流的北方,在建國時憲法容許有廢奴過渡期的時候,他們依然以自己的理性早早立法廢奴。並且有大量白人民眾,以各種方式投入幫助南方廢奴的努力中,甚至有很多白人為黑人的自由奉獻了自己的生命。在「分離並且平等」的原則並沒有被否定的漫長歲月里,美國的大部分地區也從沒有利用這樣的「合法原則」,採取種族隔離措施。因為這裏的人們確實已經對人性醒悟到了這一步。
我記得第一次給你寫信聊美國的時候,就先聊的是一個「移民和種族融合生活的大背景」,並且提到,美國給一個背景如此複雜的社會提供一個大的「自由實驗室」,是多麼的「危險」的一件事情。這個國家由於它的特殊移民背景和自由的狀態,它在歷史上確實有過比其他國家都嚴重得多的特殊問題,而且至今問題不斷。
南方在持續它原來的歷史問題。黑人在南方一開始是奴隸,在奴隸制剛剛結束的時候,幾乎立即就開始了漫長的種族隔離,繼而產生了深壑一般的種族心理隔閡。而南方又一次KKK的興起,就是這樣一個歷史的延續。然而,北方也發生的KKK呼應,卻已經是現代意義上的種族問題的開端。因為,北方已經是一個多種族、多宗教、多文化的融合社會,以白人為主的文化,開始受到多種文化的挑戰,在工業開始發展的「轉型期」的社會,各色人等都有可能在一個平等自由的環境中,以各種方式一試身手。少數民族及新移民的犯罪率也與日俱增。這些都會引起原來作為這個國家的主體文化的困惑,更引起處於社會底層的低教育的白人出於本能直覺的不滿。你知道歷史上美國的KKK都是一些什麼樣的人參加的嗎?都是一些最典型的辛苦勞動的工人和農民。
在南北戰爭之前,黑人在南方普遍擁有自己的教堂,也有一定數量的獲得自由身份的黑人,同時,沒有什麼民眾襲擊黑人的情況。可是在戰後,暴民一起,就大肆焚燒黑人教堂、襲擊黑人住宅,對黑人處以私刑。使得黑人經常處於一波一波的恐怖浪潮之中。南方的奴隸制是被廢除了,可是,如果說,一個地區的真正進步,可以用普遍的人道標準去衡量的話,南方在經歷一場戰爭之後,假如不說它是倒退了的話,至少民眾對於人性的認識和理解,並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步。
在南方,越來越多的人稱自己是KKK。但是迅速超越了年輕人胡鬧的範圍,他們開始涉及政治性的反抗,例如以恐怖活動恐嚇進入聯邦扶植的議會的南方人,不論他們是黑人還是白人。並且開始以暴力發泄他們無處發泄的憤懣。黑人也很快成為他們恐嚇和攻擊的目標。KKK最終成為一個秘密的恐怖組織。並且有了一個以前南軍名叫弗雷斯特的將軍,成為他們的頭頭。
可是,這種做法成功的唯一可能性,就是在南方徹底建立專制強權的政府。因為南方社會沒有任何變化,這個社會的大部分人的觀念沒有變化,如果再加上戰爭積聚起來的仇恨,南方原有的一些理性也被迫後退了。那麼,不論你扶植起一個什麼樣的政府,只要開放實行民主選舉的第一天,選出來的就肯定還是南方人觀點的州政府。因此,根本不在於出於什麼樣的良好願望,而是願望是否真的就能夠實現。也許,這就是林肯總統在被暗殺之前,想過的問題。
在南北戰爭之後,由於南方建立的種族隔離地方法,引起的最著名的一個案子,就是發生在路易斯安那州的布萊西案了。這個案子發生在1892年6月7日,布萊西是一個居住在路易斯安那州的美國公民,他是一個有著八分之一黑人血統和八分之七白人血統的混血兒。他在東路易斯安那鐵道公司買了一張頭等車廂的火車票,從新奧爾良前往科溫登。布萊西進入客車以後,就在標明是白人的車廂里,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顯然,在外觀上能夠看出他有黑人血統,因此,列車員要求他離開白人車廂,他拒絕了。一番爭執之後,警察不僅強迫他離開該車廂,並且以違反該州法律為由,將他逮捕起訴。
你可以明顯看出這是一個「鑽空子」的立法,但是,你要知道,在南北戰爭和像KKK這樣的大規模反制度的狀況之後,真正危險的是雙方從此不認遊戲規則。對法律「鑽空子」是不可怕的,因為它的前提就是承認法律。而法律本身的完善就是一個被「挑戰」而發現漏洞,然後補漏洞的過程。當然,法律本身依然存在一個歷史局限性的問題。法律是由人訂出來的一個契約,在每一個歷史階段,有歷史局限的人當然會制定有歷史局限的契約,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也許,你也發現了,這個引發布萊西案的路易斯安那的州立法,是一個相當「聰明」的「鑽漏洞」的立法。它的關鍵就是仔細考慮了憲法和有關法律,然後,在「分離並且平等」上面做文章。
南方在恢復自治以後,一個明顯的例子說明它回到了這個制度原來的運作中,就是南方接受了國會通過的幾個有關廢奴和黑人公民權的憲法修正案。儘管這不是南方多數民眾所贊同的,但是,只要通過這些修正案的程序是合法的,是在國會以三分之二以上的票數通過的,南方就承認了這是一個大家必須共同遵守的契約。
這一次的KKK的復活迅速席捲南方,並且在北方都引起呼應。不僅反映了南方長期種族隔離之後,種族之間的隔閡與敵意進一步加深,也反映了在美國的發展過程中,在北方也同樣時時產生不同種族、不同宗教、不同文化之間相處的困惑和矛盾。KKK的第二次興起,表現了這種矛盾在美國曾經是多麼尖銳。各種各樣的人跑出來宣稱他們是KKK,有的是反天主教的、有的是反摩門教的、有的是反猶太人的、有的是反移民的,在南方最主要的就是反黑人的。
然而對於南方來說,即使經歷了無數外力的推動,它基本上和美國大部分地區的關係,依然處在百年以前的狀況,它在以一切可能抵擋歷史潮流。美國拖著南方向前,拖得很吃力。
兩個月以後,在喬治亞州,參与該事件的一班人聚集在喬治亞州亞特蘭大市的石頭山,決定成立一個男性白人組織,以維護種族優越地位為目標。這一次他們登記了一個合法民眾團體,他們自己覺得,他們的訴求與當年的KKK一脈相承,所以起名為KKK騎士。在英語中,「騎士」一詞的第一個字母也是K,所https://read.99csw.com以,這個組織的名字實際上叫KKKK,如果按老規矩翻譯的話,就應該是四K黨了。這個組織本身和南北戰爭之後、幾十年前的那個KKK,並沒有什麼關係。可是,由於他們在種族問題觀點上的一致,以及他們也採用與KKK類似的恐怖儀式,如披白色斗篷、燒十字架,甚至對他們所反對的人進行攻擊和處以私刑等等。所以,人們習慣把他們看做一回事,也習慣還是稱他們為KKK。譯成中文時就往往還是稱他們是三K黨。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這一個時期。我們發現,南方被一場戰爭「押回」美國之後,並沒有解決任何實質問題。真正造成一個地區歷史進步的,是對於人性的醒悟,這不是由槍在面前逼著能夠完成的。在人道理解上,這是兩個完全不同層次的社會的整體衝突。在這一點上,南方當初的理解也許更接近事實,就是他們在某種意義上說,尚不屬於同一個國家。而美國基於它的傳統,在戰後既不可能持續以武力或強權解決問題,例如北方徹底接管和統治南方;更不可能以恐怖威脅徹底嚇服南方,例如,以鎮壓的方式,在戰後再來一場和平時期的大規模殺戮和關押。因此,在戰爭剛剛結束的時候,不論採用什麼態度去對待南方,有一點在美國幾乎是肯定的,就是早早晚晚,最後你還是要把南方還給南方人。這裏還將是一個自治的區域。
在給你發出上一封信以後,我又琢磨了很久,我不想對於這段歷史做出什麼評判,我只覺得,這段歷史這樣走過來也是必然的。在美國這個國家,它只能這樣走。為什麼呢?因為這符合美國的一貫邏輯。
我們在翻看美國歷史的時候發現,在與種族相關的問題上,美國在歷史上遭遇的一些困惑和今天的狀況有十分近似的地方。也就是說,活在這樣一個「大熔爐」裡頭,許多問題依然沒有解決。而且看上去,一時三刻的好像還解決不了。但是我也發現,從總體來說,美國人對待這些類似問題的態度上,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人們所面對的,可能還是百年前同樣的種族矛盾和文化差異,可是,多元文化的概念已經產生了,必須尊重異己文化的社會風尚亦已基本形成。因此,如何去處理由同樣的問題引起的社會困惑,其基本出發點已經完全不同了。
在我們閱讀美國歷史的時候,真正吸引我們的,恰恰是在如此複雜的背景里,在各種非常嚴重的社會問題面前,這個制度是如何在一點一點起作用,如何理性地、儘可能堅持它的原則地,解決這些問題,並且推動社會進步,使得它原來的目標能夠逐步實現。
在南方重新自治以後,南方各州確實在種族問題上搞了各種地方法,以最大的可能抑制黑人地位的上升,甚至像防範洪水猛獸一樣,竭力抵擋種族融合的歷史潮流。但是,南方的這些地方立法,畢竟是在試圖鑽一些法律的漏洞。它還是承認憲法,承認聯邦最高法院對南方的地方法有司法複審權,承認原來美國的體制的。這樣,一切又回到非常類似南北戰爭前的情況。南北雙方開始遵循遊戲規則,開始各種司法挑戰,開始在立法上「寸土必爭」。但是,這時,對話的基礎已經建立起來了。雙方回到了有規範的基礎上。也許,就像當初南方的廢奴一樣,需要北方非常吃力地逐步推進種族融合,但是,推進的可能性畢竟出現了。
然後,就是黑人在南方非常漫長的貧困時期。在這樣的前提下,黑人與白人當然是「平等」不起來的。就說公共設施吧,既然是貧窮的黑人的廁所、車廂等等,也就會變得很臟。白人根本就不會願意去黑人的地方,而黑人卻是不能去白人的地方。心理上就是不平等的。更重要的是,在經濟上,黑人普遍還處於貧困之中。他們從奴隸身份中走出來,就算是立即可以得到經濟上發展的平等條件,他們要搞清楚這個社會是怎麼運轉的,都需要相當長的時期。更何況,他們不但沒有任何經濟上的基礎,還與原來發展中的南方白人社會完全隔絕開來了。種族隔離肯定給黑人的發展帶來更大的困難。
祝好!
總之,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只能是各種歷史選擇中的一個結果。其他的道路既然沒有被選中,我們也就不可能知道,如果是其他走法的話,將會走出什麼樣的結果來。就看到的這一段歷史路徑來說,我們只能說,國會強硬派最大的功績是,他們通過自己在國會中的力量,強行通過了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中有關確認黑人公民權的條款。這給此後黑人真正獲得公民權,打下了一個堅實的法律基礎。
經過多年緩慢的發展,南方的黑人們,和生活在北方大城市的黑人們相比,狀況當然完全不同。雖然「分離並且平等」的原則並不是真正的平等。但是,正像我在前面提到過的,南方白人對於憲法的認同,對於這樣一種「表面平等」的認同,意味著南方同意回到這個制度內,並且受其約束。相對於內戰和戰後的混亂時期,在南方這也是一種實質的進步。黑人儘管處在與白人隔離的狀態下,但是,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也可以擁有自己的一個不受干擾的生存和發展空間,雖然這樣的空間是有限的。黑人畢竟可以以自己的方式和腳步,逐步建立起自己的生活。
那麼,南方長達半個多世紀的種族隔離法,是不是真的就是「分離並且平等」的呢?當然不是。不論從感覺上還是事實上,南方的種族隔離本身都造成了嚴重的不平等。南方的黑人在南北戰爭之後,一下子離開奴隸狀態,並不是生活本身就有本質的改變的。在我們參觀南方莊園的時候,看到過莊園主人在戰後寫的信,他不僅提到莊園毀壞的情況,還提到,原來離開的奴隸們,都陸陸續續地回來了。以前,他們工作沒有報酬,可是一切生活用品和吃住等等,都由主人供給。他們祖祖輩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存方式,從來沒有自己謀生的經驗。現在,突然說是「自由」了,一開始根本不知所措。你只要想想,現代的大城市裡人,乍一離開大鍋飯都有很大的精神衝擊、都有六神無主的感覺,何況一百三十年前的黑人奴隸呢?
那麼,布萊西違反的是一條什麼樣的法律呢?這就是當時在南方各州相當普遍的與種族隔離有關的州法律。
在查閱當時的一些資料時,我們發現,KKK經常有燒十字架之類的恐嚇活動。但是,私刑等於是謀殺,謀殺事件卻並不是普遍的。而這一類的情況,常常都是由涉及黑人嫌疑人的刑事案件所引發。一旦引發,就會出現一系列的襲擊黑人的事件。
這時候,南方人振振有詞地說,這裡是自由的,奴隸制反正是已經沒有了。這裏也是「平等」的,所有的公共設施白人有一份,黑人就也有一份,別說我們不讓黑人用白人的設施,我們「平等」地也不讓白人使用黑人的設施。如果當初你們指責我們有奴隸制,因而不符合作為美國的一部分的標準,那麼今天,我們的一切都符合美國標準。唯一和你們「北方佬」不同的,就是我們選擇不同的生活方式,那就是不同的種族自己過自己的日子,相互不要干擾,「分離並且平等」。
問題在於,在強硬派被迫這樣做的時候,局面至少不比當初一開始就按照林肯所設計的溫和做法,達成的結果更好。我已經說過,我們有無數對於歷史路徑的選擇,但是我們能夠看到的結果卻只有一個。歷史不是一個實驗室。所以我們永遠無法知道,假如一開始就採取林肯的做法,南方的民眾暴力是否會發展到如此廣泛的地步。我們所能夠知道的只是,在強硬派推行了他們的做法之後,他們原先的計劃幾乎是全盤失敗的。他們交出去的那個「南方」,遠不是他們原來想象的「重建」之後的模樣。南方還是南方。
它的意思是,如果火車有一等車廂,那麼,有一節白人的一等車廂,就必須有一節有色人種的一等車廂,以此類推。然而,不同種族的人的座位與車廂不能互串。這樣,白人有一等車廂的座位,黑人就也有一等車廂的座位。你說黑人不能坐白人的座位,可是反過來白人也不能去坐黑人的座位。所以,這就叫平等的。但是,是分離的。如果有人違反,該法案也授權執法人員九-九-藏-書有權干涉。所以,這個案子的關鍵,不在於布萊西是否違法,而在於這條地方法是否違憲。
例如,美國在這些歲月里,開始逐步發展的公共教育,在「分離並且平等」的原則下,政府就必須為黑人的孩子,也提供學校設施和公共教育的機會。所以,在南方種族隔離的狀態下,黑人依然有自己的小學、中學,甚至大學。當然在種族隔離之下,這樣的黑人學校達到的水平遠低於白人學校,但是,有和沒有接受教育的權利是不一樣的。南方黑人也穩定地擁有了以教堂為核心的,屬於自己的宗教團體。南方的黑人在經歷奴隸制和漫長的種族隔離時期之後,終於積聚起了自己的力量。因此,儘管是分離的,但是你可以看到,南方回到這個制度中,接受平等的原則,哪怕是表面的接受,都為「實質平等」的實現,作了最初的鋪墊。可以說,當南方接受一個「表面平等」的時候,「實質平等」就遲遲早早要出現了。
等你的來信。
在國會強硬派主持的重建時期,在來自北方的半軍管之下,非理性的狀態無可避免。大量處理失當的狀況在南方發生。最典型的就是對南軍總司令羅伯特·李將軍的私產處理。
我以前跟你聊起過,「種族文化大熔爐」之類的說法聽上去是簡單的,甚至給予遠距離觀望的人一種審美上的幻覺。然而,生活在現實中的「大熔爐」里,卻有一個怎麼活法的問題。美國人是經過漫長歲月的種族衝突和文化碰撞,才艱難地走到擁有今天這樣的進步和認識的。在北方,儘管有著反奴隸制的人道認識和傳統,但是,這並不是說,在奴隸制消失之後,人們就能夠順利地面對種族融合的生活,因為這是另一個社會課題。文化差異依然存在,宗教差異依然存在,利益衝突也依然存在。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這種差異所形成的社會焦灼、衝突和不安定,會以各種形式表達出來。更何況,這裏的人們習慣於自由表達,因此,矛盾也就會很容易地就浮到表層,並且在民眾中擴展開來。
這就是為什麼一百三十多年前的林肯總統,在他的《解放奴隸公告》中,提出的不是打土豪分田地,而是「我同時在此囑咐上述獲得自由的人們,除了必要的自衛,應當避免使用任何暴力;並勸告他們在任何可能情況下,為了合理的工資而忠誠地從事工作」。
在二十世紀初,面對這樣的種族和文化衝突,你會看到華盛頓市中心KKK全副白色斗篷的盛大遊行,但是,今天我們走到這個世紀的終點時,面對同樣的問題,再去看美國社會對於這些問題的種種討論的基調,已經全然不同了。在這樣的對比之下,你就會發現,作為整體的人類思維,確實是在進步的。而當你再回過頭來細查問題本身的困難和艱巨程度,你才會體會到這種進步是多麼的不容易。這留待我以後再給你聊吧。我們現在所感興趣的,還是這種進步在這個制度下是如何被推動的。

KKK的儀式
在政治上,南方也是不平等的。南方的黑人幾乎不參加選舉。一方面,在南北戰爭后的重建時期,北方曾經強行扶持過黑人議員,使得當時KKK的一個重要行動就是恐嚇黑人,阻止他們參与選舉。由於黑人是少數,KKK卻是代表著多數白人的秘密恐怖行為。因此,這樣的恐嚇相當有效。當北方的「聯邦軍管」一經撤銷,南方黑人幾乎就不再有什麼政治權利。更何況,剛剛脫離奴隸狀況的絕大多數的黑人,對選舉也沒有什麼認識,他們還沒有什麼強烈的政治要求。他們先想知道的,是離開了奴隸主的莊園以後,如何尋到一杯聊以糊口的羹湯。
可是,當南方的奴隸被一場戰爭解放之後,幾乎絕大多數的南方人,至少把一部分戰爭積聚的仇恨,轉移到了黑人身上。不僅在戰爭後期,林肯總統把戰爭目標轉向「解放奴隸」之後,使得南方的黑人成為北軍攻打南方的一個正當理由,而且有十幾萬被北軍攻陷地區的黑人,加入北軍參与了攻打南方的戰鬥。當戰爭結束,黑人不僅被解放,而且取得公民權。由於黑人的人數在南方並不少,因此,也使白人感到潛在的威脅。當聯邦軍隊撤出南方,「北方佬」走掉之後,黑人顯然成為南方白人眼裡唯一的異己分子和對立面,再加上戰爭遺恨和極端的種族歧視,每當類似KKK這樣的暴民興起,南方的黑人很容易成為襲擊的目標。
尚且不談這些以黑人為嫌疑人的刑事案件,其被告是否真的有罪,因為在民眾暴力的情況下,他們中的許多人沒有經歷一個公平的審判。很多案件已經永遠無法找出真相。我們所注意到的是,以這樣的刑事案件在南方作為引發白人民眾暴亂的誘因,是強有力的。長期的隔離,使得南方的白人對於異族犯罪的敏感程度,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事實上,由於這種狀態,南方黑人的犯罪率在當時遠比北方為低,可是南方的人們對於異族犯罪卻幾乎沒有什麼心理承受能力。
謝謝你很快就來信。你說對美國南北戰爭以後的這一段歷史不太熟悉,對於美國人如何處理內戰後的局面,也確實很想了解,因為無論攤在哪兒,這都是個難題。
林達
李將軍的岳父是美國首任總統喬治·華盛頓領養的孫子,他在弗吉尼亞有一個莊園,距離華盛頓故居不遠。他把莊園留給了女兒,並且指定由女婿羅伯特·李經營。那是一個經營有序、非常美麗的莊園。戰爭一開始,那裡就成為最危險的戰區。李將軍立即讓夫人離開家,向安全地帶撤離。戰爭中,這個莊園一度成為北軍指揮部。在戰爭即將結束的時候,聯邦政府以該莊園主人幾年未交稅為由,要沒收這份財產。李將軍的夫人聞訊立即表示願意立即補交由於戰爭中斷的稅款。可是,聯邦政府堅持要求莊園主人親自前來交稅才能算數。當時戰火尚未平息,李夫人根本不可能前往。於是,聯邦政府就這樣借口沒收了這個莊園。這就是今天美國著名的阿靈頓國家公墓。
南北戰爭本身和其後南方的一段經歷,對於南方白人民眾是一個完全負面的教育。KKK的第一次形成,儘管在四年以後徹底平息下去,可是,南方從此以後留下了這樣一個民眾暴力的種子。事實上,在相當長的一段日子里,南方人對南北戰爭的起因和結果普遍感到不平。而曾經一度風行的KKK,又使此後的南方人非常容易以民眾暴力的形式,發泄他們的不滿。極端南方原來就有私刑的情況,但在KKK盛行之後,被普及和放大了。由戰爭所形成的對於北方的敵視和排斥,又使得北方的精神和思想方面的發展歷程,更難對南方產生影響。

羅伯特·李將軍的家就是今天的阿靈頓國家公墓
同時,如果著眼于大家都回到原來的契約社會,恢複原有的遊戲規則,那麼,林肯和他的副總統對於保留南方精英階層的主張還是明智的。因為這一個階層是南方僅存的理性,如果南方失去這一個階層,可能會在一定的時期內,陷於暴民統治,根本拒絕再回到原來的框架中,這樣,南方的倒退會更為可怕。
然而,還是有許多黑人留在了南方。留下來的道理很簡單,就像是今天的中國,有許多來自農村的民工懷著淘金夢來到大城市,可是,不論流傳著多麼動人的淘金故事,還是會有許多人留在原來的地方。越是閉塞的地方,留下來的越多。所以,在南方的深腹地,留下來的貧窮黑人也就更多。這些深腹地,是甚至連當年北方為營救奴隸所建立的龐大「地下鐵道」網路,都從來沒有伸展到的地方。同時,膽大的、活泛的人離開的機會就更多,而留下來的是更為沉默和認命的一群。
原來的渠道,例如南方的民眾呼聲通過他們的議員在體九九藏書制內的表達等等,被切斷了。自治的傳統被停止了。不論這些南方民眾的觀點是多麼錯誤,他們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的希望也被攔截了。同時,在戰爭威力下的強行廢奴剛剛實現,立即就推出黑人參政,也使南方人擔心將要長久地被北方與黑人聯合的政府所統治。更何況,戰爭所積聚的仇恨還沒有化解。於是,這個時候的美國南方,開始出現了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最無序、非理性,甚至大量民眾暴力的局面。戰爭本身就是一種非常手段,內戰使得人們習慣於採用非常手段。以採用非常手段來對付非常時期,又是一種心理突破。這也給南方「多數人的暴政」提供了心理上的「非法合理性」。著名的三K黨,就是這一時期的產物。
就像我在上封信對你講到的,南北戰爭一結束,這裏的人首先意識到的是內戰帶來的悲劇性。因此,要在戰後對南方進行一場徹底鎮壓,且不談能否做到,就是在北方民眾中,都是根本通不過的。所以,當時戰後北方以總統和國會所代表的溫和與強硬態度,如果仔細看看,你會發現,相對於其他一些國家對於類似問題的處理,應該說都是相當溫和的。他們的區別,只是程度有所不同罷了。
也許,在一場規模如此之大的內戰之後,相對於其他一些地方,美國對於戰後南方的處理已經顯得非常溫和。但是,美國是一個以契約為基礎的國家。人民習慣於按照契約行事,對於契約邏輯之外的任何不公正都沒有容忍度。所以南方的狀態就顯得格外危險。
在南方「還給南方」之後,南北戰爭之前那種「一國兩制」的局面又恢復了。這並不是說,南方重新恢復了奴隸制,而是南北兩方重新出現了原來在種族問題上的道德對立,以及由此引起的社會面貌的完全不同。南北之間差異之大,完全不亞於戰爭之前。而且,也還是極端南方表現得最嚴重。有些情況甚至比在南北戰爭之前更為糟糕。就是內戰本身和KKK四年的風行,使得南方的民眾原有的法治概念被毀壞,對於暴力行為的心理障礙被突破,暴民行為被普遍接受。黑人落入前所未有的不安全和恐懼之中。
而原來南方反奴隸制的進步力量和理性的力量,都在一場戰爭和此後的「重建」中,失去了他們的影響力。這樣一股對於南方的醒悟非常重要的力量,不是像南軍總司令羅伯特·李那樣,莫名其妙地由於戰爭而被卷進旋渦不能自拔,就是在「重建」時被聯邦扶植而尷尬地落入一個出賣南方利益的形象。而他們以前還有可能在南方起到的作用,在一場血流成河的戰爭之後,說什麼也沒人信了。原來有關奴隸及種族問題的人性和道德的勸說,都在南方一片焦黑的家園和死去的無數年輕人面前,無法開口。北方可以高舉神聖的「為黑人的自由而戰」的旗幟去犧牲,南方卻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就是北方人為了給黑人自由,卻殺死無數無辜的南方白人青年。戰爭一起,人道的邏輯就混亂了,雙方原來的對話基礎完全消失。南方原來在這個問題上的持不同觀點的人,也變得一邊倒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戰後的南方在理性上呈現了一個巨大的倒退。
也許,在別的國家,根本不需要任何借口,就可以沒收「敵產」。可是,在美國這樣一個歷來尊重個人、尊重私人產權的國家,即使在戰爭狀態下,即使製造了借口,這樣一個政府對於私產的沒收,都根本無法被接受。因為這已經完全出了美國的邏輯。雖然這發生在一個非常態的時期,可是,聯邦政府對於這份私產的蠻橫處理,依然在所有的歷史書中受到指責。直到1882年,作為繼承人的李將軍的兒子,狀告聯邦政府,未經合法程序侵吞私產。此時,戰後的美國已經恢復正常的法律秩序,法院判定他勝訴,命令聯邦政府交出阿靈頓。鑒於阿靈頓的事實狀態,經協商,李將軍的兒子同意以十五萬美元,將阿靈頓賣給聯邦政府。今天的阿靈頓國家公墓雖然是聯邦政府的產業,可是在公墓中還是建立了一個李將軍的博物館,也向人們如實地講述這段歷史。

南方種族隔離時期的黑人專用飲水器
布萊西不服,在一級級的上訴之後,這個案子在最後進入聯邦最高法院。最高法院並不是對這個案子本身重新審理,一些細節是不在最高法院的裁定範圍內的。比如說,有關布萊西的種族歸屬的裁定。決定一個混血兒的種族歸屬,這是每個州自己立法決定的,與聯邦法無關。最高法院所必須審定的,是路易斯安那州所制定的這條與「種族隔離」有關的地方法,是否「違憲」。如果這條「種族隔離」的地方法違憲,那麼,布萊西自然就勝了。可是,如果這條地方法是可以成立的,那麼,布萊西就必須受到這條地方法的約束,不論聽起來這是多麼錯誤。他必須等待一個法律上的突破,等待人們從歷史局限中走出來。
由於KKK本身的暴力傾向的漸失人心,和它的一些主要頭頭的違法行為的被揭露,也由於大蕭條年代的來臨,這一波的KKK又在經歷鼎盛期的發展之後,一下子退到低谷。南北雙方依然處於截然不同的社會狀況之中。正因為北方的種族問題更具有「現代」社會問題的意味,因此,我們還是先跟蹤尚未解決歷史癥結的南方的種族隔離,看看這個頑固的社會堅壁是如何被衝破的。
林肯總統對於戰爭主題的切換,還使得南方有一種挨了打還「有口難辯」的感覺。黑人也就成為北方「打得有理」的間接原因。我們看到的事實是,在奴隸制以戰爭方式在南方解決以後,與廢奴后的北方不同的是,南方開始了戰後長達近百年的種族隔離。幾度出現針對黑人的民眾性的排斥,恐嚇甚至暴力。這些情況是在奴隸制時代都不曾出現的。由於歷史不能重演,因此,我們確實不知道,即使南北戰爭中所支付的六十萬生命統統不算的話,在漸進推動和戰爭速決兩種廢奴方式下,究竟哪一種方式使得黑人支付更小的代價,哪一種方式可以使南方更早進入真正的人性醒悟,邁出可以稱之為「歷史進步」的一步。
這一次的布萊西案,應該說,論美國的總體狀況,已經和當年的「斯科特案」大不相同。因為在最高法院判決「斯科特案」的時候,即使在北方,都有大量反對奴隸制的民眾,贊成把解放后的黑人奴隸送回非洲去,同樣,他們也無法想象一個完全種族融合的社會。可是,當布萊西案發生的時候,不僅是已經打了一場南北戰爭,奴隸制已經在全國範圍內不復存在,而且在北方,不同種族的進一步融合已經成為事實。黑人也已經由憲法確認了他們在政治上的平等地位。而且在北方,他們事實上也開始享有政治權利。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在一開始的時候,儘管黑人有了被選舉權,卻還不可能馬上選出一個黑人市長來。可是,競選的白人政治家們立即必須開始考慮黑人的利益,因為,黑人們的手裡已經每人有了一張選票。
戰爭的狀態往往是由戰爭機器本身在操縱的,往往會失去人對它的控制。可是,戰後的處理是人的理性應該足以能夠控制的。如果處理失當,很難為自己真正地找到開脫借口。你已經知道,南方的奴隸制是從殖民時期這樣一脈相承下來的。在南北戰爭之前,它沒有如北方一樣自行廢奴,是南方的大多數白人,還沒有達到這樣一種人性的醒悟。而這場戰爭對於南方人又有保衛家園的意味,因此,更是一場全民投入的戰爭。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要搞一場清肅「叛亂者」運動的話,一失控,可以對南方造成的傷害不亞於另一場戰爭的災難。
我們在費城的一個黑人藝術博物館,看到過一個黑人的攝影展。這位黑人攝影家是一直跟隨二十世紀初的一個黑人樂團,記錄它的藝術生涯的。裏面有一批照片,就是這些成功的黑人音樂家來到南方演出。照片中記錄了他們遇到南方各種標明為只供黑人使用的公共設施。比如說,只供黑人出入的大樓入口,只供黑人住的旅館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