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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在精神上嚮往著經歷兩千年不幸、正在重建的阿里茨以色列。他思念加利利、沙龍平原、吉拉德、吉爾伯阿山谷,思念撒瑪利亞山、以東山脈,「奔流,約旦河水在奔流,你波濤洶湧」。他捐款給猶太民族基金會,支付謝克爾給猶太復國主義者,熱切地閱讀點點滴滴的阿里茲以色列信息,為傑伯廷斯基的演講如醉如痴。傑伯廷斯基有時經過猶太人居住的維爾納,聚集起熱情的聽眾。爺爺一向全力以赴地支持傑伯廷斯基那妄自尊大毫不退讓的民族主義政治,認為他是軍事復國主義者。然而,即使維爾納大地的火舌快燒到他和家人的腳下時,他還是傾向於——也許是施羅密特奶奶使之傾向於——到某地尋找不像巴勒斯坦那麼亞洲化、比總是暗無天日的維爾納略微歐洲化的新家園。1930年到1932年,克勞斯納想移民法國、瑞士、美國(儘管有紅色印第安人)、斯堪的納維亞某國和英國。但這些國家沒有一個願意接納他們,他們的猶太人已經夠多了。(「一個都多。」加拿大和瑞士的公使們那時說,其他國家嘴上不說但也這麼辦。)
偶爾,比阿里克會在晚上來串門,他臉色蒼白中帶著憂鬱,不然就是顫抖中含著冷峻與憤怒——或與之截然相反,他也能成為晚會的生命和靈魂。「而那時!」奶奶說,「他怎麼竟像個孩子!一個真正的無賴!沒遮沒攔!那麼有傷風化。有時他會用意第緒語和我們開玩笑,直至讓女士們面紅耳赤,喬尼·羅尼茨斯基會朝他叫喊:『咳,噓!比阿里克!你怎麼回事!啊!夠了!』」比阿里克好吃好喝,他喜歡快快樂樂,他用麵包和乳酪填飽肚皮,接著又幹掉一塊蛋糕,一杯熱茶,一小杯利口酒,而後他會開始一首接一首用意第緒語唱小夜曲,表達希伯來語言的奇妙以及他對希伯來語的深愛。
維爾納時期保存下一本已經磨損了的相冊。這是爸爸,他的哥哥大衛,兩人都在上學,神情都很嚴肅,蒼白,尖頂帽下露出他們的兩隻大耳朵,二人都身穿西裝,系著領帶,襯衣領子筆挺。這是亞歷山大爺爺,開始有點謝頂,鬍鬚濃密,裝束整齊,樣子有點像沙皇時代的一個小外交官。這是一些集體照,也許是畢業班。畢業的是爸爸還是大衛伯伯已難以知曉,他們的臉很是模糊。男孩子戴著帽子,女孩子戴著扁圓的貝雷帽。多數女孩都是一頭黑髮,一些露出蒙娜麗莎似的微笑,那微笑了解你極想知道的東西,但你不會知道,因為它註定不是對你的。
爺爺的工作是以專業水平倒利口酒,給女士們供應巧克力和甜蛋糕,給男士們供應嗆人的俄國煙。時年二十九歲的約瑟夫伯伯從阿哈德·哈阿姆那裡接手《哈施羅阿赫》的編輯工作。《哈施羅阿赫》乃現代希伯來文化的一份重要刊物(詩人比阿里克本人曾做過編輯),從敖德薩時期就開始裁定希伯來文學,按照自己的標準來褒貶作家。琪波拉伯母陪他去參加他弟弟、弟媳家裡的「社交聚會」,用羊毛圍巾、溫暖的大衣和耳套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門納海姆·尤西施金,猶太復國主義先驅,熱愛錫安運動領袖,裝束整齊地亮相了,他的胸脯像野牛一樣挺得高高的,嗓音像俄國總督一樣粗啞,像沸騰的俄國式茶炊那樣興高采烈。隨著他的到來,整個房間一片沉靜:大家出於尊重不再說話,有人會站起身給他讓出座位,尤西施金會以將軍般的步態大踏步穿過房間,他叉開雙腿,豪爽地坐在那裡,用手杖敲兩下地板,表示允許沙龍談話繼續進行。甚至切爾諾維茨拉比(人稱拉夫·扎伊爾)也是個常客。還有個胖乎乎的青年歷史學家,曾經向我奶奶求愛。(「但高九_九_藏_書雅女子難以同他接近——他非常睿智,有趣,但衣領上總有各種各樣令人討厭的污漬,他的袖口滿是污垢,有時你可以看到一塊塊食物殘渣夾在他的褲線里,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邋遢鬼!」)
簡而言之,我詢問,要是俄國人攻打我們,以使他們的阿拉伯盟友免遭返回故里的艱難困苦,他認為該怎麼辦。
但是大衛伯伯卻想得不一樣。他對諸如此類的痛恨觀點鄙夷不屑,對莊嚴的高大教堂拱頂下回蕩著的反猶聲浪,或殘酷危險的新教徒反猶主義,德國種族主義,奧地利的蓄意謀殺,波蘭對猶太人的痛恨,立陶宛、匈牙利或法國的殘酷,烏克蘭、羅馬尼亞、俄國和克羅埃西亞的集體屠殺,比利時、荷蘭、英國、愛爾蘭和斯堪的納維亞不信任猶太人,一概不予計較。凡此種種,在他看來乃野蠻愚昧時代的朦朧遺風,昨日殘餘,氣數將盡。
這又是我的爸爸,一副參加舞會的打扮,頭戴裘皮無檐帽,一頂俄式帽子,划著一隻小船,兩個女孩子沖他微笑,有些賣弄風情。這張他穿的是有點滑稽可笑的燈籠褲,露著襪子,從身後擁抱一個頭髮中分、面帶微笑的女孩。女孩正要把一封信投進標有「郵政服務」字樣(照片中的字跡清清楚楚)的信箱。這封信是寄給誰的?收信人怎麼樣了?照片里另一個女孩,那個身穿條紋長裙,胳膊上挎著黑色小包,穿白鞋白襪的女孩又將命運如何?照片拍過之後,女孩子還有多長時間能繼續微笑?
作為比較文學教授,歐洲文學對他來說是一個精神家園。他未曾意識到,為什麼應該離開自己的居住國移居到西亞,一個奇異生疏之地,以便讓愚昧的反猶主義和心胸狹隘的民族主義暴徒心花怒放。因此他堅守崗位,揮動進步、文化、藝術和未開拓領域的精神旗幟,直至納粹來到維爾納。熱愛文化的猶太人、知識分子和世界主義者不符合他們的口味,於是乎他們就殺害了大衛、瑪爾卡和我那昵稱為丹努什或丹努什可的丹尼愛拉小堂兄。在日期為1940年12月15日的倒數第二封來信中,丹努什的父母寫道 :「他最近已經開始走路了……他記憶力驚人。」
「你認為以色列該轟炸列寧格勒嗎,爺爺?發動一場世界大戰?你聽說過原子彈嗎?聽說過氫彈嗎?」
1921年,也就是十月革命四年後,敖德薩在紅與白的血腥戰爭中歷經數次權力交替,我爸爸也終於從女孩變成男孩有兩三年之久,奶奶和爺爺以及兩個兒子飛往維爾納,當時維爾納一部分領土歸波蘭所有(尚未屬於立陶宛)。
「都在猶太人的掌控之下,咳,有什麼呀,美國人,布爾什維克們,他們所有的新式武器都出自猶太科學家之手,他們必然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去巴勒斯坦?絕對不行。他這種人不會攜帶年輕的新娘和幼子,臨陣脫逃,躲到某個飽嘗乾旱侵襲的黎凡特省份,遠離喧鬧的烏合之眾所發動的暴力,在黎凡特,幾個孤注一擲的猶太人試圖親手建立起一個種族隔離主義者的武裝國家,富有反諷意味的是,他們顯然從他們的敵人那裡學到了最壞的東西。
在維爾納,爺爺也是個生意人。他期待不高,從這兒買點什麼到那裡去賣,這中間有時候會賺些錢。他把兩個兒子先是送進希伯來學校,繼而送進傳統的中學。大衛和阿里耶兄弟,或叫作茲尤茲亞和羅尼亞,從敖德薩帶來了三種語言:他們在家裡講俄語和意第緒語,在街上講俄語,在猶太復國主義者們辦的幼兒園不得不講希伯來語。這裏,在維爾納傳統的中學里,他們又加學了希臘語和拉丁語、波蘭語、德語和法語。後來,在大學的歐洲文學系,學習了英語和義大利語,在閃語語文學系我爸爸又學了阿拉伯語、阿拉米語和楔形文字。大衛伯伯不久找到了一份教文學的工作,而我爸爸耶九*九*藏*書胡達·阿里耶1932年在維爾納大學獲得了學士學位,希望追隨哥哥的腳步,但是這時的反猶主義已經變得無法忍受。猶太學生不得不遭受屈辱、人身攻擊、歧視和施虐狂虐待。
小丹尼愛拉·克勞斯納不會活到三歲。很快他們就會來把他殺死,以使歐洲免遭他的破壞,以便預防希特勒「夢魘般的幻覺:令人憎惡、兩腿向外彎曲的猶太雜種引誘成百上千的姑娘……黑頭髮的猶太青年臉上掛著撒旦似的笑,埋伏在那裡,等待沒有提防的姑娘,用他的血來玷污她……猶太人的最終目的是要消除國籍……通過使其他民族退化不純,降低最高人種水平……懷揣毀滅白種人的秘密目的……倘若將五千名猶太人運往瑞典,他們會在極短時間里佔據所有的重要位置……毒化所有人種、國際化的猶太人。」
爺爺不喜歡共產主義者。「別和我談論他們,」他經常嘟噥,「咳,有什麼呀,即使在他們掌權之前,在他們走進人家的房子之前,在他們夢想成為國家機器成員和人民委員之前,我就對他們了如指掌。我記得他們以前的模樣。咳,有什麼呀,他們差不多都是猶太人,形形色|色的猶太人,你有什麼辦法。但他們不過是出身於最純樸家庭的猶太人——咳,有什麼呀,市場上販魚的,我們一般稱他們是緊緊粘在鍋底上的沉渣。托洛茨基——什麼托洛茨基,哪個托洛茨基,列夫·布隆施泰因,亞諾夫卡一個名叫多維多扒手的兒子——這群人變身革命者,咳,有什麼呀,穿皮靴,腰帶上別著左輪手槍。他們就這樣走上大街,把財產充公。咳,有什麼呀,當然有一兩個異族人跟他們干,也是底層出身,來自海港,他們就是這樣一幫人,咳,有什麼呀,一群穿臭襪子的人。」
十月革命、內戰和紅色勝利后的困惑、貧困、審查和恐懼,使敖德薩的希伯來作家們和猶太復國主義者四處逃散。約瑟夫伯伯和琪波拉伯母和他們的許多朋友一道在1919年年底乘坐「魯斯蘭」號前往巴勒斯坦,他們抵達雅法港口宣告了第三代阿里亞的開端。其他人從敖德薩逃往柏林、洛桑和美國。
他淡粉色的面龐氣得通紅,盛氣凌人地吼道:「俄國!你說的是哪個俄國?俄國已經不存在了,尿床的小東西!俄國不存在了!或許你在談論布爾什維克?咳,有什麼呀,從布爾什維克還在敖德薩港口地區,尚且無足輕重的時候,我就對他們了如指掌了。既然我們已經看到我們有多麼奇妙的希伯來人飛機,槍支,咳,有什麼呀,我們應該派這些年輕小夥子和我們的飛機穿過彼得堡,大概來去各用兩個星期,一枚乾淨利索的炸彈——我們以前就該對他們這樣!」
大衛伯伯把自己當作時代的產物,一位卓爾不群、自如運用多種文化多種語言、富於啟迪的歐洲人,一位明白無誤的現代人。他蔑視偏見和民族仇恨,他決意永不向缺乏文化素養的民族主義者、沙文主義者、蠱惑民心的政客和愚昧無知的為偏見所左右的反猶主義者屈服,這些人用粗嘎之音保證「讓猶太人去死」,從牆上向他狂吠:「猶太佬,滾回巴勒斯坦去!」
這是我的爸爸,也在微笑,突然令人想起他在年幼之時被母親裝扮而成的甜https://read.99csw.com美小姑娘,與之在一起的還有五個男孩,三個女孩。他們在森林里,卻穿著他們在城裡穿的最好的衣服。然而男孩子脫掉了外衣,穿著襯衣打著領帶,站在那裡,擺出既勇敢又孩子氣的架勢向命運挑戰,或者是向女孩子們挑戰。在照片里,他們疊羅漢搭成一座小型金字塔,兩個男孩肩扛著一個胖女孩,第三個男孩親熱地舉著她的大腿,另兩個姑娘仰頭看著,開懷大笑。朗朗天空,連同河橋上的欄杆也顯得非常歡快。只有周圍的森林沒有笑,它密密層層,威嚴,黑漆漆的,從照片這頭延伸到照片那頭,大概還會延伸。維爾納附近的森林,魯德尼克森林,還是波那森林?不然就是波皮舒克或奧爾凱尼基森林,我爸爸的爺爺耶胡達·萊夫·克勞斯納喜歡坐在他的馬車上穿過奧爾凱尼基森林,在一片漆黑甚至大雨滂沱、風雨交加的夜晚,也信賴他的駿馬、強壯的臂膀和好運。
他們的長子大衛,那位忠誠而勤懇的親歐人士留在了維爾納。在那裡,起先,儘管身為猶太人,他還是在大學里得到了教授文學的職位。他無疑一心追尋約瑟夫伯伯那值得稱道的生涯,如同我爸爸終生所追尋的那樣。在維爾納,他將娶一個名叫瑪爾卡的年輕姑娘,在那裡,1938年,他的兒子丹尼愛拉會出生。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比我大一歲半的孩子,也未能找到他的一張照片。只有一些明信片和瑪爾卡(瑪西亞)伯母用波蘭語寫的幾封來信。「1939年2月10日:第一個夜晚,丹努什從晚上九點睡到早上六點。他夜裡睡覺沒有問題。白天,他睜著眼睛躺在那裡,胳膊和腿的姿勢不變。他有時候會叫……」
車爾尼霍夫斯基喝下一兩杯白蘭地后,情緒高漲起來。有時他會開始讀自己創作的詩,詩中洋溢著欣喜與憂傷,使房間里的每個人與之一同傷心,或者為他傷心。他狂放不羈的舉動、濃密的鬈髮、雜亂的鬍鬚,他所帶來的女伴,這些女孩並不都特別聰明,甚至不全是猶太人,但都很美麗,秋波蕩漾,沒少引起人們品頭論足,激起了作家們的羡慕之情——「身為女人,我跟你說,」奶奶又發話了,「女人在這樣的事情上不會錯,比阿里克慣於坐在那裡這樣看他……看他帶來的異族姑娘……倘若比阿里克能夠像車爾尼霍夫斯基這樣生活上一個星期,他情願少活一年!」
激烈爭論涉及希伯來語言和文學的復興、革新之局限、猶太文化遺產與民族文化之關係、同盟會會員、意第緒主義者(約瑟夫伯伯,以爭辯的語調,稱意第緒語為「胡言亂語」,平靜下來后稱之為「猶太德語」)、朱迪亞和加利利地區的定居點、赫爾松或哈爾科夫猶太農民的老問題、克努特·哈姆孫和莫泊桑、強權與社會主義、女人和農業等諸多問題。
「那麼和平呢?有實現和平的途徑嗎?」
照片中的爸爸比我兒子年輕。如果可能,我會走進照片,向他和他快樂的朋友發出警告。我會試圖向他們解釋將會發生什麼。幾乎可以肯定,他們不會相信我說的話,是不是在取笑我們呢?
「你無法理解這些,」爸爸說,「不理解更好。我高興,儘管你也不能理解這點,也就是說,你無法理解我為什麼為你不理解那種情形而高興。我當然不願意讓你了解。因為不需要了解。就是因為已經不需要了解了。因為它已經結束了。永遠地結束了。也就是說,它在這裏不會發生。現在我們談談別的,我們談談你的行星相冊好嗎?當然我們仍然有敵人,有戰爭,有圍困,傷亡不小。那是肯定的,我不否認。但這不是迫害。這——不是。既不是迫害,也不是侮辱,也不是集體屠殺。不是我們在那裡得要遭受的虐待。那將一去不復返了。不是這裏。要是他們襲擊我們,我們就一報還一報。我覺得你把火星插在土星和木星中間了。錯了。不,https://read.99csw.com我不告訴你。你可以自己查一查看什麼地方錯了,你也可以自己把位置放對。」
布爾什維克革命五十年後,他的這一態度也沒有改變。以色列軍隊在「六日戰爭」中征服了耶路撒冷老城,幾天後,爺爺建議國際社會現在應該協助以色列,「非常尊敬,毛髮無損,秋毫無犯」。讓黎凡特阿拉伯人回歸到他們的歷史家園,他稱之為「阿拉伯家園」:「就像我們猶太人回到咱們的故鄉一樣,他們應該榮歸故里,回到他們出生的阿拉伯家園。」
不,大衛伯伯當然是待在維爾納,堅守崗位,待在富有理性、心胸豁達、寬容而自由的歐洲啟蒙運動中最重要的前沿戰壕之一,而現在那裡又在為生存而戰,抗擊欲將其吞沒的野蠻狂潮的威脅。他需要站在這裏,因為他別無所能。
正是施羅密特奶奶,一位酷愛書、理解作家的傑出女性,把敖德薩的家變成了一個文學沙龍——或許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希伯來文學沙龍。她憑自己特有的敏感意識到,孤獨與渴求認知,羞怯與狂放,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與陶醉自我的自大狂妄,這些別彆扭扭的組合驅動著詩人和作家走出書齋,你找我我找你,你挨我我靠你,找樂,調笑,放下架子,互相感受,手搭著肩,或胳膊摟著腰,談天說地,爭論不休,有點嘮叨,有些好奇地查看別人的隱私,阿諛逢迎,意見不一,串通勾結,糾正偏誤,生氣見怪,道歉,修補,互相迴避,再次尋找同伴。
這是我年輕的爸爸,長得很像我的兒子丹尼愛拉(中間名是耶胡達·阿里耶,和爸爸名字一樣),像得令人毛骨悚然,十七歲,又瘦又高,像根玉米棒子,打著領結,純真的雙眼透過圓圓的鏡片在看著我,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驕傲,一個聊天大王,然而非常靦腆,這並不矛盾,黑油油的頭髮整齊地梳到腦後,臉上露出一種欣喜的樂觀:朋友,千萬別著急,一切都會好的,我們會戰勝一切,把一切置之度外,不管發生什麼,也沒關係,一切都會好的。
直至最後。
他們從的里雅斯特乘坐「義大利」號輪船去往海法,途中和船長合影,船長的名字寫在照片旁邊,他叫本尼阿米諾·烏姆伯托·斯坦德勒。千真萬確。
她是完美的女主人,她在招待客人時樸實無華,然而優雅大方。她向眾人呈上傾聽的耳朵,承受的肩膀,好奇羡慕的眼神,同情的心靈,自己用魚做的佳肴,冬天晚上一碗碗熱氣騰騰有滋有味的燴菜,入口即化的罌粟籽蛋糕,從俄式茶炊里倒出的一碗碗滾燙的熱茶。
詩人車爾尼霍夫斯基也闖進沙龍,光彩照人卻顯靦腆,充滿激|情而敏感易怒,能征服人心,用孩子般的純真感動人,像蝴蝶一樣脆弱,但也令人痛苦,甚至毫不自知便把左中右的人都給傷了。而真實情況呢?「他從不蓄意傷人——他那麼純真!心眼好!一顆不知何謂罪惡的童心!不像一個憂傷的猶太孩子,不像!像個異族人的孩子。充滿生存之樂,淘氣頑皮,精力充沛!有時他剛好像個初生牛犢!如此一頭快樂的初生牛犢在四周跳來跳去。在眾人面前扮演滑稽角色!但只是有時候這樣。有些時候他來時痛苦不堪,立即使每個女人都想去關心他!所有的女人!老老少少,已婚的,未婚的,相貌平平的,漂亮可愛的,都感到有種隱隱的衝動去關心他。這就是他的力量所在。他甚至不知道他擁有這種力量——如果他知道,就不會這樣來對待大家了!」
「但確切地說,他們向你們做了什麼?」我問我爸爸,「什麼是施虐狂虐待?他們打你們了嗎?撕你們的練習本了嗎?你們為什麼不申訴呢?」
「有。我們得打敗我們所九*九*藏*書有的敵人。我們得痛打他們,這樣他們才會來向我們祈求和平——然後呢,咳,有什麼呀,我們給他們和平。我們為什麼要拒絕呢?畢竟,我們是個熱愛和平的民族。我們甚至有這樣的一誡,追求和平——咳,有什麼呀,倘若需要,我們和巴格達講和平,倘若需要,我們甚至和開羅講和平。難道不應該嗎?這樣如何?」
那麼是對誰的呢?幾乎確定的是,這些集體照中的年輕人實際上都被剝光衣服,被迫奔跑,遭到鞭打,被惡犬追逐,挨餓受凍,進了波那森林大坑。除我爸爸之外,他們當中還有誰倖存?我對著強光細看集體照,試圖在他們臉上看出點什麼:某些狡猾或者果敢,某種內在的堅忍,這堅忍或許使第二排左邊的男孩猜測出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不相信所有安慰話語,在時猶未晚之時爬到隔離區下面的陰溝里,參加了森林游擊隊。或者,中間那個漂亮女孩怎麼樣了,她顯得聰明而玩世不恭,不是我之所愛,不能欺騙我,我雖然比較年輕,但我已經什麼都懂了,我甚至知道你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她或許倖存下來了?她是逃出來參加魯德尼克森林中的游擊隊了嗎?她是由於外表像雅利安人,設法藏到隔離區外面的一個區了嗎?她躲進修道院了嗎?或者在時猶未晚之際設法躲開德國人及其立陶宛親信,溜到了俄國境內?或者她在時猶未晚之際移民到了巴勒斯坦,過沉默寡言的拓荒者生活,一直活到七十六歲——在耶茲里爾峽谷的一個基布茲管理蜂箱或雞舍?
因此在1933年施羅密特和亞歷山大·克勞斯納,那兩位已對歐洲失望透頂的戀人,與他們剛剛完成波蘭文學和世界文學學士學位的幼子耶胡達·阿里耶興味索然,幾乎是不太情願地移民到亞洲化的亞洲,移民到爺爺年輕時代寫下的感傷詩歌中一直嚮往的耶路撒冷。
亞歷山大爺爺、施羅密特奶奶和他們的兩個兒子沒有移居巴勒斯坦——儘管在亞歷山大爺爺的詩歌中跳動著猶太復國主義的激|情,但是那片土地在他們眼裡太亞洲化,太原始,太落後,缺乏起碼的衛生保障和基本文明。於是他們去了立陶宛,那裡是克勞斯納一家,爺爺、約瑟夫伯伯和拜茨阿里勒的父母二十五年前離開的地方。維爾納依舊在波蘭的統治之下,激烈的反猶主義在那裡從未間斷,一年年愈演愈烈。民族主義和恐外症在波蘭、立陶宛一直起支配作用。龐大的猶太少數民族對於被征服得服服帖帖的立陶宛人來說,彷彿是壓迫者體制的代言人。邊境那邊,德國正遍布著新的、冷酷兇殘的仇猶納粹。
在海法港,留下了這樣一個家族傳說。英國託管時期的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或者是衛生官員正等待著他們,往所有乘客身上噴洒消毒水。輪到亞歷山大爺爺時,就有了我們的故事。他非常生氣,從醫生手裡抓過噴頭把醫生噴了個透,好像在說,誰要是在這裏膽敢像在大流散中那樣對待我們,就這麼對付他。兩千年了,我們默默地忍受一切,但是在這裏,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我們決不能默默忍受新的流亡,我們的尊嚴不能遭到踐踏——或者是消毒。
約在德國納粹執政前的十八個月,我那位猶太復國主義爺爺竟然無可救藥地對維爾納的反猶主義視而不見,甚至申請德國國籍。讓我們幸運的是,德國也拒絕接受他。這就是他們,這些滿懷熱情的親歐派人士,能講如此多的歐洲語言,吟誦歐洲詩歌,堅信歐洲道德水準至高無上,欣賞歐洲的芭蕾和歌劇,培育著歐洲傳統,夢想著它實現后民族主義后統一,仰慕它的行為舉止、衣著和時尚,自猶太啟蒙以來無條件無拘無束地熱愛了它幾十年,盡人之最大努力取悅它,以各種方式為它做出各種貢獻,成為它的一個組成部分,用狂熱的取悅打破它的冷漠與敵視,與之交友,使自己得到它的歡心,為它所接受,為它所擁有,為它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