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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非常擁擠的客廳,氣味與顏色都是深棕色的,有爺爺的兩個卧室那麼大,通往爺爺那苦行者的小書房,那裡有堅硬的沙發、辦公架、一堆堆樣品箱、書架和一張小書桌,永遠那麼乾淨整潔,就像奧匈帝國的輕騎兵在早晨列隊行進,光彩照人。
他們在這裏再次討論時政,討論猶太人和世界的未來,痛斥腐敗的工黨,痛斥工黨中那些持失敗主義和合作主義觀點的領袖,為討好異族壓迫者而逢迎拍馬。至於基布茲,從這裏感覺就像是危險的小牢房,是無政府虛無主義者,放蕩不羈,無法無天,到處泛濫,有損於國家一切神聖的事物,花大家錢肥了自己的寄生蟲,掠奪民族土地的吸血鬼……那年月,對耶路撒冷我奶奶家裡的客人們來說,日後激進中東猶太人中的敵對勢力對基布茲的大肆攻擊已經「鑄成事實」了。顯然這些討論並沒有給參加者帶來多少樂趣,不然為什麼他們經常一看見我就陷於沉默,或者就用俄語,或者把客廳和我在爺爺書房裡造的樣品箱城堡之間的門關上呢?
奶奶驚愕地朝四周看了一眼,立即迸出一句名言,在她日後居住在耶路撒冷的二十五年間,這一名言化作箴言:黎凡特到處是細菌。
他們在布拉格小巷的那套小型住房是這樣的:有一個俄式風格非常突出的客廳,塞滿了笨重的傢具,各式各樣的物件和箱子;散發著濃烈的煮魚、煮胡蘿蔔和餡餅味,與殺蟲劑和來蘇爾水的味道混雜在一起;牆壁四九九藏書周擠滿了箱子,凳子,一個黑色大衣櫃,粗腿桌子,一個裝滿裝飾品和禮品的餐具櫃;白色平紋襯墊、網眼紗簾、繡花墊子、禮品充斥著整個房間。在每個可利用的表面,甚至在窗台上,都是一堆堆的小玩意兒,比如說有條銀制鱷魚,你揚起它的尾巴,它就會張開嘴巴,咬碎一顆堅果;如同真狗般大小的白色捲毛狗,一個黑鼻子、圓眼圈、溫和安靜的動物,總是卧在施羅密特奶奶的床下,從不叫喚或者要人放它出去,到黎凡特人那裡去,從那裡沒準兒會帶來昆蟲、臭蟲、跳蚤、虱蠅、蠕蟲、虱子、濕疹、桿菌,還有其他致命的瘟疫。
他終生嚮往愛情和情感恣肆的世界。(他從未把愛和崇拜區分開來,渴望得到充足的愛與崇拜。)
她呢,管他叫祖西亞,偶然也滿懷無限的溫柔與憐憫叫他傑希爾,那時他臉上會突然一亮,好像七重天朝他敞開了大門。
斯達克會一連幾個小時坐在窗台上,一動也不動,凄楚的黑眼睛帶著某種不可名狀的渴望俯瞰著下面的大街,聳起鼻子,徒勞地聞著小街上的母狗氣味,豎起毛茸茸的耳朵,試圖捕捉鄰裡間各種各樣的聲音、發|情的貓嚎、唧唧喳喳的鳥叫、嘈雜的意第緒語說話聲、收破爛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到目前為止運氣比它好得多的自由狗們的叫聲。它的腦袋若有所思地翹向一邊,短尾巴夾在兩條後腿中間,目光悲戚。它從來不對過往的行人汪汪叫,不向大街上的狗們叫喊求助,從來不狂吠,但當它坐在那裡時,臉上露出某種默默的絕望,牽動著我的心弦,那無聲的順從比最為可怕的號叫更撕心裂肺。
爺爺最樂意出城做長途旅行,在沿海城市的商號辦九_九_藏_書公室里談生意。他有一張非常引人注目的商業名片,燙有金邊,印有兩個互相交織的菱形六面體作為標誌,像一小堆鑽石。名片上寫著:「亞歷山大·茲·克勞斯納,耶路撒冷及周邊地區進口商、指定代表、總代理和指定批發商。」他會懷著歉意掏出名片,孩子似的微微一笑:「咳,那什麼,人總得生存吧。」
奶奶把吃的東西一一排列在廚房桌子上,好像在做軍事指揮,一遍又一遍派遣爺爺投入戰鬥,端盤子,送冰鎮羅宋湯,湯上漂著一大塊酸奶油,剝新鮮的克來門氏小柑橘、時令水果、胡桃、杏仁、葡萄乾、無花果乾、水果蜜餞、陳皮、各式各樣的果醬和罐頭、罌粟籽巧克力、果凍、蘋果餡卷餅,以及她用奶油麵團製作的精美果餡餅。
一個又一個早晨,爺爺在出去巡迴之前,給各個交易站弄好一包包衣服或者布匹。有時他給一些批發商或工廠當地區業務代表,這一職位得而復失,失而復得。他不喜歡做貿易,也不是很成功,只不過能夠讓他和奶奶生活罷了,他真正喜歡的是在耶路撒冷的大街上走來走去,始終穿著那套沙俄外交官西裝,舉止優雅,上衣口袋裡露出三角形的白手帕,系著銀色袖口鏈扣。他喜歡一連幾個小時坐在咖啡館里,表面看來是為做生意,實則是為了與人談天說地,爭論不休,喝杯熱茶,草草瀏覽一下報紙和雜誌。他也喜歡在飯館里吃飯,對待侍者們,始終像個極其特別而又寬宏大量的紳士。
有時,他不顧一切地搖動鎖鏈,打碎嚼子,在孤獨的書房裡喝下白蘭地,尤其是在苦澀無眠的夜晚,他喝上一杯伏特加,憂傷地抽煙。有時他獨自一人,在天黑後走出家read•99csw•com門,在空寂的大街上溜達。出門對他來說並非易事。奶奶擁有高度發達、超靈敏的雷達屏幕,她從那上面追尋到我們大家的行蹤。她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查看詳細記載,準確地了解到我們每個人的去處:羅尼亞坐在塔拉桑塔樓四層國家圖書館的書桌旁,祖西亞坐在阿塔拉咖啡館,范妮婭坐在巴奈巴里特圖書館,阿摩司正和最好的朋友愛里亞胡在鄰居弗里德曼工程師家玩,弗里德曼住在右邊一樓。只有在她屏幕的邊緣,在消失了的銀河系後面,在某個角落,她的兒子茲尤茲亞,還有瑪爾卡和她從未見過、從未清洗過的小丹尼愛拉,可能會隱約出現,無論白天還是夜晚,她看見的都是一個黑洞。
可是他的心思與其說放在生意上,不如說放在天真而不正當的風流韻事和浪漫渴望上,像個七十歲的中學生,懷著朦朧的渴望和夢想。要是讓他重新活一次,按照他的個人選擇和心中真正傾向,他肯定會選擇愛|女|人,被女人所愛,深入理解她們,與之樂游于大自然懷抱中的避暑勝地,泛舟于雪山下的湖泊,抒寫激|情澎湃的詩歌,容顏俊美,一頭鬈髮,熱情奔放,有男子氣,讓大家所喜愛。做車爾尼霍夫斯基,要不就做拜倫。要不,最好還是做弗拉基米爾·傑伯廷斯基,融崇高詩人和傑出政治領袖於一身的奇妙人物。
於是,爺爺不得不每天早晨六點或者六點半起床,拿著地毯拍子使勁地給她敲打床墊和寢具,晾曬被罩和枕頭,給整個家裡噴洒殺蟲劑,幫助她無情地用開水煮蔬菜、水果、毛巾和廚房器皿。每隔兩三個小時,他不得不用氯消毒液給廁所和洗滌槽消毒。這些洗滌槽的出水口總是用塞子堵上,底下灑些氯液或read.99csw.com者是來蘇爾水,像中世紀城堡的護城河,以阻擋凈想從陰溝鑽到房間里的蟑螂和其他有害物質。就連洗滌槽的溢流孔,也用肥皂擠扁而成的臨時塞子堵住,以防敵人試圖從那裡滲透。窗子上的紗窗總是有股殺蟲劑味,屋子裡始終飄散著消毒氣味。空中瀰漫著消毒靈、肥皂、乳膏、噴劑、毒餌、殺蟲劑和爽身粉的濃霧,有些是從奶奶皮膚上飄出來的。
這個和藹可親的動物名叫斯達克或斯達謝克或斯達申卡,是最為溫和、最為順從的狗,因為它是羊毛做的,體內塞滿了碎布片,忠實地追隨克勞斯納一家從敖德薩移居維爾納,又從維爾納移居到耶路撒冷。考慮它的健康,這條可憐的狗每隔幾個星期得就吞下幾個樟腦丸。每天早晨,它得任憑爺爺向它噴洒消毒劑。夏天,它不時地被放在敞開的窗前,透氣,曬太陽。
爺爺頭戴帽子,在衣索比亞大街溜達,傾聽腳步的迴音,在乾燥的夜空中呼吸,浸透在松樹與岩石中。回到家后,他會坐在書桌旁,稍微喝些東西,抽一兩支煙,作一首情真意切的俄文詩。自從他在去紐約的船上戀上別人,有過羞恥的失足以後,奶奶不得不把他拖到拉比那裡,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反叛:他站在奶奶面前,像站在女主人面前的農奴,帶著無盡的謙恭、崇拜、敬畏、忠誠和耐心,為她效勞。
在耶路撒冷這裏,他們也是靠爺爺不穩定的收入聊以度日。他又一次從這裏買來貨物,又賣到那裡,夏天把貨物儲存起來,秋天拿出來賣,攜帶他的樣品箱在雅法路、喬治王街、阿格里帕街、倫茲街和本-耶胡達街的布店裡出沒。差不多每月去一次霍龍、拉馬特甘、納塔尼亞、皮塔提克瓦,有時甚至去海法,與毛巾工廠九_九_藏_書主人交談,要麼就是和內衣製造商或成衣供應商討價還價。
一天早晨,奶奶連想也不想,就把斯達申卡包在報紙里,把它扔進了垃圾箱,因為她突然懷疑它帶有泥土和細菌。爺爺無疑十分難過,但不敢發出任何抱怨。我不原諒她。
然而,偶爾也會在傍晚時分邀請兩三個知識分子型的商人或是大有可為的青年學者。應該承認,再沒有比阿里克、車爾尼霍夫斯基,再沒有盛大的晚宴聚會。有限的資金,擁擠的環境,以及日常艱辛迫使奶奶的目光變得短淺了。漢娜和哈伊姆·托倫,埃斯特和以色列·扎黑,傑爾塔和雅可夫-大衛·阿布拉姆斯基,偶爾有一兩個在敖德薩和維爾納時期的朋友,以賽亞街上的申德萊維茨,大衛·耶林街上的店鋪老闆卡察夫斯基,他的兩個兒子已經成為著名科學家,在哈迦納中擔任令人費解的職務,要麼就是梅庫爾巴魯赫大街上的巴爾-伊茲哈爾(伊茨萊維茨)夫婦,他是個憂鬱的零星服飾用品商,她為顧客製作女人假髮和緊身胸衣。二人都是忠心耿耿的右翼猶太復國主義修正主義者,從骨子裡仇恨工黨
「請原諒。這茶涼了,請你立即給我拿來熱茶,熱茶,也就是說其香氣本質應該是非常非常熱的。不光是水。非常非常感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