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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那什麼,她們不住地向他訴說心靈絮語,甚至訴說最不易公開、最為隱秘、最為敏感的事,而他則坐在那裡傾聽,明智,溫柔,滿懷同情和耐心。
相反,他喜歡她談的小事。他總是喜歡等著她,要是她需要慢吞吞的,他以此為樂。
亞歷山大爺爺的希伯來語別具一格,拒絕接受別人的糾正。他總是堅持管理髮師叫水手,管理髮店叫船塢。精確地說,這個勇敢的水手每月一次闊步走向本-亞卡爾兄弟的船塢,坐在船長的位置上,提交詳盡、嚴格的下次航海規程和指示。他有時這樣告訴我:「咳,你該出去航海了,那將是什麼樣子!海盜!」他總是把架子一詞的複數形式說錯,儘管他說單數時非常準確。他從來不叫開羅的希伯來文叫法,而總是叫開羅的俄語叫法;總是用俄語叫我「好孩子」,或者是「你這個笨蛋」;管漢堡包叫干堡包;說「習慣」一詞時總用複數;要是問他睡得怎麼樣,爺爺總是回答「好極了」,因為他並不完全信任希伯來語,會欣欣然用俄語加上「好,很好!」
他立刻又解釋說:
八十九歲那年,他有一次竟向我們宣布,他正想著做一兩天「重要的旅行」,我們絕對不會擔心。但是一星期後他還沒有回來,我們憂心忡忡。他去哪兒了?他怎麼沒有打電話?倘若出事,但願不要這樣,可怎麼辦?畢竟,他是那把年紀的人了……
「金屬代幣?咳,那什麼,我不相信金屬代幣。」
「咳。是一般意義上的女人。」
奶奶死後,爺爺花在生意上的時間少了。但他有時還是會臉上閃爍著驕傲和喜悅,宣布「到特拉維夫做重要的商業旅行,到古魯森博格大街」,或者是「拉馬特甘舉行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會議,和公司所有的頭頭腦腦一道」。他仍然喜歡給所有他見到的人奉上一張他那令人難忘的商業名片:「亞歷山大·茲·克勞斯納,進口商,指定代表,總代理和指定批發商」,等等,等等。但是現在,他多數時日都在忙碌著令之心旌搖蕩的事情:簽署或收訖請柬,互邀喝茶,或是到某家精九_九_藏_書心挑選但價格不算太貴的飯館舉行燭光晚宴(和茨特林夫人,不,和沙珀施尼克夫人!)。
他喜歡認識她。喜歡理解她,了解她,抵達她的內心深處,再多一些。
他在奶奶死後二十年間的甜蜜歲月中,從他七十七歲起到生命的終結,有許許多多浪漫故事。他會隔三岔五和這個或那個女朋友到太巴列某家旅舍,蓋戴拉的某家客房,或是納塔尼亞海邊的「假日聖地」住上幾天。(「假日聖地」一詞,顯然是爺爺從俄文翻譯過來的某個短語,暗示著契訶夫筆下克里米亞海岸的夏日別墅。)有一兩次,我看見他和某女士手挽著手,走在阿格里帕或者是貝茨阿勒爾大街,我沒有走上前去。他既沒有刻意向我們掩飾自己的風流韻事,也不大吹大擂。他從來沒帶女朋友來我們家裡,或是把她們介紹給我們,他很少提及她們。但有時,他愛得像十幾歲孩子那樣可笑,眼神撲朔迷離,喃喃自語,嘴唇上掛著心不在焉的微笑。有時他把臉一沉,孩子般的粉紅從臉上消失,像陰沉的秋日,他會憤怒地站在房間里,一件接一件地熨燙襯衫,甚至熨燙內衣,拿著一個小瓶子沖自己噴洒香水,偶爾他會用俄語半嚴厲半溫柔地自言自語,要麼就是哼唱某個悲戚的烏克蘭小調,我們由此可以推斷出,大概某扇門沖他關閉了,或者截然相反,像那次去美國的奇妙旅行一樣,他又一次陷於同時愛上兩人的極度痛苦之中。
埋葬奶奶時落在鞋子上的灰塵尚未及擦去,爺爺家裡便滿是女人,她們獻上弔唁、鼓勵、孤獨的自由和同情。她們從來沒有將他獨自拋下,與之共進熱氣騰騰的飯菜,用蘋果蛋糕來安慰他,他顯然不願意被她們拋下不管。他總是對女人懷有好感……對所有的女人,包括漂亮的女人和擁有其他男人發現不了的美的女人。「女人,」我爺爺曾經宣稱,「都非常非常美麗,無一例外。只有男人,」他微笑著說,「是瞎子!十足的瞎子!咳,有什麼呀。他們只看到自己,甚至連自己也看不到。瞎子!九-九-藏-書
「我們在房間里沒找到電話。咳,那什麼,那家家庭旅館有很棒的文化氣息!」
有那麼幾個星期或者幾個月,他繼續黎明即起,把床墊和床罩拖到陽台的欄杆上,狠狠地擊打它們,打碎夜裡潛到寢具里的細菌或小妖怪。也許他感到難以打破自己的習慣,也許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對逝者致敬,也許他是在對他的女王表達思念,也許他怕一旦自己停下來,就會招致她的報復。
「打公用電話的代幣。」
「可是你去了哪裡?」
他停下來思索片刻,也許在腦海里編織出一組意象,臉上漾出孩子般的微笑,他這樣結束他的教誨:「可是你知道嗎?女人在哪方面恰好與我們一樣,在哪方面非常非常不同……咳,」他從椅子上起身,總結說,「我依然在探討。」
施羅密特奶奶在洗澡時死去后,爺爺又活了二十年。
滿懷柔情,他從來不算計,從來不攫取,從來不強迫。他喜歡揚帆遠航,但從不急著拋錨。
他在星期五下午出現,比最後期限提前了半個小時,粉嘟嘟的臉上掛著滿足,人非常幽默、有趣、熱情,像個小孩子。
他九十三歲了,他也許會繼續「探討」這一問題,直至生命終結。我自己也還在探討這一問題。
「咳,那什麼,我旅遊去了。」
他九十三歲那年,我父親已經去世三年了,爺爺認定,和我進行坦誠交談的時刻已經來臨。他把我召喚到他的小屋,關上窗子,鎖上房門,莊嚴而正式地坐在他的書桌旁,示意我坐到書桌另一側,面對著他。他沒有叫我「尿床的小傢伙」,他雙腿交叉,雙手托著下顎,沉吟片刻說:「是我們該說說女人的時候了。」
他喜歡奉獻自己。他喜歡把自己奉獻給她,而不是喜歡從她那裡得到些什麼。
他喜歡讓她拉住自己的手,領他去她的所在,她自己的所在。他喜歡做她的陪伴者。
「你至少能給我們打個電話吧?我們就用不著為你擔心了。」
我們感到極度不安,我們應該讓警察介入嗎?要是他正躺在某家醫院里,但願不要這樣,或是遇到了什麼麻煩九九藏書,要是我們沒有照顧他的話,我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另一方面,要是我們打電話通知警察,而他安安全全健健康康地回來了,我們怎麼能夠面對他火山爆發般的憤怒?我們猶豫了一天一夜后決定,要是爺爺星期五下午不回來,我們就得給警察打電話。別無選擇。
他不是一味有禮貌地佯裝傾聽,不耐煩地等待她把話說完,閉上嘴巴。
他注意傾聽。
「我說了。可說了又怎麼樣?咳,我和赫爾斯考維茨太太一起去的,我們在那裡很開心,沒有意識到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
他並不插嘴歸納她所說的話,以便引入另一個話題。
但是隨著時光流逝,爺爺微笑著的面頰逐漸露出以前從未有過的粉紅,總是顯得很快樂。儘管直到生命盡頭,他也保持著特別整潔的習慣,保持活潑敏捷的天性,然而暴力離他而去:不再狂暴地擊打,不再發瘋似的噴洒來蘇爾水或氯液。奶奶死後幾個月,他的愛情生活開始以迅猛奇妙之勢綻放花|蕾。幾乎與此同時,我覺得七十七歲的爺爺找到了性的歡愉。
「可是你幹嗎不用呢?」
「我說過了,我們去散了散心。我們找到了一家很棒的家庭旅館,一家非常文化氣的旅館,像瑞士的家庭旅館。」
「在拉馬特甘那邊山上。」
(我那時三十六歲,我已經結婚有十五年之久,有兩個十多歲的女兒。)爺爺嘆了口氣,手捂嘴輕輕咳嗽了一下,正正領帶,清了兩下嗓子,說:「咳,那什麼,我一向對女人感興趣。也就是說,一向。你不會把這理解為有什麼不好吧!我說的事情完全是兩碼事,咳,我只是說我一向對女人感興趣。不,不是『女人』問題!是作為人的女人。」
相信我爺爺二者都喜歡。
爺爺魅力之謎究竟何在?這一點我大概過了多年後才開始理解。他擁有男人身上罕見的品質,對許多女人來說,那是男人一種最為性感的奇妙品質。
「家庭旅館?在哪兒?」
他並不打斷談話人的話,替她把話說完。
他不是裝出饒有興趣或感到愉悅的樣子,而是真的這樣。咳,有什麼呀,九_九_藏_書他有用之不竭的好奇心。
「可是你說只去兩三天。」
「咳,在任何方面都讓我感興趣。我一輩子都在觀察女人,甚至當我還是個孩子時,咳,不,不,我從來沒有像某種流氓那樣看女人,不,只是深懷敬意地看著她。邊看邊學。咳,我以前所學到的,現在也想從你這裏學到。所以你會知道。所以你現在,請仔細聽我說,是這樣的。」
他不慌不忙,也不催促她。他將等著她結束,即使她結束了,他也不會猛然抓住話題,而是喜歡等候,以防再有什麼需要補充的,萬一她要發表另一通感慨呢。
他不讓他的談話人跟空氣說話,進而在腦海里盤算為她說完后自己如何作答。
他也沒有立即停止給抽水馬桶和洗滌槽消毒。
在他去世前兩年,有一次,他向我講起他的死:「倘若,但願不要這樣,一些年輕的士兵戰死在疆場,十九歲,或者二十一歲的小夥子,咳,那是一場可怕的災難,但不是一場悲劇。在我這個年齡上死去……那是場悲劇!像我這樣的人,九十五歲,快一百了,多少年總是早晨五點鐘起床,天天早晨天天早晨沖冷水澡,做了快一百年,即便在俄國也在早晨沖冷水澡,即便在維爾納也沖,一百年來天天早晨天天早晨吃夾咸鯡魚麵包片,喝茶,天天早晨天天早晨走出家門,一如既往在大街上溜達半個小時,無論冬夏,清晨漫步,這是為了運動,周而復始循環得這麼好!天天在這之後立即回到家裡,稍稍讀讀報紙,與此同時,再喝另一杯茶,咳,總之,就是這樣,親愛的孩子,這是19世紀的習慣,要是他被殺死,但願不要這樣,他尚未來得及擁有各式各樣的正常習慣。他什麼時候才會擁有呢?但是到我這個年齡,很難停止了,非常非常困難。每天早晨在街上漫步……對我來說是積習了。沖冷水澡……也是習慣。甚至連活著……對我來說也是種習慣,咳,有什麼呀,誰可以在過了一百年後突然改變所有這些習慣呢?不再早晨五點鐘起床?不再清洗,不再吃夾鯡魚麵包片?不再看報不再漫步不再喝杯熱茶?這九_九_藏_書是悲劇!」
他在本-耶胡達街阿塔拉咖啡館不顯眼的樓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身穿海軍藍西裝,系著圓點花紋領帶,模樣粉嘟嘟的,微笑,容光煥發,打扮得整整齊齊,渾身散發著洗髮水、爽身粉和剃鬚水的氣味。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他那漿洗過的白襯衣,塞在胸前口袋裡耀眼的白手帕,銀光閃閃的袖扣,總是讓一群五六十歲保養得很好的女人包圍著——身穿緊身胸衣和後接縫尼龍長襪的寡婦,濃妝艷抹的離婚女子,戴著許多戒指、耳環和手鐲,指甲、玉足修整得恰到好處,燙著頭髮,有身份的已婚婦女,希伯來語中夾雜著匈牙利語、波蘭語、羅馬尼亞語或保加利亞語。爺爺喜歡讓她們陪伴,她們為他的魅力著迷。他是個引人入勝、妙趣橫生的健談者,一個具有19世紀作風的紳士,他親吻女士的手背,急急忙忙前去給她們開門,上台階或上坡時伸出自己的胳膊,從來不會忘記任何人的生日,送去一束束鮮花或一盒盒糖果,留意甚至會稍許讚美一下衣服的剪裁、新換的髮型、雅緻的鞋子和新式手提包,玩笑開得頗有品位,適時引用一首詩,聊天時熱情而幽默。一次我打開屋門,看見我九十二歲的爺爺正跪在一個興高采烈、身材矮胖、頭髮皮膚均為褐色、某位公證人的遺孀面前。女士隔著陷於迷戀中的爺爺的腦袋,朝我擠擠眼睛,喜氣洋洋地微笑,露出兩排完美得有些發假的牙齒。我在爺爺尚未意識到我的存在之前走了出去,輕輕關上屋門。
他不是沒有耐心。他沒有嘗試著把談話從她那微不足道的小事轉向自己的重要話題。
「代幣,代幣,咳,代幣是什麼玩意?」
「但是你可以用公共電話給我們打吧?我把自己的代幣都給你了。」
「噢,你那些金屬代幣。在這兒呢,咳,拿去吧,尿床的小傢伙,把你的金屬代幣連同它們中間的窟窿一起拿走,只是要數一數。永遠不要不仔細清點就接受別人的東西。」
不然就帶著喜悅和情感。
他咯咯一笑,又糾正自己:
「你去哪兒了,爺爺?」
這裡有許多男人,喜歡性,但憎恨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