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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夫諾的蘇維埃政權確實讓你的外公當磨坊老闆,他們沒有難為他,相反,他們來找他,對他說了這樣的話:親愛的穆斯曼同志,請聽我說,從現在開始,要是有人幹活偷懶,或者是蓄意破壞,你只管把他送到我們這裏,我們立刻讓他靠牆斃了。你外公做的肯定截然相反,他機智靈活地從工人政府手中保護工人,同時給我們地區的紅軍供應全部麵粉。
有一次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蘇維埃長官顯然徵集了大量完全霉變的穀物,他驚恐萬狀,因為這足以讓上級把他立即推到牆邊: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不檢查就把貨收下?那麼長官該怎麼辦才可以保全自己?深夜,他命令把所有的貨物卸在爸爸的磨坊附近,命令他們凌晨五點之前將其磨成麵粉。
爸爸去往廣場,與弟弟訣別,在廣場中央,士兵們已經把子彈推上膛……突然製造霉變麵粉的長官衝著將被行刑之人叫喊:告訴我,你是戈爾茨·耶弗里莫維奇的弟弟嗎?你有沒有可能就是埃弗萊姆之子赫爾茨的弟弟?米克海爾回答說:是啊,將軍同志!長官轉身朝爸爸問:他是你的兄弟吧?爸爸也說:是啊,是啊,將軍同志!他是我弟弟!千真萬確是我的弟弟!於是將軍轉身對叔叔說:咳,回家去吧!你沒事了!他湊近爸爸,其他的人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他悄悄地對他說:「咳,那什麼,戈爾奇·耶弗里莫維奇,你認為你是唯一知道怎樣把糞土變為純金的人嗎?」
那天早晨,他們把三個女孩從後門帶出家,穿過果園和馬廄的門,女孩子們回來時,前面的屋子已經空空蕩蕩,收拾得又乾淨又整潔,並通了風,軍官的所有物品被打包塞進袋子里運走了,只有酒味從打碎的瓶子里散發出來,哈婭姨媽記得,那酒味幾天滯留不去。
我母親有時用平靜的聲音——那聲音在語詞結束后還有些拖延——懷著悠悠懷舊之情,向我講述她已然離開的羅夫諾。僅用六七個句子,就能給我繪製出一幅畫面。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遲前去羅夫諾的時間,這樣一來母親送給我的圖畫就不會被替代。
那些年米克海爾在爸爸的磨坊前來迴轉悠,什麼事情也不做,和爺爺埃弗萊姆一起在辦公室喝茶,由於這個原因,爸爸每月支付他一份還算說得過去的月薪。霉變麵粉風波過去幾個星期後,一天,蘇維埃突然把米克海爾帶走,徵募他去參軍。但是當天夜裡,米克海爾忽然在夢中見到了自己的母親哈婭,她在夢裡對他說,快點,我的孩子,快點逃吧,因為明天他們計劃將你殺害。於是他早早起來,逃離了軍營,彷彿軍營里著了火。但是軍隊很快將這個逃兵抓住,對他進行軍事審判,命令他站到牆角。正像母親在夢中所警示的那樣,只是她在夢中忘記告訴他絕對不該逃跑當逃兵。
也許,媽媽讓他生活得痛苦,並非完全是媽媽的過錯。畢竟,她在那裡過得實在是不開心。絕對不開心!她總之是個不開心的女人。她生來就不開心。就連枝形吊燈和水晶也沒有使她開心。但是她這種不開心的人把別人也弄得非常痛苦,這就是你外公的不幸了。
每天晚上十點整,夜行快車駛出了羅夫諾站,開往茲多伯諾沃、利沃夫、盧布林和華沙。星期天和基督教節日,所有教堂里的鐘聲鳴響。冬天暗無天日,白雪飄飄,夏日暖雨降落。羅夫諾的電影院由一個名叫布蘭德特的德國人所有。有位藥商是捷克人,名叫瑪哈奇克。醫院里的頭號外科醫生是猶太人,叫賽戈爾博士,他的競爭對手謔稱他為瘋人賽戈爾。他在醫院里有個同事叫約瑟夫·考皮伊卡,是個矯形外科醫師,激進的修正派猶太復國主義者。摩西·羅坦伯格和希姆哈-赫爾茨·瑪雅菲特是鎮上的拉比。猶太人經營木材、穀物、磨坊生意,從事紡織、家用物品、黃金和白銀加工、皮革、印刷、服裝、食品雜貨、縫紉用品、貿易和銀行業。一些年輕的猶太人在社會良知驅使下加入到無產階級的行列,當印刷工人、學徒、普通勞動者。皮棲尤克家族有家啤酒廠。特維斯科爾家族是遠近聞名的工匠。斯特羅奇家族製作肥皂。金德爾家族承租了森林。斯泰恩伯格家族擁有火柴廠。1941年7月,德國人從兩年前接管羅夫諾的蘇聯軍隊手中將城市拿下。1941年11月7日到8日兩天里,德國人及其幫凶屠殺了城中兩萬三千名猶太人。倖存下來的五千人後來在1942年7月13日遇害。
爸爸,你的外公,近乎是個共產主義者。他總是習慣於把他父親埃弗萊姆扔在那裡,讓他獨自一人在磨坊辦公室的桌旁鋪上潔白的餐巾用刀叉吃飯,而他總是和工人們一起坐在燒木柴的火爐旁,和他們一起用手抓著吃黑麥麵包、腌鯡魚、一片洋蔥蘸鹽和帶皮土豆。他們習慣於在地上鋪張報紙,坐在那裡吃,他們大口大口吞下伏特加酒。每次過節的前一天,父九-九-藏-書親都會給每個工人一袋面、一瓶酒和幾個盧比。他常常指著磨坊說……咳,這些都不是我的,是我們大家的。你的外公,就像席勒筆下的威廉·退爾,那位社會主義者首領,和最普通的士兵同飲一杯酒。
他還有什麼辦法?把所有的罪責都歸咎於他的工人?於是,他只把所有發霉生蛆的麵粉扔掉,從自己的糧倉里搬出一百五十袋質量上乘的麵粉,不是軍用麵粉,而是用於烘烤麵包和哈拉的白面,第二天早晨,他沒說一句話,就把這些麵粉送給了長官。長官也沒說一句話,縱然在他內心深處,或許因把一切歸咎於你外公而感到幾分愧疚。可是他現在能怎樣呢?畢竟,頭頭們從來也不接受任何人的解釋或者致歉,他們只會把他們送到牆邊槍斃。
羅夫諾城是重要的鐵路樞紐,在盧波米爾斯基王侯家的宮殿和溝壑環繞的公園周圍發展起來。烏斯梯河從南到北橫貫整座城市。在河流與沼澤之間聳立著一座城堡,在俄國人執政時期,那裡還有一個美麗的湖泊,天鵝在湖上漂來漂去。城堡、盧波米爾斯基宮殿以及天主教和東正教的許許多多教堂組合成羅夫諾城市空中輪廓線,其中一座教堂上飾有一對雙子座塔。第二次世界大戰前,這座城市容納了約六萬人口,在這些人口中,猶太人占多數,其他居民有烏克蘭人、波蘭人、俄國人以及一些捷克人和德國人,還有數千猶太人居住在附近的村鎮里。村莊周圍是一片片果園和菜地、牧場、小麥和黑麥田,麥田有時在微風中抖動,細浪翻騰。火車的轟鳴不時會打破田間的沉寂。偶爾你可以聽見烏克蘭農家女在花園裡歌唱。遠遠聽去,那聲音像在抽泣。
取代萊比代夫斯基的反猶主義市長波加爾斯基有時會來和退休了的扎克爾傑夫斯基一起打牌。他們一起飲酒,抽煙抽得「天昏地暗」。幾個鐘頭過去,他們的聲音變得沙啞粗嘎,狂笑中夾雜著呻|吟和喘息。每當市長來到這裏,姑娘們便被送到房子後部,或者花園裡,免得聽到教養良好的女孩子不宜聽到的話。僕人時不時會給男人們端上熱茶、香腸、鯡魚,或是一盤水果蜜餞、餅乾和堅果。每次她都會滿懷敬意地轉達住宅女主人的要求,要他們壓低嗓門,因為她患有「劇烈的頭疼」。先生們怎樣對僕人做出回答,我們永遠不得而知,因為僕人「聾如十堵牆」(或者有時稱之為「聾如全能的上帝」)。她會在自己身上畫十字,行屈膝禮,拖著疲憊痛苦的雙腳離開房間。
在房子正面一間光線充足按月收取租金的寬敞房間,人稱「卡比尼特」里,住著一位名叫詹·扎克爾傑夫斯基的波蘭軍官。他五十多歲,好吹牛,懶惰,多愁善感,身材結實,有男子漢氣概,肩膀寬闊,相貌不錯。姑娘們叫他潘尼·波爾考夫尼克。每個星期五,伊塔·穆斯曼會派某個女兒端上一盤剛剛出爐的香噴噴罌粟籽蛋糕,她得彬彬有禮地敲開潘尼·波爾考夫尼克的房門,行屈膝禮,代表全家祝他安息日快樂。軍官會身體前傾,撫摸小姑娘的頭髮,有時撫摸她的後背或者肩膀,他一律管她們叫吉卜賽人,向每個人許下諾言,說要忠實地等待她,等她長大后娶她為妻。
在黑門朝爾尼克胡得的對面,長有一棵漂亮的、樣子有點像李爾王的器宇軒昂的栗樹。爸爸在栗樹下為我們姐妹三人放了一條長椅……我們稱之為「姐妹椅」。風和日麗的日子,我們經常坐在那裡想入非非,夢想著長大以後的情形。我們當中誰可以當工程師,詩人,或者是像居里夫人那樣的著名發明家。我們所幻想的就是這些。我們沒有像同齡女孩那樣幻想自己嫁給一位富有而有名氣的丈夫,因為我們生於富有的家庭,對和甚至比我們更富的人結婚一點也不感興趣。
當然長官明白爸爸給他的絕對不是臭烘烘的穀物,因此爸爸犧牲自己保全了他們二人,也保全了他的工人。
許多年過去,當他失去了所有的財產,當他幾乎赤手空拳來到以色列,他實際上並不覺得特別可怕。相反,他感到周身輕鬆。他並不在乎身穿一件灰色背心,背上背著一袋三十公斤的麵粉,在烈日下汗流浹背。只有媽媽痛苦萬分,她咒罵他,沖他大喊大叫,恣意侮辱他,為什麼他會一落千丈?扶手椅哪裡去了,水晶飾品和枝形吊燈哪裡去了?她這把年紀怎麼就該活得像個農民,像個農婦,沒個廚子,也沒個理髮師或女裁縫?他什麼時候能夠重新振作起來,在海法建個新型的麵粉廠,使我們可以恢復失去的地位?媽媽就像故事里講的漁夫的妻子。但是我寬恕她所做的一切。願上帝也寬恕她。有許多事情需要寬容!願上帝也寬恕我這樣來談論她,願她安息。願她安息九*九*藏*書,別像她待父親那樣從未給過他片刻安寧。他們在這個國家住了四十年,她每天從早到晚什麼也不做,只是破壞他的生活。他們在克里亞特莫茲金後面長滿薊草的田野里找了間搖搖欲墜的棚屋,沒有水,沒有廁所,屋頂鋪了層瀝青油脂……你記得爸爸媽媽的棚屋嗎?記得。唯一的水管在屋外薊草中間,水中儘是鐵鏽,廁所就是在地上挖一個坑,爸爸用木板把它臨時遮住。
在那套有許多房間的寬敞住房裡,穆斯曼一家從萊比代夫斯基那裡「繼承」下來的各種房客繼續住在那裡。爸爸不忍心把她們趕出去。因此,老僕人卡西尼亞·德米特里夫娜,謝尼特奇卡繼續住在廚房後面,和她同住的還有女兒多拉,她也許是也許不是萊比代夫斯基本人的種,大家都只叫她多拉,不掛父親的姓。在走廊盡頭,在沉重的簾幕背後,仍然稱自己是皇親的一貧如洗的女貴族裡柳芭,柳波娃·尼吉提奇娜和女兒塔西亞和尼娜不受任何干擾留在她們的小領地。三人都非常瘦弱,挺拔,高傲,總是精心打扮,「如同孔雀群」。
一次,那個要成為我媽媽的女孩找到藏在衣櫃縫裡的一張紙條,紙條出自一位女性之手,上面寫著相當簡單的波蘭語,寫給她的小幼童軍寶貝,說她有生以來,從來沒有碰到過比他更好更慷慨的男人,她不配親吻他的腳掌。小范妮婭注意到有兩處波蘭語拼寫錯誤。紙條用大寫字母「努恩」簽名,作者在字母上畫著兩片飽滿的嘴唇,意為親吻。「沒有人,」母親說,「沒有人能了解別人的事情,甚至連近旁的鄰居也不了解,甚至連你的伴侶也不了解。也不了解你的父母和孩子。一點也不了解。甚至連自己都不了解。什麼都不了解。要是我們有時有那麼一刻想象自己了解些什麼,這種情形甚至更為糟糕,因為在渾然不覺中生活比在錯誤之中生活要好。然而,實際上,誰又知道呢?轉念一想,或許在錯誤中生活比在黑暗中生活要容易得多。」
要是你不從前門或是朝爾尼克胡得走進住宅,你可以順著屋旁的小徑走進花園。花園特別大,至少有從維斯里大街到迪贊高夫大街那麼大。甚至到本-耶胡達街那麼大。在花園中間有條大路,路的一邊有許多果樹,各種各樣的李子樹和兩棵櫻桃樹鮮花盛開,像婚禮禮服,它們的果實用於製作烈酒和飲料。另一邊則有更多的果樹,鮮美多汁的桃子,還有我們稱之為「舉世無雙」的蘋果,還有翠綠的小梨,男孩子對它的稱呼令我們女孩子用手緊緊捂住耳朵,免得聽見。用來做果醬的長李子,果樹中還有爬滿紫莓的莖桿,黑莓和茶藨子矮叢。我們有專門冬天吃的蘋果,我們把蘋果埋在閣樓上的草里,慢慢熟透,以備冬天食用。他們也經常把梨放在那裡,包在草里,在那裡多睡上幾個星期,只有在冬天醒來,通過這種方式,我們冬天能吃上好的水果,而其他人只有土豆吃,有時甚至連土豆也吃不上。爸爸常說財富是種罪惡,貧窮是種懲罰,但是上帝顯然不願意把罪與罰聯繫在一起。一個人犯罪,另一個人遭受懲罰。世界就是這樣組成的。
有時他習慣於用車拉著你,在海法港灣旁行走。你還記得嗎?記得?等到上了年紀,你外公為了生計運輸搭腳手架用的長木板,或者從海邊把沙子運送到新的建築工地。
在公路之間的果園裡,有兩條長椅相對而立,每當思考中的你,在鳥聲囀囀或微風在枝頭竊竊私語的寂靜中感到孤獨時,那倒是個好去處。
再走過去,在田野邊上,有個我們稱之為奧菲茨納的小建築,在第一間屋子裡,有個洗衣房用的黑色鍋爐。我們扮演邪惡巫婆芭芭·雅嘎的囚犯,芭芭·雅嘎把小姑娘放到鍋爐里烹煮。接著有個園丁居住的小后屋。在奧菲茨納後面有個馬廄,停著爸爸的四輪馬車,還住著一匹高大的棕紅馬。在馬廄旁邊,放著帶有鐵滑板的雪橇,車夫菲利普和他的兒子安東在冰雪封凍的日子用雪橇拉著我們去理髮店。有時海米會和我們一起去,海米是非常富有的魯哈和阿里·萊夫·皮棲尤克之子。皮棲尤克開了家啤酒廠,向整個地區供應啤酒和酵母。啤酒廠很大,由海米的爺爺赫爾茨·梅厄·皮棲尤克經營。前來訪問羅夫諾的著名人士總是和皮棲尤克待在一起——比阿里克、傑伯廷斯基、車爾尼霍夫斯基。我想那個男孩海米是你母親的初戀。范妮婭可能已經十三歲,要麼就是十五歲了,她總想和海米一起乘坐馬車或者雪橇,但帶上我,我總是故意來到他們中間。我那時有九到十歲,我不讓他們單獨待在一起,我是個小傻丫頭。那時他們就這麼稱呼我。每當我想惹惱范妮婭時,就當著大家的面,叫她哈姆奇克,是海米這麼叫的。尼海米亞·海米·皮棲尤克到巴黎讀書,他們在那裡將他殺害。是德國人。
我們要是談論墜入九*九*藏*書愛河,那麼不是愛戀某位貴族或者著名演員,而只是愛戀某個具有高尚情感的人,比如說某位偉大的藝術家,即便他身無分文也沒有關係。那時我們懂什麼呀!我們怎能知道偉大的藝術家是怎樣的無賴和野蠻?(並非所有的藝術家……絕對不是所有的藝術家!)只有今天,我才真正感到,高尚情感,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並非生活中的主要東西。絕對不是。感情不過是麥子收割后田野里的一把火:它燃燒了一會兒,剩下的只有灰燼。你知道主要的東西是什麼……一個女人應該在她的男人身上追尋什麼?她應該追尋一種品德,這品德一點也不激動人心,但是比金子還要珍貴:那就是正派,或許還有善良。而今,你應該知道這點,我認為正派比善良更為重要。正派是麵包,善良是黃油,或者是蜂蜜。
一個星期天,黎明時分,第一束光尚未升起,住宅里的人仍然在沉睡,扎克爾傑夫斯基長官決定試試他的手槍。他先是隔著關閉著的窗戶朝花園射擊。碰巧,或是以某種神秘的方式,他在暗中竟然射中一隻鴿子,第二天早晨人們發現鴿子受了傷,但仍然活著。而後,他出於某種原因,近距離朝桌子上的酒瓶射擊,朝自己的大腿射擊,朝枝形吊燈射擊兩次,但沒有打中,他用最後一粒子彈打碎了自己的腦殼,死去。他是個多愁善感嘮嘮叨叨的人,心胸坦蕩,經常冷不丁放聲歌唱,或放聲哭泣,為自己民族的歷史悲劇傷心,為讓鄰居們用棍棒打死的可愛小豬仔傷心,為冬天來臨之際鳴禽們的痛苦命運傷心,為釘上十字架的耶穌所遭受的苦難傷心,他甚至為遭受五十代迫害、依然沒有看到光明的猶太人感到非常傷心,他為自己莫名其妙逝去的人生傷心,不顧一切地為某個叫瓦西麗莎的女孩傷心,許多年前,他曾允許她離開了自己,為此他永遠也不會停止咒罵自己的愚蠢,咒罵空虛而無價值的人生。「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經常用波蘭人的拉丁語慷慨陳辭,「你為何將我拋棄?你為何將我們大家拋棄?」
20世紀20年代任羅夫諾市市長的古怪的萊比代夫斯基從來沒有子女。他住在都賓斯卡大街14號的一所大房子里,四周有一畝多地,一個花園,一個家庭菜園和一個果園。和他住在一起的有個單身女僕,還有女僕的小女兒,據傳這個孩子是他自己的女兒。還有位他的遠房親戚柳波娃·尼吉提奇娜,一個身無分文的俄國貴族,聲稱自己也在某種程度上是時下羅曼諾夫家族的遠親。她和她同母異父的兩個女兒住在萊比代夫斯基家裡,兩個女兒分別叫作塔西亞,或安娜斯塔西亞·薩爾季耶夫娜,和尼娜,或者安東尼娜·波萊斯拉沃夫娜。三人擠在一個小房間里,那實際上是走廊的一頭,用窗帘隔開。這三位女貴族和一件富麗堂皇的18世紀體積龐大的傢具共享這塊小地方,傢具是桃木的,上面雕有花紋和裝飾圖案。在傢具裏面,在它光滑的門后,塞著一件件古玩、銀器、瓷器和水晶製品。她們還有一張寬大的床,上面放著色彩鮮艷的繡花靠墊,顯然三個人躺在一起。
你外公從內心裡是個共產主義者,但是他不屬於布爾什維克。他本人,我怎麼說呢,是某種主張和平的共產主義者,一個民粹派,一個托爾斯泰式的共產主義者,反對流血。他非常懼怕滲透在人們靈魂深處,滲透在各種身份人中的邪惡。他總是習慣於對我們說,有朝一日,應該有個適用於世上所有正派之人的大眾化體制,但首先有必要消滅所有的國家、軍隊和秘密警察,只有在這之後才有可能逐漸創造貧富平等,從一些人那裡收稅,交給另一些人,不過不是一日之功,因為那樣做會釀成流血事件,而是要緩慢推進。他經常說:滑坡,走下坡路,即便是要經歷七八代,要富人們幾乎沒有意識到就慢慢地不再富有了。在他看來,主要就是得開始讓世界終究會相信非正義和剝削是人類疾患,正義是唯一良藥。真的,苦口良藥,他經常對我們說,險葯,葯勁很大,你得一點一點地吃,直至身體開始習慣。任何想一口吞下它的人只會導致災難,流出一條條血河。就看看那些人對俄國和整個世界所做的一切!確實,華爾街是吸血鬼,吸吮了世界的鮮血,但是你永遠也不能通過流血消滅吸血鬼,相反,那隻會使之更強壯,用越來越多的鮮血來餵養它!
故事還沒有就此了結。爸爸有個弟弟,米克海爾,米海爾,他有幸聾如上帝。我說他有幸,是因為米海爾叔叔有個惡妻拉克希爾,非常邋遢,習慣於用粗魯沙啞的嗓子整日整夜地沖他叫罵,可他什麼也聽不見,他默默地冷靜地生活,就像天上的月亮。
目之所及,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平緩的小山不時隆起,與河流池塘相互交錯,濕地森林星星點點。城市裡有三四條「歐式」大街,街上矗立著幾幢新https://read•99csw.com古典風格的公務樓,還有一排中產階級居住的二層小樓,小樓幾乎你靠著我我挨著你,清一色的外觀,帶有鍛鐵陽台。這些商人之家的第一層給一排小商店佔據了,但是多數旁路都是沒有鋪設的小道,冬天泥濘,夏天灰塵泛起。有些旁路上不時鋪著不牢固的木板路面。你一拐上一條旁路,就會置身於低矮的斯拉夫式房屋之間,這些房屋牆厚,屋檐突出,周圍是個人經營的小塊園地,以及無數搖搖欲墜的棚屋,有些棚屋的窗子陷到了地里,屋頂上雜草叢生。
都賓斯卡大街的名字被波蘭人改成卡扎莫娃(軍營),大街一側林立的是城中較富有階層的宅邸,而另一側則被軍營佔據。春天,街道上瀰漫著從花園和果園裡飄來的陣陣香氣,有時夾雜著烘烤新鮮麵包、蛋糕、餅乾、果派的氣味,還有從住宅廚房裡飄來的濃濃菜香。
你外公認為,有些領袖試圖一舉按照偉大思想家們的書來整頓整個生活。他們可能非常熟悉一座座圖書館,但是他們既不了解惡意,也不了解嫉妒、羡慕、邪惡,幸災樂禍地看待他人的不幸!從來就不可能。不可能按照一本書來整頓人生。爸爸總是對我們說,最好少一點組織和整肅,多一點互相幫助,或者也多一點寬容。你外公堅信兩件事:憐憫與正義。但是他認為你總是要在兩者之間建立聯繫:沒有憐憫的正義不是正義,只是一個屠場;另一方面,沒有正義的憐憫或許對耶穌合適,但是不適合吃惡蘋果的普通人。這是他的觀點:少一點整肅,多一點同情。
一定是這個原因,1919年共產黨來到城裡,馬上就把所有的資本家和工廠主當作罪犯,爸爸的工人們打開發動機的蓋子,我不記得它叫什麼名字了,就是給輪子動力碾碎穀物的主要發動機,他們把他藏在裏面,把他鎖了進去,然後向紅色領導人派了一個代表團,對他說,請好好聽我們說,長官先生,我們的戈爾茨·耶弗里莫維奇·穆斯曼,你可不許碰啊,甚至連腦袋上的一根頭髮都不許碰!赫爾茨·穆斯曼,是我們的爹。
我仍然能夠記得,你坐在他身邊,一個瘦骨嶙峋的孩子,像橡皮筋那樣綳得緊緊的。爸爸常常讓你拿著韁繩。我眼前依舊能夠清晰地浮現出那幅畫面:你是個白白凈凈的孩子,蒼白得像張紙,你外公總是讓太陽曬得黝黑黝黑的,他是個壯漢,甚至七十歲上仍然身體健壯,像個印第安人一樣黝黑,某種印第安人王子,一個土邦主,湛藍的眼睛里閃爍著笑意。你身穿小白背心坐在木板上,那是趕車人坐的位子,他身穿工人穿的灰背心汗流浹背地坐在你身邊。他確實開心,滿足現狀,他喜歡陽光,喜歡體力勞動。他尤其喜歡當個車夫,他一直擁有無產者意識,在海法再次成為無產者令其感覺良好,就像在他人生旅程的起點,在他仍然只是維爾克霍夫莊園的一個木匠時那樣。也許他喜歡過馬車夫的生活甚於在羅夫諾做富有的磨坊主和有產者。你是個如此認真的小孩,一個不能忍受陽光炙烤的小孩,太認真了,直挺挺地坐在他旁邊車把式的位子上,為馬韁繩憂心忡忡,忍受著飛蠅和熱浪,害怕讓馬尾巴掃著。可是你表現得很勇敢,沒有抱怨。這一切仍然歷歷在目,彷彿近在今天。灰色的大背心和小白背心。我那時思忖,你將來肯定會更像克勞斯納,而不是像穆斯曼。時至今日,我已經不再對此深信不疑。
爸爸,你的外公,喜歡車夫菲利普,他也非常喜歡馬,他甚至喜歡前來給馬車上油的鐵匠,但是他確實恨乘坐馬車,恨身穿鑲狐皮領子的皮大衣,像個鄉紳,坐在他那位烏克蘭車夫身後。他寧願走路。不知怎的,他不喜歡做富有的人。在他的馬車裡,或者是在他的扶手椅里,被快餐和水晶枝形吊燈包圍著,他覺得有點像個喜劇演員。
1919年,猶太教育組織塔勒布特在羅夫諾開設了一所希伯來語中等學校、一所小學,以及幾所幼兒園。我母親和她的姐妹們在塔勒布特學校受的教育。在二三十年代,羅夫諾出版了希伯來語和意第緒語報紙,十個或十二個猶太政黨相互之間鬥爭激烈,希伯來文學俱樂部、猶太教、科學和成人教育生機勃勃。二三十年代,反猶主義在波蘭愈演愈烈,猶太復國主義和希伯來教育則變得越來越強大,與此同時(並不矛盾),宗教與世俗分離論和非猶太文化的吸引力越來越大。
花叢後面,有一條綠色長椅,從長椅邊上左拐,便是主要入口,有四五級台階,棕色大門上點綴著各種裝飾和雕刻,遺留下萊比代夫斯基市長的巴羅read.99csw.com克品位。進了主入口,便是擺放著桃木傢具的大廳,高大的窗子上掛著落地窗帘。右邊第一個門內住著波爾考夫尼克·潘尼·詹·扎克爾傑夫斯基。他的男僕是個農家孩子,寬大通紅的甜菜般臉膛上長滿粉刺,你要是有不雅之念也會長,男僕夜晚鋪個墊子睡在他的門前,早晨再把墊子搬走。這位男僕看我們這些女孩子時,眼神會突然熄滅,彷彿就要餓死。我不是說沒有麵包挨餓,實際上我們一直從廚房裡給他拿麵包,要多少給多少。那個波爾考夫尼克經常無情地毒打他的男僕,而後又悔恨交加,給他零花錢。
索妮婭姨媽向我做了精確而詳盡的描述。你從路上向房裡走去,先要穿過前面的小花園,花園名叫帕里薩得尼克,裏面長著整整齊齊的茉莉花叢(「我仍然記得左邊一株極小的灌木散發出濃烈刺鼻的氣息,因此我們稱它在『熱戀』……」)。有花名叫馬加里特基,現在叫作雛菊。有玫瑰花叢,羅斯奇基。我們經常把玫瑰花瓣做成某種康菲圖拉,那是種又香又甜的果醬,你會想象它會趁人不備自己舔噬自己。玫瑰生長在兩個用小石頭和磚頭圈起來的圓形苗圃里,苗圃卧在那裡呈對角形,用石灰水粉刷一新,看上去像一排相互偎依的天鵝。
他一來到以色列,就在海法找到了工作,是在一家麵包房。他習慣於趕著馬車到海法海邊溜達。他們見他了解一些關於穀物、麵粉和麵包知識,就沒有讓他做磨面或者烘烤的活,而是讓他用自己的馬和車運送麵粉袋和麵包。在這之後,他在維勒岡生鐵鑄造廠工作多年,為建築工地運輸各式各樣的圓的長的鐵塊。
你可以通過房子右翼走進去——有條紅石鋪砌的道路,冬天非常滑。沿路長有六棵大樹,俄語里稱之為賽林,我不知道希伯來語怎麼說,也許現在樹已經不在了。這些樹有時開有一簇簇紫花,散發出醉人的芳香,我們有時故意停在那裡,深深吮吸其芬芳,直至有時覺得頭都發暈了。我們眼前能夠看到各種各樣的亮點,五顏六色,叫不上名字。總之,我認為顏色與氣味遠遠多於語詞。這一側的路過去是六級台階,拾級而上是一條開闊的小游廊,游廊里有條長椅……我們稱之為愛的長椅,因為有些不太雅觀的事他們不想讓我們知道,但我們知道它與僕人有關。僕人入口與這個游廊連在一起,我們叫它朝爾尼克胡得,意思是黑門。
索妮婭姨媽住在特拉維夫維塞里大街,那是個沉悶、陰鬱、乾淨、整潔,傢具過多,窗子一直緊閉的兩室套房(外面潮濕悶熱的九月天特徵越來越濃),她從那裡帶我去遊覽羅夫諾西北沃爾亞區的高樓大廈。卡扎莫娃大街,即以前的都賓斯卡大街,與羅夫諾的主街相交,這條街以前叫作紹塞伊納,波蘭人來了之後更名為捷克傑戈瑪雅,「五三大街」,以紀念波蘭的國慶節。
房子里有個寬敞的儲藏室,但在儲藏室下面有個大地窖,既用作車間,又用作食品儲藏室、倉庫、酒窖,散發著各種濃烈的氣味,那氣味怪怪的,有點可怕,但也混雜著五花八門的迷人氣味:乾果,黃油,香腸,啤酒,穀類食品,蜂蜜,各式果醬,一桶桶泡菜、黃瓜和各種調料,一串串橫穿酒窖掛起來的乾果,裝在口袋和缸里的豆子,混雜著柏油、煤油、人造瀝青、煤和木柴的氣味,還散發著輕微的霉味和腐爛味。從天花板上的一個小口|射進來一縷灰塵瀰漫的斜光,它似乎強化了黑暗,而不是驅散了黑暗。我從母親所講的故事中,了解了這個地窖,即便現在,當我提筆寫作時,閉上眼睛,也能走到那裡,呼吸到那令人頭暈目眩的氣味。
1920年,就在馬沙爾·畢蘇斯基的波蘭軍隊攻克了俄國人佔領的羅夫諾和整個西烏克蘭地區的前夕,萊比代夫斯基市長失寵,被從辦公室趕了出來。他的繼任是個愚鈍的惡棍和酒鬼,名叫波加爾斯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殘酷的反猶主義者。萊比代夫斯基在都賓斯卡大街的房子,被我外公,即開磨坊的納弗塔里·赫爾茨·穆斯曼低價買下。他攜妻子伊塔和三個女兒,一同搬了進去。三個女兒是1911年出生的大姐哈婭,或妮玉斯婭,兩年後出生的瑞夫卡-菲佳,或范妮婭,以及老疙瘩,出生於1916年的撒拉,或索妮婭。我最近得知房子至今猶存。
爸爸和工人們在黑暗中甚至沒有注意到穀子已經發霉,他們開始投入工作,整整忙了一夜,天亮時分,他們磨出了臭烘烘長了蛆的麵粉。爸爸立刻明白他現在要對麵粉負責了。他可以選擇承擔責任,也可以選擇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指控送來霉變穀物的蘇維埃長官——每種抉擇都是在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