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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的是一點點憐憫和慷慨,但我沒有說愛,我不是相信泛愛的那種人。人人愛人人,這或許該留給耶穌。愛畢竟是另一回事。與慷慨和憐憫截然不同。恰恰相反。愛是對立事物的奇妙混合,是極端自私與完全奉獻的混合。一個悖論!此外,愛,大家一直在談論愛,愛,但是愛並非你所能選擇,你抓住了愛,像患上疾病,你陷入愛,像陷於一場災難。所以我們所選擇的是什麼呢?人類時時刻刻所選擇的是什麼?慷慨,還是邪惡?每個小孩子都對此了如指掌,然而邪惡沒有盡頭。對此你將如何做出解釋?彷彿所有這一切都是我們從那時吃的那隻蘋果里得來的:我們吃了一隻有毒的蘋果。」
我們在阿摩司大街上有年紀比較大的鄰居,可是當他們緩慢地行走,痛苦地經過我家門前時,那樣子儼然是老而古老的阿萊路耶夫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現實生活的一個蒼白、憂傷、笨拙的翻版。就像特里阿扎叢林,乃是對無法逾越的原始森林所做的一種可憐而外行的素描。媽媽挑的豆子,令人失望地想起她故事里的蘑菇和森林果實、黑刺莓和藍莓。整個現實世界只是徒勞模仿語詞世界的嘗試。這是媽媽給我講過的一個關於女人和鐵匠的故事,她沒有選擇語詞,而是未曾考慮到我年幼,便把遠方那色彩斑斕的語言赤|裸裸地展現在我眼前,以前很少有孩子的腳步踏過那個地方,那是天堂里語言鳥的所在:很多年前,在愛努拉力亞島一個寧靜的小鎮上,在幽谷深處,住著三兄弟。他們是鐵匠米沙、阿里尤沙和安通沙。他們個個長得粗壯結實,毛茸茸的,是樣子像熊的人。他們整個冬天都在睡覺,只有到了夏天才鍛鑄耕犁,給馬釘蹄鐵,磨鐮刀,用金屬工具打磨刀刃和鎚子。一天,大哥米沙動身去了特羅施班地區。他一去就是很多天,回來時不再是孤身一人,而是隨身帶回一個笑吟吟的女人,這個像是女孩的姑娘名叫塔提阿娜,塔恩亞或者是塔尼赫卡。她是個漂亮女人,在整個愛努拉力亞地區還找不出像她這樣的女子。米沙的兩個弟弟終日咬牙切齒,默不作聲。要是他們當中的某個人盯著她看,這個塔尼赫卡會發出行雲流水般的笑聲,直至男人垂下眼帘。不然就是她看他們當中的某位,那個被她看的兄弟就會顫抖著垂下眼帘。在兄弟們住的茅棚里,只有一間大屋,大屋裡住著米沙和塔尼赫卡,放有爐子、風箱、鐵砧,還住著粗野的弟弟阿里尤沙和沉默寡言的弟弟安通沙,周圍放有沉重的鐵鎚、斧頭、鑿子、支杆、鎖鏈以及金屬線圈。就這樣出事了。一天米沙被推進了火爐,阿里尤沙把塔尼赫卡據為己有。美麗的塔尼赫卡給粗野的弟弟阿里尤沙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新娘,直到一隻沉重的鐵鎚砸在他身上,砸扁了他的腦殼。沉默寡言的弟弟安通沙埋葬了哥哥,佔據了他的位置。又是七七四十九天過去了,兩人正在吃蘑菇派,安通沙突然臉色蒼白,發青,他噎死了。從那時起到現在,漫遊的年輕鐵匠們從愛努拉力亞島各處來到這裏,並在茅屋住下,但是他們都不敢在那裡住滿七個星期。一個鐵匠待上一個星期,另一個鐵匠待上兩個晚上。那麼塔尼赫卡呢?嗯,整個愛努拉力亞島上的鐵匠們都知道,塔尼赫卡喜歡來上一個星期的鐵匠,來上幾天的鐵匠,來上一天一夜的鐵匠,他們半裸著身子給她幹活,吭哧吭哧,掄錘鑄鐵,但若是某位鐵匠忘記起身離去,她則忍無可忍。一兩個星期就夠了,七個星期又怎麼受得了呢?
埃弗萊姆·穆斯曼五十多歲時變成一個令人激動但是有點模稜兩可的先知。他越來越無法區分神人與神本身。他開始洞察他人心扉,占卜,滔滔不絕進行道德說教,釋夢,准予赦免,表現出虔敬與慈悲。從早到晚,他坐在磨坊辦公室桌旁對著一杯清茶,一味施加憐憫。除此之外,終日無所事事。
他的父母赫爾茨和薩拉·穆斯曼一直資助這對年輕人到十六歲。「凱斯特-金德」是當年意第緒語對靠父母資助的年輕人的稱呼。埃弗萊姆·穆斯曼長大后,把自己對水車的熱愛與對引水的熱愛之情結合起來,在特洛普村開設了一家麵粉廠。水車輪在流水力量的作用下旋轉。他的生意從來沒有紅火起來,他耽於夢幻,像孩子一樣天真,遊手好閒,揮霍無度,喜好爭論,然而從來不堅持己見。他傾向於沉迷從早晨持續到晚上的閑散談話。哈婭-杜芭和埃弗萊姆過著窮困的生活。這位小新娘給埃弗萊姆生了三子兩女。她受訓做了一位助產士和家庭護士,私下裡常不九-九-藏-書收窮病人一文錢。她英年早逝,死於癆病。我曾外祖母去世時年僅二十六歲。
母親的故事頗為奇怪,和那時別人家裡講的故事都不一樣,與我講給自己的孩子們聽的故事也不一樣,而是有些撲朔迷離,彷彿它們並非始於開端,也並非結束於終了,而是從灌木林底下冒了出來,暴露一段時間,引起疏離和劇烈的恐懼,在我眼前活動幾個瞬間,像牆上扭曲的影子,令我愕然,有時令我脊骨戰慄,在我尚未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之前又回到了他們原來的森林。直至如今,我幾乎可以一字不落地記住母親的故事。比如,其中一個故事講的是個非常老的人阿萊路耶夫:從前,在高高的山巒那邊,在深深的河流和不見人煙的平原那邊,有一個偏僻的小村莊,小茅屋搖搖欲墜。在村邊漆黑的森林里,住著一個貧窮的聾啞人。他獨自生活,沒有家人,沒有朋友,名叫阿萊路耶夫。老阿萊路耶夫比村裡所有的老人年齡都大,比山谷里平原上的所有老人年齡都大。他不光年齡大,而且古老。他非常的老,駝背上開始長出苔蘚。頭上長的不是烏黑的頭髮,而是蘑菇,凹陷的面頰上覆蓋了一層地衣。腳上開始鑽出了棕色的根,亮晶晶的螢火蟲落在他塌陷的眼窩裡。這個老阿萊路耶夫比森林的年齡還大,比冰雪還老,比時間本身的年齡還大。一天,謠言傳開了,說在他那間窗子緊閉的小屋裡面,還住著另一個老人車爾尼霍爾欽,年齡比老阿萊路耶夫大得多得多,甚至比他更瞎,更窮,更沉默,更駝背,更聾,更不動彈,磨得像韃靼人的硬幣那樣光滑。據說在村子里,在冬天漫漫長夜裡,那位年老的阿萊路耶夫尋找著古老的車爾尼霍夫欽,為他清洗傷口,為他布置桌子,為他鋪床,喂他吃從森林里采來又用井水或者融雪洗凈的漿果。有時他在夜裡唱歌給他聽,像大人對嬰兒那樣:魯拉,魯拉,魯拉,寶貝莫害怕,魯拉,魯拉,魯拉,乖乖莫哆嗦啦。於是他們睡著了,兩個人,相互偎依,老人和甚至更老的人,而外面只有風和雪。要是他們沒有讓狼給吃了,他們,那兩個人,直到今日還會生活在那裡,在他們一貧如洗的茅屋裡,與此同時,狼在森林里嚎叫,風在煙囪里怒吼。
公主的侄子,那位可憐的工程師康斯坦丁·斯泰來斯基在姑媽死去后淪為酒鬼。妻子伊里娜·馬特維耶夫納和趕車人菲利普的兒子安東私奔了。(她也是個大酒鬼。但是是他,斯泰來斯基,把她變成了酒鬼。他有時會在打牌時把她輸掉,也就是說,他輸掉她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再把她弄回來,到了夜裡再把她給輸掉。)
我在睡熟之前,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悄聲說「年齡大」,「古老」,「比時間本身的年齡還大」。我閉上眼睛,懷著甜美的恐懼勾勒出這樣一幅景象,苔蘚怎樣慢慢地爬上了老人的後背,黑油油的蘑菇和地衣,還有那些貪婪的像蟲子一樣的棕色的根怎樣在黑暗中生長。我試圖緊閉雙眼想象出「像韃靼人的硬幣那樣光滑」一話的意義。於是我迫使自己在煙囪里傳出的呼嘯風聲和其他聽不到的聲音中睡去,那風從來不可能靠近我們家,那煙囪我從來沒有真正見過,只是在小人書中看到每座房子都有墁瓦的屋頂和煙囪。
於是年輕的猶太人養成一種習慣:保養和維修機械,與攜帶小麥和大麥前來的農民們洽談,支付工人工資,與商人和顧客討價還價。這樣一來,他成了類似父親的磨坊主。然而,與他那位好吃懶做頗有幾分孩子氣的父親埃弗萊姆不同,他聰明、勤奮、雄心勃勃。因此獲得了成功。
他性情安靜溫和,是個溫柔和藹的男人,儘管喋喋不休,但是因為在布滿皺紋的臉上總是不斷閃爍著逗人、童稚、迷人的微笑,所以人們喜歡注視著他。(「爺爺就是這副樣子:你一看他,就會微笑!埃弗萊姆爺爺一走進房間,大家都會開始微笑,不管願不願意。埃弗萊姆爺爺一走進房間,連牆上的畫像都會開始微笑!」)幸運的是,他的兒子納弗塔里·赫爾茨無條件地愛他,每逢他把賬目弄混,或者是未經批准便擅自打開辦公室里的現金櫃,拿出兩張支票,像哈西德故事里所講述的那樣,在給感激萬分的農民算過命並進行一番道德訓誡后把支票分給他們時,也總是寬恕他,要麼就是佯裝不知。
我姨媽哈婭·沙皮洛(名字取自她奶奶,那位兒童新娘)許多年前給我講述了婚禮上所發生的一切。下午在特洛普村拉比家對面舉行了結https://read.99csw.com婚儀式與歡樂的晚宴,之後,小新娘的父母站起身帶她回家睡覺。天色已晚,孩子經歷了激動人心的婚禮,有些疲倦,加上別人讓她喝了些酒,有些微醉,頭靠在媽媽腿上睡著了。新郎,在客人當中跑來跑去,汗流浹背,和學校里的小朋友玩捉迷藏。於是客人們起身離去,兩家人開始告別,新郎的父母告訴兒子快點上車回家。
十七歲那年,我外公當上了磨坊真正的經理。(「於是他很快便蒙得那位公主的深深喜愛!就像故事中講的義人約瑟在埃及那樣,那個女人叫什麼來著?波提乏夫人,對不對?那位工程師斯泰來斯基,在酒醉之時把他所建造的東西親自毀掉。他是個可怕的嗜酒狂!我依然能夠記得他一邊狂怒地鞭打自己的馬,一邊出於對不能說話的動物們的憐憫而哭號,他哭時淚珠像葡萄一樣大,但仍然不住地打他的馬,就像斯蒂文森一樣。他擁有某種天才的火花。但是那個斯泰來斯基,他一旦發明了什麼東西,就會勃然大怒,會徹底將其毀滅掉!」)
事實上,穆斯曼的三個女兒均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深愛著她們的父親。我的外公納弗塔里·赫爾茨(我們大家,他的女兒女婿和孫兒們,都叫他爸爸),是個熱心腸的人,充滿父愛,心地善良,非常有趣。他膚色黝黑,聲音溫和,繼承了父親那雙明澈的藍眼睛,那富有洞察力的敏銳目光中暗含著一絲微笑。每當他和你說話時,你就會覺得他能夠探究到你的情感深處,推測字裡行間的意思,立即明白你所說的話,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說,與此同時,覺察出你正在設法隱瞞他的一切。他有時會沖你露出意想不到的不懷好意的微笑,差不多還用眼睛示意,好像是把你弄得有些局促不安,併為你局促不安,但還是寬恕了你,因為人畢竟是人。
於是他的長子,我外公納弗塔里·赫爾茨十二歲時就在羅夫諾附近的維爾克霍夫莊園里當了學徒。莊園的主人是位性情古怪的未婚女貴族,拉夫佐娃公主。在三四年間,公主發現這個簡直白送上門的年輕猶太人靈活、機智、迷人而有趣,而且學到了一兩手關於麵粉加工的技能,因為他是在磨坊里長大的。也許他身上還有其他什麼東西,在形容枯槁而無子嗣的公主心中喚起了母性情感。
伊塔和赫爾茨·穆斯曼的婚姻經歷著令人咬牙切齒的苦難:六十五年的傷害,冤屈、屈辱、休戰、恥辱、克制以及相互噘起嘴唇時的禮貌。我外祖父母彼此之間有著天壤之別,關係疏遠,然而這一絕望總是被妥善儲藏著。在我們家任何人也不會提起此事,我在童年曾設法察覺到它像牆那邊飄過來一股略微燒焦的淡淡肉味。
在他眼裡,所有人都是馬馬虎虎的孩子,彼此失望,相互忍受,我們大家都陷於一場沒完沒了、技藝不精、基本上沒有好結果的喜劇里。條條道路都通往痛苦。因此,在外公眼裡,幾乎每個人都應受到憐憫,他們的多數行動都值得寬恕,包括各種各樣的陰謀詭計、惡作劇、欺騙、虛榮、操縱、無理要求和借口。他會用不懷好意的微笑將你這些惡行赦免,好像在(用意第緒語)說:咳,有什麼呀。
於是她決定在羅夫諾邊上、都賓斯卡大街盡頭的墓地對面購買一塊土地,蓋一座磨坊。她讓自己的一個侄子和繼承人、工程師康斯坦丁·塞姆揚諾維奇·斯泰來斯基去管理這座磨坊,派十六歲的赫爾茨·穆斯曼做他的助手。我外公很快便顯示出組織才能、圓通的交際手腕,以及令人感到親近的移情,與人交往非常敏銳,能夠猜度人們的所思所想和所求。
接著,他的眼睛又恢復到快樂的亮晶晶的藍色,用緩慢溫和的聲音和生動洪亮的意第緒語清晰地解釋讓——保羅·薩特數年後的發現:「但是地獄是什麼?天堂又是什麼?當然都是在事物內部。在我們家裡。你可以在每間屋子裡都發現地獄和天堂。在每扇門后。在每條雙人毛毯下。是這樣。一點邪惡,人與人之間就像在地獄里一樣。一點點憐憫,一點點慷慨,人與人之間就像在天堂一樣。」
早晨,天曉得,母親們可能會衝進房屋,拿著毛巾和臉盆,急迫地去查看孩子們是否在摔跤角逐中存活下來,他們給對方造成了什麼損傷。
媽媽記得她的祖父埃弗萊姆·穆斯九九藏書曼,令人難忘的家長式人物。在她看來,他長長的雪白鬍子像先知的那樣高貴地飄拂著,濃密的白眉毛賦予了他幾分《聖經》的神采,故而令他的臉顯得莊嚴崇高。他那雙藍眼睛像雪域風光里的池塘,閃閃發光,閃爍著幸福的孩子般的微笑。「埃弗萊姆爺爺的樣子就像上帝。我說的是每個孩子都把上帝想象成那個樣子。他逐漸顯現在整個世界面前,像斯拉夫聖人,在鄉村行奇迹者,介乎老托爾斯泰和聖誕老人形象之間的某種東西。」
與此同時,日薄西山的拉夫佐娃公主變得越來越虔誠。她只穿黑色衣衫,越來越虔敬吃齋,總是在悲悼,悄悄地和耶穌交談,從一所寺院走到另一所寺院,尋找某種精神啟示,揮霍財富奉獻給教堂和神殿。(「一天她拿起一隻大鎚子,把根釘子釘進了自己的手掌,因為她想擁有和耶穌一模一樣的感覺。後來他們趕來把她捆上,包好她的手,把她的頭髮剃光,把她關進圖拉附近的一座修道院度過餘生。」)
老人通常會連續幾天坐在辦公室里,凝視著窗外,心滿意足地觀看兒子的磨坊在運作。也許他看上去「就像上帝」,所以他實際上在晚年把自己視為某種全能的上帝。他為人謙卑,但骨子裡自高自大,也許是年齡大了腦子有些愚笨的緣故(始於五十多歲),他有時把自己的指導和建議對兒子傾囊相授,期冀改進並擴展生意,但多數情況下,過了一兩個小時他便忘記了自己剛剛說過的話,又提出新的建議。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心不在焉地瞟一眼賬目,要是陌生人錯把他當作老闆,他也並不糾正,反而是欣欣然和他們聊起羅斯柴爾德家的財富,或者是中國苦力的悲慘境遇。一般而言,他的談話要持續七八個小時。
兒子遷就他。納弗塔里·赫爾茨明智、謹慎、耐心地拓展自己的生意,在各處開設分公司,贏取薄利。他把一個姐妹撒拉嫁了出去,收留了另一個姐妹詹妮,最後也設法把她給嫁了出去。(「嫁給了一個木匠,亞沙!一個好小伙,儘管他頭腦簡單!但是對詹妮又有什麼辦法呢?畢竟,她是快四十歲的人啦!」)他用可觀的工資僱用了自己的侄子施姆遜,也僱用了詹妮的亞沙,那個木匠,他慷慨援助兄弟姐妹父老鄉親。他生意興隆,他的烏克蘭和俄國顧客脫下帽子,手撫前胸滿懷敬意地向他鞠躬行禮,管他叫戈爾茨·耶弗里莫維茨(埃弗萊姆之子,赫爾茨)。他甚至還有了個俄國助手,一個身患潰瘍無比貧困的年輕貴族。在他的幫助下,我外公甚至進一步拓展了自己的事業,在遠及基輔、莫斯科和聖彼得堡等地開設了分公司。
他們的女兒伊塔,我的外祖母,言談舉止總是像生活未得到應有關照的女人。她年輕時人長得漂亮,有很多追求者,她似乎是被寵壞了。她用一根鐵條來管束自己的三個女兒,可其舉動,彷彿是想讓她們把她當作小妹妹或是可愛的小孩子看待。即使上了年紀,她對孫輩繼續表現出各種小新娘和賣俏的姿態,彷彿祈求我們對她體貼備至,為她的魅力著迷,向她大獻殷勤。與此同時,她能夠表現出彬彬有禮的殘忍。
在我們鋪有印花桌布的廚房餐桌周圍,放著三隻柳條編的圓凳。廚房本身很小,低矮而陰暗,地面有點凹陷,廚房的牆壁給燒煤油的炊具和普萊默斯攜帶型煤油爐上飄出的油煙熏得烏黑,一扇小窗子俯瞰著灰色混凝土圍牆內的地下院落。有時當爸爸出去上班時,我習慣於坐在他的凳子上,和媽媽面對面坐著。她一邊給我講故事,一邊削皮切菜,要麼就是揀豆子,把黑豆揀出來,放進茶碟里。而後,我將用黑豆喂鳥。
但是年輕的新郎有別的想法。孩子埃弗萊姆站在院子中央,突然像只小公雞,趾高氣揚,跺著腳,執意要求帶走新娘。不是在過了三年,甚至過了三個月後,而是就在現在。就在今晚。
我沒有兄弟姐妹,我父母幾乎買不起玩具給我,電視機和電腦還沒有出現。我在耶路撒冷的凱里姆亞伯拉罕度過了整個童年,但我沒有生活在那裡,我真正生活的地方,是媽媽故事中講到的或是床頭柜上那一摞圖畫書中描述的森林邊,茅屋旁,平原,草地,冰雪上,我身在東方,卻心系遙遠的西方,或者是「遙遠的北方」,就像那些書中所描繪的那樣。我在想象中的森林中,在語詞的森林中,在語詞的茅屋裡,在語詞的草地上頭暈目眩地行走。語詞的現實把令人窒息的後院、石屋頂上鋪著的瓦楞鐵、堆放臉盆並拉滿洗衣繩的陽台都擠到了一旁。我周圍的這些都不算。由詞語構成的才read•99csw.com算數。
1909年或者是1910年,二十一歲的納弗塔里·赫爾茨·穆斯曼娶了伊塔·吉達耶夫納·舒斯塔,吉達利亞·舒斯塔和妻子波阿爾(尼·吉伯爾)生的性格乖張的女兒。關於我的曾外祖母波阿爾,我從哈婭姨媽那裡聽說,她是個堅忍頑強的女性,「精明猶如七個商人」,對付村民們的手腕圓熟,說話刻薄,熱衷於金錢與權力,絕對吝嗇。(「據說,她總是將理髮店裡的每綹頭髮都收集起來填裝墊子。她用小刀把每小方塊糖都切成均等的四小塊。」)至於外曾祖父吉達利亞,據他外孫女索妮婭的記憶,是個脾氣暴躁的大塊頭男人,食慾旺盛。他的鬍子烏黑蓬亂,舉止一點也不安定,盛氣凌人。據說他打嗝時會震得窗玻璃直晃蕩,他的吼聲猶如水桶滾動。(但是動物的死,包括狗和寵貓,甚至孩子和牛犢都能讓他害怕。)
赫爾茨和薩拉·穆斯曼19世紀初居住在靠近烏克蘭羅夫諾鎮的特洛普,或是特里普村,有個漂亮的兒子名叫埃弗萊姆。家裡人這麼說,埃弗萊姆從小就喜歡玩水車抽水。埃弗萊姆·穆斯曼十三歲那年,在舉行成年禮二十天後,邀請並招待更多客人,這一次埃弗萊姆和一個時年十二歲名叫哈婭·杜芭的女孩結了婚。在那時,男孩子娶紙上新娘為妻,以使自己免於被抓到沙皇軍隊里服役,一去不返。
斯泰來斯基就這樣在伏特加和打牌中排遣憂傷。(「可是他也創作優美的詩歌,這些奇妙的詩歌充滿著感情,充滿著悔恨與憐憫!他甚至撰寫哲學論文,用的是拉丁文。他通曉所有偉大哲學家的著作,亞里士多德、康德、索洛維耶夫,他經常獨自到森林里去。為使自己變得謙卑,他有時把自己裝扮得像個乞丐,凌晨時分走街串巷,像個飢餓的乞丐,在垃圾堆里搜尋。」)
故事是這樣的,拉比哼哼哈哈,支支吾吾,清了清嗓子,捋捋鬍鬚,抓了幾次腦袋,拽拽兩邊的頭髮,拉拉絡腮鬍子,最後深深嘆了口氣,裁定說,簡直沒有辦法,男孩不但精於整理他的文字和論證,而且完全正確:年幼的新娘別無選擇,只能跟隨他,沒有別的途徑,只能服從他。
夜行隊伍行進了一個半小時。那既是涕淚漣漣的喪葬隊列,又是鬧騰騰的宴會,因為有些參加者讓這幕醜聞逗得喜不自勝,一直扯著嗓子描述關於少男少女的著名笑話,或者是如何以線穿針,邊喝荷蘭烈酒,邊發出下流的呼哧聲、嘶嘶聲和叫喊聲。
但是幾天過後,人們看見夫妻倆歡快地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打著赤腳吵吵嚷嚷地一起玩耍。丈夫甚至為小夫人的娃娃造了間小樹屋,而他自己又玩起了水車和水道,院子里溪流、湖泊和瀑布縱橫交錯。
一切審議結束后,小新娘便在半夜時分被喚醒,他們得陪同新婚小夫婦到他父母家裡。新娘整整哭了一路。母親緊緊抓住她,和她一起哭泣。新郎一路上也在哭,這是因為客人們在嘲笑奚落他。新郎的母親和其他家人則羞愧難當,也哭了一路。
哈婭姨媽只有在父母年邁,自己也逐漸上了年紀時,才終於把父母分開,把父親送到了吉瓦特伊姆的一家敬老院,把母親送進了耐斯茨用納附近的一家私人療養院。索妮婭姨媽對此拚命反對,認為這種強行分離大錯特錯,哈婭姨媽卻執意這麼做。但是那時,兩位姨媽間的分裂不管怎麼說也達到了白熱化。從20世紀50年代末期到1989年哈婭姨媽去世,二人幾乎有三十年沒說一句話。(索妮婭姨媽確實出席了姐姐的葬禮,她在葬禮上傷心地對我們說:「我寬恕她所做的一切。我在內心深處祈禱,上帝也將寬恕她……這對她來說絕非易事,因為要他寬恕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這和哈婭姨媽在去世前一年,在談到妹妹索妮婭時對我說的話幾乎一模一樣。)
還沒走掉的客人一陣大笑,他氣憤地轉過身去,昂首闊步穿過馬路,使勁敲打拉比家的房門,與齜牙咧嘴的拉比面對面地站在門口,開始引用《聖經》、《密西拿》、律法以及評註九-九-藏-書者的話。男孩顯然已經準備了連珠炮,發射一通。他要求拉比立即在他和整個世界之間作出判決,指明一條時下的道路。《托拉》上是怎麼寫的?《塔木德》和法學家們又是怎麼說的?這是不是他的權利?她是不是他的妻子?他是不是得按照律法與她成親?這樣,二者必居其一:要麼立刻把新娘帶走,要麼必須把凱圖巴(婚姻契約)收回,使婚姻無效。
他身上總是散發出名貴香水的氣味,雙手柔軟溫暖。(「可是我,」索妮婭姨媽在八十五歲那年帶著裝得不太像的歡欣說,「我是他最寵愛的孫女!他特別喜歡我!那是因為我是這樣一個小美人兒,如此一個賣弄風情的小女人,像個法國小女人,我懂得如何任意擺布他。不過,實際上任何女孩子都能任意擺布他漂亮的腦袋,他是那麼可愛,那麼心不在焉,那麼天真無邪,那麼容易動情,區區小事竟然能夠讓他熱淚盈眶。我是個小姑娘時,經常一連幾個小時坐在他的腿上,一遍遍梳起他那莊嚴的白鬍子,我總是有足夠的耐心,傾聽他滔滔噴湧出的廢話。此外,我用的是他母親的名字。因此埃弗萊姆爺爺最疼愛我,有時甚至叫我『小媽媽』。」)
他的生意不久便擴大了,在所獲得的成就中,還包括吞併了自己父親的小磨坊。
年輕的磨坊主人並未因被逐出父母家門而心存芥蒂。相反,他寬恕了此時已第二次成了鰥夫的生父,把他安置在辦公室,即所謂的康托拉,甚至支付他一份說得過去的月薪,直至壽終正寢。相貌堂堂的埃弗萊姆在那裡坐了許多年,蓄著惹人注目的長長的白鬍子,無所事事。他慢慢地打發時光,喝茶,與到磨坊來的商人和代理人高高興興啰啰嗦嗦地聊個不停。他喜歡平靜而漫無邊際地向他們發表演說,談論長壽的秘密,把俄國人的性格特徵與波蘭人和烏克蘭人的性格特徵進行比較,談論猶太教的神秘之處,世界的起源,或者談他自己對改善森林、改善睡眠、保留民間傳說,或是用自然方法強化視力的獨創性見解。
容貌英俊的埃弗萊姆迅速娶了另一位兒童新娘,她與自己的前任一樣也叫哈婭。這位新哈婭·穆斯曼很快便把丈夫與前妻生的孩子從她家中趕走。軟弱的丈夫並未試圖阻止她。他似乎在英勇無畏地敲開拉比家門、以《托拉》和所有法學家的名義要求完婚的那個晚上,一次性用盡了自己微薄的勇敢與果決。從鮮血滴落的那個夜晚,到生命終結,他總是顯得靦腆謙遜。他逆來順受,性情溫和,總是對妻子們百依百順,願意聽從任何違背他意志的人的話,然而與陌生人在一起時,他多年形成一個男人不可捉摸的習慣,具有深藏不露的神秘與虔誠。他的舉止顯示出某種裹在謙恭中的高傲,像出身鄉野的創造奇迹者,抑或是俄國東正教的老聖人。
只有殘酷的行為可以檢驗外公頑皮的耐力。他對這些深惡痛絕。一聽到做壞事,他快樂的藍眼睛便蒙上了一層烏雲。「惡獸?但它是什麼意思?」他會用意第緒語表示,「獸類沒有是惡的。獸類不可能惡。獸類一點也不惡。惡是我們人類的專利。也許我們畢竟在伊甸園裡錯吃了蘋果?也許在伊甸園裡,在生命樹和智慧樹中間,還長著另一棵樹,聖書里沒有提到的一棵毒樹,邪惡樹。我們偶然間吃的就是那棵樹上的果子嗎?那條邪惡的蛇欺騙了夏娃,向她保證這肯定是智慧樹上的果子,但帶她吃的卻是邪惡樹上的果子。也許要是我們堅守生命樹和智慧樹,就從來不會被逐出伊甸園?」
他們的三個女兒,哈婭、范妮婭和索妮婭,看到了其中一些眉目,設法減輕父母婚姻生活中的苦惱。三人毫不猶豫一致站到了父親一邊,與母親針鋒相對。三人對母親既恨又怕;她們為她感到羞愧,將其視為極其粗俗、盛氣凌人的挑事者。她們吵架時,會彼此指責說:「你瞧瞧你!你越來越和媽媽一模一樣了!」
與此同時,小新郎的勇氣開始離他而去,他開始為自己的勝利感到後悔。於是乎這對年輕的小情侶,稀里糊塗,哭哭啼啼,睡不了覺,像待宰的綿羊,在人們的引領下走向臨時湊起的洞房,進了洞房,已經是後半夜了,人們幾乎是用力在推他們。據說,門從外面鎖上。接著,婚宴人員踮著腳尖退去,在另一間屋子裡度過了整個夜晚,喝茶,吃筵席上剩下來的殘羹剩飯,努力互相安慰。
漸漸地,斯泰來斯基把赫爾茨·穆斯曼變成了他在磨坊的得力助手,最終成為他的合伙人。我外公二十三歲那年,大概「賣身為奴」給拉夫佐娃公主十年之久后,購買了斯泰來斯基擁有的磨坊股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