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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園四周,索妮婭姨媽說,我們有尖樁籬柵,每年春天都要粉刷成白色。樹木的根部每年也要塗上白色防蟲。籬柵有一個小門可以出去,通向廣場。每星期一吉卜賽女人會來。她們經常把上了油彩、軲轆巨大的大篷車停在那裡,靠廣場一邊支起油布帳篷。漂亮的吉卜賽女人赤著腳挨家挨戶走,她們到廚房用紙牌算命,清潔廁所,唱歌,為的是掙得幾個戈比,也會趁你不注意,小偷小摸。她們從僕人入口朝爾尼克胡得——我跟你說過,在住宅一側——來到我們家。
范妮婭,你媽媽,想要在人們和自己說話時安安靜靜,合情合理,不要橫遭呵斥。她喜歡解釋,也喜歡聽人解釋。她無法忍受命令。即使在卧室里,她也有自己排列東西的獨特方式……她是個愛整潔的姑娘……要是有人擾亂那種井然有序,她會非常心煩意亂。然而她保持沉默。有時甚至沉默得有些過分。我不記得她曾經提高嗓門,也從來不呵斥人,她總是以沉默回應,即便有些事情不該沉默。
卡西尼亞一絲不苟地觀察自己的女兒,確信她沒有懷孕。她不住地向她解釋說,這麼做,不要那麼做,要是他這麼說,你就那麼說,要是他堅持這個,你就堅持那個。用這種方式我們也聽到了些什麼,並學到些東西,因為從未有人向我們解釋過這麼不雅的事情。但是一點用也沒有,小多拉懷孕了,據說卡西尼亞去找潘·克來尼基要錢,他什麼也不給,佯裝不認識她們二人。上帝就是這樣創造了我們——財富是種罪惡,貧窮是種懲罰,儘管懲罰的不是罪人,而是懲罰沒有錢逃避懲罰的人。女人,自然不能否認她懷孕了。男人只要願意,就可以否認,你有什麼辦法?上帝給男人快樂,給我們以懲罰。他對男人說,你靠自己辛勤勞動食用麵包,那是一種獎賞,而不是懲罰,不管怎麼說……解除男人的工作,他會忘得一乾二淨……給我們女人,他賜予靠近聞嗅他們臉上汗水的特權,這不是什麼很大的樂事,他也加上了一句承諾:「你在生產兒女時必多受苦楚。」我知道也許能看出些微的差別。
爸爸喜歡用手指攪拌,或者用手抓東西吃。我那時是個小姑娘,大概有五六歲。我無法向你解釋……我甚至無法向自己解釋……他向我道謝時說「禁食比較容易了」的寥寥話語帶給我怎樣的快樂,怎樣的幸福!即便現在,八十年過去了,無論何時想起此話,我都依然像當時一樣幸福。
在我們的read.99csw•com塔勒布特學校,幾乎只講希伯來語。我們三個姐妹,在家裡講希伯來語和俄語。多數情況下講希伯來語,於是父母聽不懂我們的談話。我們之間從來不講意第緒語。我們不願像媽媽那樣,我們把意第緒語和她的抱怨、發號施令與爭吵聯繫在一起。爸爸在磨坊里用額頭上的汗水換來的所有利潤,都被她勒索過來,花在聘請要價昂貴的裁縫為她置辦奢華的服裝上。但是她又非常吝嗇,捨不得穿,她把衣服儲存在衣櫥里,多數情況下她身穿一件灰褐色的家常服在家裡走來走去。每年只有兩次裝扮自己,如乘上皇家馬車前去猶太會堂,或者參加某種慈善舞會,於是全城都會滿懷羡慕地看著她;而她則沖我們咆哮,說我們正在讓父親傾家蕩產。
有時,媽媽站在那裡把雞蛋打碎放進一個小盆里,讓哈婭、范妮婭和我吞下生蛋黃,數量多得讓我們生厭,因為那時有這樣一種理論,說蛋黃可以預防各種疾病。也許是正確的。誰知道呢?實際上我們都很少生病。那時候沒人聽說過膽固醇。讓范妮婭,你媽媽,吞下的蛋黃最多,因為她一直是最弱最蒼白的孩子。
在廚房一角,有個大烤箱,有時允許我們做件有趣的事,就是可以用長木鏟把要烤的安息日麻花式麵包放進烤箱。我們假裝把邪惡的巫婆芭芭·雅嘎和黑鬼朝爾尼車爾特放到了火上。也有小一點的炊具,帶有四個擱架和兩個都克霍夫基,用來烤餅乾和烤肉。廚房有三扇巨大的窗戶,俯視著花園和果園,它們幾乎總是矇著一層蒸汽。浴室入口開在廚房旁邊。那時羅夫諾幾乎沒有家庭有室內浴室。富有的家庭在院裡屋後有個小屋,有個燒木頭的鍋爐,既用於洗澡又用於洗衣。只有在我們家裡有個正經的浴室,我們那所有的小朋友都非常妒忌。他們習慣於把它叫作「蘇丹的樂趣」。
甚至在小多拉愛上了她母親的情人潘·克來尼基后,卡西尼亞仍然沒有停止做晚飯,沒有停止給她講故事,但是她所做的食物浸透了淚水,她所講的故事也是一樣。她們二人晚上會坐在那裡,一個邊哭邊吃,另一個只哭不吃。她們從不爭吵,相反,她們相擁而泣,彷彿她們都患上了不治之症。或者彷彿是母親無心地傳染了女兒,現在她正在懷著摯愛、憐憫和無盡的忠誠來照料她。夜晚我們會聽見花園籬笆牆上的小門嘎吱作響,我們知道多拉回來了,很快她的母親就會悄悄走進同https://read.99csw.com一家房門。爸爸總說任何悲劇都有幾分喜劇成分。
媽媽用意第緒語和爸爸爭論。多數情況下他們用俄語和意第緒語兩種語言交談,但是吵架時只用意第緒語。對我們這幾個女兒,對爸爸的生意夥伴,對房客、女僕、廚子和馬車夫,他們只講俄語。他們和波蘭官員講波蘭語。(在羅夫諾被波蘭吞併后,新政權堅持讓大家講波蘭語。)
我記得有一次,在贖罪日那天晚上,吃過飯後,還有兩分鐘就要禁食了,爸爸對我說,請給我一杯直接從水井裡打上來的水。我把水給他端來,他往水裡放了三四塊糖,用手指攪拌,把水喝了,然後他說:現在謝謝你,蘇里萊,現在禁食該比較容易了。(媽媽叫我索尼奇卡。老師們叫我撒拉,但是對爸爸來說,我總是蘇里萊。)
在浴室對面,廚房另一邊的一扇門通往卡西尼亞和她女兒多拉的房間。多拉的父親可能就是住宅的前主人、市長萊比代夫斯基。多拉確實是個美人,臉長得像麥當娜,身材豐|滿,但腰身纖細,一對深棕色的大眼睛,酷似雌鹿的眼睛。可是她有些弱智。在她十四歲或十六歲時,她突然愛上了一個上了年紀的異族人,名叫克來尼基,此人據說也是她母親的情人。
媽媽把瓷器和水晶器皿藏起來,只有當我們邀請重要的客人或過新年、過逾越節時才全部拿出來,撤去客廳里沾滿灰塵的布單。我們對此也深惡痛絕。你媽媽尤其痛恨虛偽:有時我們按照猶太教規準備食品,有時則不;有時我們去猶太會堂,有時則不;有時我們炫耀我們的財富,有時又把財富藏在白裹屍布下。范妮婭甚至比我們更支持爸爸,反抗媽媽的專橫。我認為他,爸爸,也尤其喜歡范妮婭,然而我無法證明,他是個具有強烈公平意識的男人,從沒有過任何偏袒。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像你外公這樣如此憎恨傷害他人感情的人。即使是對惡棍,他也總是盡量不去傷害他們的感情。在猶太教里,使人苦惱甚至比令人流血更為糟糕,他是個從不傷人的人。從不。
卡西尼亞每天只給她的女兒多拉做一頓飯,一頓晚飯,而後會給她講連載故事,我們三人會跑到那裡去聽,因為卡西尼亞懂得如何講述這樣的奇特故事,它們經常令你毛髮豎立。我從來沒有見過像她那樣能講故事的人。我還記得她講過的一個故事。很久以前,有個鄉下的傻子,伊凡努奇卡,伊凡努奇卡·杜拉考可,他母親每天送他過橋給地里幹活的哥哥送飯。伊凡努奇卡本人既愚蠢又遲鈍,一整天只讓他吃一片麵包。一天,橋上,或是大壩上突然出現一個窟窿,水開始冒出來,有淹沒整個山谷的危險。伊凡努奇卡拿著媽媽給他的那九_九_藏_書片麵包,用它堵住了窟窿,於是山谷沒被淹沒。老國王碰巧從這裏經過,被這幕場景驚呆了,他問伊凡努奇卡他為什麼這麼做。伊凡努奇卡說,你什麼意思,陛下?我這麼做,就不會有洪水,不然,人們就會被淹死,但願不會這樣!那是你唯一一片麵包嗎?老國王問,那麼你一整天吃什麼呢?咳,要是我今天不吃,陛下,又怎麼樣?其他的人會吃,我明天再吃!國王沒有子嗣,伊凡努奇卡的所作所為和答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於是當場決定讓他做王子。他成了杜拉克王,即傻瓜國王,甚至在伊凡努奇卡做國王時,他所有的國民都在嘲笑他,他甚至自己也在嘲笑自己,他終日坐在御座上,拉長著臉。但是在傻瓜伊凡努奇卡的統治下,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戰爭,因為他不懂得見怪,也不懂得復讎。當然,最後,將軍們把他殺死,攫取了權力。當然,隨風飄來的鄰國牛欄里的氣味立即令他們大怒,他們宣戰,他們全部被殺,伊凡努奇卡·杜拉考可國王曾用一片麵包堵住的大壩也被毀壞,人們在洪水中統統被淹死了,兩個王國都沒了。
之後,美麗的小多拉患上一種罕見的血液病,爸爸再次付錢,讓她去華沙找一個大教授做檢查,那位教授和路易士·巴斯德一樣有名氣,她再也沒有回來。卡西尼亞·德米特里夫娜晚上繼續講著故事,但是她的故事結局都很走板,也就是說,不是非常合適。偶爾,她故事裏面的詞語不是那麼優美,我們不想聽。也許我們想聽,但不想否定自己,因為我們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女子。
在我們三姐妹中,你媽媽受我們母親的氣最多。我們母親是個說話尖聲刺耳、有點軍事化的女性,就像個軍士。她從早到晚不住地啜飲水果茶,下達指示與命令。她有些吝嗇的習慣令爸爸大光其火,她確實過於吝嗇,但多數情況下爸爸只是提防她,不和她計較,這讓我們很生氣,因為我們站在他一邊,因為他是正確的。媽媽經常用滿是灰塵的布單把扶手椅和精製的傢具蓋上,這樣一來,我們的客廳彷彿總是幽靈密布。媽媽連一丁點兒灰塵都非常害怕。她做過這樣的噩夢:孩子們穿著髒兮兮的鞋子進來,走在她漂亮的扶手椅上。
那個孩子呢?誰知道呢。讓我們不要問,我們都是聽話的女兒,我們什麼也不問,沒有人告訴我們什麼。只有一次,在深夜,哈婭把我和范妮婭叫醒,說她清清楚楚地聽到黑暗中花園裡傳來……那是冬天的一個雨夜……嬰https://read.99csw.com兒的哭聲。我們想穿好衣服出去,但非常害怕。等哈婭把爸爸叫醒后,嬰兒的聲音就聽不見了,但是爸爸還是拿了個大燈籠走進花園,檢查每個角落,他回來時傷心地說,哈尤尼亞,你一定是在做夢。我們沒有和父親爭論,爭論有什麼用?但是我們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沒有做夢,而是真的有個孩子在花園裡哭,這種細高音的哭聲如此撕人心肺,如此讓人膽寒,不像一個飢餓的孩子想要吃奶,也不像一個感到寒冷的孩子,而是像個極度痛楚的孩子。
日期。我外公納弗塔里·赫爾茨·穆斯曼生於1889年。我外祖母伊塔生於1891年。哈婭姨媽生於1911年。范妮婭,我母親,生於1913年。索妮婭姨媽本人生於1916年。三個穆斯曼姑娘上了羅夫諾的塔勒布特學校。後來,哈婭和范妮婭相繼被送到一所簽署大學入學資格證書的私立波蘭學校學習一年,這使得哈婭和范妮婭能夠在布拉格上大學,因為在20年代反猶的波蘭,幾乎任何猶太人都得不到進大學的許可。我姨媽哈婭1933年來到巴勒斯坦,在猶太復國主義勞工黨和工作母親組織特拉維夫分部謀到了職位。通過這項活動,她遇到了一些猶太復國主義領袖。她有許多熱情的支持者,包括勞工代表聯席會中正在升起的新星,但是她嫁給了一位天性快樂、心地善良的波蘭工人茨維·沙皮洛,此人日後成為健康基金會的一位管理人員,最後在雅法冬諾羅-茨阿哈龍醫院做行政院長。哈婭和茨維·沙皮洛在特拉維夫本-耶胡達大街175號一層兩居室中的一間轉租給哈迦納各類高級指揮員。1948年「獨立戰爭」期間,作戰總指揮兼新建立的以色列軍隊副總參謀長伊戈爾·亞丁少將在那裡住過,深夜那裡召開過會議,參加者有以色列·加利利、伊扎克·撒代、雅考夫·多里、哈迦納領袖、顧問和官員。三年後,在同一個房間里,我母親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但是也有一種顛倒了的幸福,黑色幸福,來自對人行惡。爸爸經常說我們被逐出伊甸園,並非因為我們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而是因為我們吃了邪惡樹上的果子,否則,你該如何read.99csw.com解釋黑色幸福呢?是我們所感受到的幸福並非因為我們擁有了什麼,而是因為我們擁有了別人沒有的東西嗎?是別人將會嫉妒嗎?是感覺不好嗎?爸爸經常說,任何悲劇都有幾分喜劇色彩,任何災難對旁觀者均有一絲愉悅。跟我說,英語中沒有幸災樂禍一詞嗎?
後門徑直通向我們的廚房,廚房很大,比這套房子都大,廚房中央有張桌子和十六把椅子。有個帶十二個大小不一擱架的廚灶,安有黃門的碗櫥,以及大量的瓷器和水晶器皿。我記得我們有個長長的大盤子,你可以把一整條魚用葉子包上放在裏面,周圍再放上米飯和胡蘿蔔。那隻盤子怎麼樣了?天曉得!它也許正在裝飾著某個胖農民的餐具櫃。角落裡有個看台,旁邊放有帶軟墊的扶手椅和一張小桌子,那裡總放有一杯香甜的水果茶。這是媽媽……你外祖母……的寶座,她會坐在那裡,有時會手扶椅背站在那裡,像站在船頭的船長,向廚子、女傭以及任何走進廚房裡的人發號施令。她的小看台安排得不僅能夠鳥瞰廚房,還可以對左邊一目了然,通過房門看到走廊,進而可以觀察到通往所有房間的門,右邊也可以通過小窗口看到側面的餐廳和女傭的房間,卡西尼亞和她漂亮的女兒多拉就住在女傭的房間里。用這種方法,她可以從她的有利地形——我們都管那裡叫作拿破崙山——來指揮她的整個戰場。
我們想洗澡時,經常把一些大木頭和鋸屑放進大鍋爐口,把火點燃,等上一個或一個半小時把水燒開。水足夠六七個人洗的。水是哪裡來的?在鄰居家的院子里有一口水井,我們想把鍋爐灌滿時,他們關掉自己家的流水口,菲利普或安東或瓦西亞用吱吱作響的手動水泵把水抽出來。
小多拉呢?我們再沒有提起過她。甚至卡西尼亞·德米特里夫娜也從來沒提過她的名字,彷彿她寬恕她搶走了自己的情人,但沒有寬恕她消失在華沙。卡西尼亞在多拉住過的走廊,用籠子養了兩隻可愛的小鳥,她們在冬天來臨之前都很健壯,但冬天時凍僵了,雙雙死去。
可憐的多拉,當她懷孕九個月時,有人把她帶到一個村子,帶到卡西尼亞的某個侄子家裡。我想爸爸給了她們一些錢。卡西尼亞和多拉一起去了村子,幾天後,她面色蒼白、一臉病態地回來了。卡西尼亞,不是多拉。多拉一個月以後回來,既沒有生病,臉色也不蒼白,而是臉色紅暈,胖乎乎的,像個多汁的蘋果。她回來時沒帶孩子,樣子一點也不傷悲,只是似乎有點比以前更為孩子氣了。她以前就很孩子氣。但從村子里回來后,多拉只跟我們說孩子話,她玩娃娃,她哭叫時,聽起來就像一個三歲的孩子。她也開始像嬰兒睡得那麼長,那個姑娘一天睡上二十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