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26

26

塔爾洛是個堅定的革命者,但是對任何事情都感到難為情:要是他碰巧說出「女人」或者「餵奶」或者「裙子」,甚至「大腿」,臉都要紅到耳根,像是出了血,他會開始道歉,結結巴巴。他沒完沒了地跟我談論科學和技術,談論它們是造福於人類,還是給人類帶來災難,亦或二者兼而有之。他會熱情地談論對未來的憧憬,沒有貧窮,沒有犯罪,沒有疾病,甚至沒有死亡。他有點是共產主義者,但這幾乎無濟於事,斯大林在1941年到來之際,不由分說便把他帶走,從此他便消失了。
晚上,茨維和范妮婭帶我在特拉維夫轉了轉,也就是說我們在阿倫比大街和羅斯柴爾德大街漫步,因為那時的本-耶胡達大街尚未被視為真正特拉維夫的一部分。我記得,第一眼看上去,一切是那麼的潔凈美好。夜晚,街上的長椅、街燈以及所有的希伯來語標識,整個特拉維夫彷彿只是塔勒布特學校體育場上非常漂亮的展覽。
就像我一下子就看出我姐姐哈婭在這裏容光煥發一樣……她生氣勃勃,臉頰緋紅,自信,武斷……我也看出范妮婭的感覺不那麼好,她面色蒼白,甚至比以前更加沉默。她專程從耶路撒冷趕來接我,她為你的父親阿里耶致歉,可他一天假也沒有,她邀請我去耶路撒冷。
那是一個愜意、有點涼意的一天,記得最深的就是一股醉人而濃烈的燒焦油的味道,從冒著濃煙的焦油桶那裡飄過來……他們一定是剛剛給人行橫道鋪過瀝青……突然冒出了媽媽那張笑臉,接著是爸爸那張臉,淚水縱橫,我姐姐哈婭和她的丈夫茨維,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但是從第一眼開始,就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她在這裏找到的是多麼出色的一個小夥子!他非常英俊,心地善良,還挺快樂的!和所有的人擁抱親吻后,我才看見了你母親范妮婭也在那裡。她略微歪著身子站在那裡,避開燃燒著的焦油,身穿長裙和一件藍色手工編織毛衣,安靜地站在那裡,等著在眾人之後擁抱我,親吻我。
在哈婭和茨維的小房子里,伊戈爾和照看他的鄰居正等候我們到來。他大概有半歲大,是個活潑愛笑的孩子,就像他的父親。我洗洗手,把伊戈爾抱在懷裡,非常溫柔,這一次我不想再哭了,我沒有體驗到船上那種瘋狂的快樂,我只是感覺到某種安慰,發自內心深處,彷彿從水井底端,感覺到我們都到了這裏,這裏不是都賓九*九*藏*書斯卡大街。我也突然感受到,那個厚臉皮汗浸浸的水手沒有從我這裏得到他要的那一吻,真是一種莫大的遺憾。怎麼會想到這些?迄今也不得而知。但是我當時就是這種感覺。
我無法描述,喜悅即刻湧上喉嚨。忽然間我只想大聲叫嚷,歡聲歌唱,這是我的!都是我的!這一切真的都是我的!很有意思,我平生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情感,歸屬感,擁有感,在家裡沒有,在果園裡沒有,在麵粉廠里沒有,從來沒有,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平生從來沒有過,不論在那天早晨以前還是之後,從來沒有過那樣的快|感:終於到家了,終於可以拉上窗帘,忘記所有的鄰居,做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在這裏我用不著總是約束自己,不必為任何人感到害羞,不必擔心農民們怎麼看待我們,神職人員會說些什麼,知識分子會有什麼感覺,我用不著努力去給非猶太人留下好印象。即便當我們在霍倫買下第一套房子,或者維斯里大街的這一套,我都沒有如此強烈地感受到,有自己家的感覺該有多好。那天早上七點,我望著自己從未去過的城市,那片從來沒有駐足的土地,那些平生從未見過、樣子滑稽可笑的小房子,心裏就是這種感覺。你覺得有點可笑,有點傻,對嗎?
那時,在守望山上的希伯來大學,要麼就是在凱里姆亞伯拉罕,蓋烏拉或阿哈瓦的一間狹小的房子里,窮學生們兩三個人住在一個房間里,范妮婭·穆斯曼和耶胡達·阿里耶·克勞斯納就在那裡相識。那是在1935年或者1936年。我知道我母親那時住在澤弗奈亞大街42號的一個房間里,和她同住的還有來自羅夫諾的兩個朋友,伊斯塔卡·韋納和范妮婭·魏茨曼,也是學生。我知道她有許多追求者。即便如此,我從伊斯塔卡·韋納那裡聽說,她也失戀過一兩次。
約莫僅僅過了一刻鐘,我就發現站這麼長時間對她來說是很痛苦的事情。她和家裡其他成員還沒有告訴我,我自己就突然意識到她正經歷著妊娠的痛苦……也就是說,懷的是你。她懷孕僅三個月,但是雙頰似乎有點塌陷,嘴唇蒼白,前額似乎蒙上了一層陰雲。她的美並沒有消失,相反,像是蒙上了一層灰色的面紗,直到最後她也沒有能夠把面紗揭開。
一天清早,我甚至可以確切告訴你某日某時……在1938年12月28日,1938年即將九-九-藏-書結束的前三天,哈努卡節剛過,那天天氣晴朗,幾乎看不到一絲雲彩,早上六點鐘,我已經暖暖和和地穿好衣服,一件毛衣,一件短大衣,我走上甲板,看著前麵灰蒙蒙的雲際。我看了大約有一個小時,只看見幾隻海鷗。突然,冬日從雲際後面噴薄而出,雲際下是特拉維夫,一排排的建築群,粉刷得雪白的房子,不像波蘭或烏克蘭村莊小鎮,不像羅夫諾、華沙或者的里雅斯特,但是像塔勒布特教室里的圖片,像我們的老師門納海姆給我們看的繪畫和照片。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哈婭是我們三人當中最富有魅力、最令人欽佩的一位,她有趣,才華橫溢,是個令人動心的人,但是對所有目光敏銳觀察細緻的人來說,我們三姐妹中最漂亮的要屬范妮婭。我?我從來就不在被考慮之列。我只是傻裡傻氣的小妹妹。我想媽媽最羡慕哈婭,為她感到自豪,而爸爸幾乎要把最喜歡范妮婭的真相隱藏起來。我在父母那裡都不受寵,或許在爺爺埃弗萊姆那裡還行。我愛他們大家,我不嫉妒,我不怨恨。或許,得到愛最少的人,只要他們不嫉妒,不痛苦,就會把自己的摯愛給予別人。你覺得呢?我對剛才說過的話不敢肯定,這也許是我在進入夢鄉之際給自己講的一個故事。也許大家在睡覺之前都講故事,所以就不太恐怖了。你母親擁抱著我說,索妮婭,你來了真是太好了,我們大家團圓了真是太好了,我們今後有許多事情要相互幫忙,我們尤其要替父母分擔。
那是1938年12月末,從那時起我沒有出過一次國,除非在想象中。我今後也不會出去。這並非因為以色列如此美好,而是因為我現在認為所有的旅行都是個錯誤,你不會空手而返的唯一旅程就是你的心靈之旅。在我內心深處,沒有疆界和海關,我可以像星星那樣向著最遠方行進,或者是在已經不再存在的地方旅行,拜訪不再存在的人們。甚至走進從未存在過的地方,或者是不可能存在的地方,待在那地方對我有好處。或者至少,沒有壞處。我給你煎個雞蛋吃了再走?再放些西紅柿、乳酪和一片麵包?或者放些鱷梨?不用?你又那麼著急?至少再喝一杯茶吧?
我甚至記得在那一刻,我的腦際迅速閃現這樣一個念頭,我為什麼非要去以色列土地?只是因為是猶太人嗎?可是那個希臘姑娘,也許連什麼是猶太人都不知道,比整個猶太民族跟我更加親近。這個猶太民族那一刻在我眼裡像汗津津的龐然大物,正在引誘我走進它的腹中,這樣就可以用它的消化液把我整個吞吃。我對自己說,索妮婭,這是你真正需要的嗎?真奇怪,在羅夫諾,我從來沒有產生過這樣的恐懼,害怕自己被猶太人的消化液吞噬。我到這裏之後也沒有這種想法。只是在那時,在回以色列的船上的那一瞬間,希臘嬰兒已經在我的腿上睡熟,透過衣服我可以感受到她,那一刻彷彿她真的是我肉中之肉,縱然她不是猶太人,縱然有敵視猶太人的暴君安條克四世伊皮法尼斯九九藏書
因此不是因為上帝,只是因為在去以色列土地的路上,在那艘船的甲板上大吃大嚼熏豬肉、腌豬肉、豬肉香腸,顯得不合時宜。於是我便吃很棒的白麵包,麵包那樣精緻,營養豐富。夜裡我睡在甲板下面三等艙的寢室里,旁邊住著一個帶小孩的希臘姑娘,小孩頂多三個星期大。晚上我們二人經常把孩子放在床單里搖,這樣她便止住哭聲睡著了。我們誰也不和誰說話,因為我們沒有一門通用的語言,或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和這個姑娘依依惜別。
幾個月之後,我母親已經懷孕,他們搬到了對面的一幢樓里,搬到一套有兩個房間的半地下室。他們唯一的孩子就在那裡出世。有時,父親用比較蒼白的方式開玩笑,說那年月,世界確實不是個適合生孩子的地方。(他喜歡「確實」,也喜歡「然而」、「的確」、「在某種程度上」、「準確無誤」、「迅即」、「另一方面」、「奇恥大辱」。)在說世界不是個生孩子的地方時,他也許暗示著對我的某種責備,因為生得這麼魯莽,不負責任,與他的計劃和期待相反,他確實尚未實現他所期待的人生目標,暗示出由於我的出生,他錯過了一班船。或者他什麼也沒有暗示,只是耍聰明,用他通常的方式。我父親經常開些這樣那樣的玩笑,打破沉默。他始終把沉默看成有意和自己做對。也許那是他的過錯。
哈婭和茨維的那套房子大概離港口只有https://read.99csw•com一刻鐘的路。茨維是個英雄,我的大部分行李都由他一個人拿著。路上,我們看到一些工人正在造一幢大樓,那是坐落在本-耶胡達街拐向諾爾道街的教育學院。乍看之下,我把建築工人當成了吉卜賽人或者土耳其人,可是哈婭說他們就是被太陽曬得黝黑的猶太人。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猶太人,除非在圖片上。接著我哭了起來……不但因為建築工人既強壯又幸福,而且因為他們當中有些小孩子,頂多有十二歲,每個人背上都扛著木梯,梯子上放著沉重的建築材料。此情此景讓我悲喜交加,啜泣了一會兒。有點難以解釋。
我在的里雅斯特登上一艘羅馬尼亞貨船,貨船名叫「康斯坦塔」,我記得儘管我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但也不想吃豬肉……不是因為上帝,畢竟是上帝創造了豬,不討厭它,他們殺小豬時,小豬吱吱大叫,用遭受折磨的小孩的聲音祈求,上帝看到並聽到咕噥聲,像憐憫人一樣憐憫受罪的小豬。他對小豬的憐憫,與對遵守戒律終生崇拜他的拉比們和哈西德教徒的憐憫一模一樣。
在整個猶太人的羅夫諾,沒有一個人活下來……除那些尚來得及移居到聖地的人,少數逃到美國的人,以及不知怎麼在屠刀下生還的人。屠殺之後,剩下的人都被德國人殺得精光。不,我不想故地重遊,幹嗎去呢?從那裡開始重新思念不再存在、只存在我們青年人夢想中的以色列土地?是為了傷心?我要是想傷心的話,用不著離開維斯里大街,甚至待在家裡就行。我坐在這裏的扶手椅上,每天傷心幾個小時。要麼就是望著窗外傷心。不是為了已經失去的東西傷心,而是為尚未發生的事情傷心。我現在沒有理由為塔爾洛傷心,那已經是七十年前的事情了,他現在不管怎麼說已經離開人世了,要是當時他們沒有把他殺了,他也會死在這裏,死於戰爭,死於恐怖主義者的炸彈,或者死於癌症或糖尿病。我只為從未發生過的事情傷心。只為我們為自己拍的那些漂亮照片,而今已然褪色的照片傷心。
我不知道父母怎樣親近起來,我不知道在我認識他們之前,他們之間是否還有愛。1938年初,他們在雅法路拉賓內特樓頂上結婚。他身穿黑色白條制服,系著領帶,上面的口袋裡露出三角形的白手絹;她身穿白色長裙,更突出了蒼白的皮膚和一頭漂亮的烏髮。范妮婭從她在澤弗奈亞大街與人合住的房read•99csw.com間,把幾件物品搬到阿摩司大街扎黑一家小套房裡阿里耶的房間。
你媽媽范妮婭在拉夫諾有個男朋友,名叫塔爾拉或者塔爾洛,是個深沉而多愁善感的學生。他們有個小小的猶太復國主義學生聯合會,其中包括你媽媽、塔爾洛、我姐姐哈婭、伊斯塔卡·本·梅厄、范妮婭·魏茨曼,也許也包括范妮婭·松達爾,后改名叫作莉·巴-薩姆哈的莉莉·卡利什,還有各種其他的人。哈婭在去布拉格之前是一個有人情味兒的領袖。他們坐在那裡討論制訂各種各樣的計劃,他們如何在以色列聖地生活,如何在那裡工作,恢復藝術生活和文化生活,如何在那裡同羅夫諾保持聯繫。其他姑娘們離開羅夫諾,或到布拉格讀書,或移居到了聖地后,塔爾洛開始追求我。他每天晚上會在波蘭軍事醫院的門口等我。我身穿綠裙子,頭戴白髮帶走出來,我們一起沿著大街行走——那條大街已經被命名為畢蘇斯基大街——漫步在宮殿花園、格拉夫尼公園,有時我們一起走向奧斯提亞河和古老的居民區,漫步在矗立著猶太大會堂和天主教大教堂的塞塔迪爾區。我們只是說說話。頂多拉兩次手。為什麼會這樣?我很難向你解釋清楚,因為你們這代人根本就不懂這些。你甚至可以嘲笑我們。我們有種可怕的貞節觀。我們被埋藏在恥辱與恐懼的深淵之下。
他要是看上了某位女生,就會過於殷勤地幫她工作,他會約她出去,夜晚到梅施阿里姆大街,或是桑海迪里亞小巷散步,他喜歡參加知識分子的討論,他會感情充沛地朗誦密茨凱維奇或是車爾尼霍夫斯基的詩歌。但是,顯然他和多數女孩子的關係只限於嚴肅討論或者是晚間散步,彷彿姑娘們只喜歡他的大腦。也許他的運氣與那年月的多數男孩沒什麼兩樣。
十一點鐘,我們帶著行李登上一艘小汽船,水手是個高大的烏克蘭人,渾身冒汗,有點恐慌,我剛用烏克蘭語友好地謝過他,想給他一枚硬幣,他就大笑起來,突然用純正的希伯來語說,美人兒,你這是怎麼啦,沒這個必要,幹嗎不親我一下?
至於我父親,我聽說他非常喜歡結交女友。他侃侃而談,才華橫溢,機智幽默,招致大家的關注甚至嘲弄。有學生稱之為「活字典」。要是有人需要知道,甚或不需要知道,他總是喜歡給大家留下這樣一個印象,他知道芬蘭總統的名字,知道梵語「塔」怎麼說,或者是《密西拿》中是否提過石油一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