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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又拔|出|來,伸展,拉長,這一次我把鋼蛇拉到全長,將其遠遠地發送到夜空深處,與之同尋黑暗盡頭,傾聽纖細接合處傳出的砰砰響聲,鋼尺延伸開去,頭離殼越來越遠。最後,我允許它慢慢回到家裡,稍微放鬆一下接著停下來,又稍微放鬆一下停下來,試圖猜測——因為我什麼也沒有看見,確實什麼也沒有看見——它輕輕噗噗搏動了多少下,接著又聽到最後一聲鎖住的聲響,表明蛇已經從頭到尾消失了,縮回到我允許它出現的子宮當中。
也不是夜晚時分的那種寧靜——在夜晚,總會傳來砰砰的敲擊聲,你可以聽見蟋蟀唧唧,蛙聲一片,犬吠,隱隱約約的馬達轟鳴,以及時而傳到你耳際的胡狼嚎叫。
不過我不是特別願意待在她的懷裡,我只想在營救我的那個人的胸前多靠些時候。
我甚至在那裡還有一個小小的玩具,那是個圓形金屬蝸牛,光溜溜的,摸上去很舒服。它的尺寸正好適合我的手,我用手指攥住它,感受它,撫摸它,稍稍捏緊,又稍稍鬆開。有時拉一下嵌到裏面的纖細靈巧的尾部,那玩意兒就像蝸牛的頭出來偷窺一下,有些好奇,這邊彎彎,那邊彎彎,立即又縮回到殼子里了。
我坐在那裡等她,難過,然而順從,突然一個小姑娘輕盈地從前面走過,那副樣子像是要去參加一場歡宴,或者只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而已。她年齡很小,但是比我要大(我那時大概有三歲半,要麼就是快四歲了)。我立刻看出她塗了口紅,但怎麼會呢?他們給她弄了個女人似的胸,中間有一道溝。她的腰身和臀部與孩子的不一樣,而是像把小提琴。我好不容易才看到她小腿上穿著尼龍長襪,襪子後面有一道縫,再往下是雙尖頭的紅色高跟鞋。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童婦;做女人太小,做孩子又太花枝招展。於是我站起身,迷得神魂顛倒,又有些不知所措,開始跟著她看我所看見的東西,或者相反,去看我沒有看見的東西,因為這女孩從我身後的裙子架中躥出來,急急忙忙地走過去。我想湊近了看她,我想讓她看見我。我想做或說點什麼讓她注意到我,我已經有了一點吸引成人尖叫的本領,還有一兩手會對孩子極為起作用,尤其是對女孩子。
我希望他們很快會把我找到,把我帶出去。但只是很快,不是馬上。
但是我沒辦法知道,這個在服裝叢林里靈巧地迂迴穿行的女孩子,是否注意到一個英勇的騎士正在緊跟她的腳後跟,加大步伐以便不被落下。她為什麼不給我任何暗示呢?她也沒有朝我轉過身子,或四下看看。
每隔幾分鐘,氣流汩汩會通過取暖器的細管,發出三四下嗡嗡的聲響,使房間顯得更寧靜。
在朱里安路,馬米拉路和瑪麗公主路的交叉口,總有個一身短打佩戴臂章的警察在那裡忙活。他堅定不移地統治著遮護在一把圓形鍍錫鐵皮傘之下的混凝土小島。警察站在小島頂上指揮交通,挎著尖利口哨的萬能的神,左手制止車輛,右手讓它們行進。從這個交叉路口,大世界在擴展範圍,繼續向老城城牆根的猶太商業中心蔓延,有時它伸展到大馬士革門周圍,蘇丹蘇來曼路,甚至城牆內市場的阿拉伯人活動區。
格里塔阿姨一次又一次一頭扎進小試衣間,似乎幾年後才從那裡面出來。這個大塊頭的阿佛洛狄特從泡沫中再生,以嶄新的面貌、更為美麗動人的肉身從帘子後面衝出來。為了我,為了賣主和其他店員,她會在鏡子前面踮踮腳尖。儘管她雙腿粗重,但她喜歡賣弄風情似的快速旋轉,逐一向我們詢問那件衣服是否合適,是否顯身材,是不是和她眼睛的顏色協調,垂感是不是好,不顯得她更加胖嗎,不會有點普通、有點輕浮嗎?此時,她臉紅了,她為自己羞紅了臉而感到難堪,因此臉色更紅了,那深深的血紅,近乎發紫。最後,她信誓旦旦地向賣主說,她基本上確定當天就可以回read•99csw.com來,實際上時間很短,下午,天黑之前,等她轉轉其他的商店,最遲明天。
我不記得她曾經回去過。相反,她總是小心翼翼,幾個月內不要光顧同一家商店。她什麼東西也沒有買過。無論如何,在我以護送者、典雅美鑒賞權威、密友等身份陪伴她的所有旅程中,她都是空手而歸。也許她沒有足夠的錢,也許耶路撒冷所有女裝店拉上帘子的試衣間對格里塔阿姨說來,便是我在地席邊上用磚頭為她營造的男巫城堡,是給那個衣衫襤褸的公主造的。
穿高跟鞋的孩子腳步快而自信,提——塔——塔克,提——塔——塔克(我暈暈乎乎,聽見「過來聊聊,過來聊聊」,或帶有幾分嘲弄,「小淘氣,小淘氣!」),根本不是小女孩的腳步,然而我本人能夠看出她比我矮。我的心飛到了她那裡。我非常非常渴望,無論多大代價,也要讓她睜開好奇的雙眼。
他一邊給我穿鞋,一邊和格里塔阿姨開著玩笑。他總是通過說俏皮話來取悅女人。他總是喋喋不休地聊天,不讓任何房間有片刻安寧。我父親終生懼怕安靜。他總是感到對談話生活負有責任,倘若談話有片刻索然無味,他會認為這是一種失敗,是他的過錯。於是乎他編了順口溜兒來取悅格里塔阿姨:「既純潔,又真摯,/沒有罪,沒有錯/只是和格里塔/逗逗樂。」
當我鼓起勇氣抬頭看她的臉時,卻見她的雙唇突然惡毒而嘲弄地咧開,那是某種扭曲了的不懷好意的微笑,在她微笑時你可以看到一排尖利的小牙,其中一顆鑲金門牙突然發亮,一層濃厚的香粉夾雜著一塊塊胭脂覆蓋了她的額頭,使她可怕的雙頰顯得很白,臉頰有點凹陷,像惡毒的巫婆的臉,好像她突然戴上了一副僵死的狐皮面具,顯得既歹毒,又有幾分令人心碎的憂傷。
我一遍又一遍地幻想自己聽到了她橐橐的高跟鞋聲,「咔噠,咔噠,咔噠」,越來越近,她那張死狐狸臉正在追尋著我,眼下她就在我的頭頂,眼下她可以隨時抓到我,把我拖出去,用酷似青蛙爪子的手指觸碰我,撫摩我,傷害我,她可以突如其來朝我彎下身子,口含利齒大笑,將某種充滿魔力的符咒注入到我的血液中,讓我也突然間化作一隻死狐,或化作石頭。
他們會徑直將我帶回到那裡,強迫我交回蝸牛,請求原諒。
不時有些黑漆漆打了折的小房間在路上凝視我。在彎彎曲曲的隧道盡頭,不時有暗淡的燈泡閃著微光。神秘的次要通道打開了,壁龕,狹窄彎曲的叢林小道,小壁龕,嚴嚴實實的試衣間和各種各樣的衣櫥、衣架和櫃檯。有許多角落隱藏在厚厚的屏風和簾幕之後。
於是我便在這個小窩的一個角落裡縮成一團,小窩也許只是個儲藏室,樓梯下某種自我封閉的三角區。在那裡,在一些模糊不清彎彎曲曲的金屬管、破碎不堪的箱子和一堆堆發霉了的衣服里,我像個胎兒般蜷縮著,雙手抱頭,把頭埋進雙膝,試圖抹去自己的存在,縮回到我自己的子宮裡,我躺在那裡發抖,大汗淋漓,不敢喘氣,小心翼翼地不發出尖叫,驚恐地一動不動,因為風箱般的呼吸聲一定會讓人聽見,很快就會把我給暴露。
在每次這樣的出行中,格里塔阿姨都會把我拖進三四家服裝店,在每家服裝店都要試穿衣服,在小小的單獨試衣間里,把許多漂亮的長裙和一條條華麗的短裙、罩衣、晚禮服,以及一堆堆五顏六色的家常女便服脫了穿,穿了脫。一次她試穿一件裘皮大衣,慘遭殺害的狐狸那痛苦的目光嚇壞了我。狐狸的臉觸動了我的靈魂,因為它的樣子既狡猾,又令人心生哀憐。
在我和格里塔阿姨之間,從來沒有提起我在阿拉伯人服裝店死而復生的故事,甚至未曾暗示過。這並非我們二人串通一氣。她也許希望對於那個早晨的記憶將會隨時間而減退,我們都會認為它從來就沒有發生過,那隻不過是一場噩夢。她甚至會為自己頻頻遠足到服裝店感到有些羞愧。自從那個冬天的早晨后,她再也沒有犯讓我陪她逛商店的過失。她甚至會因我設法減掉一些嗜衣之癮。過了幾read.99csw.com個星期,或幾個月,我被從格里塔阿姨那裡接走,送到澤弗奈亞大街普尼娜·沙皮洛開的幼兒園。然而,我們繼續聽了幾個月格里塔阿姨彈奏的鋼琴,薄暮時分,那琴聲從遠處聽起來隱隱約約,綿長而孤單,蓋過了街上的噪音。
這個人看見我流淚了,把我的臉頰貼在他鬆弛的臉頰上,用低沉而無生氣的聲音講起了阿拉伯人的希伯來語,那聲音令人愉快地聯想起黃昏時分黯淡的鄉村土路,他又問又答,歸結為:「一切都好嗎?一切都好。好了。」
我們必須想象得到,格里塔阿姨最初試圖自己把我找到。也許她想象孩子等了又等,等得不耐煩了,現在顯然是在和她玩捉迷藏遊戲,以懲罰她離開了這麼長時間。也許小淘氣正躲在架子後面?沒有?也許在這裏,在大衣裡頭?也許他正站在那裡,盯著半裸著身子的蠟制女模特?或許他正站在商店的窗子裏面觀看街上的行人?或許他只是自己找廁所去了?或許是去找水管喝水?一個聰明的孩子,非常有責任感的孩子,這一點確定無疑,只是有點心不在焉,稀里糊塗,沉迷於各種各樣的白日夢,總是沉迷於我給他講述的各種故事中,或是他給自己講述的故事中。或許他到大街上去啦?怕我把他給忘了,自己一個人回家去了?倘若一個陌生人出現了,拉著他的手,許諾給他各種各樣的好東西該怎麼辦?要是孩子聽任誘惑怎麼辦?和陌生人走了怎麼辦?
之後,他們又在那裡聊了一會兒,是別的人,不是營救我的那個人,營救我的那個人沒有說話,只是摸了摸我的臉頰,拍拍我的肩膀,便離開了。誰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他是否還活在人世?他是住在自己家裡,還是住在某個骯髒貧困的難民營?
他把我抱到了坐落在服裝店裡面的辦公室,空氣中飄著咖啡味兒、香煙味兒、毛料衣服味兒,以及找到我的那個人臉上的剃鬚水味兒,那氣味與父親的剃鬚水味兒不一樣,更濃烈更尖銳,我也想讓爸爸擁有那種氣味兒。找到我的那個人用阿拉伯語對聚集起來的人們說了幾句話,這是因為辦公室里有些人站在或坐在了我和正在角落裡哭泣的格里塔阿姨之間,他也對格里塔阿姨說了一句話,她的臉更紅了,與此同時,這個人動作遲緩,負責,像個醫生感到自己找出了傷痛的位置,把我遞到了格里塔阿姨的懷中。
但是這裏,我沒有置身於一個活生生搖曳著的深紫色夜晚,我被鎖進黑暗深處。岑寂裹挾著我,這種岑寂你只有在墨海深處才能尋到。
突然,這個小精靈潛入一個枝叉繁多的雨衣樹下,這樣動動,那樣動動,忽地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被濃密的綠葉吞沒了。
隨著格里塔阿姨對這件事情的理解不斷加深,她的臉不再發紅,而是變得煞白,她好像得了感冒,渾身不住地發抖。最後,她無疑抬高嗓門,放聲大哭,店裡所有的人,售貨員和老闆都來幫忙尋找我。他們可能呼喚我的名字,在店內縱橫交錯的迷宮般的通道里搜尋,徒勞找遍了所有的森林通道。由於這顯然是一家阿拉伯人開的服裝店,人們可以想象把一群年齡比我大的孩子召喚起來,發向各處,在居民區,在狹窄的街道,在坑道壕溝,在附近的橄欖樹林里,在清真寺的庭院里,在山坡牧草地,在通往市場的通道上,將我找尋。
那裡有沒有電話?格里塔阿姨給澤弗奈亞街角的海涅曼藥鋪打電話了嗎?她有沒有設法把這一可怕的消息通知給我的父母?顯然沒有,不然的話,父母會在日後的歲月里一遍遍地提醒我,只要稍有反叛跡象,他們就會用重提那次短暫而嚇人的迷失與悲痛體驗來威脅我,稱那個瘋瘋癲癲的孩子讓他們擔驚受怕,他們在一兩個小時之內愁白了頭髮。
記得在茫茫黑暗中,我沒有叫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沒有設法去搖晃鎖住的房門,或用我的兩隻小拳頭去捶打它,也許由於我仍然在恐懼中顫抖,生怕那個長著一張死狐臉的女巫還在到處嗅著尋找我。我記得,在寂靜的墨海深處,代替恐懼油然升起的是一陣奇怪的甜蜜,在那裡的感覺,有些像身上九*九*藏*書蓋著冬毯暖洋洋地偎依在媽媽身邊,而外面陣陣寒冷與黑暗正在敲打著窗欞。有些像玩裝扮聾瞎孩子遊戲,有些像擺脫了所有人的束縛,徹底擺脫。
也許他還會有進一步的舉動,說:
我從來沒有和父母說起過巫婆、墨海深處或是營救過我的那個人。我不想讓父母把我的蝸牛沒收。我不知道怎樣解釋我在哪裡發現它的。我無法說我是把它作為禮物從夢中帶來的。要是我告訴他們實情,他們就會對格里塔阿姨和我發火:那是怎麼回事?殿下!做賊?殿下發瘋了嗎?
很可能,格里塔阿姨最終煥然一新,從她的小試衣間重新出現,身穿光彩照人的衣裝,發現我沒有在她指定的地點、試衣室對面的柳條凳子上等候,大驚失色。毫無疑問,她會驚恐萬狀,臉變得通紅,紅得有些發紫。孩子出了什麼事?他幾乎一向是個有責任感並且聽話的孩子,一個十分細心的孩子,一點冒險精神也沒有,甚至也不那麼勇敢。
這隻可愛的蝸牛怎麼成了我的財產呢?我不記得自己是在路上,在我的遊俠騎士旅程中,在迷宮的某個拐彎處捉住它的,還是在石頭滾落下來把我的墳墓口堵住后我的手指碰巧在那個小窩裡摸到它的。
我轉身便逃,上氣不接下氣,非常害怕,不住地抽泣,我跑啊跑,嚇得喊不出聲音,我跑啊跑,從內心深處發出遏制住的尖叫,救救我,救救我,我摸黑在呼嘯的隧道里瘋狂地奔跑,迷了路,在那座迷宮裡越來越迷失。我有生以來,或者說直至如今,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恐懼。我已經發現了一個可怕的秘密,她不是小孩,她是個偽裝成小孩的巫婆,現在她不會讓我活著逃出她黑漆漆的森林。
這是一個女人的世界,一座香氣四溢、有溫暖通道的黑幽幽的迷宮,一座深邃,如絲綢般光滑、絲絨般柔軟的誘人迷宮,它蔓生出更多條兩邊掛滿衣服的通道。皮毛、樟腦球和法蘭絨的氣味與一種捉摸不定隨風飄來的氣息交織在一起,那氣息來自一個濃密的灌木叢,那裡有長袍、套頭毛衣、罩衣和裙子、圍巾、披肩、女士內衣、睡袍,各種各樣的緊身胸衣和弔帶,襯裙和女睡衣,以及各種各樣的西裝和上裝,大衣和裘皮,那裡有絲綢瑟瑟抖動,像溫柔的海風。
一個有兩個大眼袋的棕色男人,既不年輕也不老,脖子上掛著一條裁縫用的藍綠相間的尺子,尺子兩端耷拉在他的前胸,他的動作緩慢倦怠,棕色的臉龐寬大而疲憊,一絲羞怯的微笑閃現在柔軟的鬍鬚下,隨即便消失了。那個人朝我彎下身子,用阿拉伯語說了些什麼,我聽不懂他的話,然而在內心裡將其翻譯成語句,你不要害怕,孩子,從現在開始別害怕了。
我有生以來從未經歷過如此的黑暗與寧靜。那不是夜晚的黑暗,夜晚的黑暗通常是深藍色的,你基本上可以辨認出各種各樣閃爍不定的光,星光,螢火蟲,遠方行者的燈籠,星星點點的窗子,以及穿透黑暗的一切,你總是可藉助各種各樣微暗的光、閃爍的光和忽明忽暗的光從一座黑漆漆的樓群行進到另一座,你永遠可以在暗中,在比黑夜本身更加黑暗的陰影里摸索。
從我們的凱里姆亞伯拉罕居住區去往大世界,你可以乘坐停在澤卡賴亞大街哈西亞太太開的幼兒園旁邊的3路公共汽車主線,或乘坐停在阿摩司大街另一頭、馬拉哈伊大街蓋烏拉大街拐角的3路公共汽車支線。大世界本身沿雅法路延伸開去,順喬治王街而下,通往拉提斯邦修道院和猶太代辦處大樓,在本-耶胡達大街及其周圍,在希來里大街,在沙梅大街,在斯圖迪歐電影院和來克斯電影院周圍,電影院位於瑪麗公主路的下方,同時又在通往大衛王酒店的朱里安路上。
這個人看了我片刻,因為眼鏡已經順著鼻子滑下,所以不是透過眼鏡鏡片,而是從眼鏡上面看我,從近處對我進行仔細審查,把又一個微笑,或者說笑影隱藏到整潔的鬍鬚後面,他點了兩三次頭,接著伸出雙臂把我嚇得冰涼的小手放到他溫暖的手中,好像他正在暖化一隻凍僵的小雞,把我從黑暗的凹室里拖出來,將我高高地舉在空中,緊緊抱在他的read.99csw.com胸前,就這樣我開始哭了起來。
那不是一場夢。夢隨時間消失,為其他的夢騰出位置,而那個侏儒巫婆、上年紀的孩童、死狐臉依然帶著尖利的牙齒,有顆門牙還是金的,朝我竊笑。
當天晚上,父親帶我做了漫長而詳盡的印加文明旅行,我們對一本德國大地圖冊如饑似渴,一起穿過海洋、山脈、河流和平原。我們用自己的雙眼在百科全書和一本波蘭畫冊上看見了神秘的城市和宮殿寺廟遺迹。媽媽整個晚上蜷腿坐在扶手椅里讀書。煤油取暖器燃燒著,靜靜地冒著深藍色的火苗。
我現在也沒有辦法弄清楚,六十年前,這家擁擠不堪有許多洞穴和森林通道的服裝店坐落在耶路撒冷的什麼地方。那是一家阿拉伯商店,還是一家美國商店?現在那裡又造了什麼建築?那些森林和彎彎曲曲的通道怎樣了?帘子後面的壁龕、櫃檯,以及所有的試衣間怎麼樣了?將我活埋的小窩怎麼樣了?還有那個我苦苦追逐、繼之又驚恐逃離的偽裝成林中美人的巫婆呢?那第一個引誘我的人,她將我吸引到她在森林中的藏身之處,直至我進入她的秘密獸穴,才突然賞臉展示她的面龐,那是張死狐狸一般的臉,既歹毒,又有幾分令人心碎的憂傷,怎麼樣了?
下午晚些時候,爸爸來格里塔阿姨家接我。他和平時一樣,說:「殿下今天顯得有些蒼白。他今天不順利嗎?他的船在大海中沉沒了嗎?還是他的城堡讓敵人攻克了?」
而今已經無人可以詢問。格里塔·蓋特在1948年猶太人耶路撒冷遭到圍困中遇害。阿拉伯軍團的一個狙擊手,斜挎黑皮帶,頭戴紅色阿拉伯頭巾,從坐落在停火線上的警察學院方向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她。子彈,鄰居們這樣傳說,射進格里塔阿姨的左耳,又從眼睛里出來。至今,當我試圖想象她的臉是什麼樣子時,都會可怕地夢見一隻眼睛裂成兩半。
直至有一天,一個冷風習習的冬日,一簇簇瑟瑟抖動的樹葉在灰濛濛的日光中打著旋兒,格里塔阿姨和我手挽著手,來到一家富麗堂皇的大服裝店,或許是在一條阿拉伯基督徒的大街上。格里塔阿姨像平時一樣,負載著晨衣、晚禮服,以及花花綠綠的連衣裙,消失在試衣間里。在這之前,她黏糊糊地親了我一口,讓我坐在一隻木凳上,在她孤獨的囚室前面等候,囚室受到厚窗帘的保護。現在向我保證,你哪裡也不許去,無論如何不許去,但願不要這樣,就坐在這裏等我,最重要的是,格里塔阿姨不從裏面出來你不要和生人說話,格里塔阿姨會比以前更漂亮的,要是你是個好孩子,你會從格里塔阿姨這裏得到一個驚喜,猜一猜是什麼!
那個不可捉摸的嬰孩,腳步飛快的仙子,令人著魔的美女,我追逐她,彷彿心醉神迷地穿過茫茫森林,她根本就不是個孩子,既不是仙子,也不是林中美女,而是一個長相滑稽、幾近衰老的女人,一個侏儒,一個小駝背。從近處看,她的臉有幾分像彎嘴利眼的烏鴉。在我眼裡,她樣子嚇人、可鄙,乾枯、衰老的脖子上長滿了皺紋,突然張開的朝我伸過來的雙手也長滿了皺紋,笑聲低沉可怕,像個巫婆試圖接觸我以便捉住我,瘦骨嶙峋長滿皺紋的手指像食肉猛禽的利爪。
那是一個測量用的伸縮捲尺,纖細靈巧的鋼條,卷在鋼製的小盒子里。我在黑暗中長時間拿著這個小蝸牛自娛,把它從殼子里拔|出|來,伸展,拉長,突然放手,使得鋼蛇以閃電般的速度飛奔進它秘密藏身的掩體里,直至盒子將其整個收回腹中,而後輕輕顫抖,那抖動著的咔噠聲響令我攥著的小手十分愉快。
我在那裡待了多長時間?
「親愛的格里塔,親愛的格里塔,你真的打動了我這裏。」指著他自己的心。格里塔阿姨的臉立即紅了,因為她為自己紅臉感到難為情,因此她的臉更紅了,脖子和胸脯近乎發紫,像個紫茄子,儘管如此,她依舊喃喃地說:「咳,可是真的,可是真的,克勞斯納博士先生。」但是她的兩條大腿卻輕輕朝他點頭,好像是要給他來個快速旋轉。
但是我沒有睡著,我靜靜地躺在那裡,在毯子底下玩我的金屬蝸牛。
她嬌小https://read•99csw•com得像只小雞,身材像支火柴棍,幾乎像個嬰孩。她留著瀑布般的棕色鬈髮,腳上穿一雙紅色高跟鞋,身著一件領口很低的女裙,露出女人的胸脯,胸脯中央是一道真正的女人分水嶺。她寬大的嘴唇微微張開,塗著俗艷的口紅。
七年後,有人從這裏經過。是不是在店裡工作的人?我止住呼吸,握住顫抖的拳頭。但是那個人沒有聽到我那顆心在怦怦作響。他急急忙忙經過我的小窩,隨手把門關上,不經意地把我關在了裏面。現在我被鎖在了裏面。永遠被鎖在了裏面。鎖在茫茫黑暗中。鎖在寧靜的大洋深處。
你可以做出合理想象,格里塔阿姨無論從何種角度來說,都會決定最好不將此事告訴我的父母。她當然沒有理由在事情過後,一切都已安全平息后,再去驚擾他們。她也許會怕他們判定她在照管孩子時不負責任,故而使她失去雖然微薄但卻固定並且急需的收入來源。
這個花枝招展的女孩,輕盈地飄浮在一排排壓著衣服的架子當中,走進一條隧道般的通道,通道兩邊是飾有連衣裙花彩的高大樹樁,枝幹險些被五彩繽紛的衣服葉子壓斷。儘管承受著巨大的重量,只要輕輕一推,這些樹榦就會旋轉。
接著便懲罰我。
我沒有回答,然而我確實可以讓他不快。比如,我可以告訴他,從今天早晨開始,我除了他之外還有一位父親,一位阿拉伯父親。
一股難得的勇氣沖襲著我,騎士般的無畏令我激動不已,我無所畏懼地闖進她身後的衣服叢里,我所向披靡穿過瑟瑟作響的衣服。於是最後,我氣喘吁吁地激動起來,我出現在——幾乎跌跌撞撞地——走進某種光線熹微的林中空地。我打定主意,長期在這裏等候那個小森林女神,她的聲音,還有想象中的氣味確實從附近的樹枝上飄來。我將冒著生命危險,赤手空拳,同把她囚禁在地窖里的男巫較量。我要打敗妖怪,砸碎束縛她手腳的鐵鎖鏈,給她自由,而不是遠遠地旁觀,我謙遜地低垂著頭,等候著即將來臨的犒勞,還有她感激的眼淚,這之後我不知道該發生什麼,但是我確實知道這一切肯定會發生,令我不知所措。
而後,我們乘坐3路公共汽車主線回家。格里塔阿姨洗了她自己的臉,也洗了我的臉,於是就顯示不出我們已經哭過了。她給了我一些麵包和蜂蜜、一碗米飯、一杯溫熱的牛奶,她還給了我兩塊杏仁蛋白奶糖作為甜食。接著她給我脫掉衣服,把我放到她的床上,她擁抱了我半天,還喵喵地叫,最後是黏糊糊的吻,她給我蓋好被子說,睡吧,睡吧,我可愛的小寶寶。也許她希望抹去痕迹,也許她希望我從午睡中醒來后,會認為一切都是一場夢,不會和我的父母講,或者即便我說了,她也會莞爾一笑,說我總是在下午的睡夢裡編織這樣的傳說,確實需要有人寫下來收入書中,配上精美的插圖,這樣一來其他的孩子們也就可以享受了。
不是這裏——這裏我置身於墨海深處。
我在奔跑時,突然掉進一個小小的入口,入口有扇半開半掩的木門,實際上它不是一扇全門,而是個有些像狗窩門一樣的開口。我用盡最後一口氣把自己拖了進去,在那裡躲避巫婆,我咒罵自己,為什麼沒有把避難所的門關上?但我嚇得呆若木雞,嚇得片刻也不敢從我的避難所里現身,我呆立在那裡,甚至不敢伸手把門關上。
我加快了步伐。幾乎是在追趕她。我整個心思沉浸在關於公主的傳說里,像我這樣的騎士策馬加鞭,將她從巨龍利齒或邪惡男巫的符咒里營救出來,我得追上她,好好看看這位森林女神,也許稍微救救她,為她斬殺一兩條龍,贏得她一生一世的感激。我怕在黑暗的迷宮裡永遠失去她。
不僅有巫婆,還有我從森林裡帶回來的蝸牛,我不讓父母們看見的蝸牛,有時獨自一人時,我大胆拿出來在被子底下玩,使之長長地豎起,又迅疾地縮回到獸穴深處。
我記得營救我的人戴著一副棕框方形眼鏡,那眼鏡不適合女裝店的售貨員,但也許適合一個大塊頭上了年紀的木匠,他邊拖著雙腳移動步伐,邊哼唱著小曲,嘴唇上叼著熄滅了的煙頭,襯衣口袋裡露出磨損了的摺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