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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早飯,我媽媽會讓我站在浴室洗臉池前的一隻木凳上,用條濕毛巾擦去我雙頰和下巴上的粥跡,潤潤我的頭髮,從中間梳出一道明顯的中分線,隨後交給我一隻棕色紙帶,裏面裝著一隻香蕉、一隻蘋果、一片乳酪和幾塊餅乾。就這樣,我乾乾淨淨梳洗一新,可憐巴巴地被送到了右邊四號樓的後院。在去那裡的路上,我得保證好好地按照格里塔阿姨吩咐的去做,不要讓人家討厭,尤為重要的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去抓撓膝蓋傷口上已經結痂的棕殼,因為殼,又叫作痂,是一個痊癒的過程,很快就會自己蛻掉,但是你要是碰了,但願不要這樣,就會感染,就沒辦法了,他們就會給你打一針。
還有一點點失望,因為他們闖入時,他正在享受吸入皮子的新鮮氣味和糨糊那令人暈眩的香氣所帶來的醉人的感官快|感,他的內心在顫抖。
在下一幅畫面里沒有了觀眾。那是媽媽在給我穿襪子(因為屋裡很冷),而後鼓勵我,使勁,大點勁兒,再大點勁兒,好像她是個助產士,幫助我的小腳胎兒般踏進散發著香氣的新鞋那初次分娩的運河。
上午過了將近一半,格里塔阿姨會給我端來一些黏糊糊的紫莓果汁,盛果汁的茶杯厚厚的,和我們家的杯子不一樣。有時她會撩起裙擺,九九藏書挨著我坐在墊子上。她向我發出各種各樣的唧唧聲,並做出各種喜歡我的暗示,最後總是在黏糊糊粘著果醬的狂吻中結束。有時她允許我稍稍擺弄——輕輕地!——擺弄鋼琴。要是我吃光了媽媽放在我紙兜里的食品,格里塔阿姨就會給我兩塊巧克力或是杏仁蛋白軟糖。由於陽光照射,她家裡的百葉窗總關得嚴嚴實實的。因為有蒼蠅,總關著窗子。至於兩面花色窗帘,總是拉著,嚴絲合縫地合在一起,像一雙貞潔的雙膝併攏著,為的是保護私處。
或是另一種情形:多米諾骨牌是坦克,餐巾紙是阿拉伯人的帳篷,柔軟的娃娃變形為英國最高長官,墊子被營造成耶路撒冷城牆,而茶勺,聽命于老虎,被我提升為哈斯蒙尼戰士,或是巴爾科赫巴的游擊隊武裝。
一隻手輕輕地把我的腳一點點推進去,而另一隻托著鞋跟的手輕輕地往回壓,那顯然是種方向相反的力量,但確實幫我一直把腳伸到裏面,直至那甜美瞬間的來臨,彷彿克服了最後的障礙,我的腳跟使出最後一把勁,伸了進去,於是腳把整個空間填滿,現在你全在裏面了,被裹住,被夾緊,被固定,媽媽已經開始拉鞋帶,繫緊,最後,像甜美的舔噬,溫暖的鞋舌在鞋帶和繩結下伸開,那種伸展總是讓https://read.99csw.com我的足背覺得痒痒的。我就在這裏,在裏面,被我的第一隻鞋緊緊地愉快地擁抱。
在門口,媽媽祝願我和格里塔阿姨過得愉快,而後便離開了。格里塔阿姨立即把我的鞋子脫掉,讓我穿著襪子在一個角落裡的地席上好好地靜靜地玩,在角落裡每天早晨等待我的是磚頭、茶勺、墊子、餐巾紙,一隻敏捷的玩具虎,以及一些多米諾骨牌,還有破舊的公主娃娃散發著霉味。
格里塔阿姨把一頭金髮梳成條粗大的辮子,盤在圓圓的頭頂上。鬢角的頭髮已經發灰,彷彿長在金色田野邊的灰藜。她豐|滿柔軟的胳膊上長著一片片淺棕色的斑點。在她喜歡穿的土裡土氣的棉布裙下,是兩條粗壯的大腿,像結實的拉車大馬。她的嘴角經常露出不好意思充滿歉意的微笑,彷彿被人發現在淘氣,或在撒謊,她坦率地為自己感到震驚。她總有兩隻手指纏著繃帶,至少一隻,偶爾三隻,這或許是因為她在切菜時切到了自己,或者在開關廚房抽屜時把手給劃了,或者把手夾在了鋼琴蓋下——儘管她的手指頭不斷進行不幸的冒險,可是她在教授鋼琴課。她做私人保育員。
記憶中的第三件事是我被鎖在了狗窩裡。
我們家沒有相機,但我幾乎仍然可以看見那個九九藏書嬰孩:大概有兩歲或兩歲半的樣子,淡黃色的頭髮,兩隻大眼睛圓鼓鼓的,驚異萬分。但眼睛下面不是鼻子、嘴巴和下巴,而是露出一隻鞋跟,以及一隻尚未被人穿過的亮晶晶的新鞋底。眼睛上面,是個蒼白的嬰兒,雙頰下面看似大頭魚或某種遠古時期大嗉囊的鳥兒。
這份存貨清單,足使我連續幾個小時玩打仗和爭當英雄的遊戲。公主讓邪惡的男巫(老虎)抓住,男巫把她囚禁在一個山洞(鋼琴底下)里。茶勺組成一隊飛機,在大海(地席)和高山上飛行(墊子),尋找公主的下落。多米諾骨牌是群可怕的狼,男巫將它們布控在囚禁著公主的山洞周圍。
嬰孩是什麼感覺?我可以精確地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繼承了那個孩子那一刻的感覺:刺|激的快|感,野蠻而令人炫目的快|感,油然而生,因為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他一個人身上,為他吃驚,欣賞他,對他指指點點。與此同時,絲毫沒有矛盾,嬰兒也對他們大量的關注感到害怕和驚愕,他還太小,承受不了這麼多的關注,因為父母和陌生人以及所有的人都在沖他和他的噴嘴吼叫——大笑——指指點點,又是一陣大笑,邊笑邊互相嚷著,相機,快點,拿個相機來。
有時,格里塔會穿上鞋子,給我頭上戴一頂小貝雷帽,帽https://read.99csw.com子上插著只直挺挺的小孔雀,像一頂英國警察或公共汽車司機的帽子。接著她會用嘲弄的目光仔細查看我,重新扣好我的襯衫,舔舔手指,把我嘴唇四周已經結殼的巧克力或軟糖擦乾淨,戴上她那頂圓草帽,遮住了她半張臉,使她的身體更顯渾圓。當所有這些準備工作就緒后,我們二人會出去幾個小時,「去看看大世界是什麼樣子」。
直至今天,每當我把腳放進靴子或鞋子里,甚至當我坐在這裏寫下這些文字時,我的皮膚再次體驗到腳試探性地伸進那第一隻鞋裡時產生的快|感,體驗到腳平生第一次伸進這一寶洞的堅挺而柔軟的牆壁並輕輕撫摸它時肌肉的顫抖。而當時,它一點一點地擠進去,媽媽耐心又輕柔的聲音鼓勵我說,使勁,再使點勁。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記事的?最初的記憶是鞋,一隻散發著香氣的棕色小新鞋,有柔軟溫暖的舌頭。一定是一雙鞋,可是從記憶中只打撈上一隻。一隻新的仍舊有點僵硬的鞋。它那新鮮、閃亮、有些類似真皮的可愛氣味,濃烈而令人眩暈的糨糊味道令我如此心醉神迷,令我顯然先要把新鞋穿到臉上,鼻子上,像套上了某種噴嘴。這樣我便可以吮吸氣味了。
那天夜裡,我祈求穿鞋子睡覺。我並不希望到此為止,或至少允許我把新鞋放九*九*藏*書在頭邊枕頭上,這樣我就可以聞著皮子與糨糊的氣味進入夢鄉。只有經過涕泣漣漣的冗長談判,他們才最終同意把鞋子放在床頭的一把椅子上,條件是你在明天早晨之前不許亂摸,因為你已經洗過手了,你只能看,你只有時時刻刻偷偷看它們朝你微笑的兩隻黑口,把臉湊上去,吸進它們的氣息,帶著感官的快意在夢中微笑,就像在撫摸你。
我三歲半快四歲時,他們每周把我託付給鄰居——一個中年寡婦,照看幾個小時。她自己沒有孩子,身上散發出一股發霉羊毛的氣味,還有淡淡的肥皂和油煙味。她叫蓋特夫人,但我們總是叫她格里塔阿姨。我父親除外,他偶爾用胳膊挽住她的肩膀,叫她格里塔辛,或叫格里特,他會根據自己的習慣用舊世界里一個男學生的方式編一些調笑句子:「和格里特聊天/喜無邊!」(這顯然是他自己向女人大獻殷勤的方式。)格里塔阿姨的臉會發紅,因為她為自己紅臉而不好意思,她的臉會剎那間紅得出血,近乎于發紫。
我媽媽走進房間,後面跟著爸爸,還有叔叔、阿姨,也許只是熟人。我把小臉扎到鞋裡時的樣子一定很可愛,很好玩,因為他們放聲大笑,朝我指指點點,有些人大聲吼叫,雙手拍打著膝蓋,其他的人嘟噥著,粗聲粗氣地說,快點,快點,把相機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