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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是雲梯,水管不住地延伸,火光映襯在紅色機車上,像噴涌而出的鮮血,最後,高潮來臨,一個姑娘或女人昏迷不醒被抬在勇武營救她的人的肩膀,犧牲自我忠於職守,燒焦的皮膚、睫毛和頭髮,地獄般令人窒息的濃煙,隨即便是讚揚,被救女子那一道道淚水的愛河滿懷傾慕與感激湧向你,那是最漂亮的人兒,是你用自己輕柔的手臂勇敢地把她從火焰中解救出來。
倘若你寫八萬字的小說,你至少得做二十五萬次決定,不光是決定情節的提綱,誰生誰死,誰會陷於情網誰會背信棄義,誰會發跡誰會幹蠢事而出醜,人物的名字和面貌,習慣和職業,章節劃分,書的名稱(這些是最為簡單最為一般的決定),不光決定敘述什麼粉飾什麼,誰先誰后,什麼要詳細說明什麼間接提起(這也是相當一般的決定),而且你還要做數以千計較為細微的決定,比如,那一段倒數第三句話是寫「藍」還是「微藍」,或者該是「淡藍」?或者「天藍」?或者「品藍」?或者確實是「灰藍」?灰藍這個詞可不可以放到句首,還是只能放在句尾才可以出彩?或者放在句子中間?或者它只能用在由許多從句組成的複雜句中?或者最好只寫五個字「那晚的亮光」,不加任何色彩,不管是「灰藍」還是「略帶灰藍」還是其他什麼。
實際上,我自己也像他一樣工作,像個鍾錶製造商或老派銀匠:一隻眼睛覷起,另一隻眼睛放在鍾錶製造商的放大鏡上,兩隻手指拿著一把精緻的鑷子,書桌上放著一些紙片,而不是卡片,我在上面寫下各種各樣的詞語,動詞、形容詞和副詞、一些拆分了的句子、慣用法和表達描寫的碎片,以及各種暫時性的組合。我時不時挑出其中一個顆粒,文本中的這些分子,用我的鑷子小心翼翼地夾到燈下,仔仔細細地檢查,翻過來掉過去,彎腰擦拭或磨光,再舉到燈下,再輕輕擦拭,接著彎下身子將其放到我正在編織的作品中。接著我從不同角度審視它,尚未完全滿意,我再次將其取出來,換上另外一個字,或是把它放到同一個句子里的另一個位置,接著再拿走,使它再精練一點,試圖再去安裝,也許角度有點不同,要麼就是對它進行重新調遣,也許放到句子後邊,要麼就是放在下個句子句首。要麼就是將它攔腰砍斷,使之自成一個獨詞句?
我媽媽時不時教些家教課。偶爾,她去做講座或者去參加文學讀書會。然而,多數時間待在家裡。她不是坐在那裡,而是拚命勞作。她默默地幹活,效率很高。我從來沒有聽到她在做家務時小聲歌唱或是喃喃自語。她做飯,烘烤,洗衣,買東西,熨衣服,做清潔整理,清洗盤碗,切菜,揉麵糰。但是當家裡一塵不染,清洗的活計已經完成,衣服也疊得整整齊齊后,我媽媽便蜷縮在自己的角落裡讀起書來。她的身體無拘無束,呼吸緩慢輕柔,坐在沙發上讀書。她把一雙赤腳蜷在腿下,讀書。她朝擱在腿上的書微微欠身,讀書。她躬起後背,脖子前傾,雙肩低垂,整個身體的形狀像個月牙,讀書。臉半埋在烏黑的秀髮下,欠身朝著書頁,讀書。
我父母把自己未能實現的一切全放到了我肩上。當漢娜和米海爾在1950年冬日的一個晚上在塔拉桑塔學院的樓梯上初次相遇(見長篇小說《我的米海爾》),後來在耶路撒冷本-古里安大街的阿塔拉咖啡館里再次見面,漢娜鼓勵性格靦腆的米海爾講講他自己,可是他卻向她談起了他那位鰥居的父親:父親對他寄予厚望。他不肯承認自己的兒子是個平庸的年輕人。比如,他常常誠惶誠恐地讀米海爾的地質學課作業,總使用「科學傑作」、「十分精確」等詞語加以評價。他父親最大的願望就是讓米海爾成為耶路撒冷的教授,因為他的祖父曾在格羅德諾的希伯來教育學院講授自然科學,人們對他祖父評價很高。米海爾的父親想,要是這一鏈條能夠一代代延續下去就好了。
建立新居住區、購買並耕耘處|女地、鋪設道路,猶太復國主義的激|情尤其使父親沉醉,然read.99csw.com而母親對此卻置若罔聞。她通常掃了一眼報紙的標題就把它擱置一邊。她把政治視為災難,聊天與閑談使她感到無聊。當我們有客人時,或者當我們出去探望塔拉皮尤特的約瑟夫伯伯和琪波拉伯母,或者是扎黑夫婦、阿布拉姆斯基夫婦、魯德尼基夫婦、阿格農先生、漢納尼夫婦,或者是漢娜和哈伊姆·托倫時,我母親很少插話。然而,有時只是因為她在場,男人們才竭盡全力不住地說啊說,而她只是坐在那裡默不作聲,臉上掛著微笑,彷彿試圖從爭論中破解,為何扎黑先生會堅持那種特殊的見解,漢納尼先生卻意見相左,要是他們突然互換立場,爭論是不是會截然不同,每個人都會為對方的觀點辯護,而反擊先前所持有的見解嗎?
父親也沒有把很多時間花在宗教上。他認為任何傳播宗教信仰的人都是頗為可疑、愚昧的人,他們助長了自古以來的仇恨,加劇了恐懼,發明了虛假的教條,流幾滴鱷魚淚,以偽造的聖物、虛假的遺迹以及各種各樣無價值的信仰和偏見作為交易。他懷疑所有靠宗教為生的人均系某種討人喜歡的江湖騙子。他喜歡援引海涅的話:牧師與拉比都散發著臭氣。(或者用父親那已經緩和了的版本:「這二者都沒有散發玫瑰花香!也沒有喜歡納粹的穆斯林穆夫提哈吉·阿明!」)另一方面,他確實不時地相信模模糊糊的神意,「人的主體精神」或是「以色列的磐石」,要麼就是相信「具有創造力的猶太天才」奇觀,他也把自己的希望依附於可以救贖或可以重振活力的藝術力量。「美的祭司與藝術家的畫筆,」他經常戲劇化地背誦車爾尼霍夫斯基的十四行詩組詩,「那些掌握詩之神秘魅力之人/用韻律與歌來救贖世界。」他相信藝術家比其他人優秀,更富有洞察力,更為誠實,未被醜陋所玷污。問題是,儘管如此,一些藝術家甚至可以追隨希特勒,令他苦惱,令他難過。他經常自己與自己展開辯論:藝術家迷戀于暴君的魅力,為鎮壓與邪惡事件效勞,配不上「美的祭司」這一稱號。有時,他試著向自己解釋說藝術家把靈魂出賣給了魔鬼,就像歌德筆下的浮士德。
除了快樂,我的飢餓感在一兩個星期內化作瘋狂的進食。父母無法把我和書分離。從早晨到晚上,乃至更多的時間。
甚至在不知道怎樣讀書之前,我就知道怎樣做書。父親伏案工作,疲倦的頭在昏黃一片的檯燈光里來回晃動,緩慢而辛勤地朝桌上蜿蜒在兩堆書之間的山谷行進,從面前打開的一卷卷書中挑出各種細節,採摘出來,將其舉到燈下,檢查,分類,抄在小卡片上,然後把它們一一擺放到智力玩具里的恰當位置,就像穿一串項鏈,這時我悄悄進去,踮起腳尖站在父親身後。
創作一部小說,我曾經說,好似試圖搭起以東山巒。或像用火柴棍來建造整個巴黎的樓群、廣場和林蔭大道,乃至街上的最後一條長椅。
她的短篇小說中儘是黑莓、藍莓、野莓、塊菌和蘑菇。在我尚未具備思想的幼年時代,媽媽就帶我前往其他孩子鮮少涉足的地方,在這過程中,她向我展現了令人心旌搖蕩的語詞羽扇,彷彿她正在把我抱在懷中,一點點將我舉向越來越高令人暈眩的語詞高處,她的領域陽光斑駁,或者說read.99csw.com浸濕著雨露,她的森林密密層層,或者說不能穿過,樹木參天,草地碧綠,高山,一座遠古的山,赫然聳現,城堡高聳,塔樓林立,平原懶散地伸開四肢在那裡休眠,在山谷里,她所說的溪谷、山泉、小川和細流不住地汩汩涌流,潺潺作響。
泰迪熊充滿了快|感!
我站起身,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回到書桌邊,凝視片刻或更久,然後把整個句子都刪掉,或把整頁都撕去。我絕望地放棄,我大聲詛咒自己,詛咒整個寫作,整個語言,儘管如此,我還是坐下來,重新開始把一切組合起來。
父親不在家時,我坐在廚房裡撕濱豆,媽媽背對著我站在那裡理蔬菜,要麼就是榨橙汁,或就著廚房的操作台做肉丸,她會給我講述各種各樣怪異而嚇人的故事。小培爾,約翰留下的孤兒,拉斯馬斯·金特的孫子,一定像我一樣和他那窮困潦倒的寡母奧絲在風雪交加的漫長冬夜孤零零地坐在山上小屋裡,心中吸收並儲存著她那幾近荒唐的神秘故事,峽灣對岸的索里亞-莫里亞城堡,搶親,山妖大王宮殿里的巨怪,綠衣食屍鬼,鑄紐扣的人,眾小妖,女水妖,還有無所不在的可怕勃格。
接著令他們二人大為震驚的時刻來臨了。一個星期六早晨,我出現在廚房裡,依然穿著睡衣,我沒有說話,在他們二人之間的桌子上把書打開,我的手指依次指著每個語詞,大聲說了出來,就像父親的手指在觸摸它。我的父母,既不知所措又無比驕傲,落入了圈套,想象不到這個巨大的騙局,二人都確信這個特殊的孩子可以自學。
在我看來,媽媽想讓我長大后,表達她無法表達的東西。
媽媽講的故事也許怪異嚇人,但是非常令人著迷,裏面有洞穴、高塔、荒無人煙的村莊、懸在空中的斷橋。她的故事不是從開頭講起,也不是以大團圓的結局結束,而是在灰暗朦朧中閃爍不定,千迴百轉,剎那間從薄暮中現出,令你驚奇,令人脊樑顫抖,繼之,在你尚未來得及看出眼前是什麼時又消失在黑暗之中。她就是這樣講述阿里路耶夫老人的故事,講述塔尼赫卡和她三個丈夫、互相殺戮的鐵匠三兄弟的故事,講述一隻熊收養了一個死孩子的故事,講述山洞里的幽靈愛上了砍柴人的妻子,或講述馬車夫尼基塔從死人堆里復活,迷惑並引誘殺人兇手的女兒。
第二天,我讓父親在讀書時用手指著詞語,我注視著他的手指,這樣做了五六次,我可以認出每個詞語的形狀以及它在句子中的位置。
「但我不能對父親說這話。」米海爾說,「他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使用希伯來詞語時就像人們對待易碎的名貴瓷器那樣小心翼翼。」
我自己讀的第一本書的名字是什麼?也就是說,父親經常在床邊給我讀的書,直到最後我似乎爛熟於心,逐字逐句,一旦父親不能為我讀了,我自己便把書拿到床上,自己全部背誦下來,從頭至尾,佯裝閱讀,佯裝父親,翻頁時手放在兩個字之間的空白處,與父親每個夜晚所做的一模一樣。
我記得第一本書是本圖畫書,講的是一頭又大又肥的狗熊,它自得其樂,懶惰,總是睡不醒,樣子有點像我們的阿布拉姆斯基先生,這頭狗熊非常喜歡舔舐蜂蜜,即使不讓它舔舐。它不僅舔舐蜂蜜,而且吃得飽飽的。這本書中不幸的結局一個接一個,只有這些不幸過後,才出現了大團圓結局。這頭懶熊遭到一群蜜蜂的可怕叮咬,這還不夠,他因為貪婪過度而遭到懲罰,承受著牙疼的痛苦,有一幅圖片畫的是他的臉全都腫了,頭上纏著一塊白布九-九-藏-書,上面打了個大結,正好在兩隻耳朵的正中,而赫然用紅色大寫字母寫下的寓義是:勿過多貪吃蜂蜜。
這樣,他一邊在腦海里把新希伯來人在烈火中強悍起來的英雄主義(與父親規定給他的一模一樣)具體化,一邊急忙衝進去挽救她的生命,藉此,他把媽媽從父親的魔爪中永遠搶奪出來,用自己的羽翼庇護她。
母親對服裝、物品、髮式和傢具感興趣,是把它們當成窺孔,藉此能夠窺見人們的內心世界。不管我們何時到別人家裡,或甚至是在等候室,我媽媽都會筆直地站在一個角落裡,雙手交疊在胸前,像寄宿學校里的模範學生等候年輕的女士,她一絲不苟不慌不忙地凝視窗帘、沙發套、牆上畫像、書籍、瓷器、架子上陳列的物品,像個偵探在搜集盡量多的詳情,其中一些終究可能會結合起來成為一條線索。
這些多多少少都寫在那裡,用一行字寫在最後一頁,這也許真的是我有生以來不是憑藉字形閱讀,而是以適度的方式一個字母接一個字母地閱讀,從現在開始任何字母已經不是一張圖畫,而是一個不同的聲音:泰迪熊欣欣然!
多少年來,父親沒有放棄希望:約瑟夫伯伯的衣缽終將落在他身上,倘若我能繼承家庭傳統成為一名學者,他會適時把衣缽傳給我。他所從事的枯燥無味的工作,使他只能夜間做研究,因此倘若衣缽傳給了他,也許他唯一的兒子能夠繼承。
於是在最後一頁,狗熊顯得非常快樂,露出微笑,它給自己建了一個家,彷彿在所有激動人心的冒險之後,他決定加入中產階級的行列。它的樣子有些像父親脾氣好的時候:他看上去彷彿要作詩或者是玩弄辭藻,或者是要叫我尊敬的殿下(只是開玩笑!)。
也許在那年月,分配給女人的角色就是在談話中做聽眾。要是女人突然開口說上一兩句話,就會引起某些震驚。
早自童年時代起,我就是曠日持久的徹底洗腦運動的犧牲品:約瑟夫伯伯在塔拉皮尤特大街的圖書神殿,父親在凱里姆亞伯拉罕大街我們住房裡的書籍緊身衣,媽媽的書籍避難所,亞歷山大爺爺的詩歌,鄰居扎黑先生的長篇小說,我父親的索引卡片和文字遊戲,甚至沙烏爾·車爾尼霍夫斯基帶有刺鼻氣息的擁抱,以及阿格農先生,他用無核葡萄乾投下了幾個陰影。
但是最後我確實自學起來。我發現每個語詞的形狀不同。彷彿你可以說,比如說,「狗」的臉呈圓形,一邊的樣子像鼻子側影,另一邊像掛著副眼鏡;而「眼睛」的確看上去像雙眼,中間有鼻子做橋樑。通過這種方式,我設法讀了一行行文字,甚至整篇文字。
她每天晚上讀書,我在院子里玩耍,我父親坐在書桌旁邊把他的研究寫在小卡片上。她在碗筷收拾停當后也讀書,在我和父親坐在他的書桌旁邊,我歪著頭,輕輕靠著他的肩膀,整理郵票,按照目錄一一檢查,將其貼在集郵冊里時,她在讀書;我睡覺後父親回去整理他的小卡片,她在讀書;百葉窗已經關閉,沙發已經放下,露出藏在它身下的雙人床,她在讀書;甚至當屋頂的電燈熄滅,父親摘下眼鏡、背朝著她進入相信一切將會好起來的善意之人的夢鄉,她繼續讀書。她不住地讀啊讀,她忍受著失眠的痛苦,隨著時間的流逝,失眠越來越嚴重,直至她人生的最後階段,各式各樣的大夫都給她開大劑量的藥片、各種安眠藥水,推薦她到薩法德的一家家庭旅館或者是阿扎的健康基金療養院真正休息兩個星期。
他們是推動我讀書的人,現在他們成了巫師之徒,我是流水他們無法阻擋。過來看看,你的孩子半光著身子坐在走廊的地板上,讀書呢。孩子藏在桌子底下,讀書呢。那個瘋瘋癲癲的孩子又把自己關在了衛生間,坐在馬桶上讀書呢,要是他沒真讀書,就掉進馬桶淹死了。孩子只是裝睡著,他實際上是等著我離開,過那麼一會兒,未經允許便打開燈,現在可能後背頂著門坐在那裡,於是你我二人都不能進去,猜一猜他在做些什麼。沒有母音符號孩子也能流利地閱讀。你真想知道他在做什麼嗎?是這樣,孩子說他只是等著我讀完報紙。從現在開始,我們家裡又多了一個報簍子。整個周末那個孩子除了上廁所一直待在床上。就連上廁所也拿著一本書。他整天都在讀書,不加任何選擇,阿舍·巴拉什或者是肖夫曼的短篇小說,賽珍珠的描寫中國的一部小說,《猶太傳統書》、《馬可·波羅遊記》、《麥哲倫與瓦斯科·達·伽馬的冒險》、《老年人感冒指南》、《貝特哈凱里姆地區委員會通訊》、《以色列和猶太王》、《1929年著名事件》、關於農業定居點的小冊子、《勞動婦女周刊》的過期期刊,照這樣下去,他很快就會吃書的封面或者喝排字工人的油墨。我們將不能袖手旁觀。我們對此必須予以制止:已經開始過分了,實際上已經令人擔憂了。https://read.99csw.com
隨後幾年,他們不斷地提醒我,在咯咯輕笑與驕傲中提醒我,當著所有客人的面提醒我,在扎黑一家、魯德尼基一家、哈納尼一家、巴·伊茲哈爾一家以及阿布拉姆斯基一家面前,他們總是提醒我怎麼做,那時我只有五歲,兩個星期前才學會字母,我在父親的一張卡片背後用大寫字母寫上「作家阿摩司·克勞斯納」,別在我小房間的門上。
他人的秘密令她著迷,但不是談論閑言碎語的層面——誰喜歡誰,誰和誰約會去了,誰買了什麼——而是像某人正在研究馬賽克上石子的分佈,或者是大拼圖玩具上的每一塊組成部分。她聚精會神傾聽談話,嘴邊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她仔仔細細觀察每一個說話人,觀看他們的嘴唇,臉上的皺紋,雙手在做些什麼,孩子在說些什麼,試圖在隱藏什麼,目光指向哪裡,姿勢的變化,雙腳是局促不安,還是規規矩矩地放在鞋裡。她很少參与談話,但一旦走出沉默,說上一兩句話,談話一般難以再像從前那樣繼續下去。
但我從如此陰暗的思緒中,能否編織出連續幾年一直縈繞我心的這一俄狄浦斯式幻想?有可能是那個女人伊里娜、伊拉以某種方式,像遠方的煙味一樣,在我的想象世界里滲透進消防隊員和被營救的女人的幻想?伊拉·斯提里茨卡婭,羅夫諾一個工程師的妻子,丈夫每天夜裡在打牌時把她輸掉。可憐的伊拉·斯提里茨卡婭,愛上了車夫的兒子安東,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直至有一天她倒空一罐汽油把自己在瀝青紙圍成的簡易住所活活燒死。但是這一切發生在我出生前十五年,發生在我從未見過的國家裡。我媽媽肯定不會蠢到那種地步,向一個四五歲的孩子講這些吧?
兩星期過後,我開始與字母交朋友。旗子的第一個字母「F」長得就像面旗子,在迎風飄揚。蛇中的字母「S」樣子就像一條蛇。爸爸和媽媽的結尾一模一樣,但也有區別:爸爸的雙腿中間插著一雙靴子,而媽媽長著一排看上去在微笑的牙齒。
但是在大部分童年時期,我在臆想世界里一遍遍地從熊熊燃燒的火爐里營救的人是誰,是誰在用愛回報我?也許這樣問話的方式並不對,不如問:在那個好幻想的愚蠢孩子狂妄自大的心裏究竟出現了何種不可思議的可怕預兆,暗示他,但不把結果顯示給他,向他發出信號,但在時間允許之時沒給他任何機會去解釋媽媽會在那個冬天的夜晚出事的模糊暗示。
我七八歲九_九_藏_書時,有一次我們坐在公共汽車最後一排去往診所或者鞋店,媽媽對我說,書與人一樣可以隨時間而變化,但有一點不同,當人不再能夠從你那裡得到好處、快樂、利益或者至少不能從你那裡得到好的感覺時,總是會對你置之不理,而書永遠也不會拋棄你。自然,你有時會將書棄而不顧,或許幾年,或許永遠。而它們呢,即使你背信棄義,也從來不會背棄你——它們會在書架上默默地謙卑地將你等候。它們會等上十年。它們不會抱怨,直至一天深夜,當你突然需要一本書,即便已是凌晨三點,即便那是你已經拋棄並從心上抹去了多年的一本書,它也不會令你失望,它會從架子上下來,在你需要它的那一刻陪伴你。它不會伺機報復,不會尋找借口,不會問自己這樣做是否值得,你是否配得上,你們是否依舊互相適應,而是召之即來。書永遠也不會背叛你。
「家庭不是把職業當作火炬的接力賽。」我說。
廚房裡的牆壁熏得黑糊糊的,地板已經下陷,低矮窄仄如同單獨的囚室。爐旁放著兩個火柴盒,一個裝新火柴,一個裝舊火柴,為了經濟,我們通常點燃一個汽化煤油爐火頭后,再用舊火柴借火點燃另一個火頭。
結果,父親從他父母那裡借來一些錢,主動要照看孩子和家,我媽媽確實一人去了阿扎療養院。但即使在那裡,她也沒有停止讀書。相反,她幾乎是沒日沒夜地讀。她坐在山邊叢林的一把帆布躺椅上從早讀到晚,晚上她坐在燈火通明的游廊里讀書,而其他客人則在跳舞,玩牌,參加各種各樣的其他活動。夜裡她會到接待櫃檯旁邊的會客室讀上幾乎一個通宵,以便不打攪同屋的室友。她閱讀莫泊桑、契訶夫、托爾斯泰、格涅辛、巴爾扎克、福樓拜、狄更斯、沙米索、托馬斯·曼、伊瓦什凱維奇、克努特·漢姆孫、克來斯特、莫拉維亞、赫爾曼·黑塞、莫里亞克、阿格農、屠格涅夫,還有薩默塞特·毛姆、斯蒂芬·茨威格以及安德列·莫洛亞——整個休息期間她的目光幾乎就沒有離開過書。她回到耶路撒冷時,顯得疲倦而蒼白,眼下布滿了黑色暈圈,彷彿她每天夜裡都在狂歡。當父親和我問她是怎樣享受自己的假期時,她朝我們微微一笑,說:「我真的沒有想過。」
但是,實際情況是我暗地裡根本就不理會別在房間門上的卡片。有好幾年,我一直夢想長大成人,逃脫這些水泄不通的書,做個消防隊員:火與水,消防制服,英雄主義,閃閃發亮的銀色鋼盔,消防警笛呼嘯,姑娘們的目光,一閃一閃的消防警燈,街上的恐慌,紅色機車雷鳴般的猛攻,身後拖了一條恐怖的尾巴。
在我父親的世界里,任何痛苦都會導致救贖。大流散中的猶太人可憐吧?可是,很快就會建立一個希伯來國家,而後一切均會好轉。鉛筆刀丟了吧?可是明天我們就會買一個新的,更好的。今天我們有點肚子疼吧?可是在你舉行婚禮之前會好的。至於可憐被蜇的狗熊,目光那麼凄楚,我在看它時眼中含淚吧?可是到了下一頁它顯得既健壯又高興,因為它接受了教訓,不再懶惰了,它和蜜蜂簽訂了使雙方受益的和平條約,其中甚至有一項條款保證按時給它供應蜂蜜,誠然蜂蜜的數量合理適度,但是卻永遠永遠。
我媽媽過著孤獨的生活,多數時間把自己囚禁在家裡。除了她的朋友、也曾經在塔勒布特高級中學讀過書的莉蘭卡、伊斯塔卡和范妮婭·魏茨曼,媽媽在耶路撒冷沒有找到任何意義和情趣。她不喜歡神聖的地方和諸多名勝古迹。猶太會堂、拉比學院、基督教堂、修道院和清真寺,這一切對她來說幾乎千篇一律,枯燥乏味,泛著不經常洗澡的宗教人士的氣味。她敏感的鼻子一旦聞到未清洗肉體散發出來的氣息,即使灑了濃重的香水,也會向後縮。
我已經五歲了,一遍遍地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沉著勇敢的消防隊員,全副武裝,頭戴鋼盔,勇敢地衝進熊熊燃燒的火焰,冒著生命危險把昏迷不醒的她從烈火中營救出來。(而他那軟弱無力巧于辭令的父親只會站在那裡發愣,無助地盯著火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