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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燒書也不難,但要是我長大后成為一本書,至少有良機可單獨生存下來,如果不是在這裏,那麼會在其他某個國家,在某一座城市,在某個偏遠的圖書館,在某個被上帝遺棄了的書架的角落。畢竟,我親眼見過書怎樣想方設法在擁擠不堪的一排排書架間,在黑暗的塵埃里,在一堆堆選印本和期刊中藏匿,或者是在其他書的背後找到藏身之地。
我們很快就學會了謹慎從事。沉默是金。要是沒有什麼高見就不要去搶風頭。固然,高高在上坐在講桌前很是愜意,甚至讓人沾沾自喜,但是跌落也在轉瞬之間,令人痛苦。蹩腳的品位與聰明過頭均會導致屈辱。當眾發表任何見解之前,最好要做好充分準備。要是你不情願沉默,就應永遠三思。
而且,傑爾達,我的老師,當她想聽我說話時,懷著敬意輕輕燃起我的熱情,向我的篝火里添加樹枝,可是,當她已經聽夠了,她會毫不猶豫地說:「現在我已經不想聽了。請不要再說了。」
我也寫詩,描寫希伯來部隊,地下戰士,征服者約書亞,甚至寫一隻踩扁了的甲蟲,或者是秋天裡的憂傷。我把這些詩作在早晨送給傑爾達,我的老師,她小心翼翼地撫摸詩作,彷彿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關於這些詩,她說些什麼,我不記得了。實際上,我已經把詩歌給忘了。
早晨醒來之際,甚至尚未睜開雙眼,我便想象著她的模樣。我急忙穿好衣服,吃過早餐,盼望著趕緊收拾完,拉拉鏈,關門,拿起書包,徑直跑到她那裡。佔據腦海的是每天努力準備一些新鮮事物,這樣我便可以得到她亮晶晶的目光,於是她可以指著我說:「瞧,今天上午我們當中有個靈光四溢的孩子。」
幾個星期以後,耶路撒冷爆發暴力衝突,隨之便是戰爭、轟炸、圍困和飢餓。我疏遠了傑爾達。我不再早上八點跑到她那裡,梳洗整齊,頭髮服服帖帖,和她一起坐在院子里。我不再把昨晚的詩作拿給她。要是我們在大街上碰見了,我會急急忙忙地說「早上好,你好,傑爾達老師」,沒有問號,沒等聽見回答就已經跑掉。我為以前所發生的一切羞愧難當。我也為這麼快就把她甩掉而羞愧難當,甚至沒有費神告訴她我把她甩了,甚至沒有解釋。我為她心之所思而羞愧難當,因為她一定知道,在我的內心深處,我還沒有把她甩掉。
我是個善於辭令的孩子,喋喋不休、不知疲倦地說話。早晨,還沒睜開眼睛,我就開始發表演說,幾乎一刻不停,一直持續到晚上熄燈,持續到我的夢中。
在我童年時代,英國統治時期的最後幾年,所有耶路撒冷人都坐在家裡寫東西。那年月幾乎誰家裡都沒有收音機,沒有電視,沒有錄像機,沒有激光唱機,也不能上網,不能發電子郵件,甚至連電話也沒有。但是大家都有鉛筆和筆記本。
我做完家務活后,我們會把兩個草凳搬到後院,坐到傑爾達老師的窗下,北面是警察培訓學校和淑阿法特阿拉伯村莊,我們做著沒有運動的旅行。作為一個經常看地圖的孩子,我知道在目之所及最遠最高的群山頂上聳立著尼比薩姆維爾清真寺,清真寺那邊是貝特霍隆山谷,我知道貝特霍隆再過去便是便雅憫、埃弗來姆、撒瑪利亞地區,而後是吉爾伯阿山,再過去是山谷、塔伯爾和加利利。我從來沒有去過這些地方。我們每年去一兩次特拉維夫過節,我到海法背後克里亞特莫茲金邊上外公外婆家的瀝青油紙棚屋去過兩次,去過一次巴特亞姆,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見識過。當然沒有見識過傑爾達老師用語詞向我描述的奇妙所在,哈羅德小溪,薩法德山巒,基內留特湖畔。
她究竟說了些什麼?
這以後,我們終於逃脫了凱里姆亞伯拉罕。我們搬到熱哈維亞,父親夢寐以求的地方。後來母親去世,我到基布茲工作並生活。我想永遠離開耶路撒冷。中斷了所有的聯繫。我時不時會在雜誌上讀到傑爾達的詩,因而知道她還活著,她依然是個有感情的人。但是自從母親去世之後,我一遇到感情便連忙退縮,尤其想把我自己和有情感的女人拉開距離。基本如此。
我第一次思考/那樣一個夜晚/薈萃的群星只是個流言……
於是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羞愧難當,不知所措。
但是在我和塔赫凱莫尼之間,依然展開了整整一夏天的戀情。
但是我確實記得,她怎樣對我講述詩歌和聲音。不是講述向詩人心靈訴說的來自天國的話音,而是講述不同語詞發出的不同聲音:比如「窸窣」是個耳語詞,「尖利」是一個尖銳刺耳的詞,「咆哮」一詞含有深厚之音,而「音質」含有聲音精細之義,而「噪音」就是噪音本身,等等。她掌握著全套語詞和聲音,我在這裏更多的是追問記憶,而不是能夠出產。
我每天早晨八點鐘之前都站在她的窗外,抹過水的頭髮服服帖帖,乾淨的襯衫塞進了短褲。我很樂意主動幫她做一些早上的活計,替她跑腿去商店,打掃院子,給她的天竺葵澆水,把她洗的東西掛到繩子上,把乾衣服收九*九*藏*書進來,從鎖頭已經生鏽的信箱里給她掏出一封信。她給我倒一杯水,她不光把水稱作水,而是叫清澈透明的水。從西方吹來的柔風被她稱作「西風」。西風吹拂松樹針葉,手指在針葉間撥動。
我每天早晨坐在她的課堂上,愛得發昏。不然就是陷於陰鬱的嫉妒中。我不斷地試圖發現自己身上所具備的那種吸引她的魅力。我一刻不停地籌劃,如何挫敗其他人的魅力,如何插到他們和她之間。
不知何故,恐懼侵襲了我。你這個年齡的孩子並非都能長大。有時壞人會將他們扼殺在搖籃里,或者殺死在幼兒園。在尼海米亞大街,曾經有一個患有精神分裂症的裝訂工人,他站到陽台上尖聲叫喊:猶太人,逃命,快啊,不久他們就會把我們殺光。空氣沉重,籠罩著恐懼。我已經可以猜想得出,殺人是多麼輕而易舉。
要麼就是:
任何形式的嘲弄,都被傑爾達老師稱作「毒藥」。她把說謊稱作「摔跤」,把懶惰稱作「灌了鉛」,把流言蜚語稱作「肉之眼」,她稱驕傲自大為「燒焦翅膀」。拋棄任何東西,甚至橡皮一樣的小東西,或輪到你分發繪畫紙,她稱之為「製造火花」。在我們一年中最喜歡的節日普珥節前兩個星期,她突然宣布:今年可能不會有普珥節了,也許在到達這裏之前就被撲滅了。
每天晚上,從百葉窗操作歸來后,他從裏面把前門反鎖上,插上插銷,把鐵支架塞到兩邊的門柱里,再把抵禦搶劫者或侵略者的鐵棍插|進去把守門戶。厚重的石牆保護我們免遭邪惡的侵襲,還有鐵百葉窗,以及笨重地站在我們后牆另一邊的黑黝黝的山,像一個高大的不苟言笑的摔跤運動員。整個外部世界都鎖在了外面,在裝甲小屋裡,只有我們三人,爐子,以及一面面從頭到腳被書遮蔽的牆壁。於是整座房子每天晚上都要密封,像潛水艇一樣,慢慢潛入水底。因為就在我們旁邊,整個世界戛然停止,只要你走出前院左拐,向前走兩百米,走到阿摩司大街盡頭左拐,再走上三百米來到澤弗奈亞最後一家門口,那正是路之盡頭,城市之盡頭,世界之盡頭。再過去只有茫茫黑暗中空寂的石頭山坡、溝壑、山洞、光禿禿的群山、山谷,雨水蕩滌著石村,黑壓壓的利夫塔、淑阿法特、貝特伊克薩、貝特哈尼納、尼比薩姆維爾。
有時她會縮短教學時間,把大家送到院子里玩耍,但是留下我們兩個似乎可堪造就的男孩。院子里的流放人員在自由活動時間里並不那麼高興,而是嫉妒入選者。
我喜歡她聲音的顏色,也喜歡她微笑的氣味,還有她衣裙(長長的袖子,通常是棕色、藏青色或灰色,佩戴著一串樸素的象牙項鏈,偶爾會戴一條不顯眼的絲巾)發出的簌簌聲響。天黑時,我會閉上雙眼,把毯子拉過頭頂,帶她一起走。我在睡夢裡,擁抱她,她險些擁吻了我的前額。一層光環環繞著她,也照亮了我,讓我成為靈光四溢的孩子。
所有這一切均發生在二年級結束之後,在我結束兒童王國的讀書之後,在我去塔赫凱莫尼之前。我只有八歲,但是已經養成了閱讀報紙、通訊以及各種雜誌的習慣,此外還狼吞虎咽地讀了一兩百本書。(幾乎所有落入我手中的東西,幾乎不加選擇,我搜尋了父親的圖書館,只要發現用現代希伯來語寫的書,就用牙齒在我的角落裡啃噬。)
然而只是分享一部分秘密。比如,我一點也沒有想到,她也從來沒有向我做過絲毫暗示,除身為我的老師,我的摯愛,她也是詩人傑爾達,她的一些詩歌發表在文學增刊和一兩本無名雜誌上。我不知道,她和我一樣,是家裡唯一的孩子。我也不知道她和聲名顯赫的哈西德拉比世家有親緣關係,她是猶太教儀式派拉比門納海姆·門德勒·施尼爾松的親堂妹(他們的父親是親兄弟)。我不知道她也在學習繪畫,她加盟一家戲劇團體,也不知道她那時甚至已經在詩歌愛好者的圈子裡小有名氣。我沒有想到,我的情敵,她的追求者是哈伊姆·米什可夫斯基拉比,也沒有想到在我們的夏天,她和我的夏天結束兩年後,他會娶她為妻。我幾乎對她一無所知。
可是我沒有聽眾。對於與我同齡的其他孩子,我所說的一切聽起來像斯瓦西里語或是莫名其妙的話,而對於成人來說,他們也都在發表演說,和我一樣,從早到晚,他們誰也不會聽他人說話。那時候在耶路撒冷誰也不聽誰的。也許他們甚至也不真的聽自己的。(只有我那位好爺爺亞歷山大,他可以全神貫注地傾聽,甚至從所聞中汲取許多樂趣,但是他只聽女士們說話,不聽我的。)
由於英國人實行九-九-藏-書宵禁,整座城市在晚上八點都被鎖在了屋裡;在沒有宵禁的夜晚,耶路撒冷主動把自己鎖住,外面除了風、野貓,還有街燈投下的暗淡的光,都一動不動。即使這樣,架著機槍的英國吉普車打著探照燈巡邏街道時,也把自己藏在陰影里。夜漫漫,因為日月運轉得更加緩慢。電燈光昏暗,因為大家都貧困,他們節省燈泡,他們節約用電。有時,連續幾個小時或者幾天沒有電,生活依然在烏黑的煤油燈光和燭光中繼續。冬雨甚至也比現在猛烈,狂風夾雜著冬雨,閃電與轟轟雷聲擊打著護欄中的百葉窗。
結果,在整個世界上,沒有一隻耳朵伸出來要聽我說話,鮮有例外。即便是有人屈尊要聽我說話,但兩三分鐘以後就煩了,儘管他們彬彬有禮假裝在聽我說話,甚至佯作從中得到一種享受。
少兒之戀有些不同尋常,它沒有傷害,沒有不好意思,就像約阿維和諾阿,或本-阿米和諾阿,或甚至諾阿和阿夫納的哥哥。但是我的情況呢,不是同班上女孩或者某位鄰居,一個與我年齡相仿或稍大一點像約埃扎大姐似的女孩戀愛,我是愛上了一個女人。情形更加糟糕,因為她是老師,我的任課老師。我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去找任何人詢問此事,他們會取笑我。她把嘲弄稱作毒藥,把說謊稱作摔跤,把失望稱作傷悲或者是夢想家的傷悲,把驕傲自大稱作燒焦翅膀。她肯定會把恥辱稱作上帝的影子。
那個夏天,當我們近在咫尺時,我也許從傑爾達,我的老師那裡聽過這樣的話:要是你想畫一棵樹,就只畫幾片樹葉,你用不著把它們全部畫出;要是你想畫一個人,不必畫出每根頭髮。但是在這點上,她並不執著,一次說這裏或那裡我著墨過多,而另一次她會說,我確實應該多畫一點。可是該怎樣把握呢?直至今日我依舊在尋找答案。
傑爾達老師也向我展示了一種我以前從沒有接觸過的希伯來語,是我在克勞斯納教授家或者在自己家裡或者在大街上的任何一本書中從未讀到過的希伯來語,一種奇怪、不合規範的希伯來語,一種關於聖徒故事、哈西德傳說、民間諺語的希伯來語,是滲透進了意第緒語的希伯來語,打破所有規範,把陽性和陰性、過去時和現在時、代詞和形容詞混為一談,不地道、不連貫的希伯來語。但那些故事卻擁有神奇的活力!在一篇講雪的故事中,故事本身似乎由雪一樣冰冷的語詞構成。在一篇關於火的故事中,語詞本身熊熊燃燒。在她所講述的各種各樣令人驚奇的事情中,有某種奇異、起催眠作用的甜美!彷彿作家把筆蘸在酒里,使語詞站立不穩,在你口中打晃。
書是一條纖細的生命線,把我們的潛水艇系在外面的世界上。我們四周儘是山,山洞和沙漠,英國人,阿拉伯人以及地下鬥士,深夜,機關槍齊發,爆炸,伏擊,逮捕,挨家挨戶搜查,對今後仍然等待我們的事件懷有令人窒息的恐懼。纖細的生命線在這當中仍然蜿蜒而上,向著真正的世界前行。在真正的世界里,有湖泊、森林、農舍、田野、草地,還有帶有塔樓、飛檐和三角牆的宮殿。那裡的門廊,飾有黃金、絲絨和水晶,枝形吊燈上密密麻麻的小燈閃閃發亮,像七重天。
從她那裡,我知道有些語詞的周圍需要全然安靜,給它們足夠的空間,就好比掛照片,有些照片周圍不需要陪襯。
要是你在課堂上說,你有話要和大家講,即便正在做其他的事情,傑爾達老師也會立刻讓你坐到講桌前,而她自己坐在你的小板凳上。這樣她就以驚人的一躍將你提升到了教師的位置,只要你講的故事好聽,或者你的論證有趣。只要你抓住她的興趣,或者是班上同學的興趣,你就可以繼續在位。然而,要是你說了一些愚蠢的東西,或者只是想引起關注,要是你委實沒有什麼可說的,那麼傑爾達老師就會插嘴,用她那最為冷淡最為平靜的聲音,一種不容忽視的聲音說:「可是這有點傻。」
不是作家,而是一本書。這種想法源於恐懼。
也許這不是她的原話,畢竟我沒有坐在那裡手拿鉛筆和筆記本寫下她所說的一切。已經過去五十年了。那個夏天,我在傑爾達那兒聽到的許多東西當時理解不了,但是她一天天在升高我理解的橫杆。比如說,我記得,她給我講述比阿里克,講述他的童年,他的失望,他沒有實現的願望,乃至不適於我那個年齡的東西。她給我讀比阿里克《我的父親》,還讀其他的詩,給我講述關於純潔與不純潔的輪迴。
「別再出洋相了。」
傑爾達老師沒有勞神去詳細說明,只是暗示我們,是否熄滅節日主要靠她來做決定,她自己不知怎麼跟區別節日與非節日、區別神聖與世俗的看不見的勢力聯繫在了一起。因此要是我們不想讓節日被熄滅,我們互相之間這麼說,最好是付出特別的努力,至少可以做一點點什麼,讓傑爾達老師和我們在一起時心情愉快。傑爾達老師經常說,一無所有的人不知什麼叫作一點點。
我記得她的眼睛,機敏九九藏書,深褐色的眼睛,有種神秘感,但並不快樂。猶太人的眼睛有點韃靼人的模樣。
「什麼,你又要跑到傑爾達老師家裡去?早晨七點半?你沒有同齡朋友嗎?」
因為這一點是從沒有到以色列來的親人均遭德國人殺害這一事實本身慢慢領悟到的。在耶路撒冷有種恐懼,但是人們盡量把它深埋在心中。隆美爾的坦克幾臨以色列土地,義大利的飛機在戰爭中轟炸了特拉維夫和海法,天曉得英國人在離開之前會做些什麼。他們離開之後,恐怕一群群阿拉伯人,成千上萬穆斯林,會準備在幾天之內把我們殺光,殺得連一個孩子也不剩。
她會給我讀些東西,也許那天早晨她已經打定主意要讀這些:哈西德傳說、拉比傳奇以及喀巴拉聖徒那有點令人費解的故事,這些聖徒靠排列字母表中的字母創造奇觀與神跡。有時,要是他們不採取必要的預防措施,當這些神秘主義者在竭力拯救他們自己的靈魂或者是窮苦人、受壓迫者甚至整個猶太民族的靈魂時,就會造成可怕的災難,這災難總是源於結合中出現的一個錯誤,或者是一點瑕疵進入精神領域的神聖準則中。
撲滅了?一個節日?怎麼回事?我們都陷於莫大的恐慌中,我們不僅害怕失去了普珥節,而且對那些強有力的隱藏力量產生朦朧的恐懼,以前從未有人向我們說起這種力量的存在,如果它們願意,就能點燃或撲滅我們的節日,因為它們有如此多的火柴。
突然,我再也不願意到「兒童王國」學校去上學了。我想去一所真正的學校,有教室,有鐘聲,有操場,而不再去納哈里埃里家裡,那裡到處是貓,甚至連廁所里都有,貓隔著你的衣服貼住你的身體,也不會再沒完沒了地聞傢具下面風乾了的老貓屎尿味兒。一所真正的學校,那裡的校長不會突然過來從你鼻子里挖出一個怪物,不會嫁給合作社商店裡的收銀員,在那裡不會稱我靈光四溢。一個沒有墜入情網以及如此情形發生的學校。
別人三分鐘后就不再聽了,但是卻任我沒完沒了地嘮叨一個鐘頭,始終假裝在聽,而想著自己的心事。
那個夏天,傑爾達老師也向我打開了一本本詩作,那類書真的,但是真的,不適合我這個年齡的人:莉亞·戈爾德伯格、尤里·茲維·格林伯格、約哈韋德·巴特-米利亞姆、埃斯特·拉阿夫,以及尤·茲·里蒙。
我們舉行夜間上鎖儀式。父親會走到外面關上百葉窗(百葉窗從外面才可以關上),他勇敢地衝進傾盆大雨中,衝進黑暗以及說不上名字的黑夜險境中,像石器時代那些粗野的人,經常勇敢地從他們溫暖的洞穴現身前去覓食,或者是保護他們的女人和孩子,或者像海明威《老人與海》中的漁夫,父親就這樣英勇地面對兇險因素,頭上蓋著一個空袋子面對那些不知名的東西。
中午我從學校回家,坐在床上,想象著只有我和她在一起時情形會怎樣。
我呢?我這個她有時在班上指著叫靈光四溢的孩子,現在因她之故,成了陰暗縱橫的孩子嗎?
「夠了,你這是在自我貶低。」
她是我的初戀。一個三十多歲的未婚女子,傑爾達老師,施尼爾松小姐。我那時還不到八歲。她讓我神魂顛倒,某種以前沒有動靜的內在節拍從那時開始便在我心中跳動,至今仍未平息。
當然,我已經知道什麼是愛。我已經囫圇吞棗地讀了那麼多書,兒童書,十幾歲少年讀的書,甚至被認為不適合我讀的書。就像每個孩子都愛父母一樣,每個人稍微長大一點時,都會戀愛,愛上家庭之外的人。一個原本素不相識的人,可突然,像在特里阿扎叢林的洞穴里找到珠寶一樣,愛上的人生活變得不同。我從書中讀到,在戀愛中,如同在生病中,你會寢食不安。我確實吃得不多,但是夜裡睡眠很好,白天我等著天黑,這樣我就可以睡覺了。睡覺與書中描繪的戀愛癥狀對不上號,我不是特別確定我是否像成人那樣戀愛了,在什麼情況下我會忍受失眠的痛苦,或者我的戀愛只是一種孩子的愛。
「可是她邀請我去。她說我想什麼時候去都行。連每天早晨都行。」
1947年秋季伊始,我到塔赫凱莫尼宗教男校三年級讀書。我的生活中又充滿了新的興奮。無論如何,讓我再像嬰兒似的對初級班的老師百依百順已經不合適了——鄰居們會皺起眉毛,他們的小孩子會取笑我,我甚至會取笑自己。你怎麼回事,每天早晨跑到她那裡?當整個鄰里開始談論那個瘋瘋癲癲的小孩取下她晾曬的衣服,打掃她的院子,甚至也許在星光璀璨的夜晚夢想著娶她,你的臉上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甚至會說:
說話時我已經跑了起來,雄鷹展翅般跑向她在澤弗奈亞大街一層住房的院子,從3路公共汽車站、哈西亞夫人幼兒園的對面那裡過馬路,走在我前面的是送奶工蘭格曼先生,他大鐵桶里的牛奶直接從加利利高地,「從陽光普照、我們在那裡腳踏晨露頭頂明月的平原」運到我們這一條條陰鬱沉悶的小街。但是明月在此,傑爾達老師就是明月read•99csw.com。在那裡,在山谷,沙龍平原和加利利,是一望無垠沐浴著陽光的土地,是那些皮膚曬得黝黑堅強的拓荒者王國,不是這裏。這裏,在澤弗奈亞大街,即使在夏日早晨,依舊留有月夜的影子。
確實,父母經過爭吵,那是用俄語進行的爭吵,父親在爭吵中顯然佔了上風,決定等上完二年級,完成了「兒童王國」的學業,過了暑假,我將在塔赫凱莫尼上三年級,不是在「勞動者兒童教育之家」。
對我提出的問題,她的回答既奇怪又出人意料。有時在我看來這答案近乎狂野,以某種可怕的方式,威脅著要削弱父親那堅定的理性準則。
只有傑爾達,我的老師,聽我說話。不是像一位心地善良的阿姨,出於憐憫之情,疲倦地把一隻經驗豐富的耳朵借給一個突然向她劈頭蓋腦傾瀉的小字輩兒。不是的。她一點一點全神貫注地聽我說話,彷彿正在從我這裏聽到令她愜意令她好奇的事情。
我們的夏天過去后的夏天,我們天天上午坐在那裡面對的山頂會向耶路撒冷發動炮轟。貝特伊克薩村旁,尼比薩姆維爾山邊,會為外約旦阿拉伯軍團效力的英國炮台挖掩體防守,會向陷於重重圍困的貧困城市發射數以千計的炮彈。許多年以後,我們所能看見的山頂將會布滿密密麻麻的住房,拉默特埃什科爾、拉默特阿龍、莫阿洛特達夫納、彈藥山、吉瓦阿特哈米夫塔、法國山,「小山也都消化」。但在1947年夏天,它們仍舊是荒無人煙的石山,山坡上是一片片的石塊和黑黝黝的叢林。到處可見孤獨固執的古松,在強勁的東風下彎下腰身,永遠直不起來。
傑爾達老師說話如此輕柔,我們要是想聽見她在說些什麼,不但要停止說話,還要把身體在桌上往前傾。結果,整整一個上午我們都在向前欠身,因為我們不想漏掉一個字。傑爾達老師所說的一切都那麼引人入勝,讓人意想不到。彷彿我們從她那裡學到另一門語言,和希伯來語區別不大,但是頗為特別,動人心弦。她稱星星為「天國之星」,稱深淵為「無垠的深淵」,她還說到「渾濁河水」以及「夜間沙漠」。要是你在班上說些她喜歡的東西,傑爾達老師會指著你溫柔地說:「大家請看,這裡有一個靈光四溢的孩子。」要是有個女孩兒做起了白日夢,傑爾達老師便對我們解釋說,就跟沒人會因不睡覺遭受懲罰一樣,你們不能讓諾拉為有時在班上無法清醒而承擔責任。
有時放學的時間到了,伊莎貝拉老師已經讓學生回家了,貓咪們也解散了,遍布著整座房子、樓梯和院落,只有我們似乎被遺忘在傑爾達老師故事的翅膀之下,身子在書桌上前傾,不想漏掉一個字,直至一個焦慮的母親,依然系著圍裙,來到此地,站在門口,倒背著手,先是不耐煩地等候,之後大吃一驚,這吃驚又轉為好奇,彷彿她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充滿好奇的小姑娘,前來和我們一起傾聽,不要錯過故事的結尾,那丟失的雲,不被喜愛的雲,它的斗篷被困在星星的萬丈金光里。
我把身體重心從一隻腳移到另一隻腳,不耐煩地等候演說結束,而後脫口而出:「好吧!我考慮一下,理智地。」
每天晚上,耶路撒冷的居民就這樣把他們自己鎖在家裡,像我們一樣,寫作。住在熱哈維亞、塔拉皮尤特、貝特哈凱里姆以及克里亞特施穆埃爾的教授和學者、詩人和作家、理論家、拉比、革命者、預言大難臨頭的人,以及知識分子。要是他們不寫書,他們就寫文章;要是他們不寫文章,他們就寫詩,或者編纂各種各樣的小冊子和傳單;要是他們不寫反抗英國人的非法牆報,就給報紙寫信;或者相互之間通信。所有耶路撒冷人每晚低頭坐在一張紙面前,修改,塗抹,書寫並潤色。約瑟夫伯伯和阿格農先生,在塔拉皮尤特小街兩側面對自己的那張紙。亞歷山大爺爺、傑爾達老師、扎黑先生、阿布拉姆斯基先生、布伯教授、肖勒姆教授、伯格曼教授、托倫先生、內塔尼亞胡先生、維斯拉維斯基先生,甚至還有我的母親。父親在做研究,揭示立陶宛民族史詩中的梵語母題,或者荷馬對白俄羅斯詩歌的影響。彷彿他夜晚正從我們的小潛水艇里舉起望遠鏡,遙望但澤和斯洛伐克。住在我們右邊的鄰居倫伯格先生,坐在那裡用意第緒語撰寫回憶錄,而我們左邊的鄰居布赫夫斯基夫婦也許每個晚上也在寫作,還有樓上的羅森多夫,以及馬路對面的斯迪奇夫婦。只有山,我們后牆外的鄰居,始終保持沉默,沒寫一行字。
我的第三本書《我的米海爾》中的情節多多少少就發生在我們這個住區,該書出版的那年,傑爾達的第一本詩集《休閑》也問世了。我想到要給她寫幾個字表示祝賀,但是沒寫。我怎能知道她依舊住在澤弗奈亞大街還是搬到了別的地方?不管怎麼說,我寫下《我的米海爾》,以便在我和耶路撒冷之間劃https://read.99csw.com清界限,以便永遠和她切斷聯繫。在《休閑》集的詩中,我發現了傑爾達的家庭,也見到了一些鄰居。後來,另兩部詩集《看不見的駱駝》和《非山非水》陸續問世,贏得了千萬讀者的喜愛,榮獲文學大獎,對於這一片稱讚聲,傑爾達老師,一個孤獨的女人,似乎在躲避,顯得有些無動於衷。
而有時,她給我的答案又在預料之中,雖然簡單,但像黑麵包一樣營養豐富,令我大為震驚。但是,即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卻以某種出人意料的方式出自她口中。我愛她,迷戀她,因為有某種奇異而令人惴惴不安、近乎可怕的東西,確實存在於她所說所做的一切之中。比如說,「精神貧窮」的人,她說他們屬於拿撒勒的耶穌,但是在我們住在耶路撒冷這裏的猶太人中也有許多精神貧困,並不一定是「彼人」所指的意思;或者是出自比阿里克《願我與你共享》的「精神失語者」,他們實際上是使宇宙得以生存的深藏不露的義人。還有一次,她給我讀比阿里克的詩歌,該詩寫的是他精神純潔的父親,他的生活困在一個骯髒的小客棧里,但是他本人卻一塵不染。只有他的詩人兒子為之感動,而且是如此的感動!比阿里克本人在《我的父親》一詩中的開頭兩行,主要講自己,講自己的不純潔,而後才向我們講起他的父親。她覺得奇怪,學者們沒有留意描寫父親純潔生活的詩歌,實際上是以兒子對自己不純潔的生活做出苦澀懺悔開端。
一年級結束之後,我便從牧貓人伊莎貝拉老師的火山王國步入了二年級傑爾達老師冰冷平靜的掌控之下。她沒有養貓,但是某種灰藍色的光暈環繞著她,立即吸引了我,令我著迷。
自然,大人們盡量不當著孩子的面談論這些恐懼。無論如何不用希伯來語說。但有時會說漏了嘴,或者有人在睡夢中大叫。我們的住房像籠子一樣又狹小又擁擠,晚上熄燈以後,我聽到他們在廚房裡面對著茶點嘀嘀咕咕,我聽到海烏姆諾集中營、納粹、維爾納、游擊隊員、行動、死亡營、死亡列車、大衛叔叔和瑪爾卡嬸嬸,以及和我年齡相仿的小堂弟大衛。
我喜歡傑爾達老師將語詞並置起來的方式。有時她會把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用語放到另一個也相當普通的詞彙旁邊,突然,只是由於語詞毗鄰,在兩個通常不站在一起的普通詞彙之間,迸射出帶電的火花,讓我激動不已。
我從書中,從愛迪生影院看過的電影里,甚至憑空了解到,在墜入情網的背後,還有另一道風景,一道全然不同的可怕風景,如同我們在守望山看見的摩押山山那邊一樣,那風景從這裏無法看到,也許看不到倒好,那裡潛伏著某種東西,某種駭人、可恥的東西,某種屬於黑暗的東西,某種屬於我試圖忘卻(然而也記住了我本不想好好看的一些細節)的那幅照片上的東西,那是義大利俘虜隔著帶刺鐵絲網給我看的,我幾乎沒看上一眼,便倉惶而逃。它也屬於女人穿的某種東西,這種東西我們沒有,班上的女孩子目前也還沒有。在黑暗中,還有別的東西生存,運動,微微作響,它濕乎乎、毛茸茸的,某種東西,一方面我最好一無所知,可另一方面,要是我一無所知,那麼我的愛情只是少兒之戀。
那年夏天,傑爾達老師還沒有結婚,但有時一個男人出現在院子里。在我看來,他並不年輕,那模樣表明他是個教徒。他從我們身邊經過時,無意地撕破了她和我之間織下的那看不見的晨網。有時他帶著一絲索然無味的微笑朝我點一下頭,背對著我站在那裡,和傑爾達老師談話,那談話持續了七年,要麼就是七十七年。他們用意第緒語說話,因此我一個字也聽不懂。有那麼兩三次他甚至設法讓她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小姑娘般的笑聲,我不記得我曾經使她這樣笑過。甚至在夢中也沒有。絕望中,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一架水泥攪拌機的具體圖影,那架攪拌機在馬拉哈伊大街那頭放了有好幾天了,我會在半夜裡把這個愛逗笑的弄臣殺死,天亮之前把他的屍體拖進攪拌機的肚子里。
在那年月,我說,我希望長大做一本書。
現在,在2001年6月末的夏日,在阿拉德,我的書房,我努力重構,或者也在猜測,在腦海中回味,幾乎是從一無所有中創造,就像自然歷史博物館里的那些古生物學家,可以憑藉兩三塊骨頭重新建構整隻恐龍。
「她說的,不錯,但是請你告訴我,一個八歲大的孩子受他老師的擺布是不是有點不自然?實際上,是他的前老師。天天如此,早晨七點鐘,還是在暑假,你覺得這是不是有點過了?難道不是不禮貌嗎?請考慮一下,理智地!」
我從她那裡學到了許許多多,在班上,在她的院子里。顯然,她不介意我分享她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