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38

38

她是個非常精確的人。其目的在於暗示她和我之間、我們的秘密過去(檸檬汽水,味道不濃),愉快地,沒有痛苦,但在這樣做時沒有讓現在隸屬於過去(「也許已經有了改變?」——用一個問號——這樣來給我提供了選擇的空間,而且也使我肩負著繼續客訪談話的使命。是我發起了這次客訪)。
而後我們一起喝檸檬汽水(代替冰盒的是只小冰箱,從已經過時的樣子可以看出它的年齡)。我們緬懷往事。她的確讀了我的書,我也讀了她的,但是就這一話題我們只談了五六分鐘,彷彿急急忙忙走過一段不安全的道路。
「你喜歡味道淡淡的冰鎮檸檬汽水。」
接著又說:
我在門前站了有十分鐘,走到院子里,我抽了一兩支煙。我摸摸晾衣服的繩子,我曾經把她樸素的咖啡色或者棕色的裙子從上面拽下來。我認出了那塊有裂縫的鋪路石,那是我自己試圖用石塊砸杏核時砸裂的。我朝布哈林區紅房頂那邊張望,朝當年我們北面荒無人煙的山嶺張望。然而現在,山坡已經不再荒蕪,而是被房屋建築壓得透不過氣——拉默特埃什科爾、莫阿洛特達夫納、吉瓦阿特哈米夫塔、法國山和彈藥山。
當我起身離去時,那屋頂顯然在歲月的流逝中變矮了。幾乎碰到了我的頭頂。
這一次,和那時一樣,正是早上八點。
但是這裡有她的郵箱,我小時候就是從這個郵箱里把她的信掏出來,因為鎖頭已經生鏽,不可能打開。此時郵箱的門敞開著,某個人,肯定是個男的,不如傑爾達和我有耐心,嘩啦一下把鎖一read.99csw•com勞永逸地打碎了。上面的字也變了:過去的「傑爾達·施尼爾松」,現在換成了「施尼爾松·米什可夫斯基」。不再有傑爾達,也沒有連字元或者「和」字。要是她的丈夫把門給我打開怎麼辦?我能對他,或者對她說些什麼?
自打那個早晨之後,我再沒有看見過她。我聽說她最後搬到了一個新區。我聽說,在過去的歲月中,她有幾個至交女友,她們比她年輕,也比我年輕。我聽說她患了癌症,1984年一個安息日之夜,她在劇烈的疼痛中死去。但是我從沒有回去看望她,從沒有給她寫過信,從沒有送過她一本書,我從沒有再見過她,只是有時在文學增刊上看見她,還有一次,在她去世那天,在電視節目即將結束之際,看見過她,不到半分鐘(我在《一樣的海》中寫過她,寫過她的房間)。
「我也這麼想,但是我覺得應該問問。」
「我得更正自己,」傑爾達老師說,「也許已經有了改變。」
「我得更正自己,你過去喜歡味道淡淡的檸檬汽水,也許已經有了改變。」
那張棕色圓桌隨著歲月的流逝似乎已經萎縮。書架上放有發舊的祈禱書,黑色封皮已經磨損,還有一些新宗教大書,裝幀華麗,配有燙金壓花,還有薛曼的西班牙時期希伯來詩歌史,許多詩集和現代希伯來小說,還有一排平裝書。我小的時候,這些書架顯得非常龐大,而今看上去只有齊肩高。在碗櫥和幾個架子上,有銀制安息日燭台,各種各樣的哈努卡燈盞,用橄欖木或銅製作而成的裝飾品read.99csw.com,抽屜柜上放著一盆黯淡的盆景植物,還有一兩盆放在了窗台上。一幅充滿棕色氣息的昏暗景象,分明是一個宗教女性的房間,並非一個苦修者的所在,而是一個離群索居矜持寡言外加一點沮喪之人的所在。的確如她所說,有一些變化。並非因為她上了年紀,抑或因為她變得赫赫有名並受人愛戴,而也許是她變得熱切了。
接著又說:
隨即又說:
約三十年過去后,1976年,我應邀到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做為期兩月的客座講學。他們給我在守望山校園提供了一間畫室,每天早晨我坐在那裡撰寫《惡意之山》集中的一個短篇《列維先生》。故事發生在英國託管末期的澤弗奈亞大街,於是我到澤弗奈亞大街和與之相鄰的街道散步,看自那時以來有何變化。「兒童王國」私立學校已經關閉許久,院子里滿是廢棄雜物,果樹已死。教師、職員、翻譯和銀行出納、裝訂工人、國內的知識分子、為報紙撰文的作家們大多已然消失,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地區住滿了極端正統派的窮苦猶太教徒。我們所有鄰居們的姓名在報箱上幾乎都找不到。我見到的唯一熟人就是斯迪奇老太太,是我們稱為曼努海勒「矬子」的駝背女孩曼努海勒·斯迪奇年邁多病的母親,我遠遠地看見她正坐在垃圾箱附近的一個偏僻院子里的木凳上打盹。每一面牆上都花花綠綠懸挂著刺眼的傳單,彷彿在空中揮動具有雙關色彩的拳頭,用各種形式的非自然死亡威脅著有罪之人:「有違禮儀之界」,「我們蒙受了重大損失」,「不可難為為我受膏的人」,「牆上的石頭因惡令而哭喊」,「上蒼注視著在以色列從未發生過的可怕壞事」,等等。九-九-藏-書
三十年來,我從未看見過我在「兒童王國」學校讀書時的二年級老師,而此時此地,我突然站到了她的門階前。大樓前面曾是朗格曼先生的乳品店,他經常把裝在沉重的圓金屬牛奶桶里的牛奶賣給我們,現在則成了一個極端正統派猶太教商店,銷售各種各樣的男子服飾用品、服裝、紐扣、扣件、拉鏈和窗帘鉤。傑爾達老師肯定不住在這裏了吧?
然而,她一貫為人精確,認真,具有內在的莊重。難以解釋。
她說此話時可能有許許多多不同的方式。比如,她可以說:也許你不再喜歡檸檬汽水了?或者:你現在喜歡味道濃濃的檸檬汽水了?或者她可以非常簡單地問,你喜歡喝點什麼?
自然,我現在正在記憶中重建那個早晨和對話——好像以七八塊依然立在那裡的石頭為基礎修復一座毀棄了的古代建築。但是在立在那裡的石頭當中,真真切切依然如故的是這些既非重建也非杜撰的語詞:「我得更正自己……也許已經有了改變。」在1976年6月末的那個夏日早晨,傑爾達千真萬確對我說過此話。在我們甜美的夏天過去二十九年後,在我寫下此頁內容的夏日早晨的二十五年前。(在我阿拉德的書房,在塗得一塌糊塗的本子上,在2https://read.99csw.com001年7月30日:因此這是一次客訪的回憶,那次客訪在當時也意味著令往事歷歷在目,或者是抓撓舊日創傷。在所有這些回憶中,我的任務有點像一個人在努力從某種東西的廢墟中挖出來的石頭上建構著什麼,而這東西本身也是從廢墟的石頭上建構起來的。)
但我該對她說什麼呢?親愛的老師傑爾達你好嗎?希望我沒有打攪你。我叫,呃哼,如此如此?早上好,施尼爾松·米什可夫斯基夫人?我曾經是你的一個學生,不知你是否記得?請原諒,可不可以佔用你幾分鐘的時間?我喜歡你寫的詩?你看上去還是那麼動人?不,我不是來做訪談的?
歲月並沒有使她改變許多。她沒有變醜,發胖,或者萎縮,在我們說話時她依然目光閃爍,像發出一束光探詢我秘密的心靈深處。然而,即或如此,某些東西已經發生了改變。彷彿在我沒有見過她的數十年間,傑爾達老師變得像她的舊式住房。
我說(當然是面帶微笑):
我幾乎要夾著尾巴逃跑了,像喜劇電影中一個受到驚嚇的追求者。(我不知道她已經結婚,還是已經守寡,我想象不出,離開她家時我八歲,現在我三十七歲,比我離開她時她的年齡還大。)
我定是忘記了耶路撒冷底層住宅的房子有多麼黑暗,即使在夏天早晨。黑暗向我敞開大門,那是充滿棕色氣息的黑暗。從黑暗中傳來令我記憶猶新的鮮活聲音,一個喜歡語詞的自信女孩的聲音,對我說:「進來吧,阿摩司。」
「你也許想坐在院子里?」
我們談論納哈里埃里夫婦、伊莎貝拉和read.99csw•com格茨爾的命運,談論共同的熟人,談論凱里姆亞伯拉罕的變化,以奔跑般的速度提了一下我父母和她的亡夫,他在我來訪前五年便已經去世,接著我們重新以行走的速度談論阿格農,或許也談論托馬斯·沃爾夫(《天使,望故鄉》在那時已經翻譯成了希伯來語,不過我們可能都讀過英文版的)。當我的眼睛習慣了黑暗時,我非常驚愕地看到,房子的變化微乎其微。沉悶陰鬱的棕褐色碗櫥塗著一層厚厚的清漆,依然像條老看家狗那樣蹲伏在它平時待的角落裡。陶瓷茶具依然在玻璃隔板後面打盹。碗櫥上放著傑爾達父母的照片,他們看上去比她現在要年輕,還放著一張男子的照片,我想象那一定是她的丈夫,但我還是問了他是誰。她的眼睛突然一亮,頑皮地閃爍,朝我咧嘴一笑,好像我們剛剛一起幹了什麼錯事,接著她振作起來,只是說道:「那是哈伊姆。」
我在來見她之前真應該給她打個電話,或者給她寫張便條。也許她生我的氣了?也許她仍沒有原諒我不辭而別,為了這漫長的沉默?為沒有祝賀她出版詩集,也沒有祝賀她獲獎?也許,像一些耶路撒冷人,心存怨艾,向《我的米海爾》中提到的我喝水的那口井裡吐口水。如果她已經變得認不出來了呢?二十九年後的今天,她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女人又怎麼辦呢?
她說:
她就像一隻銀制的燭台,在黑暗的虛空中發出晦暗的光。我應該在這裏做出全然精確的描述:在最後一面中,傑爾達在我眼裡像蠟燭,像燭台,還像黑暗的空間。
「謝謝。我很願意喝以前那樣的檸檬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