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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座家庭花園第一棵樹的枝頭,整個麻雀議會正在吵吵嚷嚷,進行激烈的爭論,都在厲聲叫喊著打斷對方,它們似乎是在咆哮,而不是在唧唧喳喳,彷彿夜晚的離去和第一縷晨光乃是史無前例的發展,足以證明召開一次緊急會議是合理的。
我決定放棄寫文章之念。書桌上還有本書的一個章節等著我去完成,它仍然是一堆寫就的草稿,皺皺巴巴的條子、塗抹得亂七八糟的半張半張紙頭。這一章寫的是「兒童王國」學校的伊莎貝拉·納哈里埃里老師和她的貓兵團。我得在那裡做些讓步,刪除一些描寫貓和收款人傑茨爾·納哈里埃里的事件。那些事件非常可笑,但是對故事進展沒有任何貢獻。貢獻?進展?我不知道什麼可以為故事進展做出貢獻,因為我還不知道故事究竟想去往何方,實際上不知道它為什麼需要貢獻,或者進展。
在取款機前面排著幾個人,報攤前也排了幾個人。在特拉維夫,在 1950年或者1951年暑假,離哈婭姨媽和茨維姨父家不遠的本-耶胡達大街北頭,表哥伊戈爾指給我看大衛·本-古里安哥哥開的報亭,並告訴我任何人想和他,和這個本-古里安的哥哥說話,只管上前去說好了,他確實長得和本-古里安很像。你甚至可以問他問題。比如說,你好嗎,格里昂先生?巧克力華夫餅乾多少錢一塊,格里昂先生?馬上就要打仗了嗎,格里昂先生?只是不能問他的弟弟。就這樣。他只是不想被問及弟弟的情況。
兩個年輕女子,可能有南美血統,一個身材纖細,身穿半透明上衣和一條紅裙,另一個卻穿著褲套裝,皮帶搭扣一應俱全。她們在音樂家面前止住腳步,聽他拉了一兩分鐘。他在拉琴時,雙眼緊閉,沒有睜開。兩個女子悄悄嘀咕了一下,打開手包,各往琴盒裡放了一謝克。
在我的窗前,有個小花園,幾株灌木,一棵攀緣植物和一棵半死不活的檸檬樹,我不知道它是死還是活,它的樹葉蒼白,軀幹彎曲,像某人正用力向後彎曲一隻胳膊。在希伯來語中,「彎曲」一詞恰巧以「艾因」和「擴夫」打頭,令我想起父親常說的話,任何以「艾因」和「擴夫」開頭的字母都表示某種不好的東西。「你要注意了,殿下,你自己名字的字頭縮寫,不管是否出於偶然,也是『艾因』和『擴夫』。」
https://read.99csw.com「你的玫瑰花開得太漂亮了。早上好,施穆埃里維其先生。」
每天早晨,太陽升起前後,我習慣於出去察看沙漠里有什麼新情況。在阿拉德這裏,沙漠就始於我們那條路的盡頭。一陣晨風從東面以東山方向吹來,四處捲起一個個沙渦,沙渦奮力從地面上揚,但沒有成功。每個沙渦都在掙扎,慢慢失去了旋風狀,消失不見。山丘本身依舊隱藏在從死海飄來的霧氣中,灰濛濛的面紗掩映著冉冉升起的太陽和一片片高地,彷彿夏天已逝,秋天來臨了。但那是一個虛假的秋天:再過兩三個小時,這裏又將是又干又熱。如同前天,一個星期前,一個月之前。
我在內心深處,把這一承諾當作我對促進和平進程所做的貢獻。我回到書房,手裡端著一杯咖啡,把報紙攤在沙發上,又在窗前站了十來分鐘。從新聞里聽到,一個十七歲的阿拉伯姑娘試圖在伯利恆外的哨卡刀捅以色列士兵,被一發子彈嚴重擊傷。現在晨光夾著灰濛濛的霧氣開始發亮,化作耀眼而堅定的蔚藍。
這個書房是阿拉伯工人建的,年頭不是很多。他們鋪地,用水準儀測量。他們安裝門框和窗框。他們把管道和電線都埋在牆裡,安裝插座以裝電話。一個喜歡歌劇的大塊頭木匠,製作碗櫥和書架。承包商是個羅馬尼亞移民,快六十歲了,為造花園不知從哪裡運來一卡車肥沃的泥土,把泥土撒在始終躺在這些山丘上的石灰、白堊、燧石和鹽鹼中,就像在傷口上貼塊膏藥。在這些上好的泥土中,以前住戶種下的灌木、樹木和草坪得到了我的全力呵護,但沒有得到過多的愛,因此這座花園沒有經歷以前那座花園的命運,我和父親出於好意置那座花園于死地。
十一點鐘,我驅車進城去郵局、銀行、診所和文具店處理一些事宜。火辣辣的太陽炙烤著樹木稀疏、布滿灰塵的街道。沙漠上的日光已經白熱化,殘酷地使你的雙眼眯成兩條細縫。
我對這一問題,確實擁有詳盡的理由做充分解釋,但是由於在這之前我在干河谷已經積累起默默的克制,便說:「昨天晚上八點鐘有人在你家彈《月光奏鳴曲》。我正打那裡經過,甚至停下腳步聽了幾分鐘。是你女兒嗎?她彈得真美,轉告她。」
路邊,一輛舊車正在啟動,發出一陣嘶啞的咳嗽,像個抽煙很兇的人。一個報童徒勞地試圖和一條毫不妥協的狗交友。一個皮膚黝黑、體格粗壯的鄰居,裸|露的胸脯上長滿了濃密的灰read.99csw.com毛,是個退休的上校,那結結實實的身體令我想起了鐵皮行李箱,他身穿運動短褲光著上身站在屋前澆玫瑰花圃。
但是下面的談話漸漸向著購物中心停車場方向遠去。我提醒自己今天沒有任何進步,已經不是晨曦初露了。回到書房,熱氣已經開始升騰,夾著塵土的風把沙塵吹進了屋裡。我關上窗子和百葉窗,拉上窗帘,堵住每個縫隙,就像兒時帶我的格里塔·蓋特那樣,格里塔還是一位鋼琴老師,總是習慣於把房子封得嚴嚴實實的,把它變成一艘潛水艇。
與此同時,十點鐘的新聞已經結束,我已經喝過第二杯咖啡,我依然盯著窗外。一隻翠綠的可愛小鳥從檸檬樹上偷偷看了我一陣,從枝頭到枝頭,來回雀躍,在光線斑駁的樹蔭里向我炫耀它靚麗的羽毛。它的頭近乎紫羅蘭色,脖子呈深色金屬藍,身穿精美的黃色西裝馬甲。歡迎歸來。今天早晨你來讓我記起什麼?記起納哈里埃里夫婦?記起比阿里克的詩歌《嫩枝落在牆頭打盹》?記起我媽媽經常在窗前一站就是幾個小時,手裡的茶已經冰涼,背對房間看著石榴樹叢?可是夠了。我必須回去工作了。現在我不得不去使用今朝朝日升起之前我在干河谷儲備下來的沉靜。
「你怎麼回事,薩利特,要是誰想來就由著他來,包括外國工人、加沙和佔領地的阿拉伯人,那麼誰會——」
當我說有些人的看法截然相反時,他凄然地說:「看來一場大屠殺給我們留下的教訓還不夠。你真的把這場災難稱作和平嗎?你聽說過蘇台德、慕尼黑,或者張伯倫嗎?」
今天我是不是應該給《最新消息報》寫篇文章,試著向施穆埃里維其先生解釋,撤出佔領地不會削弱以色列,實際上是鞏固以色列。不管在什麼地方,都沒完沒了地看到大屠殺、希特勒和慕尼黑,是個錯誤。
但阿拉德中心廣場這裏,沙漠日光趕走了幽靈,驅散了任何關於杉樹林和霧蒙蒙秋天的回憶。這個音樂家,他那顫動著的灰白頭髮,濃密的白鬍鬚,令我有些想起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也有點想起在守望山教過我母親哲學的施穆埃爾·雨果·伯格曼,實際上,我自己也於1961年跟他在吉瓦特拉姆校園讀過書,聽他令人難忘地講授從克爾愷郭爾到馬丁·布伯的對話哲學。
幾十個拓荒者,包括喜歡沙漠的孤獨者,或者尋找孤獨的人,以及幾對年輕夫婦,在60年代初期來到這裏定居,成為礦工、採石場工人、正規軍軍官和工業工人。洛娃https://read•99csw.com·埃利亞夫和其他一些為猶太復國主義激|情所左右的城鎮規劃者,籌劃、草草設計並立即建造了這座小城,它設有街道、廣場、林蔭道和花園,離死海不遠,在20世紀60年代早期這地方是個人跡罕至的偏僻所在,沒有一條主要公路、水管管道或是電力供應,沒有樹木,沒有小徑,沒有樓群,沒有住所,沒有生命跡象。就連當地貝督因定居點,多數也出現在小城建立之後。建造阿拉德小鎮的拓荒者熱情高漲,缺乏耐性,嘮嘮叨叨,忙得不亦樂乎。他們沒經過仔細思考,便脫口發誓「征服荒野,制服沙漠」。
紅裙子說:
身材纖細的女子,上嘴唇向鼻子略微聳起,說:「但是你從哪兒知道他們是不是真正的猶太人?聽說,來到這裏的俄羅斯人中有一半是非猶太人,只是想利用我們離開俄羅斯,到這裏自由自在地生活。」
我答應施穆埃里維其先生,有機會一定讀丹尼埃拉寫的詩,很樂意,一定,幹嗎不讀,這不算什麼。
「關我們什麼事,誰想來就來,讓他們在大街上賣藝。猶太人,俄羅斯人,德魯茲人,喬治亞人,對你來說有什麼區別嗎?他們的孩子會成為以色列人,會去服兵役,吃皮塔餅加肉排和泡菜,還得償還抵押借款,終日叫苦連天。」
一個俄羅斯移民正站在阿拉德中心廣場的一角,腳下人行道上放著敞開的小提琴盒,等待收費。那旋律輕柔,辛酸,令人想起散落著小木屋的杉樹林、溪流和草地,使我不禁回憶起我和母親一起坐在我們那煙熏火燎的小廚房,揀濱豆或是剝豌豆時母親講的那些故事。
現在你可以聽到沙漠是如此的靜謐。它不是風暴來臨之前的沉寂,也不是世界末日降臨之際的沉寂,而是只能覆蓋一個沉寂的沉寂,甚至更為深沉的沉寂。我在那裡站上三四分鐘,吸進沉寂,如同吸進氣味。接著我轉過身來。從干河谷里走回到大路邊,所有花園裡的狗都開始向我氣勢洶洶地狂叫,我為自己辯解。也許它們想象,我正在威脅著幫助沙漠侵略這座小城。
「早上有什麼特別好的事情嗎?」他質詢我說,「西蒙·佩雷斯最終停止把整個國家出售給阿拉法特了嗎?」九_九_藏_書
她的朋友說:
一次,在你覺得夜光永遠不會消失的一個漫長夏夜,我們二人身穿背心拖鞋坐在施穆埃里維其家花園的牆上。施穆埃里維其先生告訴我,他十二歲那年和父母一起被帶到馬伊丹內剋死亡營,他是唯一的生還者。他不想告訴我他是怎樣生還的。他答應下次什麼時候再告訴我。但是每一個下次,他選擇的卻是讓我睜開雙眼,這樣我便不應相信和平,我不應再幼稚下去,因此我必須堅定信念:他們的唯一目的是把我們殺光,他們所有的和平談判都是陷阱,要麼就是整個世界幫助他們釀造並把安眠藥水拿給我們,哄騙我們入睡。像那時一樣。
我非常嫉妒特拉維夫人。在凱里姆亞伯拉罕,我們沒有任何名人,甚至沒有名人的兄弟在此。只有街名是些小先知:阿摩司大街,俄巴底亞大街,西番亞大街,哈該,薩迦利亞,那鴻,瑪拉基,約珥,哈巴谷,何西阿,彌迦和約拿,等等。
有人開著一輛小紅車從房前經過,他在角落的信箱前停了下來,把我昨天寄的信取出。還有一個人來換掉對面人行橫道上一塊破碎的路緣石。我必須找到某種方式向他們、向所有的人表示感謝,就像一個舉行成年禮的男孩在猶太會堂當眾向所有曾幫助過他的人表示感謝:索妮婭姨媽,亞歷山大爺爺,格里塔·蓋特,傑爾達老師,當我在服裝店深陷黑號子間時營救我的那個眼袋浮腫的阿拉伯人,我父母,扎黑先生,隔壁的倫伯格先生,義大利戰犯,與細菌作戰的施羅密特奶奶,伊莎貝拉老師和她的群貓,阿格農先生,魯德尼克夫婦,克里亞特莫茲金的車夫外公,沙烏爾·車爾尼霍夫斯基先生,莉蘭卡·巴-薩姆哈,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的孫子孫女,營造這座房子的建築工人和電工,木匠,九*九*藏*書報童,紅色郵車裡的人,在廣場角落拉小提琴令我想起愛因斯坦和伯格曼的音樂家,今天早晨破曉前看到的貝督因婦女和三頭山羊,或許我只是想象自己看到了他們,還有寫下《猶太教和人文主義》的約瑟夫伯伯,害怕發生另一場大屠殺的施穆埃里維其鄰居,他的外孫女、昨天彈奏《月光奏鳴曲》的丹尼埃拉,昨天又和阿拉法特談判希望即或如此也要尋找某種妥協方案的西蒙·佩雷斯部長,還有那隻時而光顧我的檸檬樹的翠綠鳥兒,還有檸檬樹本身,尤其是日落時分沙漠上的沉寂,越來越多的沉寂隱藏其中。這是我今天早晨的第三杯咖啡了,夠了。我把空杯子放在桌子邊上,倍加小心,免得發出絲毫噪音,打破尚未消失的沉寂。現在我將坐下來寫作。
他把水管移向另一處苗圃,像個突然經不計名投票當選為班長的羞怯的學生那樣沖我微笑。「那不是我女兒,」他說,「女兒去布拉格了。是女兒的女兒,我的外孫女,丹尼埃拉。她在整個南部地區的青年人才競賽中獲得第三名。不過所有的人都一致認為第二名應該是她。她也寫得一手好詩。非常感傷。你有時間看看嗎?也許你可以給她一些鼓勵,或者甚至可以拿給報紙發表。要是你拿去,他們肯定會發表的。」
到處是一道道不見人煙的石灰岩山坡,黑石散落其中。在這些石頭中,恰巧就在我對面山頂的地平線上,突然出現三頭黑山羊,一個從頭到腳一身黑的人影一動不動地站在當中。是個貝督因婦女?她身邊是不是有一條狗?轉眼之間他們都從山邊消失了,女人,山羊,還有那狗。灰濛濛的日光每移動一下都灑下了疑慮。與此同時,別的狗在遠處狂吠。再往前一點,一顆銹彈殼卧在路旁石頭當中。這裏怎麼會有這個東西?也許一天夜裡,一支走私的駝隊從西奈去往希伯倫山的南部,經過這裏時,一個走私犯把彈殼丟了,要麼就是不知這東西究竟有什麼用途,把它扔掉了。
與此同時,夜晚的涼意仍然沒有散去。浸潤著大量晨露的灰塵散發出愜意的氣息,與硫磺味、羊糞、鰭薊味以及熄滅的篝火發出的淡淡氣味混雜在了一起。自遠古以來,這就是以色列土地的氣味。我走進干河谷,繼續前行,沿著一條蜿蜒的小徑,走到懸崖邊上,從那裡可領略約三千米下、十五公里半開外的死海風光。東邊的山影倒映水中,賦予水一層古銅色彩。一道道刺眼的光線不時奮力衝破雲層,瞬間觸摸鹽海。鹽海立即報以令人炫目的光,彷彿水面下涌動著電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