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40

40

我於是猶如面對群獅的一隻雄獅,離開烏煙瘴氣的房間。我從寬敞的走廊飽覽老城城牆、高塔和穹頂,而後帶著強烈的民族意識,緩慢而專橫地走下石階,走向爬滿蔓藤的涼亭,走向果園。
斯塔施克叔叔立即展開調查,發現不但找不到這封信的登記記錄,而且那整一頁賬簿被小心翼翼地撕掉了,沒有任何痕迹。這立刻引起斯塔施克的懷疑。他開始詢問,並找到了當時是哪位職員在挂號櫃檯值班,並且詢問其他員工,直至得知最後看見那一頁記錄是在什麼時候。很快便確認了罪犯。(一個年輕人把信封拿到燈下,看到裏面的支票,便擋不住誘惑了。)
總之,斯塔施克先生說了許許多多,也許它遠遠超過一個八歲孩子的負載能力,說今天上午也依靠你,依靠你的智慧和得體的舉止。順便說一句,我親愛的瑪蘭卡,最好在那裡什麼也別說,除了必要的客套,乾脆一言不發。眾所周知,在我們阿拉伯鄰居的傳統中,如同在我們先祖的傳統中一樣,一個女人突然在一群男人面前張嘴說話是絕對絕對不能接受的。因此,我親愛的,在這一時刻,你應該好好讓你與生俱來的良好修養與女性魅力為你說話。
路上,敦實的身子難受地擠在笨重西裝里的斯塔夫叔叔向我解釋說,生活中的一些情形起源於文化之間的歷史差異。希爾瓦尼家族,他說,是個備受尊敬的歐洲化家庭,男人們都在貝魯特和利物浦受過非常好的教育,都能講一口流利的西方語言。而我們呢,也絕對是歐洲人,但是也許我們這些歐洲人在觀念上略有不同,比如說,我們不太看重外表,而只注重內在文化和道德價值。即使是像托爾斯泰一樣的蓋世奇才也會毫不猶豫地穿著農民服裝走動,列寧那樣偉大的革命家最瞧不起中產階級的穿戴方式,情願穿皮夾克,戴工人帽。
突然,她覺得穿那條矯揉造作的夏天連衣裙,脖子四周綉著花,出席這種場合太輕浮,太土氣了,於是重新穿上最早穿的那件晚禮服。瑪拉阿姨在危難中,向斯塔施克先生求助,甚至向我求助,要我們發誓說實話,只說實話,然而那是痛苦的:大熱天穿這樣一套正式禮服去做一次非正式的拜訪是不是太講究太誇張了?她的髮型是否得體?我們對她的頭髮有何評價,真實的評價,她是該把辮子盤在頭頂,還是不編辮子,把頭髮披到肩膀,是這樣,還是那樣?
1947年夏天的一個星期六早晨,再過幾個月耶路撒冷就要爆發流血衝突,還有不到一年英國人就要離去,還沒有發生圍困,炮轟,停水事件,城市還沒有一分為二。在我們走向謝赫賈拉區希爾瓦尼家的那個星期六,一種孕育著的沉靜仍然滯留在整個東北部地區。但是,你可以感受到沉靜當中暗示著些許焦躁,一股捉摸不定的壓抑著的敵意。三個猶太人,一男,一女,一小孩在這裏幹什麼,他們從哪裡出其不意地冒了出來?既然你們已經到此,到了城市的這一邊,也許不應在這裏逗留很長時間。趕緊溜過這些街道,趁著還有安寧……
那些身穿黑、白和紅色衣裝的侍者時不時在煙霧中出沒,端來一碗碗杏仁、胡桃、花生米、南瓜子和西瓜子,一盤盤熱乎乎的油酥點心、水果,一片片西瓜,小杯小杯的咖啡,一杯杯熱茶,盛在高腳杯里的一杯杯飄著冰霜的果汁,加冰塊的石榴汁,還有飄著肉桂香氣、撒著一層碎杏仁的小碗牛奶凍,試圖誘惑我們。但我只拿了兩塊餅乾和一杯果汁便心滿意足了,禮貌而堅決地拒絕了後來所有的美味佳肴,想著身為一名初級外交官應該履行的義務,接受正在疑惑地仔細審視我的另一種重要力量的款待。
於是,早上十點開始執行這一小小的外交任務,既輝煌又對基本情況了如指九*九*藏*書掌,從先知街和錢塞勒大街的交界處、花店旁魯德尼克夫婦家的一間半房子出發,把肖邦、叔本華、瞎鳥阿爾瑪-米拉貝拉和油彩松果撇下不管,開始向東行進,去往坐落在謝赫賈拉北區、通往守望山路上的希爾瓦尼別墅。
那天早晨,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那樣一所房子。
我們三人激動、禮貌而謙卑地從平台沿著石階走向寬大的游廊,北邊老城的尖塔和圓屋頂可盡收眼底。游廊周圍散落著帶坐墊的木椅、腳凳,還有幾張小巧的鑲有馬賽克圖案的桌子。在這裏,如同在平台一樣,你會感到一種伸開四肢擁抱城市風光的衝動,在綠葉蔭下打盹,要麼就是平靜地吮吸著山石的靜謐。
我們到的時候,大廳里已經有了十五到二十個客人和主人的家裡人,彷彿在香煙煙霧中徘徊,多數人坐在牆壁四周的沙發上,少數三三兩兩站在角落裡。他們當中有肯尼思·奧維爾·諾克斯-吉多福德,郵政局長,即斯塔施克叔叔的老闆,他正和一些先生站在那裡,輕抬眼鏡算是和斯塔施克叔叔打了招呼。通向裏面房間的門多被關上,但是透過一扇半開的門,我看見三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小姑娘身穿長裙,擠坐在一條小板凳上觀察客人,並小聲說著什麼。
作家哈伊姆·哈扎茲曾經宣布說,斯塔施克先生應該廢掉他的波蘭名字,它「有點集體滅絕的味道」,勸他使用斯塔夫一名,希伯來文意為「秋天」,因為它聽起來有點像斯塔施克,但是有某種《雅歌》的味道。
比如,斯塔施克叔叔堅持說,在這樣的聚會裡,小孩子,乃至青少年,無論如何不要加入成年人的談話。如果,只是如果,有人和他們說話,他們應盡量禮貌而簡短地回答。如果上了甜點,孩子應該只選擇不掉渣不灑的東西。如果再給他,他應該有禮貌地謝絕,縱然他很想再拿。整個拜訪過程中,孩子應該筆直地坐在那裡,不要死盯著什麼東西,尤其重要的是,無論如何不要做鬼臉。他向我們斷言,尤其是在阿拉伯世界,大家都知道它極端敏感,容易被傷害,被冒犯,甚至(他認為)容易復讎,任何不適之舉不但沒有禮貌,破壞信任,而且可能會損害日後兩個睦鄰民族之間的相互理解;這樣——他喜歡這樣的話題——在民族與民族之間有爆發流血武裝衝突危險的焦灼時期,便會加深敵意。
幾個年輕人身穿白色網球運動服,兩個四十五歲左右大腹便便的男人像對雙胞胎,懶洋洋地並肩坐在那裡,半睜著眼睛,一個擺弄一串琥珀安神念珠,而他的兄弟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為編織懸在空中的灰色幕帳做著貢獻。除兩位英國女士外,還有別的女人坐在沙發上,或是在屋內來回周旋,小心翼翼切勿撞到打領結的僕人身上,他們端來冷飲、蜜餞、一杯杯茶和小杯咖啡。難以判斷誰是家裡的女主人,幾個女人彷彿都像在家裡那樣無拘無束。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穿一條花絲綢長裙,顏色與插有孔雀羽毛花瓶的顏色一模一樣,肥胖的胳膊上佩戴著銀手鐲,每動一下,手鐲上的飾物都會叮噹作響,她站在那裡熱情地和一些穿網球衫的年輕人說話。另一位女士,身穿一條棉布長裙,碩果累累的花案襯得她的前胸和雙腿更加渾圓,伸手接受主人輕輕的親吻,隨即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三下,右邊一下,左邊一下,右邊再一下。還有一個年紀更大一點的老太太,長著隱隱約約的八字須和兩個毛茸茸的大鼻孔,還有一些年輕貌美的姑娘,胯骨窄小,留著紅指甲,不住地竊竊私語,髮式優雅,裙裝https://read.99csw•com花哨。斯塔施克·魯德尼基身穿十五年前和他一道從羅茲移民來的那套黑色公使西裝,他的太太瑪拉身穿棕色長裙,長袖襯衫,佩戴耳墜,在這個屋子的人中穿得最為正式(侍者除外)。就連郵政局長諾克斯-吉多福德先生也穿著一件樸素的藍襯衫,沒穿外套,沒系領帶。突然,聲音像大煙鬼的鸚鵡在大廳一邊的籠子里用法語叫了起來:「可也是,可也是,親愛的年輕女士,可也是,絕對,當然了。」另一邊立刻傳出嬌滴滴的女高音的回應:「安靜!安靜,不要吵!請不要吵!先生!」
我們拜訪希爾瓦尼別墅不是像列寧去探望工人,或者像托爾斯泰在淳樸的農民當中,而是一個特別的時刻。斯塔施克叔叔解釋說,令我們頗為敬重頗為文明的阿拉伯鄰居,多年吸收了較多的歐洲文化,在他們眼中,我們現代猶太人被錯誤地描繪成某種吵吵嚷嚷的烏合之眾,粗野的乞丐,缺乏禮貌,尚未有資格站在文化教養階梯的末端。就連對我們的一些領袖,阿拉伯鄰居也是用否定的觀點來看待他們,因為他們穿著簡樸,舉止粗魯,不正規。在郵局工作時,有那麼幾次他在前台和幕後均有機會觀察新希伯來人的風格,穿拖鞋和卡其布裝,挽起袖子,露著脖子,我們認為這具有拓荒者之風,民主,平等,但是在英國人看來,尤其是在阿拉伯人看來,則為不雅,或者是某種舉止粗俗,顯得對他人不敬,蔑視公共服務。當然,這一印象大錯特錯,無須重複我們信仰生活簡樸,信仰隨遇而安,拋棄一切外在炫耀,但在目前這種情況中,去拜訪一個赫赫有名備受敬重的家庭,以及類似的場合里,我們應該舉止得體,就像我們接受委託執行外交任務。因此,我們得倍加註意我們的外表、舉止以及說話方式。
固定休息時間
儘管八月天氣炎熱,斯塔施克叔叔執意要穿他那身藏青毛質套裝(那是他唯一一套套裝),雪白的絲綢襯衣,那件襯衣從十五年前在他羅茲父母家中就伴他一起旅行,並且繫上了婚禮那天系的不起眼的藍色絲綢領帶。而瑪拉阿姨呢,則在鏡子面前折騰了四十五分鐘,試穿晚裝,改變主意,再試一條黑色的百褶裙,配一件淺色上衣,又改變了主意,穿上最近買的有點女孩子氣的夏天連衣裙來端詳自己,或飾以一枚胸針和一條絲巾,或戴上項鏈,摘下胸針和絲巾,或戴項鏈別一枚新胸針摘下絲巾,戴不戴耳環呢?
在義大利醫院門前,我們沒說一句話,向北拐向聖喬治大街,繞過居住著極端正統派猶太教徒的梅施阿里姆區,走進柏樹、護柵、飛檐和石牆世界的深處。這是另一個耶路撒冷,一個我幾乎毫不知曉的耶路撒冷,阿比西尼亞人、阿拉伯人、朝覲者、土耳其人、傳教士、德國人、希臘人、冥想者、亞美尼亞人、美國人、修士、義大利人、俄國人的耶路撒冷,松樹鬱郁蒼蒼,可怕然而富有吸引力,鐘聲悠揚,張開魔法之翼,不容你靠近,因為它們陌生並充滿敵意,一座蒙面城市,隱藏著危險的秘密,到處是十字架、塔樓、清真寺和不可思議的東西,一座帶有尊嚴的沉寂城市,陌生教派的神職人員身披黑色大氅,穿著神職人員的衣裝,像黑影輕快地穿過大街小巷,修士和修女,卡迪和宣禮員,名人要員,敬神者,朝覲者,蒙面女以及身著蒙頭斗篷的教士們。
客廳兩側開了六至八扇門,牆上懸挂著掛毯,掛毯之間灰泥可見,也飾有花案,有粉紅、丁香紫和淺綠等各種顏色。在頂棚上到處懸挂著古代武器作為裝飾,大馬士革劍、短彎刀、匕首、長矛、手槍、長筒火槍、雙筒步槍。在紫紅色和檸檬色沙發之間,正對著門口,放九九藏書著一個裝飾華美、頗具巴洛克風格的棕色大餐櫃,餐櫃猶如一座小型宮殿,一個又一個的玻璃門格子里擺放著瓷杯、水晶高腳杯、銀制與黃銅高腳杯,以及許多希伯倫和西頓的玻璃飾品。
瑪爾卡和斯塔夫·魯德尼基
於是物歸原主,年輕的愛德華·阿里-希爾瓦尼從拘留所中獲釋,一向令人尊敬的希爾瓦尼及子公司的名譽絲毫無損,而親愛的斯塔夫先生與夫人在周六上午被邀請到謝赫賈拉地區的希爾瓦尼別墅共飲咖啡。至於那個可愛的孩子,朋友的兒子,星期六上午無人看管,得跟他們待在一起,當然,這不成問題,他必須跟他們待在一起,整個希爾瓦尼家族正迫不及待地等著向斯塔夫先生表達謝意,感謝他的辦事效率與誠實正直。
烏斯塔茲·納吉布·馬穆杜·阿里-希爾瓦尼先生一頁接一頁地翻著畫冊,愉快地微笑,頻頻點頭,彷彿他終於領會了攝影者在照片里所要表達的含義。他向客人致謝,把畫冊放進牆上的一個壁龕里,也許是窗檯。調門高的鸚鵡突然在籠子里用英語唱了起來:「誰是我的命運之神?誰是我的王子?」屋子那邊的粗嗓門鸚鵡用阿拉伯語回應道:「先生,安靜!先生,安靜,先生!」
除喜歡叫我殿下的父親,以前任何人也沒有管我叫過先生。在那令人自豪的瞬間,我確實把自己視作一位希伯來紳士,其身份與外面花園裡那些小紳士一樣高貴。當希伯來國家最終建立時,父親經常激|情澎湃地引用弗拉基米爾·傑伯廷斯基的話,我們的國家能夠加入禮儀之邦,「猶如一頭雄獅面對群獅」。
我們一一握手,聊天,微笑,微微欠身低聲說「真不錯」,「可愛」,以及「見到你很高興」。我們甚至送給阿里-希爾瓦尼家族一件樸素而富有象徵意義的禮物,一本反映基布茲生活的畫冊,照片中有公共食堂日常生活場景,有田間和乳品加工廠的拓荒者,一|絲|不|掛的孩子在洒水車周圍快樂地嬉逐,水花飛濺,一個阿拉伯老農一邊緊緊抓住毛驢韁繩,一邊看著龐大的拖拉機卷著滾滾煙塵從旁邊經過,留下了車轍。每一幅照片都帶有希伯來語和英語說明文字。
兩窗之間的牆上,有個深深的壁龕,裏面擺放著一隻綠色花瓶,花瓶上鑲著一層珍珠母,插著幾隻孔雀羽毛,其他壁龕里放著大黃銅壺和玻璃或陶制酒杯。屋頂上弔著四台大風扇,不住地發出黃蜂般的嗡嗡聲,攪起烏煙瘴氣的空氣。吊扇中央,一個富麗堂皇的大型黃銅枝形吊燈從屋頂伸出枝蔓,猶如一棵枝叉橫生的大樹,粗壯的枝椏、細嫩的枝條以及纖柔的卷鬚上,一併閃爍著鐘乳石般的晶瑩水晶,還有許多梨形燈泡閃閃發亮,儘管夏日上午的光從敞開的窗口傾瀉至屋中。窗子上方的拱形部分安裝著彩色玻璃,代表著三葉草花環,逐一呈現出不同顏色的日光:紅色、綠色、金色、紫色。
請勿打擾
最後,她勉強決定穿一條樸素的棕色長裙,一件長袖上衣,佩戴一枚漂亮的綠松石胸針。一副淺藍色的耳墜,襯托她美麗的眼睛。她把頭髮散開,任其自由自在地披在肩上。
門窗過樑上,雕花灰泥上,用彎彎曲曲的阿拉伯文雕刻著《古蘭經》經文或一行行詩句,牆上掛毯之間懸挂著一幅幅家族照片。他們當中有身材臃腫、胖胖的臉龐颳得乾乾淨淨的官老爺,頭戴飄著長黑纓的紅色圓筒形無邊氈帽,身穿笨重的緊繃繃的藍套裝,掛在身上的金鏈斜跨肚子消失在馬甲口袋裡。他們的前輩留著八字須,樣子專橫武斷,神情慍怒,頗顯責任感,令人敬畏,儀錶堂堂,身穿繡花長袍,頭戴閃閃發亮的白頭巾,並用黑環圈卡住。也有兩三個騎馬的人,令人生畏的大https://read.99csw.com鬍子男人騎在威武雄壯的馬上急速馳騁,頭巾向後飄去,馬鬃上熱汗流淌。他們的皮帶上插著長匕首,短彎刀挎在一旁,或在手中舞動。
主人烏斯塔茲·納吉布·馬穆杜·阿里-希爾瓦尼給我們介紹了幾位家人和其他一些客人,男男女女,其中有兩位身穿灰色西裝的中年英國女士,一位年事已高的法國學者,還有一個身穿長袍留著一撮彎曲鬍子的希臘神職人員。主人一一讚美他的客人,時而用英語時而用法語,並用兩三句話解釋尊敬的斯塔夫先生消除了一連幾個黑色星期困擾著希爾瓦尼家族的憂愁。
阿里-希爾瓦尼先生在我們身邊停住腳步,和瑪拉阿姨及斯塔施克先生用英語說了幾分鐘話,打趣,微笑,也許在讚美阿姨的耳墜。後來,他借故去照應其他客人時,稍作踟躇,突然轉身向我面帶和藹的微笑,用結結巴巴的希伯來語說:「這位小先生想去花園嗎?那裡有些孩子。」
掛在牆壁支架上的兩隻籠子遙遙相對,籠子里有兩隻嚴肅的鸚鵡,它們的羽毛五彩繽紛,橘黃、青翠、黃、綠、藍,其中一隻時不時發出粗嘎的叫喊,像個煙鬼:「請!請!好好的!」房間另一邊的另一隻籠子里便會立即傳出甜美的女高音,用英語回答說:「啊,太甜美了!太可愛了!」
斯塔施克叔叔是個體格健壯的男子,雙肩強健有力,兩個大黑鼻孔毛茸茸的,像個山洞,眉毛濃密,其中一道總是頗具諷刺意味地聳立著。他的一顆門牙已經脫落,給他增添了幾分惡相,尤其是在微笑時。他靠在耶路撒冷中心郵局挂號信件部門工作謀生,閑暇之際在小卡片上積累資料,為的是做有關中世紀希伯來語詩人、羅馬的伊曼紐爾的一項獨創性研究。
房子四周環繞著厚厚的石牆,石牆掩映著藤蔓和果樹成蔭的果園。我驚奇的目光本能地尋找生命樹和智慧樹。房前有一口水井坐落在寬敞的平台中央,平台地面用一塊塊淡粉中帶有微藍的平滑石板鋪設而成。鬱鬱蔥蔥的藤蔓遮住了平台的一角。幾隻石凳和一張低矮的石桌誘使你在枝蔓纏繞的涼亭下逗留,在藤蔭下小憩,聆聽夏日蜜蜂嚶嚶嗡嗡,果園中的鳥兒歌吟,流水涓涓——在涼亭一角,有個五角星狀的石頭水池,池內鑲著一排飾有阿拉伯文字的瓷磚,在池子中央,泉水汩汩涌流,一群群金魚在一簇簇水蓮中緩緩地遊動。
肯尼思·奧維爾·諾克斯-吉多福德先生使烏斯塔茲·納吉布確信他對此事深表同情,但是憂心忡忡地向他坦言,找到信封的希望微乎其微,然後委託斯塔施克·魯德尼基先生執行一項任務,調查事情原委,弄清幾個月前寄出的一封挂號信的可能命運,那封信可能有也可能沒有,可能丟了也可能沒丟,是在寄信人和郵局賬簿上都沒有留下任何憑據的一封信。
於是星期六吃過早飯,就在出發之前,我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衣服是父母專門留在瑪拉阿姨家裡準備讓我出門時穿的(「阿拉伯人非常重視外表!」父親強調說):光亮耀眼的白襯衫,剛剛熨過,袖子挽得恰到好處;海軍藍褲子上的褲線整齊清晰;樣子古板的黑皮帶上的搭扣亮晶晶的,不知何故,形狀像莊嚴的雙頭俄羅斯雄鷹。我腳上穿了一雙涼鞋,斯塔施克叔叔用擦拭他和瑪拉阿姨最好鞋子的鞋刷和黑鞋油將它擦得鋥亮。
我們路上首先經過的是塔巴屋牆,那裡一度是一個性情古怪的德國建築師康拉德·希克的家。康拉德·希克是個熱愛耶路撒冷的基督徒,他在大門上造了一個塔樓,我經常圍繞它編織各種關於騎士和公主的故事。我們從那裡順著先知街前行,來到義大利醫院,那城堡形的塔座和磚砌穹頂,使人斷定它是依照佛羅倫薩宮殿的模式建構而成的。
我們坐在角落裡,頭頂牆壁上懸https://read.99csw.com挂著兩把十字劍。我試圖猜出誰是客人,誰是這家裡的人,但猜不出來。多數人五六十歲,一個特別老的人身穿一套棕色舊西裝,袖口已經破損。他滿臉皺紋,雙頰凹陷,銀髯讓煙熏得發黃,塗了灰泥般的嶙峋手指也是一樣。他酷似牆上懸挂的鑲金框中的某些肖像。他是祖父嗎?甚至曾祖父?因為在烏斯塔茲·納吉布·馬穆杜·阿里-希爾瓦尼先生左邊還有一個老人,他青筋突出,身材高大,駝背,樣子像折斷的樹樁,深褐色的腦瓜頂上蓋著一層刺毛。他不修邊幅,條紋襯衣只扣了一半,褲子也顯得過於肥大。我想起媽媽故事里講的阿里路耶夫老人,在他的茅舍里照管一個甚至更老的人。
因此,瑪拉阿姨在貼在家門的小卡片上寫道:
烏斯塔茲·納吉布·馬穆杜·阿里-希爾瓦尼住在耶路撒冷東北部的謝赫賈拉地區,是個家道殷實的商人,給幾家法國大公司在本地做代理,這些公司的生意一直做到亞歷山大和貝魯特,再從那裡擴展到海法、納布盧斯和耶路撒冷。夏天伊始,一張大額匯款單或銀行匯票,要麼就是某種股份證書不翼而飛。嫌疑落在了愛德華·阿里-希爾瓦尼,烏斯塔茲·納吉布的長子兼希爾瓦尼及子公司的合伙人身上。犯罪調查處處長助理親口告訴我們,年輕人遭到盤問,後來被送到海法的羈押候審所,以便做進一步盤問。烏斯塔茲·納吉布想方設法營救兒子,最後在絕望中去求助郵政總局局長肯尼思·奧維爾·諾克斯-吉多福德先生,祈求他再次開始查詢一封丟失的挂號信,他發誓說那是他在去年冬天親自所寄。
但是我們沒有在果園裡或涼亭下或游廊上停留,而是摁響了兩扇鐵門旁邊的門鈴,鐵門漆成了紅褐色,上面精巧地雕刻出姿態萬方輪廓分明的石榴、葡萄、彎曲纏繞的蔓藤,還有勻稱的花朵。當我們等候開門時,斯塔施克先生再次轉身沖我們把手指放在唇邊,彷彿向瑪拉阿姨和我發出最後的警告信號:要有禮貌!要沉著!要得體!
寬敞的客廳里,靠四面牆都放著柔軟的沙發,雕有圖案的木質靠背你挨著我我挨著你,傢具上雕有樹葉、蓓蕾和花朵,彷彿屋裡的一切代表著環繞著它的外部花園和果園。沙發麵採用的是紅色和天藍色配在一起的各式條狀織品,每個沙發上都放有五顏六色的繡花靠墊,地板上鋪著豪華的地毯,其中一塊織有天堂群鳥圖。每個沙發前面都放著一張矮桌,上面放有一個圓形大金屬託盤,每個托盤都雕刻著形式多樣華麗精美的抽象圖案,令人想到彎彎曲曲的阿拉伯文字母,實際上它們倒是可以很好地體現阿拉伯碑文的特徵。
1947年夏天,我父母到納塔尼亞看望一些熟人,把我留給了斯塔施克叔叔、瑪拉阿姨以及肖邦和叔本華一起度周末。(「你在那裡要好好的!不許做壞事!聽話!在廚房給瑪拉阿姨搭把手,不要打擾斯塔施克先生,別閑著,拿本書看看,別礙他們的事,安息日早晨讓他們多睡一會兒!像金子般純正!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不幸的是,他不知把收據放在了何處。那東西像是給魔鬼本人侵吞了。
從這間招待大廳深陷進去的窗子里,朝東北方看去,便是守望山和橄欖山,一片矮松林,多石的山坡,俄菲勒丘陵,還有奧古斯塔維多利亞救濟院,它的高塔像一頂威嚴的鋼盔,戴在普魯士人那傾斜的灰屋頂上。奧古斯塔維多利亞稍左一點聳立著一座帶有窄小觀察孔的城堡式建築,這就是我父親工作的國家圖書館,周圍依次排列著希伯來大學的其他建築和哈達薩醫院。影影綽綽的山頂下,可見一些石屋散落在山坡上,一小群一小群的牲畜出沒于卵石和荊棘叢生的田野,間或有幾棵老橄欖樹,彷彿被活生生的世界拋卻很久,失去了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