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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末,我更換姓氏,從斯代尼海米亞帶著行囊來到胡爾達。開始,我只是當地中等學校(謙稱「繼續教育班」)的一個外部寄膳宿生。服兵役前夕,我完成了學業,加入了基布茲。從1954年到1985年,胡爾達就是我的家。
但幾年後,哈伊姆·托倫對我說,你父親曾在國家圖書館一個房間接一個房間地轉,喜形於色,給我們看格爾紹恩·謝克德如何評價《胡狼嗥叫的地方》,亞伯拉罕·沙阿南怎樣讚賞《何去何從》。一次他氣憤地向我解釋,瞎了眼的庫爾茨維爾教授怎樣誹謗《我的米海爾》。相信他甚至給阿格農打電話,專門向他抱怨庫爾茨維爾的書評。你父親用他自己的方式為你驕傲,儘管他當然不好意思告訴你,他大概也怕使你飄飄然。
接著我和父親又四處走了走。我們在漢卡和奧伊扎爾·胡爾戴家裡喝咖啡吃蛋糕,是這家人主動收養了我。父親在此全面展示了他在波蘭文學方面的造詣,他審視了一下書架后,甚至用波蘭語和他們活躍地交談起來,他引用朱立安·杜維姆的詩歌,漢卡引用斯沃瓦茨基,他提到密茨凱維奇,他們則用伊瓦什凱維奇呼應,他提到萊蒙特的名字,他們則以維斯皮安斯基應和。父親在和基布茲人交談時就像在踮著腳尖走路,好像非常小心翼翼,以免踩到什麼可怕的東西後果不堪設想。他對他們說話時溫文爾雅,彷彿他把他們的社會主義視為一種無可救藥的疾病,不幸患有這種疾病的人沒有意識到病症究竟有多麼嚴重,而他,從外面來的訪客,發現並了解了它,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說漏了嘴,使其意識到其境況的嚴重性。
這一次也有瞬間的恐懼。兩三點鐘時,我在恐慌中醒來,在月光中想象,父親的床是空的,他默默地拉過一把椅子,坐在窗前,安安靜靜,一動也不動,睜大雙眼,整夜注視著月亮,或數盡流雲。我的血凝固了。
我們睡在一間沒人住的宿舍里,宿舍里有兩張兒童床,一個拉簾貨櫃,可以掛衣服。我們摸黑脫下衣服,摸黑說了十來分鐘話,談論北約同盟和冷戰,而後互道晚安,背過身去。也許,父親像我一樣,難以入睡。我們已經有好幾年沒在同一個房間里睡覺了。他呼吸沉重,彷彿沒有足夠的空氣,或彷彿他咬住牙關呼吸。自從母親去世后,自從她在臨終前幾天搬到我的房間,我跑到另一個房間挨著他睡在雙人床上,自從她死後的最初幾個夜晚,因我驚恐萬狀,他不得不來睡在我房間地板上的床墊上,之後,我們從來沒有睡在同一個房間。
我讓他等在那裡,站在背陰處,把福格森開回棚子里,因為它已經演完了劇中角色。而後我帶父親去了食堂,我們在那裡突然都意識到,我們已經一般高了。我們都有點不好意思,父親就此開著玩笑。他好奇地摸摸我的肌肉,好像不知道是不是把我買下,他又開玩笑拿我黝黑的皮膚與他蒼白的膚色進行比較:「小黑人三寶!你黑得像葉門人了!」
凡此種種,一直寫到第二十三條意見,那時他的紙上只剩一丁點空,寫下了「此致我們大家的問候,爸爸」。
每年夏天他都要回國探訪,看看我真正過得怎麼樣,看看基布茲生活是否真的適合我,與此同時檢查一下老屋的狀況,他的圖書館感覺如何。在1956年初夏,父親給我寫了一封非常詳細的信,向我宣布:下星期三,假如不是特別麻煩你,我計劃到胡爾達看望你。我已經打聽並且確定每天中午十https://read.99csw.com二點有一輛車從特拉維夫中心汽車站發車,大約一點二十抵達胡爾達。現在是我提問題:1.你能來公共汽車站接我嗎?(但是如果有問題,比如說你忙,我很容易打聽到你在什麼地方,自己找到你。)2.我在特拉維夫乘車前該吃點東西,還是到達基布茲以後我們可以一起吃?當然,條件是不給你添任何麻煩。3.我打聽到,下午只有一班車從胡爾達開往雷霍沃特,我從那裡可以換車去特拉維夫,再換車回耶路撒冷。但是那樣,我們只有兩個半小時可以支配。我們夠嗎?4.或者,還有一個辦法,也許我可以在胡爾達住一夜,乘第二天早晨七點鐘的公共汽車離開胡爾達?那樣,需要滿足三個條件:(一)你不難給我找到住處(一張簡易床甚至一個床墊足矣);(二)基布茲不會對此不以為然;(三)你自己覺得此次相對較長的看望挺舒服的。請馬上予以答覆,採取哪種方式。5.除了個人用品,我還應該帶些什麼?(毛巾?床單?我以前從未在基布茲待過!)自然,我們見面時我會給你講所有的新聞(不是很多)。我給你講我的設想,如果你感興趣。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告訴我你的設想。我希望你身體健康,精神愉快(二者之間有著必然聯繫!)。余見面再敘。愛你的父親。
他現在五十多歲了,做助教或初級講師年齡太大,競爭高級學術職位人家又覺得他不太合格。哪兒都不要他。(此時,約瑟夫·克勞斯納教授的聲名戲劇性地一落千丈。約瑟夫伯伯論希伯來文學的所有著述在60年代開始顯得陳舊與幼稚。)正如阿格農在小說《千古事》中,描寫一個人物時所說:二十年來,阿迪爾·阿姆茲埃一直在研究古姆里達塔一城的歷史,在哥特人將其化為灰燼,使其居民永遠淪為奴隸之前,古姆里達塔曾經是一座偉大的都城,列邦列國引以自豪的重地……在他研究撰寫該書的這些年來,他既未與大學里的學者打過交道,亦未向他們的夫人與小姐致敬問候,如今有事要向他們求助,他們不但給他白眼,甚至連他們所戴的眼鏡,似乎都扭曲了:請問閣下究系何人?我們以前似乎從未見過。他聳聳肩頭,泄氣地走開。他雖明白,若要被人認知,必須先跟他們攀談交情,但他卻不知如何進行;多年的苦心鑽研,已使他成為工作的奴隸,疏忽了人世間所有的人情世故。
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他的肩膀佝僂了。他患有可怕的暴怒症,對周圍的人橫加指責與責備,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砰地把門關上。但是過了五分鐘、十分鐘,他會出來,為自己的衝動表示抱歉,將其歸罪於身體不好,勞累,緊張,局促不安地請求我們原諒他說話時那麼不講理、不公平。
1970年10月11日,六十歲生日過了四個月,我父親像平時一樣早早起床,比家裡其他人早很多,刮臉,灑了一些花露水,把頭髮潤濕后梳理,吃了一個小圓麵包加黃油,喝了兩杯茶,看報紙,嘆幾口氣,看了一眼總是攤在書桌上的日程安排,以便把做過的事勾掉,穿上西裝九*九*藏*書,打上領帶,為自己開一張小購物單,驅車上街開往丹麥廣場,貝特哈凱里姆路和赫茨爾路在這裏交會,書桌上一旦缺少什麼文具,他就來這裏的小型地下商店裡購買。他停車,鎖車,走下五六級台階,排隊,甚至彬彬有禮地給一個老太太讓位,購買了寫在單子上的所有物品,和小店的女主人開玩笑說「別針」一詞既可用作名詞,也可用作動詞,跟她說市政會玩忽職守,付款,數錢,拎起購物袋,微笑著向店主道謝,要她想著向她親愛的丈夫問好,祝她擁有美好成功的一天,朝排在身後的兩個陌生人打招呼,然後轉身走向門口,跌倒在地,死於心臟病。他把遺體捐獻給科學事業,我繼承了他的書桌。我寫下這幾頁書稿時,沒有眼淚,因為父親從根本上反對流淚,尤其是男人流淚。
「是你嗎?」
兩個未來的親家,大約聊了十來分鐘圖書管理員的行話,而後謝夫特爾非常靦腆,父親離開他,開始觀看圖書館的陳設,它的每一個角落與縫隙,像一個警惕的武官用專業性的眼睛觀察外國軍隊演習。
「我為此感謝你們大家。」
我父親送給我他寫的兩本書。在《希伯來文學中的中短篇小說》一書的扉頁上,他寫下這樣的致辭:「送給我正在養雞的兒子,贈自父親,(前)圖書館管理員。」而在《文學史》一書的贈言中,隱約含有責備:「送給我的阿摩司,希望他將在我們的文學中為自己開闢一席之地。」
1960年,在我和尼莉結婚前幾天,父親心臟病初次發作。他未能前來胡爾達參加婚禮,婚禮在四把乾草叉搭起的華蓋下舉行。(在胡爾達,有個約定俗成的傳統,用兩支步槍和兩支幹草叉來支撐新娘的華蓋,象徵著工會、防禦和基布茲。我和尼莉拒絕在步槍的陰影下成婚,因而引起人們的強烈憤慨。在基布茲全體大會上,扎爾曼·皮管我叫「虛情假意社會改革者」,而茨維·卡嘲弄地問,我所服役的部隊是否允許我扛著乾草叉或笤帚去巡邏。)
但實際上,他正深沉而平靜地睡在我給他鋪的床上,而酷似某人坐在椅子上、睜大眼睛凝視月亮的,不是我父親,也不是幽靈,而是他的衣服,是他精心挑選的軍褲和樸素的藍襯衫,以便不要在基布茲眼中顯得高高在上,以便不傷害他們的感情,但願不要這樣。
最後,他恢復了正常:
我從兒童之家住區,拖著只剩最後一絲氣力的他參觀老兵住區、衛生所和教室,直至最後來到文化館和圖書館,我們在那裡找到圖書管理員謝夫特爾,他的女兒尼莉幾年後成了我的妻子。心地善良、面帶微笑的謝夫特爾正身穿藍色工作服坐在那裡,低聲哼唱一支哈西德派猶太人的歌,正用兩根手指往一張蠟紙上打著什麼東西。如同一條奄奄一息的魚在最後一刻被投入水中,在酷熱與塵埃中上氣不接下氣並被糞肥氣味嗆得透不過氣的父親,振奮起來,看到書和圖書管理員一下子讓他復活了,他開始高談闊論。
「你長這麼大了,健壯多了。」
我們走出房間時,如某人去寄宿狗房接一隻小狗,他沒有照顧我的感受便對茨維說:「來的時候,他的狀況有點不好,現在顯得狀態極佳。」
那個星期三我一點鐘下課,請了兩小時的假,午飯後就不去上班了(我那時在層架式雞籠那裡上班。)然而,上過最後一節課後,我急忙回去換上沾滿泥土的藍工作服和笨重的工作靴,接著我跑向拖拉機棚,找到藏在坐墊下的福格森拖拉https://read•99csw.com機鑰匙,發動引擎,一溜煙咆哮著開往公共汽車站,從特拉維夫開來的公共汽車兩分鐘前就已經到了。一年多沒有見面的父親已經等在那裡,用手擋住刺眼的陽光,焦慮不安地等待幫他的那個人出現。令我萬分驚奇的是,他穿的是卡其布褲,一件淺藍色短袖汗衫,戴一頂基布茲風格的草帽,沒有穿西裝打領帶。遠遠看去,他就像我們的某位「老夥計」。我想象得到,他經歷一番苦思,才這般裝束,對一種他感到有幾分敬重的文明表示尊敬,即使它不符合他自己的精神品質與原則。他一隻手拎著破舊的公文包,另一隻手拿手絹抹去額上的汗水。我轟隆隆向他駛去,幾乎就在他鼻子底下剎車,一隻手放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則在前翼子板上擺出主人翁的架勢,朝他探出身子說:你好。他抬眼看著我,鏡片下的眼睛顯得有些誇張,因此像個受驚嚇的孩子,忙不迭地回應我的問候,儘管他並不完全確定我是誰。當他認出我來時,顯得十分吃驚。
無濟於事。
我看見,他在書桌的日程安排上寫著:「文具:1.書寫紙。2.螺旋式裝訂筆記本。3.信封。4.回形針。5.詢問紙板文件夾。」所有這些物品,包括文件夾,都在購物袋裡,袋子依然攥在他手上。因此,當我在一小時或一個半小時后趕到耶路撒冷父親家裡時,我拿起他的鉛筆,勾掉列在單子上的物品,就像父親一樣,一旦做了什麼,就立即把它勾掉。
在餐廳里,多數餐桌已經收拾乾淨,只有一張沒有清理。我給父親端來一些雞塊燉胡蘿蔔土豆,一碗雞湯加油炸麵包塊。他吃得很仔細,一絲不苟恪守餐桌禮儀,對我故意咂嘴的農民式吃法不理不睬。我們端著塑料杯喝甜茶時,父親開始和與我們同桌吃飯的茨維·布德尼克、一個老基布茲交談。父親小心翼翼,不觸及任何可能轉化為意識形態爭端的話題。他打聽茨維來自哪個國家,當聽說他來自羅馬尼亞時,父親的眼睛一亮,還講起了羅馬尼亞語,由於某種原因,茨維難以聽懂父親的說話方式。接著他話鋒一轉,談沿海平原的美麗風光,《聖經》時代女先知胡爾達,以及聖殿中的胡勒大門,這個話題在他看來不會有產生異議的危險。但是告別茨維前,父親不禁問起他們覺得他的兒子在這裏待得怎麼樣。他是否設法使自己適應這裏?茨維·布德尼克對我是否適應胡爾達或怎樣適應胡爾達一點也不知道,說:「這是什麼話?很好嘛!」
你們的兩個女兒很棒,主要是我們很快就要見面了……至於小說,寫得不錯。然而,依我之愚見,除主要人物外,其他人物只是紙上漫畫。可是,主要人物,不管他多麼滑稽可笑缺乏感染力,栩栩如生。幾點意見:1.第三頁,「整個銀河系」。「銀河」的單數形式源於希臘文gala,牛奶,意思是「奶白色的路」(字面含義)。最好用單數形式。就我所知,複數形式沒有依據。2.第三頁(別處還有),「柳芭·卡加諾夫斯卡」:乃為波蘭文詞形;在俄語中應為「卡加諾夫斯卡婭」。3.第七頁,你寫的是viazhma,應該是viazma(字母錯了)。
當父親身體狀況不佳之際,而今已九十多歲的祖父亞歷山大依然老當益壯,充滿浪漫的青春read•99csw.com活力。面龐如嬰兒一樣紅潤,像個年輕的新郎官一樣生機勃勃,他整天出出進進,大呼小叫「咳,有什麼呀!」要麼就是「這麼傻瓜!這麼無賴!真沒用!壞蛋!」要麼就是「夠了!已經夠了!」女人們前呼後擁。即便在早晨,他也經常抿口白蘭地,粉嘟嘟的面龐猶如晨光,紅彤彤的。如果我父親和祖父站在花園裡說話,抑或在房前人行道上來回踱步,爭論,至少祖父的身體語言顯得比他年紀輕的兒子要年輕得多。他會比在維爾納死於德國人之手的長子大衛和長孫丹尼爾·克勞斯納多活四十年,比妻子多活二十年,比次子多活七年。
但是夜幕即將降臨之際,父親的情緒低落下來,彷彿妙語突然用盡,趣聞軼事之泉已經枯乾。他問是否可以一起坐到文化館後面的背陰長椅上,等著看落日。太陽開始落山時,他不再說話,我們默不作聲並肩坐在那裡。我把已自豪地長出一層金色絨毛的古銅色前臂放在椅背上,旁邊是他那長著黑毛的蒼白手臂。這一次,父親沒有叫我殿下或者閣下,他甚至在行動上也好像不為消除任何沉默負責。他顯得那麼笨拙,黯然神傷,我差點去摸他的肩膀,但是我沒有。我以為他試圖對我說些什麼,說些重要甚至緊急的事情,但是他開不了口。我有生以來,父親似乎第一次怕我。我原本願意幫他,甚至代他開口說話,但是我也像他一樣受到阻礙。最後他突然說:「那麼這樣。」
我拖著他把整個胡爾達轉了個遍。我沒有費心詢問他是否需要休息,我沒有費心建議他洗個冷水澡,或者是問他上不上廁所,我像新兵訓練基地的軍士,催促我可憐的父親,他漲紅臉,氣喘吁吁,一直擦汗,從羊圈到雞場再到牛棚,再到木工房、鎖匠鋪,以及山頂上的橄欖油廠,我不住地向他解釋基布茲的準則、農業經濟、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基布茲對以色列取得軍事勝利做出的貢獻,一絲細節也沒有落下。一種報復性的、無法遏制的說教熱情驅使著我,我不讓他說一句話,斷然阻遏他想說話的嘗試,我不住地說啊說。
「這樣。」
我重複著他的話:
我們又陷入了沉默。我突然想起當年一起在凱里姆亞伯拉罕後院堅如混凝土的地面開墾菜園的情形,我想起他用作農業器具的裁紙刀和家用榔頭,他從拓荒婦女之家或勞動婦女農場里拿來幼苗,背著我在夜間栽好,彌補播種失敗。
媽媽去世一年後,父親再婚,又過了一年,我住到基布茲以後,他和新夫人搬到倫敦。他在那裡大約住了五年。我妹妹瑪格尼塔和弟弟大衛在倫敦出生,他在那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學會了開車,並完成博士論文《伊·洛·佩雷茨的佚名手稿》,在倫敦大學獲得博士學位。我們時而互通明信片。偶爾他把他文章的複印件寄給我。他有時給我寄書,寄些小物品,比如鋼筆、筆筒、精巧的筆記本,以及裝飾性的裁紙刀,意在和婉地提醒我記住自己的真正命運。
父親回答說:
父親從來沒有學過「如何與人打交道」,儘管他始終通過開玩笑、說妙語、不計任何代價地要承擔一切重任、展示自己博學多才,擁有駕御辭藻的能力,竭盡全力而為之。他從來不懂得如何諂媚逢迎,他沒有掌握依附學術權力幫派和小集團的藝術,不寫任何吹捧文章,只有在人死後才頌揚他們。
「請允許我說,你的競技表演,不太安全,險些從我身上碾過去。」
最後,他似乎認命了。連續十余年,他終日坐在吉瓦特拉姆新國家圖書館樓內書目文獻部的一間無窗小屋裡做集注。下班回到家后,他坐在書桌旁,為當時正在成型的《希伯來百科全書》編纂條目。他主要撰寫波蘭和立陶宛文學。逐漸,他把關於佩雷茨的博士論文中的某些章節轉化為文章,發表在希伯來文期刊上,有那麼一兩次甚至設法用法文發表。我在阿拉德的家裡,從他印成鉛字的文稿中,找到論沙烏爾·車爾尼霍夫斯基的文章(《身在故鄉的詩人》)、羅馬的伊曼紐爾、隆古斯的《達佛尼斯和克洛伊》,其中一篇題為《門德勒研究》,父親在獻詞中寫道:紀念我的妻子,一位分辨力強品位不俗的女人,她在提別月5712年初八離開了我。九_九_藏_書
於是,他小心翼翼,對所看見的一切表示欽佩,流露出彬彬有禮的興趣,問些問題(「莊稼長得怎麼樣?」「牲畜養得好嗎?」),一再重複他的欽佩。他沒有賣弄自己的學識把他們壓倒,也沒有使用雙關語,他控制住了自己,也許他怕傷害我。
他經常使用「公平合理」等詞,正像他使用「絕對」、「確實」、「無疑」、「板上釘釘」,以及「從這幾點看來」。
他依舊喜歡開玩笑,玩弄辭藻,他依舊樂於給你解釋,比如說,希伯來文中的水管berez源於現代希臘文vrisi,意為泉水,而希伯來文mahsan,倉庫,像英語單詞雜誌magazine,源於阿拉伯語mahzan或許源自閃語詞根HSN,意為強壯。至於單詞balagan,混亂或雜亂,他說,許多人誤以為是俄國單詞,實際上源於波斯語balakan,本意是不引人注目的游廊(陽台),上面扔著沒人要的破衣爛衫,英語單詞「陽台」即源於此。
婚禮兩三個星期後,父親身體復元,但臉色全然不同:面色蒼白倦怠。從60年代中期開始,他逐漸缺乏活力。他依然滿懷熱情早早起來,盼望工作,但午飯後,腦袋便開始無精打采地垂到胸前,後半晌他會躺在那裡休息。後來,他中午就提不起精神。最後,就只有早上兩三個小時了,其後他便臉色暗淡,沒有了神采。
又過了片刻:
20世紀60年代初期,我父親攜妻子兒女回到耶路撒冷。他們住在城邊的貝特哈凱里姆區。我父親再次每天到國家圖書館上班,不是在報刊部,而是在那時才成立的書目文獻部。既然他終於獲得了倫敦大學的博士學位,以及證明該事實的一張精美而小巧的名片,他就再次嘗試著謀求一個教職,如果不是在他先伯父的王國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那麼也許至少在某個新建的大學:特拉維夫,海法,比爾謝巴。甚至有次到宗教大學巴伊蘭大學碰運氣,儘管他把自己視為公然的反教權主義者。
他越來越重複自己。儘管他一度記憶力驚人,但是現在卻在同一次談話中重複一個玩笑或解釋。他疲憊而沉默寡言,有時難以集中精力。1968年,當我的第三本書《我的米海爾》面世后,他花了幾天時間把書看完,而後給我打電話到胡爾達,說「其中有些極富說服力的描述,但總體上缺乏一種富有精神啟迪的火花,缺乏中心思想」。當我把中篇小說《遲到的愛》送給他時,他給我寫信表示欣喜之情。
過了片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