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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爺爺書桌的一角,一摞摞文件旁邊總放著一隻高高的黑瓶子,裏面裝著外國酒,旁邊有三四隻綠高腳杯,樣子像水蛇女人。爺爺喜歡美,憎恨一切醜陋的東西。他喜歡偶爾一個人喝上一口櫻桃白蘭地,振奮他激|情澎湃的孤寂心靈。世界不了解他。妻子也不了解他。沒有人真正了解他。他的心靈總是嚮往著某種崇高,但是眾人共同密謀要砍斷他的翅膀:他的妻子,他的朋友,他的商業夥伴,所有的人都在密謀迫使他一頭扎進七七四十九種各式各樣的養家糊口、打掃衛生、收拾整理、洽談生意,以及上千種小負擔和義務中。他性情平和,容易上火,也容易平息。無論他何時看見任何責任,不管是家庭責任,還是社會責任,還是道德責任,他總是彎腰肩負起來。但之後又會發出嘆息,抱怨負擔沉重,所有的人,尤其是奶奶,利用他的好脾氣,讓他負載著扼殺了他詩人火花的一千零一項使命,把他當成供差遣的童僕一樣使喚。
「那麼聰明,聰明極了,簡直什麼都不知道了。」
有時我被留在爺爺奶奶家裡過夜。我奶奶經常會突然指著傢具、衣服或人,對我說:「那麼丑,簡直接近美了。」
深夜時分,在孤獨書房裡的書桌旁,面對著高腳杯里的櫻桃白蘭地,亞歷山大爺爺是位多愁善感的詩人,他用俄語為一個疏離的世界撒下愛、快樂、熱情和渴望的詩章。他的好友約瑟夫·科罕——才迪克把這些詩歌翻譯成希伯來語,例如:「沉睡多年後/仁慈的神,我崛起了;/我的眼帘含著愛戀睜開,/再活三天。/從一端到另一端/讓我踏遍先祖的土地/讓我漫步每座山丘峽谷/領略她的美好/每個人將安全地居住在此/在無花果和蔓藤下,/大地賜予禮物,/快樂遍及我故鄉的土地……」
有時,我洗完澡,刷過牙,並用包上棉球的橙木棒掏了耳朵,被放到她寬大的床上。(我出生前,奶奶就把雙人床扔掉或者驅逐了。)奶奶給我講一兩個故事,撫摸我的臉頰,親吻我的額頭,隨即用香水潤濕的小手帕擦拭我的額頭。她總把手帕放在左衣袖裡,用它擦拭或碾碎細菌,接著把燈關掉。即便那時,她在暗中仍繼續https://read•99csw•com低聲哼唱,毋寧說是從內心深處驅逐一種遙遠夢幻般的聲音,一種栗色的聲音,一種幽暗而愜意的聲音,那聲音逐漸凈化為一種回聲,一種顏色,一種氣味,一種輕柔的粗糙,一種棕紅色的暖流和不冷不熱的羊水——整個夜晚。
或者就是:「好疼啊,好疼,疼得我都要笑了。」
「像畜生一樣!」她突然憎惡地嘶嘶尖叫,原因並不明顯,沒有挑釁的事端或者任何來由,也沒有煩勞自己向我們解釋她把誰比作畜生。就連晚上我坐在公園凳子上,坐在她身邊,公園裡看不到別人,微風輕輕觸摸著樹梢,或許用看不見的指尖通過非真實的觸摸使之顫抖,奶奶會突然爆發,充滿厭惡,聲音顫抖,震驚,怒不可遏:「真是這樣!怎麼會呢!禽獸不如。」
當時,亞歷山大爺爺做服裝行業的商務代表和推銷員,是洛德茲亞紡織廠和其他幾家德高望重的商號在耶路撒冷的代理。爺爺書房裡的牆壁幾乎擺滿了架子,他把五顏六色的布料樣品保存在架子上的小箱子里,有羅紋和華達呢襯衫、褲子、襪子、各式毛巾、餐巾和窗帘。我可以使用這些樣品箱,但不能把它們打開,用它們來建造塔樓、堡壘和防護牆。爺爺坐在椅子上,背靠書桌,伸出雙腿,他粉紅色的臉,通常閃爍著和藹而滿足的光,朝我欣喜地微笑,彷彿在我手下一點點增高的箱子塔很快就要讓金字塔、巴比倫的空中花園和中國的萬里長城黯然失色。是亞歷山大爺爺給我講述中國的萬里長城,講金字塔,講空中花園以及人類精神奇觀,比如說帕台農神廟,古羅馬圓形劇場,蘇伊士和巴拿馬運河,帝國大廈,克里姆林宮教堂,威尼斯運河,凱旋門和埃菲爾鐵塔。
在這間小屋的一個角落,放著從敖德薩運來的沙發,像厚木板那樣狹窄堅硬,爺爺夜裡就睡在上面。在這張沙發底下,七八雙鞋像列隊行進的新兵,整整齊齊排列在一起,清一色的黑,亮閃閃的,就像施羅密特奶奶收集起來的帽子,綠的、棕的、褐紫紅的,她把這些帽子視為獎品,放進一個圓帽盒裡保存起來,而亞歷山大爺爺喜歡掌管整個鞋艦隊,九-九-藏-書他把這些鞋擦得光亮,如同水晶,有的堅硬,底子很厚,有的圓頭,有的尖頭,有的是粗皮的,有的系著鞋帶,有的帶著固定夾,有的帶扣子。
他寫讚美之詩,歌頌弗拉基米爾·傑伯廷斯基、梅納赫姆·貝京或者是他著名的兄長,我的約瑟夫伯祖,也寫詩歌奮起反抗德國人、阿拉伯人、英國人,以及其他所有仇恨猶太人的人。我在所有這些詩歌中,也發現三四首描寫孤獨與悲傷的詩,有這樣的句子:「如此陰鬱的思想包圍著我/在我人生的夜晚:/告別了年輕人的生機/告別了陽光下的希冀——/留下的是冰冷的冬季……」
她整天自己哼著小曲,那曲子來自她曾經居住的地方,顯然那裡不用害怕細菌,也沒有粗野,她抱怨說粗野同樣污染了這裏的一切。
她總是自己哼唱,在廚房,在鏡子前,在陽台的摺疊帆布躺椅上,甚至在夜晚。
我記得,他身穿淺米黃色法蘭絨西裝,或者是一套筆挺的細條西裝。他有時在套裝下面惹人注目地穿上內包縫的馬甲,腰部纏一條細銀鏈,一端伸進那件馬甲的口袋裡。夏天,他頭上戴頂編織得鬆鬆散散的草帽,冬天戴頂系黑絲帶的博爾撒利諾帽。他暴躁易怒,有突然動雷霆之怒的危險,但很快又喜笑顏開,道歉,請求原諒,表示痛悔,彷彿他的憤怒只是陣發性劇烈的咳嗽。你老遠就可以一下子了解他的情緒,因為他的臉色就像信號燈一樣變來變去:粉,白,紅,又回到粉。多數情況下,他雙頰露出心滿意足的粉色,但他被人冒犯后,就會變得慘白,要是生氣了,就變得通紅,但一會兒過後,就又恢復到粉色,等於向全世界宣布雷雨風暴已經結束,冬天已經過去,花開大地,爺爺習慣性的喜悅在短暫中止后又熠熠生輝。他會一下子完全忘記是誰又是為什麼激怒了他,風暴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像一個孩子哭過一陣后立即平息下來,綻開微笑,又高高興興地玩兒去了。
爺爺敲打毯子的聲音把我從床上驚醒,那時他已經在和寢具進行常規的黎明之戰了。甚至你的眼睛還沒有睜開,熱氣騰騰的熱水浴已經在等待你了,水裡因為加進了抗菌溶液,聞起來好像是在衛生所。浴盆上已經放好了一把牙刷,象牙色的牙膏像條蜷縮的白蟲,已經躺在鬃毛上了。你的責任是浸泡自己,渾身上下打一遍肥皂,用絲瓜瓤子擦拭自己,用清水漂洗自己。然後奶奶來了,把跪在浴缸里的你拎出來,緊緊抓住你的胳膊,用令人生畏的長毛馬刷給你擦拭周身,從頭到腳,接著又來一遍。那馬刷令人想起缺德的羅馬人的鐵梳,他們用鐵梳將阿基瓦拉比以及巴爾·喀巴赫起義中其他烈士的肉體撕裂。直至皮膚紅得像生肉,接著奶奶讓你緊緊地閉上雙眼,而她則向你頭上倒洗髮水,連續擊打你的頭,用尖指甲撓你的頭皮,像約伯用瓦片撓他自己。她一直用陰鬱而好聽的聲音向你解釋,睡覺時身體的腺體組織分泌出污物和淤泥,如黏糊糊的汗液、各種各樣的油脂分泌物,再加皮膚屑、掉的頭髮、成千上萬的死細胞,以及許許多多你最好不要知道的污濁分泌物,你睡著的時候,所有這些渣滓和流出的廢物抹遍你全身,混合在一起,招致,對,的確是主動地招致細菌,招致卡介菌,也招致病毒,雲集在你的全身,更不用說那些科學尚未發現的所有事物,那些用倍率最高的望遠鏡也看不見的事物。可是即使看不見,它們也在夜晚邁著無數只可怕的毛茸茸的小腿爬滿你的身體,就像蟑螂的腿,但小得讓你看不見,就連科學家也還看不見,在這些小腿上,布滿了討厭的刺毛,它們通過鼻子和嘴爬回我們的身體里,還通過一些我不需要告訴你的地方爬進去,尤其是人們在那些不好的地方,不洗澡,只是擦擦身上,擦拭一點也不幹凈,相反,正好把骯髒的分泌物散布到我們皮膚上的成千上萬的小孔中,越來越臟,越來越令人厭惡。尤其是身體日日夜夜不斷分泌出來的臟物和因觸摸不衛生之物而滋生的外在臟物混合到了一起,你不知道誰在你之前弄過這些物品,如錢幣、報紙、樓梯扶手、門把手,甚至買來的食品,畢竟你摸這些東西時,天曉得誰曾經朝上面打過噴嚏,甚至,對不起,擦鼻子,甚至把鼻涕流到了這些漂亮的包裝紙上,你在街上把它們拿起來,後來竟直接放到床上人們睡覺的地方,更別說你直接在拉圾箱里揀來的瓶塞,不用說你媽媽,上帝保佑她,直接從什麼人手中買來的玉米了,那個人在解手后可能連手都沒有洗,我們又怎麼能知道他是否健康?他有沒有得過結核或者霍亂,或是斑疹傷寒,或是黃疸病,或是痢疾?或是膿腫,或是腸炎,或是濕疹,或是牛皮癬,或是膿包病,或是癤子?他甚至連猶太人都不是。你知道這裡有多少疾病嗎?有多少黎凡特人的瘟疫?我說的只是人所共知的疾病,不是那些大家尚未知曉、醫學科學尚未發現的疾病,長期以來,黎凡特的人們像飛蠅一樣死於寄生生物或桿菌或微生物或連醫生也不認識用顯微鏡方可看見的蠕蟲,尤其是在這個酷熱的國家,到處是飛蠅、蚊子、飛蛾、螞蟻、蟑螂、蠓蚊,還有那些認不出來的東西,這裏的人們沒完沒了地出汗,他們總是從另一個人身上碰到或者是蹭到炎症、分泌物、汗水以及體內排泄物,你這個年齡最好不要對所有這些臭烘烘的排泄物了如指掌,任何人都能輕而易舉地把別人弄濕,另一個人在這地方這麼擁擠的人群中甚至感覺不到粘上了什麼,握一次手就足以把所有的疾病傳上,甚至用不著接觸,只通過呼吸空氣,別人就能夠把癬、沙眼和血吸蟲中所有的細菌、桿菌吸入肺里。這裏的公共衛生一點不像歐洲,至於衛生健康,這裡有一半的人甚至聽都沒有聽說過,空氣中瀰漫著各種各樣的亞洲昆蟲,令人作嘔的有翅飛蟲直接從阿拉伯村莊甚至從非洲徑直來到這裏,誰知道它們一直帶有什麼怪異的疾病、炎菌和分泌物,這裏的黎凡特充滿著病菌。現在你可以把自己好好擦乾,像個大孩子,任何地方都不要濕,然後撲些爽身粉,你知道先撲哪裡,再撲哪裡,哪裡也別落下,我要你往脖子上擦一些這支管里的鹿茸霜,然後穿上我放在這裏的衣服,這是你媽媽給你準備的,上帝保佑她,我只是用滾燙的熨斗熨了一下,可以消毒,把在那裡繁殖的東西都殺死,比洗衣房做得要好,然後到廚房裡來找我,頭髮要梳好,我給你一杯好喝的可可,然後你吃早飯。九-九-藏-書九九藏書read.99csw.com
過了一會兒,她又輕輕哼唱起我不熟悉的曲調。
但是她為你帶來的夜間的所有這些愉悅,早晨首先就要被殘酷地擦洗掉,甚至在你尚未喝杯帶皮可可之前。
一扇門,鑲著毛玻璃飾有幾何形的花朵圖案,隔開了奶奶的卧室和爺爺那稱作「亞歷山大爺爺書房」的小房間。爺爺在這裏擁有自己的私人通道,從那裡走進花園,走到外面,走進城市,走進自由。
沙發對面,放著他的小書桌,一向整整齊齊,上面放著墨水池和橄欖木的吸墨台。吸墨台在我眼中總像一輛坦克,或者是笨重的煙囪船(漏斗船),駛向由三個銀光閃亮的容器組成的三件套,一個裝滿回形針,一個裝滿圖釘,第三個則像蝰蛇窩,橡皮筋蜷縮在一起,擠作一團。書桌上有一套長方形的金屬文件盤,一個放接收信件,一個放寄出信件,第三個放剪報,還有一個放城市管理部門和銀行的文件,再有一個放自由派運動耶路撒冷分部的書信。也有一個橄欖木盒子,裏面裝滿了面值不同的郵票,特快專遞、挂號和航空標籤分別放在不同的格子里。還有一個格子裝信封,另一個裝明信片,後面放著的是造型為埃菲爾鐵塔的旋轉銀架,分門別類,裝著不同顏色的鋼筆和鉛筆,包括一支奇妙的有兩色頭的鉛筆,一頭紅一頭藍。
有時她說:
她離開浴室時會喃喃自語,不是生氣,而是帶著某種深深的悲哀:「像畜生一樣。甚至禽獸不如。」
但困擾著他的通常並非冰冷的冬季。他是位民族主義者,愛國主義者,酷愛武裝、勝利和征服,一個熱情澎湃心地純正的鷹派人物。他堅信,要是我們猶太人給自己佩上勇氣、無畏和鋼鐵般的決心,等等,要是我們終將奮起不再擔心異族人,我們就能打敗所有的敵人,從尼羅河到偉大的幼發拉底河,建立起大衛王國,整個殘酷邪惡的異族人世界,會來到我們面前頂禮膜拜。他嗜好崇高,強大,光彩照人之物——軍服,黃銅號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旗幟和長矛,皇家宮殿和武器裝備。他是19世紀的產兒,縱然他活得很長,看到了四分之三個20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