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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麼意思,傻瓜,你這個尿床的小傢伙?我用俄語算術!我用俄語罵我自己!我用俄語做夢!我甚至——」(可施羅密特奶奶確切地知道他下面該說什麼了,便打斷他:「你怎麼回事?你瘋了嗎?你瞧瞧孩子就站在那裡呢!」)
門納海姆·門德勒·布拉茲,亞歷山大·吉斯金德之子,拉夫·約塞勒之孫,亞歷山大·吉斯金德拉比、《崇拜的基礎和根源》作者之曾孫,19世紀80年代定居敖德薩,與妻子帕爾拉一起開了一家小玻璃廠。在這之前,在他年輕之際,他在哥尼斯堡當公務員。門納海姆·布拉茲富有,英俊,講究吃喝,意志堅強,不墨守成規,即使以19世紀末期猶太人敖德薩非常寬容的標準來看仍如此。身為不加掩飾的無神論者,著名的享樂主義者,他既憎惡宗教,也憎惡宗教狂熱,其全心全意之程度與他祖父和曾祖父連絲毫律法都要恪守的程度如出一轍。門納海姆·布拉茲在表現自我方面是個自由思想家。他在安息日當眾抽煙,狂放不羈大吃禁吃食品,出於人生苦短的陰鬱觀點,也出於對來生和神明審判的激烈反對,他追求快樂。這位伊壁鳩魯和伏爾泰的崇拜者相信,人應該伸手拿取生活賦予他的一切,縱情於心中憧憬的無拘無束的快樂,只要這樣做,他既不會遭受傷害和非正義的痛苦,也不會給別人帶來苦難。他的姐姐拉莎-凱拉,拉夫·亞歷山大·吉斯金德·布拉茲那位受過教育的女兒卻和立陶宛奧爾凱尼基鄉村(離維爾納不遠)一個淳樸的猶太人訂了婚,那個人名叫耶胡達·萊夫·克勞斯納,耶海茲凱爾·克勞斯納之子,一個佃農。
拉莎-凱拉為她的馬車夫丈夫生了三兒三女。但是1884年她身染重病,克勞斯納一家決定離開立陶宛偏僻的鄉村,輾轉read.99csw.com數百里來到敖德薩,拉莎-凱拉就出生在那個地方,她富有的哥哥就住在那個地方。門納海姆·門德勒·布拉茲肯定會照顧他們,確保生病的妹妹得到最好的醫治。
「但是你肯定還是有點愛敖德薩的吧?」
在等候利連布魯姆寫回信時,這個經常出沒遊樂場所、年僅十五歲的年輕男子拿出香煙,隨手拿客廳桌上的煙灰缸和火柴盒。利連布魯姆迅速抓住爺爺的手,攔住他,接著走出房間,一會兒回來時,手上是從廚房裡拿來的火柴盒。他解釋說客廳里的火柴是用熱愛錫安組織的經費買的,只在委員們開會時用,只能給委員們使用。「因此,你瞧,在那時候,公家的東西就是公家的,不是誰都可以用的。不像我們國家現在這個樣子,我們等了兩千年終於建立了一個國家,讓人家去偷。在那時候,每個孩子都懂得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是無主財產,什麼不是,什麼是我的,什麼不是我的。」
「你還要用俄語寫到什麼時候,爺爺?」
克勞斯納一家剛到城裡時,儘管有興旺發達的門納海姆舅舅,還有布拉茲家族在敖德薩的其他親戚們幫忙,但一度非常艱難。馬車夫耶胡達·萊夫,一個身強力壯、熱愛生活、好開玩笑的堅忍之人,不得不用盡積蓄購買了一個不通風的小雜貨店,來維持不牢靠的家庭生計,之後身體漸衰。他思念開闊的平原、森林、雪原,思念他的馬和車,思念他所離開的立陶宛的鄉村客棧和河流。幾年以後,他一病不起,不久死在他蹩腳的小店裡,年僅五十七歲。他的遺孀拉莎-凱拉在他死後活了二十五年,最後於1928年死於耶路撒冷的布哈拉區。
他們還有一個小弟弟,我叔祖比扎萊爾,以及三姐妹索菲亞、安娜和達麗亞,他們都沒有來成以色列。我目前能夠確信的是,俄國十月革命后索菲亞是文學老師,後來做了列寧格勒一所中學的校長。安娜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就已經去世,而達麗亞,或者說達沃拉,試圖在革命后與丈夫米沙去往巴勒斯坦,但由於達麗亞懷孕,被「扣」在了基輔。
「什麼已經沒了?」
「咳,」爺爺聳聳肩膀,「比阿里克欠我二十二個盧比。」
1885年,克勞斯納一家定居敖德薩的那年,他們的長子、我伯祖約瑟夫十一歲,是個神童,天性勤奮,酷愛希伯來語,九*九*藏*書渴求知識。他似乎更像特拉凱那些頭腦敏銳的克勞斯納堂兄弟,而不像其先祖奧爾凱尼基的農民和馬車夫。他的舅舅,崇拜伊壁鳩魯和伏爾泰的門納海姆·布拉茲宣稱,小約瑟夫註定要成為大人物,並資助他讀書。可他弟弟亞歷山大·吉斯金德在他們搬到敖德薩時只有四歲左右,有些難於管教,是個情緒化的孩子,很快便顯示出與祖父和爸爸那些鄉野克勞斯納相像的傾向。他的心思不在讀書上,自幼喜歡長時間待在外面,觀察人們的舉止,體會並感受世界,一個人待在草地樹林里,陷入重重幻想。他活潑,慷慨,善良,人見人愛,大家都稱之為祖西亞或者茲賽爾。那就是亞歷山大爺爺。
拉夫·約塞勒的兒子拉夫·亞歷山大·吉斯金德·布拉茲(我爺爺亞歷山大的祖父)是個成功的生意人,經營穀物、亞麻,乃至豬鬃生意,到哥尼斯堡、但澤和萊比錫等地做生易。他是個一絲不苟遵守戒律的猶太人,但大家都知道,他與祖父和父親的過於狂熱拉開了距離。他並非背離社會,不仰仗妻子額頭上的汗水度日,不憎恨時代精神和啟蒙運動。他允許孩子們學習俄文、德文,以及一點「異族智慧」,甚至鼓勵他的女兒拉莎-凱拉·布拉茲學習,讀書,做個知識女性。他當然沒用可怕威脅告誡喪葬協會在他死後把他的屍體粉碎。
「咳。愛,不愛——有什麼區別。鬼知道!」
霍羅德諾(當時在俄國,後來在波蘭,而今在白俄羅斯)的拉夫·亞歷山大·吉斯金德逝世於1794年。他是位神秘主義者,喀巴拉學者,苦修者,創作了幾部富有影響力的倫理學著作。據說,「他終生把自己隔絕在一個小房間,研習《托拉》;他從來不親吻或管教孩子,從來不和他們進行非宗教話題的談話」。他的妻子獨自支撐著家庭,撫養子女。然而,這位傑出的苦行者教導說,一個人應該「懷大喜悅和熱誠崇拜上帝」。(布拉茨拉夫的納哈曼拉比說他是一個哈西德派的先行者。)但是喜悅也好,熱誠也罷,都無法阻止亞歷山大·吉斯金德拉比摒棄這樣一個願望,那就是他死後,「喪葬協會將委託猶太教公會對吾之遺體進行四次死亡懲罰,直至一切肢體均被粉碎」。比如說,「命之把我舉到屋頂,使勁將我扔到地上,勿放床單或麥秸,命之如此重複七次,我莊嚴告誡喪葬協會,受被開除教籍之痛苦,以七死來折磨我,勿免除吾之屈辱,因屈辱乃吾之榮幸,可免除些許上天之大罰」。所有這些能夠贖罪或者純化「為女子利百加所生亞歷山大·吉斯金德的精神或心靈」。他另一件著名軼事是,漫遊德國一個個小鎮,為猶太人定居聖地籌錢,甚至因此遭到監禁。他的後人姓布拉茲,乃為「亞歷山大·吉斯金德拉比所生」的縮寫。九*九*藏*書
正當約瑟夫伯祖在敖德薩、後來在海德堡追求輝煌的學業時,亞歷山大爺爺十五歲那年輟學,做了點小生意,在這裏買點什麼,又到那裡販賣,夜裡寫下激|情澎湃的俄文詩歌,貪婪的目光投向商店的櫥窗,投向一堆堆瓜果、葡萄和西瓜,投向放蕩的南方女人,匆匆趕回家中寫下另一首感情充沛的詩,而後又在敖德薩的大街上轉一圈,小心翼翼打扮得十分入時,像成年人那樣抽煙,黑鬍子仔細地打過蠟。他有時到港口盡情觀賞輪船、裝卸工和廉價的娼妓,不然就激動地觀看一隊士兵伴著軍樂列隊走過,有時他會在圖書館待上一兩個小時,不管拿到什麼都如饑似渴地閱讀,決意不去和長兄的手不釋卷較勁。與此同時,他學會了怎樣和知書達理的年輕女子跳舞,怎樣喝上幾杯白蘭地卻依然不乏睿智,怎樣在咖啡館與人結識,怎樣討好小狗,為的是取悅女士。
「你還想回俄國嗎,爺爺?去拜訪一下?」
他的兒子拉夫·約塞勒·布拉茲,父親從未吻過、管教過的孩子中的一個,被視為絕頂義人,此人終日研習《托拉》,工作日期間從未離開過書房,甚至連睡覺也沒有離開過。他讓自己坐在那裡,頭枕著胳膊,胳膊放在桌子上,每天夜裡睡上四個小時,手指間夾著一根蠟燭,蠟燭燃燒殆盡時,火苗會將他喚醒。就連他的快餐也被送到書房,只有在安息日來臨之際他才離開書房,安息日一結束,就立即趕回來。他和父親一樣,也是個苦修者。他的妻子開了家布料店,一直養活他和他的孩子,直至他去世,同時在他母親的有生之年也供養他的母親,因為拉夫·約塞勒為人謙遜,不允許自己擔任拉比一職,但是他給窮孩子教授《托拉》,不收分文。他也未著書立說,因為他認為自己庸碌無為,不宜講前人未在他面前講過的新東西。
奧爾凱尼基的克勞斯納一家,可不像附近特拉凱鎮上他們那博學多才的堂兄弟們,基本是純樸的鄉村猶太人,固執而天真。埃茲耶凱爾·克勞斯納飼養牛羊,種植水果蔬菜,先是在一個名叫泊皮書克(或者是帕皮施基)的村裡,繼而到魯德尼克村,最後到了奧爾凱尼基村。三個村子都離維爾納很近。耶胡達·萊夫與父親耶海茲凱爾一樣,只從鄉村教師那裡學到了一點點《托拉》和《塔木德》,遵守戒律,然而他不喜歡解經的精微。他熱愛戶外生活,痛恨被禁錮在室內。
十個裡拉那時是筆不小的數目,尤其是對像我這樣的基布茲人來說。我驚呆了:「爺爺,你在幹什麼呢?我只是把它拿來給你看看,讓你高興高興。你過一兩天,肯定會有自己的。」
一天,一樁舉國皆驚的挪用公款和腐敗醜聞曝光,在他的書房裡喝茶吃九-九-藏-書蛋糕的當兒,爺爺給我講了他十五歲那年在敖德薩時,把「自行車騎得飛快」:「我有一次拿著一份急件,一份通知,送到熱愛錫安委員會成員利連布魯姆那裡。」(利連布魯姆不僅是個著名的希伯來文作家,還在敖德薩熱愛錫安組織里擔任財務主管這一榮譽職位。)「他,利連布魯姆,的確是咱們的第一任財政部長。」爺爺向我解釋說。
「已經沒了!」
他甚至寫致希伯來語言的愛情詩,讚美它的優美和樂感,闡明他永恆的信仰,但都是用俄語。(甚至後來他在耶路撒冷住了四十余年,也不能完全掌握希伯來語,直至臨終之際,他講的都是打破各種韻律的個人希伯來語,在寫希伯來語詩時犯可怕的錯誤。他去世前不久,在給我們寄到胡爾達基布茲的最後一張明信片上寫道:「我非常親愛的孫兒重孫兒們,我非常非常念你們。我非常非常你們大家看!」)
「咳,噓,尿床的小東西,不說了,啊?」
他在敖德薩陽光明媚的大街上轉悠,好幾個民族的風格使這個港口城市帶著濃烈的異國情調。他結識了各種各樣的朋友,向女孩子獻殷勤,做點小買賣有時也贏利,坐到咖啡館的角落或者公園的長凳上,拿出筆記本寫首詩(四節,八韻),接著又開始閑晃,在尚無電話的敖德薩,不計報酬幫熱愛錫安協會領袖們跑腿——從阿哈德·哈阿姆那裡拿來急件,送到門德勒·莫凱爾·塞佛里姆處,或從門德勒·莫凱爾·塞佛里姆那裡送到愛說俏皮話的比阿里克先生或者是門納海姆·尤西施金先生那裡,或者是從尤西施金先生那裡送到利連布魯姆那裡。當他在休息室或者大廳里等待答覆時,反映熱愛錫安運動精神的俄文詩便在他的心中湧起:耶路撒冷的街道,鋪上了素瑪瑙和碧玉,雄鷹兀立在街道的每個角落,天空在頭上閃爍著七重天的光彩。
他試圖經營農產品,但沒有成功。這是因為其他生意人很快便發現並利用了他的天真,把他擠出市場。耶胡達·萊夫用剩下的錢買了一匹馬和一輛馬車,欣欣然一村接一村地運送乘客和貨物。他是個為人隨和、性情溫和的馬車夫,滿足於現狀,喜愛佳肴,喜歡在安息日和節日坐在桌前唱歌,喜歡在冬夜喝杯荷蘭烈酒。他從來不打他的馬,不畏艱難險https://read.99csw.com阻。他喜歡獨自旅行,步履緩慢而輕鬆。他的馬車載著樹木和一袋袋糧食穿過黑黝黝的森林、空曠的平原,穿過狂風暴雪,穿過冬天覆蓋河面的一層薄冰。一旦冰在沉重的馬車下碎裂(因此亞歷山大爺爺喜歡一遍遍地提到冬天的夜晚),耶胡達·萊夫就會跳入冰水中,用他那強壯有力的雙手抓住馬轡,把馬和車拉到安全的地方。
「什麼已經沒了,什麼已經沒了——俄國已經沒有嘍!俄國死了。有斯大林,有捷爾任斯基,有葉卓夫,有貝利亞,有座大監獄!」
「你不想再看見它嗎?」
然而不總是這樣。一次,大概是50年代末期,發行了一張面值十里拉的精美鈔票,上面印有詩人比阿里克的照片。我攥著我的第一張比阿里克鈔票徑直走到爺爺家裡,給他看看國家如何尊敬他在年輕時代就認識的人。爺爺確實非常激動,雙頰染上了喜悅的紅暈,他把鈔票翻過來掉過去,舉到燈泡底下,仔細查看比阿里克的照片。(在我看來他似乎是在朝爺爺頑皮地眨眼,似乎在說「咳?」)爺爺眼裡閃動著小小的淚花,可是當他沉醉於精神快樂時,他順手把新鈔票折起來,塞進了夾克衫的內兜里。
亞歷山大爺爺對我莽撞的話語大為光火,臉色一下子從令人愉快的粉紅變得通紅鋥亮,用拳頭敲著桌子,吼道:「真實的耶路撒冷?像你這樣的尿床娃娃知道什麼真正的耶路撒冷?真正的耶路撒冷就是我詩中所寫的那樣!」
1933年,當他終於和痛苦萬狀的施羅密特奶奶一起抵達耶路撒冷時,他不再寫詩,專心致志地經商。幾年間,他把從維也納進口的前年流行服裝,成功地賣給嚮往歐洲情趣的耶路撒冷婦女。但是最後,另一個比爺爺精明的猶太人出現了,開始從巴黎進口去年流行的服裝,爺爺和他的維也納服裝於是告敗。他被迫拋棄生意,拋棄對服裝的愛,開始為耶路撒冷供應霍倫洛德茲亞生產的針織品,還有拉馬特甘一個小商號的毛巾。
失敗與貧困,使在他生意興隆時期棄他而去的繆斯女神重新回到他的身旁。他又一次在深夜把自己關進「書房」,用俄語撰寫熱情澎湃的詩章,讚美希伯來語言的輝煌,讚美耶路撒冷的魅力——它不是貧困、烏煙瘴氣、熱得令人窒息的狂熱者們的城市,而是街上散發著沒藥與乳香氣息的耶路撒冷,上帝的天使在它每座廣場上飄動。這裏我以《皇帝的新裝》故事里那個勇敢的小男孩的身份,走入一幅畫面,用金剛怒目的現實主義攻擊爺爺所寫的詩:「你現在在耶路撒冷住了多年,你清清楚楚地知道街道是用什麼鋪的,錫安廣場上飄著的究竟是什麼,那麼你為什麼總寫不存在的東西?你為什麼不寫一個真實的耶路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