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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人交感」下人生觀的轉變

九、「天人交感」下人生觀的轉變

後來我才知道,吐血好像也並不那麼嚴重。細菌把血管咬破了,所以就吐血,如果一個人失血不很多的話,沒那麼嚴重,吐血而死往往並不是因為失血,一般都是因為窒息,血出來的時候把氣管給堵住了,那時是非常難過的,我很有體會。而且我得肺病還有個特殊經驗,只要天氣一變,比如忽然風雷交作,我就感到氣悶壓迫,開始吐血。有位同學跟我開玩笑,說:「你這是『天人交感』。」《資治通鑒》里有一段故事,武則天的時候屢興大獄,抓起人來就用酷刑。有一個人在監獄里受了很重的刑,結果出來以後能夠預報天氣。別人問他:「怎麼會這麼靈?」他說不是他靈,而是他的傷一變天就立刻有預感,所以預言非常準確。我想這是對的,我當時也是這種經驗,天一變就能感覺到。
西方的詩歌和中國詩有一個最大的不同,往往都是長篇大論,一首詩就是一小本書,發揮一套完整的人生哲學,這在中國詩里很少見。英read.99csw.com國十九世紀有兩個重要詩人,Browning(勃朗寧)和Tennyson(丁尼生),一般的評價是Browning比Tennyson更高明,可我當時的感受是,Browning的詩歌雖然氣勢雄渾,但缺少人生境界的深度,在這一點上,Tennyson似乎更勝一籌,也更加讓我著迷。Tennyson中年的時候寫了一首長詩《懷念》(In Memoriam),懷念他死去的朋友,寫得非常感人,系統地發揮了自己的人生哲學以及宗教信仰,而他之打動我的,更多的是一種精神寄託,用陳寅恪先生的話講,就是「暢論天人之際」。再比如,Tennyson八十三歲去世,他的最後一首詩Crossing the Bar幾乎每個選本上都有,詩的大意是,那天早上他出港的時候趕上大霧,船出不去,直到中午霧氣散盡才駛離港口,Tennyson聯想到自九_九_藏_書己八十多歲了,人生快要走到盡頭,駛離此岸的港灣,跨過人生的界線,之後,就可以見到「我的舵手」(即上帝),「I hope to see my pilot face to face when I have crost the bar」。這些詩我讀過之後非常感動,而且非常欣賞這種人生觀,覺得這才符合我的胃口,所以第二年又轉到外文繫念文學去了。
我在外文系的第一位導師是吳宓先生,後來他去四川了,由美國人Robert Winter做我的導師。不過後來我也沒有念好,因為我主要的興趣不是文學研究,只是那些詩對我的思想有啟發,覺著非常有會於心。我一直都這樣認為,精神上的追求和享受,本身就是目的,不能太功利,比如念這個對我沒多大用處,拿不到博士學位,也找不著好工作,那我就不幹了。當然這樣想也不算錯,但那是另外一種作風。從中學開始,很多九*九*藏*書年我都不大用功,這大概與我自由散漫的習慣有關係,也可以說跟自己的人生觀有關係。在我看來,讀書最大的樂趣在於自己精神上的滿足,這比什麼都重要,而不在於是不是得到一種世俗的榮譽。假如不是很有興趣,又要付出很大的犧牲,我覺得犯不上,或者說,太功利就喪失了自己的生命,反而得不償失。
畢業以後我念了三年研究生,起先受王浩的影響一起念了哲學,不過我沒有念完,一是因為生病,半年沒有上課,二是又受王浩的影響,放棄了哲學。王浩本科是學數學的,哲學念得也非常好,他認為,學哲學只有兩條路走,一條路是從自然科學入手,特別是從數理科學入手,不然只能走倫理說教的路,比如孔孟之道,仁者愛人,但這些不是哲學,真正講哲學一定要從自然科學入手。另一條路,就是得到一點哲學的熏陶,從哲學的背景改行搞文學。他這一點說得非常有理,西方的大哲學家大多是科學家出身read.99csw.com,像近代的笛卡兒、萊布尼茨,當代的懷特海、羅素,還有列寧批判過的馬赫、彭加勒,都是第一流的科學家。王浩是學數學的,當然可以搞「真正的哲學」,我沒自然科學的基礎,念了一年工科遠遠不夠,心想還是不要學哲學了,學也學不好的。那時我正病重,於是找來一些文學書排遣,特別是英國浪漫派,雪萊、拜倫、濟慈的詩歌給了我很大的影響。
我做研究生第一年讀的是哲學,可是不久得了肺病,一犯起來就吐血,身體非常虛弱。那時候肺病非常普遍,大概很多人都有,不過沒有檢查出來,因為不犯病的時候和正常人一樣。如果我不吐血,我也不會知道自己有肺病,也許是別人傳染給我的,也許我還傳染別人,這都不知道,沒有隔離,也沒有葯,等於自生自滅。
我的遭遇還算不錯,終於挺過來了,不過並不是所有人都這麼幸運。物理系一個同學叫張崇域,他物理念得是最好的,後來還做了研究生。我相信如果他一直活下來九*九*藏*書的話,現在也該是物理學大家了,也會是諾貝爾級的,可是不幸後來得了肺病,畢業不久就死了,非常可惜。化學系有個小胖子叫陸鍾榮,也是讀得非常優秀,我們一起上過德文,畢業的時候得了肺病,眼看著他一天天消瘦下去,真是骨瘦如柴瘦得不得了,後來死了,實在太可惜了。他們那麼年輕有才,如果給一個條件能夠活下來的話,我想一定非常有成績,可惜很早就去世了。
1945年至1946年,正是我做研究生第三年,「一二·一」民主運動非常熱烈,課也停了,學校里也亂,靜不下心來讀書寫論文。1946年聯大宣告結束,清華、北大回北京,本來我應該跟著回北京再寫一篇論文,我想寫一篇論叔本華,因為叔本華雖然是哲學家,可他走的是文學的路,我很有感觸。可是姐姐寫信說母親隨她在台灣病得厲害,以為快要不行了,我就去看她,等到可以回來的時候內戰又打了起來,北上無望,所以研究生念了三年,最後也沒有拿到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