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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送走了客,潘家上了飯。潘五奶走來,坐下對潘老大說:「以後,我念佛的時候,別總叫我,煩不煩哪?」潘老大說:「你天天對觀音磨磨叨叨的,觀音他煩不煩哪。」見潘五爺心事重重地吃著飯,潘老大說:「爹,你怎麼啦?要不,咱爺倆兒喝兩盅?」潘五爺說:「拿酒去!」潘五奶說:「喝酒——又有啥心事了吧?」潘老大拿來酒壺和酒盅,倒上酒。潘五爺說:「這山東菜館兒,還是叫我心裏彆扭,就像有一根魚刺卡在嗓子眼兒,上不來,又下不去。我真得好好琢磨琢磨。」潘五奶說:「人家開館子,不招咱,不惹咱,犯不上跟人家較勁。」潘老大說:「娘,你不懂,行里有行里的規矩,他應該知道誰大誰小。我爹是誰呀?他不說孝敬孝敬,連個屁都不放,這就把館子開了?」潘五爺說:「他開一個小館子我倒不在意,可他是山東人哪。這條街上的山東人,別看表面上都對我點頭哈腰的,骨子裡卻恨不得把我嚼了!啃了!他們在等機會,在等一個人,一個能把我踩在腳底下的人!哼!我絕不能讓這個人出頭!」
洋鬼子洋槍洋炮響不斷,
秀兒捂臉跑出屋去,文他娘正在納鞋底,麻繩拽得「吱吱」響。秀兒一頭闖進來,哭喊一聲說:「娘——」文他娘忙放下手中的活兒,問:「秀兒,咋的啦?」秀兒撲到娘的懷裡失聲痛哭。文他娘問:「秀兒,是不是傳武欺負你了?」秀兒搖頭。文他娘說:「那是為啥呀?」秀兒說:「娘,實話跟你說吧,昨晚,傳武連碰都沒碰我。」文他娘說:「這個犢子!秀兒,等他再回來,我……我讓他……」她也不知說啥好了,喃喃道,「你說這個犢子啊,他真不是個物。」秀兒說:「嫂子剛才還把我一頓貶斥,那話真讓我受不了。」文他娘說:「她說你啥了?」秀兒說:「她說我沒用,不算個女人……」
朱開山對傳傑說:「三兒,你不忙活你那貨棧,跑過來幹啥?」傳傑說:「這邊不是要開張嗎,我怕這邊忙不過來。我把小康子也帶來了,要是人手還不夠,我就讓貨棧那邊再過來幾個人。」朱開山說:「不用,這邊就交給你大哥了,你管好貨棧就行了。哎,你那馬幫的事兒張羅得怎麼樣了?」傳傑說:「貨辦得差不多了,找了個姓張的垛爺,正談價錢呢。」朱開山說:「趕早不趕晚,倒騰貨就是要早,要快。」傳傑說:「是。對了,爹,我剛才買了一些刀傷葯。」傳傑從懷裡掏出一把小藥包。朱開山問:「刀傷葯?」傳傑說:「馬幫上路,備不住遇到啥事兒,以防萬一的。」朱開山拿過一個藥包,打開看,又用手指捻那粉末。傳傑說:「這葯可靈了,刀砍的口子,抹上就好,一包才兩毛錢。」朱開山說:「這是白灰。」傳傑愣了一下說:「這是粉色的呀。」朱開山說:「死腦瓜骨啊?他不會加色啊!」
有人鼓動:「你唱唱,唱唱。」
潘五爺訓斥兒子說:「你懂什麼!」潘五奶端上茶水,給潘五爺倒上。潘五爺品著茶水,似有心事。潘五奶看出丈夫情緒不對勁,問兒子說:「老大,真的沒出啥事兒?」潘老大說:「沒呀,朱開山像個軟瓜似的。」潘五奶說:「當家的,人家服軟了,你咋還不高興啊?」潘五爺長嘆一聲道:「當年的大英雄,能忍下今天的氣,這我真沒想到啊。可我也看出了他眉宇間有股子獅虎之氣。這小子,不是凡人!說不定,他真的就是咱熱河人的災星……」
也在西門臉開飯館的葛掌柜和潘五爺坐在潘家的客廳里,喝著茶,潘五爺的兒子潘老大站在一旁。潘五爺是個高高大大的胖老頭,六十來歲。葛掌柜剛剛向他講完山東菜館開張的事。潘五爺思忖著說:「山東菜館?」葛掌柜說:「是啊,明天開張。」潘五爺說:「他叫朱開山?」葛掌柜說:「對,是個山東棒子。」潘五爺說:「朱開山?莫不是當年鬧義和團的朱開山?」葛掌柜說:「你知道他?」潘五爺說:「聽說過,據說還有一號呢,什麼『大刀朱開山』!」葛掌柜說:「就是他。他一直在齊齊哈爾,不知怎麼就跑咱這地界來了,他們山東人又多了個鋪面。」潘五爺說:「那好哇!咱熱河人又多了個消遣的去處。」葛掌柜說:「五爺,他姓朱的能在這道外西門臉開鋪面,聽說還有個貨棧,挺有道行啊。」潘五爺說:「那是。闖關東的人,都不是白給的,何況他朱開山。當年官府抓他都沒抓著,如今能利利整整地有份家業,那道行還真淺不了呢!」
朱家一家人也在吃飯。文他娘說:「他爹,照劉掌柜的話說,咱這買賣還不好乾呢。」朱開山說:「是啊,這個潘五爺,可不是一般人啊。按說,咱應該先跟他打個招呼。」那文不忿說:「都什麼年頭了,民國了,這個https://read.99csw.com潘五爺還擺什麼前清王爺的臭譜?要擺,我比他還能擺呢!」傳文說:「咱初來乍到的,就別和人家較真了,低下頭做好咱自己的生意才是正理兒。」傳傑說:「那也不能讓人家騎在脖子上拉屎呀!」
秀兒又紅了眼圈:「我就那麼招人煩?」傳武說:「不是。秀兒,你挺好的,這些年仗打得我心裡頭都木了。」秀兒嘆了口氣說:「唉,這麼些年我還是沒鑽進你心裏啊。」傳武也嘆了口氣說:「你回去吧!」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秀兒望著傳武離去的背影,眼裡噙滿了淚水。
進屋坐下,文他娘數落傳武說:「打從去年開春,你進關里前回來一趟,這就一年多了,硬是沒著家!」傳武說:「娘,成天行軍打仗,哪有空回來啊?」文他娘說:「是沒空嗎?娘看你是沒心!」朱開山說:「得了,能好好回來就中啦。老二呀,聽說奉軍這回在關里吃了不少虧?」傳武說:「可不!這仗打得窩囊,全線崩潰呀!要不是郭旅長指揮三旅、八旅在臨榆、撫寧一線抵抗,吳佩孚就能打出山海關來,把整個關東全佔了,他老張家的天下就得改姓了。」朱開山說:「不是議和了嗎?這回不打了吧?」傳武說:「難說。張大帥已經宣布東北獨立,跟北京政府斷絕了關係,眼下又建兵工廠又擴兵的,還要往大里整呢。」朱開山說:「他這是不服哇!」文他娘說:「老打,打到啥時候是個頭兒啊?」傳武沒回答,他看見秀兒進了屋站在門口。其實秀兒比誰都心急,可又不好意思,要不是那文和玉書去叫,還憋著不肯出來。秀兒含羞低頭,掃了傳武一眼,說:「回來了?」
朱開山笑著說:「怎麼能叫潘五爺破費呢。」他叫傳文說,「老大,你揣上錢,跟劉掌柜的搬酒去。」傳文答應著跟劉掌柜走出屋去。潘老大踩在梯子上,摘下一個幌子,扔下來。劉掌柜和傳文出來,幌子正好落在劉掌柜的頭上。劉掌柜從頭上拿下幌子,向上看了看,狠狠將幌子扔在地上,唾了一口道:「呸!狗屁英雄!囊囊膪!」
潘五爺把大手一擺說:「客套了!客套了!你是帶過千軍萬馬的人,誰指點誰呀?還借義和團兩個字,往後咱兄弟就處個『義』字,處個『和』字,好不好啊?」朱開山說:「好!這話說得好!老哥,就沖您這句話,兄弟敬你一杯。」兩人舉杯,欣然飲下。
「山東菜館」的匾額被幾個夥計舉到大門上方。朱傳文和媳婦那文在下面指揮,一旁還站了不少圍觀的人。傳文說:「左手往下邊點兒,再往那邊靠靠……」掛匾的幾個夥計隨著朱傳文的喊聲操作。傳文說:「哎,對……好!就這樣!」那文說:「不行!太低了!往上!再往上!」傳文說:「行啦!咱這是菜館,又不是城門,掛那麼高幹啥?」那文說:「高才顯眼呢!」傳文說:「再高就上房頂了。」
朱開山說:「那我咋和你說話呀?」潘五爺說:「你還沒到六十吧?」朱開山說:「快了。」潘五爺說:「我可六十齣頭了。」朱開山說:「那——那我就叫你老哥?」潘五爺說:「哎,這聽著多近乎。」朱開山說:「老哥,我初來乍到,開這個小館子就為了養家糊口,往後什麼地方做得不周,還望老哥多指點些。」
直殺得日月無光天地暗,
劉掌柜清了清嗓子,用筷子敲碗,唱起來:
劉掌柜向同來的人介紹朱開山說:「這位就是我跟你們說的,咱山東的大英雄,朱開山!」朱開山說:「什麼英雄啊,都是毛頭小子莽撞氣盛時的事兒。快請進,快請進。」人們都進了屋裡。
傳文也出來說:「二弟,怎麼也得吃了早飯再走啊。我叫你嫂子這就去做。」傳武說:「哥,別忙活了,我回營房去吃。」傳傑跑過來說:「二哥,我去送你!」文他娘說:「你送個啥,有你二嫂呢。」傳武說:「誰也不用送,抽空我還回來。」轉身走出院門。秀兒猶豫著,文他娘推她一把說:「你去呀!」
鄭團長進來,士兵們馬上鴉雀無聲,挺直了腰板立正站好。鄭團長沉著臉說:「怎麼,活著回來還不高興嗎?」朱傳武向前敬禮說:「報告團長,弟兄們不過說了點勞累的話。有什麼事請吩咐。」鄭團長說:「你怎麼也住這屋來了?」傳武說:「我的床位就在這兒。」
劉掌柜說:「哪說得上指教啊,咱都是山東老鄉,我在這街面上混了十幾年了,有些事兒得提醒提醒您,您心裏好有個數。」朱開山說:「哎喲,那敢情好了!」
那文說:「哎,跟我你有啥抹不開的?跟嫂子說說唄。」秀兒索性放開了說:「是,一宿沒消停,他摟著我,我抱著他,我們還做嘴兒了呢。他還跟我講他怎麼想我,怎麼惦記我,怎麼捨不得離開我…read.99csw.com…」說著,秀兒兩行眼淚流了出來。那文愣了說:「你這是咋的了?」秀兒哽咽起來。
晨霧渺渺。因為太早,街上幾乎沒人。傳武闊步向前走著,秀兒在後面跟著。傳武停住說:「回去吧。」秀兒說:「俺再送送。」傳武說:「不用送了。一大早,天挺涼的。」秀兒說:「俺沒覺著涼。」傳武低聲道:「秀兒,我不回來吧,也挺想家的,想爹,想娘;可一回來,就又覺得對不住你,也想好好疼疼你,可是沒那個心情……」
潘五爺喝了一口酒。潘老大說:「對,要讓他們知道馬王爺三隻眼!」潘五奶說:「你們爺倆呀,幹啥總來橫的呀?老大,你也三十好幾了,處事兒就不能穩當點兒?噴火冒煙的好哇?」潘老大要反駁,潘五爺說:「你娘說得也對,事是得穩穩噹噹地做。」
潘五爺又喊道:「就摘一個幌子,不許摘多了。」朱開山暗鬆一口氣,招呼朱傳傑說:「老三,去搬梯子!」傳傑不情願。朱開山說:「去呀!」傳傑只好走出去。
朱開山說:「您是……」那人說:「您是朱開山吧?」朱開山說:「是啊……」來人又問:「您就是當年在山東老家領頭鬧義和團殺洋鬼子的朱開山?」朱開山打量一下來人說:「您是怎麼知道的?」那人說:「我也是剛才聽咱山東老鄉說的。我就在街那頭開雜貨鋪,姓劉。」朱開山抱拳說:「啊,劉掌柜的。」劉掌柜說:「不敢,不敢,小買賣,混口飯吃。」朱開山說:「往後,還請劉掌柜多指教啊。」
那文明白了,說:「啊,老二那小子又沒理你?」秀兒哭出了聲。那文說:「唉,你也是完蛋貨,你跟他鬧啊!咋的?你不是他媳婦兒呀?他就是納妾,你也是大奶奶呀!要我看哪,還是你不行。當兵一年,老母豬賽貂蟬,一個丘八你都沒讓他動心?你也真是的!女人沒勾引男人的本事,那還算女人嗎?」
一回來,傳傑向朱開山和傳文講完了送請帖的經過。傳傑說:「真牛啊,他連大門兒都沒讓我進。」傳文說:「也行啊,只要他收了請帖就行。」傳傑說:「他還嫌咱送請帖送晚了呢。」朱開山並不言語,點了袋煙,悶著頭抽。傳傑說:「爹,明天不能出事兒吧?要不要做點兒準備?」朱開山說:「準備啥呀?大不了摔個凳子,砸扇門,天塌不了。干別的不會,咱們裝孫子還不會嗎?明天都給我老老實實的!」
劉掌柜說:「老掌柜的,在這條街上做買賣可不容易啊!」朱開山說:「不容易我想到了。想活著,在哪兒都不容易,是吧?」劉掌柜說:「您不知道,這條街邪性著呢!尤其那些熱河人,奸嘎咕冬壞,損著呢。」朱開山掏出煙袋,在煙荷包里著。他在體味劉掌柜的話中用意。劉掌柜說:「您知道開綢緞莊的潘五爺不?」朱開山問:「潘五爺?」
秀兒回了家悶悶呆坐在屋裡。那文躡手躡腳地走到她身後,突然「咳」了一聲。秀兒打了個激靈,回頭說:「看你,嚇人家一跳!」那文笑道:「妹子,想啥呢?」秀兒說:「我能想啥?想南朝,想北國。」那文坐到秀兒的身邊,一臉的神秘說:「哎,昨晚咋樣啊?」秀兒說:「啥咋樣?」那文說:「小別勝新婚,你們兩口子離開一年多了,還不可勁那啥呀!一宿沒消停吧?」秀兒說:「去你的!」
劉掌柜旁邊的一個人小聲說:「這是找茬兒來了。」他又斜著潘老大悄聲說,「這個傻瓜跑這來耍橫,有他好看的。朱開山是什麼人啊?砍洋人的腦袋就像切西瓜似的。」傳文半天接不上潘老大的話茬。朱開山問傳文說:「咱到底是能做不能做這道菜啊?」傳文苦笑著搖頭說:「做不了……」朱開山一笑道:「那還愣這兒幹啥呀?摘幌子去啊。」傳文愣了,看著朱開山。
洗完腳,傳武穿著襯衣就上了炕。秀兒說:「你衣裳咋也不脫呀?」傳武猶豫一下,脫去襯衣,露出了胳膊和胸脯上的傷疤來。秀兒看見了,大驚失色道:「哎呀!咋整的呀?」傳武說:「槍子兒打的,炮彈崩的。」秀兒心疼欲哭:「這不是要命嗎?」傳武說:「當兵吃糧,什麼命不命的。」秀兒說:「那咱就別當兵了。咱家也不缺吃、不缺穿的,回家得了。」傳武說:「你也該知道,我是能在家呆住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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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花翻飛,洋鬼子個個心膽寒。
朱傳傑賠著笑臉說:「啊,是潘大哥呀。小店明天開張,敬請……」潘老大說:「是山東菜館吧?」傳傑說:「是,是。」潘老大說:「這麼晚才來請啊?」傳傑說:「這兩天不是準備開張嘛,實在太忙……」他遞上大紅請帖,潘老大接過,看了看說:「知道了。」回身進院,傲慢地把門關上了。傳傑愣九*九*藏*書愣地看著緊閉的大門,「呸」地吐了口吐沫。
潘老大說:「爹,這個姓朱的根本沒把咱放在眼裡,他明天開業,連個請帖都沒送給你。」潘五爺看看兒子一笑說:「沒送就沒送唄,興許人家是忙。」潘老大說:「爹,他這是瞧不起咱!」潘五爺又一笑道:「呵呵,他今天瞧不起,興許明天就瞧得起了呢。」開當鋪的熱河人于掌柜匆匆走進來說:「五爺,五爺……」潘五爺說:「瞅你那個樣,火上房啦?」于掌柜說:「五爺,您知道嗎,山東菜館……」潘五爺說:「你看你,不就是新開了個館子嗎?看把你急的。坐穩當了,喝茶。老大,給於掌柜的倒茶。」于掌柜坐到椅子上,潘五爺也坐下了。潘老大給於掌柜倒上茶。于掌柜說:「五爺,剛才,我看見雜貨鋪的劉掌柜進了山東菜館。」葛掌柜說:「五爺,姓劉的可不地道,他是賊心不死呀!」潘五爺不動聲色,端起茶杯說:「還是喝點茶吧。」
潘五爺說:「劉掌柜的,你別急著走啊!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你也該跟朱掌柜的嘮嘮體己嗑兒呀!」劉掌柜氣得起身離席。潘五爺說:「等等!山東菜館開張,我知道信兒太晚了,今天來得又急了點兒,也沒備什麼禮品。劉掌柜,從你鋪子里搬兩罈子好酒來,算在我潘某人的賬上。」
回到潘家,潘五爺臉色陰冷,潘老大卻是喜笑顏開。潘五奶問:「回來了?沒出啥事兒吧?」潘五爺冷冷地說:「喝酒能出啥事兒?」潘五奶說:「我一直擔心哪,你們爺倆去拿捏人家,人家要是不服,還不得動家什見血啊!」潘五爺說:「我倒真想鬧出點動靜來,就怕他姓朱的兜不起!」潘老大說:「娘,你沒看見哪,那姓朱的就是個窩囊廢,對我爹是服服帖帖的,我摘了他家的幌子他都沒敢奓翅兒!」
潘五爺、于掌柜、葛掌柜,以及潘老大和他帶來的人圍坐一桌,朱開山為他們斟了酒,說:「今兒個咱敞開了喝,誰也別藏奸!」傳文又端上來一盤魚說:「五爺,嘗嘗這澆汁大鯉魚——這魚就是咱松花江的。」潘五爺夾一口魚說:「嗯,挺地道。葛掌柜,比你家的味道還好呢!」朱開山說:「五爺過獎了。五爺,你還喜歡吃啥,叫他再給你做幾個,看看他的手藝。」
朱開山說:「我爭強好勝了大半輩子,才琢磨出點兒為人處事的道理:能屈能伸才是真英雄,才稱得上大丈夫。老大,老三,你們把我這句話都記牢實了。想齜牙,都給我把嘴閉上;想伸爪,都給我把手褪袖子里去。明個兒,咱山東菜館就開張了,爹不圖希一開張生意就多麼紅火;要緊的,是把街坊鄰居們給我都處好了!」文他娘說:「這話對,和氣才能生財嘛。」朱開山說:「三兒,吃完飯,你去給潘五爺送份請帖,跟人家客氣點兒!」
傳武躺下,蓋上被。秀兒說:「這被窩是我剛才捂的,熱乎吧?」說著,秀兒也鑽進被窩,要解上衣。傳武忙說:「一個人睡習慣了,身邊冷不丁多個人,還真有點兒彆扭呢。」秀兒臉色變了,瞅著丈夫。傳武打了個哈欠說:「好幾天沒睡好覺了,真有些乏了。你也睡吧。」他側過身去,一會兒便有了鼾聲。秀兒呆坐著,黯然神傷。
傳武跟著秀兒進了屋,脫下軍裝。秀兒端了一盆熱水進來,放到炕邊說:「來,燙燙腳吧。」傳武答應著坐到炕邊,要脫鞋。秀兒卻蹲下身子,幫他脫了。傳武說:「我自己來。」秀兒說:「我來嘛。我給你做媳婦,沒給你做過飯,沒給你洗過衣裳,給你洗洗腳還不行嗎?」傳武不再堅持,靜靜看著秀兒的黑髮。秀兒仰起臉來,嬌羞一笑說:「瞅啥?」傳武拽起她說:「秀兒,還是我自己洗吧,你洗,我這腳痒痒,受不了。」
天剛蒙蒙亮,秀兒急切地拍著朱開山屋的窗戶,說:「娘,娘,傳武這就要走了!」文他娘從屋裡出來,迎住兒子。文他娘說:「咋?像陣風似的,說走就走啊?」傳武說:「娘,我還要趕回去出操呢。」朱開山走過來說:「這家也不是家了,趕上旅店了。」傳武說:「爹,你也知道,當兵的不是老百姓,我能抽空回來看看,這就不錯了。」朱開山說:「啊,你回來一趟,一家人還得給你燒高香啊?」
劉掌柜突然收了聲。眾人順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潘老大帶幾個人進來了。傳傑迎了上去說:「來了,潘大哥。」潘老大掃視一下屋裡的人。朱開山和傳文也走過來。傳傑向朱開山介紹說:「爹,這位就是潘五爺的大公子。」朱開山笑著,一抱拳說:「啊,潘大公子,失迎,失迎。請上坐。」潘老大招呼隨來的人說:「來,都坐下,都坐下。」潘老大坐下來偏偏頭,望著門外的幌子,說:「老掌柜的,咱這店面不大,幌子可是沒少掛啊。這掛幾個幌子可是有講究的,對吧?」傳文接過話說https://read.99csw.com:「那是,那是,一個幌子是小店,兩個幌子能做地面上的各道炒菜,三個幌子就得南北大菜都拿得出手了。」潘老大問道:「那掛四個幌子呢?」傳文賠著笑說:「那就得客人點什麼咱就上什麼了。」潘老大脖子一梗說:「山東菜館有這麼大的本事?」傳文說:「請潘大哥多指教。」潘老大說:「那好,就給我們幾個弟兄來一道爆炒活雞好了。」傳文愣了說:「爆炒活雞?」店裡的人也都蒙了,面面相覷。
朱開山手舞大刀沖在前。
文他娘說:「怎麼都還不睡呀?」朱開山說:「正合計明兒個開業的事兒呢。」文他娘說:「這有啥可合計的,敲鑼打鼓地就開唄!」傳傑說:「爹,娘,我二哥看來是趕不上明天的開業了。」朱開山說:「你在信上不是都和他說明白了嗎?」傳傑說:「說得明明白白,咱家山東菜館開業的日子,還有咱家新搬到的這個地方,都說明白了。」
全家人都迎了出來,傳武一一招呼了。傳文說:「快進屋。沒吃飯吧?我給你做去。」傳武說:「哥,我在營房吃了。」傳傑看著傳武的肩牌問:「二哥,你這是啥軍銜啊?」傳武說:「上尉,連長。」傳傑說:「哈!二哥當官兒啦!」
吃完晚飯,傳傑來到了潘五爺門外。開門的是潘老大。潘老大說:「啥事兒?」傳傑說:「我找潘五爺。」潘老大說:「有啥事兒跟我說吧。」傳傑說:「您是……」潘老大說:「我是他兒子。」

3

文他娘一臉喜氣地四處看著。朱開山打趣道:「心裡頭敲開花鑼了吧?」文他娘說:「明兒個就開張了,還不興我笑?」朱開山說:「不是在齊齊哈爾的時候了?我一說上哈爾濱,你就撇嘴,說我瞎折騰。」文他娘說:「你本來就是愛折騰嘛!」秀兒說:「娘,這哈爾濱是比齊齊哈爾熱鬧。」朱開山說:「這裏當然熱鬧了,有中東鐵路在這過去,人都往這聚,能不熱鬧嗎?熱鬧的地方才好做生意哪。文他娘,你瞧好吧,讓你樂的日子還在後頭呢!」文他娘說:「我不圖樂,就圖個安生。」老三朱傳傑帶著一個小夥計走進屋來。經歷了夏元璋的死和家庭變故,又兼這一路北行,傳傑明顯成熟了。他繼承夏元璋的衣缽,自己經營了個貨棧,找了叫小康子的夥計幫櫃。
傳武也很不自然,站起來說:「啊,回來了。」那文貼著秀兒的耳邊說:「看他一身軍裝,多打人兒啊!」秀兒用胳膊肘推了一下那文說:「去!」文他娘看著秀兒笑了笑,站起身對大家說:「好了,時辰不早了,都睡去吧,明兒個再嘮。」
潘五爺向朱開山介紹葛掌柜和于掌柜說:「這位是開當鋪的于掌柜,這位跟你一樣,開館子,葛掌柜。」朱開山向二人抱拳說:「于掌柜,葛掌柜,以後還請二位掌柜的多照應。」于掌柜說:「好說,好說,你要變賣東西啥的,儘管找我。」葛掌柜說:「我就照應不了你了,我把客人都照應你了,我那兒不黃鋪了嗎?」朱開山說:「葛掌柜,您真會開玩笑。」潘五爺向各桌看去說:「客人不少啊!哈,都是山東老鄉吧?」有人悄悄站起來,向外溜,劉掌柜也起身要走,潘五爺按住他的雙肩,把他按在座位上。
奉軍營房宿舍里,多日沒人住的宿舍,四下落滿了塵灰。房門突然打開了,湧進一群士兵。傳武也在其中。幾年戎馬生涯收斂了他的野氣,彰顯出一股英氣來。士兵們一臉的疲憊,扔下槍支和行李罵罵咧咧地發著牢騷:「奶奶的,總算回來了!」「媽了個巴子,爺爺在關里賣命,家裡連個清掃的人都沒有嗎?」「能把腦袋囫圇個兒扛回來,就謝天謝地吧!」「當兵的就是這麼個命,罵也沒有用!」
朱開山披著外衣走出屋,文他娘也隨他出來,站在屋門口看丈夫走向院門。朱開山問:「誰呀?」朱傳武的聲音說:「是我,爹!」朱開山驚喜道:「是老二!」他忙拽開門插,拉開門,一身戎裝的傳武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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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他娘說:「你嫂子那個人你還不知道,有嘴無心的。秀兒,你放心,娘一定為你撐腰。」她突然小聲地說,「秀兒,咱也懷上把孩子,叫你那嫂子看看。」秀兒說:「我懷孩子?」文他娘對秀兒耳語。聽罷婆婆的主意,秀兒不禁破涕為笑道:「娘,俺可不能那麼做。」文他娘笑著說:「你這個木頭呀,這回你就聽娘的吧,娘要給你長長臉。」
傳文呆坐著望著房頂,滿腹心事。那文走進來說:「想啥呢?還不回屋睡覺?」傳文說:「爆炒活雞。」那文問:「啥?」朱傳文說:「爆炒活雞。哎,你在王府里聽沒聽過這道菜?」那文說:「扯呢?活read.99csw.com雞咋爆炒啊?」傳文說:「就是呢,活雞咋爆炒啊?」那文拽著他說:「走吧,回屋睡覺去,我要爆炒你這隻活雞。」忽然傳來一陣敲大門的聲音。傳文警覺地站起來說:「有人來了!」
刀光閃處,洋鬼子呼啦啦倒一片,
潘五爺看完請帖,將帖放到桌上。潘老大問:「去嗎,爹?」潘五爺說:「當然得去了,不下河咋知道河深淺哪?」潘老大說:「要我說就不去——給他個下馬威。」潘五爺說:「你不去,人家咋知道你威不威呀?」
潘五爺說:「行了,這就行了,以後我會常來的。」朱開山說:「那敢情好。」又對其他人說,「你們也常來呀!」于掌柜說:「來,一定來。」葛掌柜說:「到時候別煩我們就行。」朱開山說:「五爺,要我說……」潘五爺說:「哎,別五爺、五爺的,他們叫行,你可不行,你叫會折我的壽。」
朱開山說:「你二哥趕不上開業也好啊,剛開業少不了亂糟糟人來人往的,他那個脾氣一上來,說不定又添什麼亂子呢。」文他娘說:「提起老二,我就又想起了鮮兒,也不知這個人現在在哪兒呢!」朱開山也嘆了一聲說:「是啊,有朝一日咱回了山東老家可怎麼和人家老譚家說啊……」
劉掌柜興緻勃勃地向同桌的人講朱開山當年的英武,說:「朱開山,義和團的大師兄,了不得,手下有一千多人馬呢,洋鬼子都懼他。他帶領弟兄們一直殺到濟南府。他渾身是血,可一點兒也沒傷著,都是洋鬼子崩的血呀!那才叫英雄呢!哎,還有人編了鼓詞兒唱他呢。」有人問:「咋唱的?」劉掌柜說:「我記得幾句。」
爺倆正聊著,一個四十上下的人進了屋,對朱開山一揖道:「老掌柜的。」
山東菜館的匾額一側掛著四個火紅的幌子,隨風搖蕩。鑼鼓齊鳴,鞭炮炸響。這條街上山東幫的買賣人紛紛上門道賀。朱開山帶著傳文和傳傑站在門口,恭迎前來道賀的人。劉掌柜和幾個人走過來,劉掌柜向朱開山抱拳說:「老掌柜的,恭喜發財呀!」朱開山抱拳還禮:「大家發財!大家發財!」
哈爾濱道外西門臉兒上,有一條繁華的商業街。街道兩旁是各種店鋪,有飯莊、綢緞莊、雜貨鋪、扎紙鋪、成衣鋪、理髮店、澡堂子……招牌、廣告琳琅滿目,客人們進進出出;還有擺攤的、開跤場的、玩雜耍的、賣唱的、賣煙捲的、拉洋片的、賣各種小吃的、要飯的……各種叫賣聲此起彼伏,人們熙來攘往于其間。朱開山一家從齊齊哈爾一路上闖到了哈爾濱,在哈爾濱這條著名的商業街上開了飯館。
直殺得山崩地裂大海起波瀾……
鄭團長說:「從今天起,你搬到連部去。」傳武說:「我只是個臨時的代理連長啊。」鄭團長說:「郭松齡旅長因為你帶一個排掩護了咱們團安全撤退,作戰有功,已經正式提升你為上尉連長!」士兵們一聽,鬧哄起來,恭喜聲一片。傳武又給鄭團長敬了個禮說:「謝謝鄭團長,也謝謝郭旅長。」鄭團長一笑說:「別光拿嘴謝啊,晚上咱們摸兩圈麻將?」傳武說:「不行啊,團長,晚上我得回家看看。」鄭團長一拍腦門說:「忘了,你家就在哈爾濱嘛!」
傳傑說:「爹……」朱開山說:「怎麼,還非得我老胳膊老腿的上梯子爬高嗎?」門外傳來幾聲大笑。隨著笑聲,潘五爺和葛掌柜、于掌柜走了進來。潘五爺說:「咱都是一大把年歲的人了,怎麼能勞駕兄弟你啊?」席間有人忙站起來,恭敬地招呼說:「潘五爺來了。」朱開山上前,抱拳施禮說:「哎喲,是潘五爺呀?五爺好,謝謝光臨。在下朱開山。」潘五爺打量朱開山,笑了笑說:「朱開山?這名字好啊。開山,含著開天闢地的意思。」朱開山也笑道:「哪有那麼大的心氣,爹娘胡亂起的。」潘五爺指著潘老大說:「去,搭個手,帶咱的人幫人家個忙,把幌子摘了。」潘老大說:「好咧!」潘老大和他帶來的人向外走去。朱開山微微皺了一下眉。
劉掌柜說:「在這條街上做生意的差不多都是山東人跟熱河人,分成兩幫,熱河幫為首的就是潘五爺。他開了好幾處買賣,有貨棧、首飾店,最大的是綢緞莊。這個人交往廣,地脈深,上至官府,下至三教九流,他都說得上話。有他撐著腰,熱河人凡事都要壓山東人一頭。他家有個大事小情兒,山東人都得上份子,不上就要你的好看。每逢官府要捐要稅,潘五爺都要摁著山東人的腦袋,給熱河人分擔些。平日里,潘五爺只許熱河人到山東人的店裡賒賬,不許山東人到熱河人的店裡賒賬。光賒賬也就罷了,常常還要少還,有時乾脆不還。霸道著呢!」朱開山說:「還有這樣的事兒?」劉掌柜說:「我這可是守著燈說話,不摻半句假。」朱開山仍在煙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