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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朱開山和傳文正在算賬。夏玉書拿張報紙走進來說:「爹,我從學校帶回張報紙,你看看。」朱開山說:「你叫我看?你當我也像你似的當老師呢——我才認得幾個字兒。」夏玉書說:「這個人你能認識。」玉書打開報紙,上面印著大掌柜鎮三江的照片。
文他娘說:「才來就走哇?在這兒多住幾天唄。」鮮兒說:「家裡人該著急了。改天吧。」鮮兒走到門口,停下來,看一眼秀兒,說:「秀兒,姐姐對不住你。」說完掩面跑出去。
朱開山說:「這要是換成銀子,少說也值百八十兩。」傳文說:「哎呀,這可是老天爺讓咱家發財呀!爹,多虧你管了那個人一頓酒菜。咱可以用這筆錢再開個鋪面……」朱開山說:「不!雖說這筆財寶是那好漢的,即便他是將死之人咱也得還給人家。」
文他娘朝朱開山說:「我看鮮兒不大對頭啊。」朱開山點點頭說:「是啊,怎麼才進了家,就走了呢?」那文說:「不是說去看個什麼親戚嗎?」文他娘說:「她那親戚比咱家和她還親?」秀兒說:「娘,她是不是還尋思傳武死了,覺著對不起咱家啊?」朱開山思忖著說:「興許啊!剛才怎麼就沒空出嘴來,和她把這事說了呢?」
太陽快落山了。馬幫還在山中行進。一個趕馬幫的夥計走到張垛爺身邊說:「張垛爺,跟你好幾年了,可沒遭過這份罪呀。連三天了,住那大通鋪,又冷又擠的,這且不說,還凈吃那秫米飯、白菜燉豆腐,連酒都沒有。」張垛爺說:「放心吧,虧不了你。」那夥計往前走了。

2

那文說:「傳文,你是要咱家在他潘家面前裝小,對不?這可不行!」朱開山說:「老大,你的意思我明白,就是不跟他潘家斗,這我也贊成。可是,不和他斗,咱也不能裝小。」文他娘說:「那咱咋做啊?」朱開山笑了笑說:「不是有那麼句老話嗎——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呀。他進他的招數,咱就不接那個茬兒,不信他就真能抓鼻子上臉。他要真抓鼻子上臉——再說吧。」
傳傑趕過來說:「張垛爺,咋也得找個客棧哪。」張垛爺說:「咋找啊?往前五十里,團山子有客棧,趕到那天都得快亮了,明兒個還咋趕路?往後三十里,榆樹屯有店,也得過半夜能到,裡外里白走六十里地,划算嗎?」傳傑看看四周,說:「這……這冰天雪地的,能睡嗎?」張垛爺說:「趕垛子的哪有那麼多嬌氣,哪兒不能睡?再說了,這也能給你三掌柜的省點兒盤纏錢哪。」那邊,幾個趕垛子的夥計已經點起了篝火,鋪好了氈子。張垛爺向他們走去,留下傳傑無奈地站在夜幕下。
鎮三江笑了說:「我是連死都不怕的人,還管他媽什麼過堂上刑?」他回身看看跟著的俄國士兵,把聲音壓得更低說,「我那銀子就藏在城東關帝廟後面一棵老槐樹的石頭下。你去取吧。」朱開山說:「你為啥要把銀子給我?」鎮三江說:「就為了今天你能給我這個要死的鬍子管了頓飽飯。中國人有句老話,叫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俄國士兵不耐煩了,催促道:「快!快!」鎮三江沖那俄國士兵喊了一嗓子說:「老子不拉啦!」說著返身往回走。俄國士兵愣了一下,忙跟上去。鎮三江又回過頭來,笑著對朱開山說:「老掌柜的,你對俺的這個情分,俺只有下輩子還了!」
哈爾濱已下起了大雪。
那文和秀兒遠遠看著,那文說:「這個鬍子膽兒可真夠肥的了,竟敢搶老毛子。大清國那工夫,連王爺都怕洋人。」秀兒說:「哎,咱爹那麼心疼這個鬍子,是不是跟他當年鬧義和團殺洋人有關?」那文說:「興許。」朱傳文進來說:「真是條漢子!命都要沒了,還能吃能喝的。」
山東菜館門前的街上,一個報童舉著報紙邊喊邊跑說:「看報!看報!強盜搶劫俄國人,近日就將正法!看報,看報……」鮮兒一身男人打扮,滿臉憂戚之色。她買了一份報紙,上面印著的照片正是她要找的鎮三江。雜貨鋪的劉掌柜湊過來看報,一驚道:「媽呀,這好漢要沒命了?」鮮兒問:「大叔,你認得這個人?」劉掌柜說:「前些天,他在這條街上吃過飯呢。」鮮兒說:「哪家飯莊啊」劉掌柜指著山東菜館說:「就那家。」
一夥土匪馬隊衝進一座村落。後面,土匪頭目老四喊道:「二掌柜!」馬隊停住。為首的二掌柜掉轉馬頭,好一個俊俏的女當家,卻是鮮兒。鮮兒問:「啥事兒?老四。」老四策馬過來說:「姜炮頭讓等他一會兒。」鮮兒說:「砸完窯就麻溜撤,磨蹭啥呀?」老四笑嘻嘻地湊近鮮兒,說了幾句,鮮兒勃然變色,她沖土匪們一揮手說:「回九*九*藏*書去!」馬隊原路折回。
正午時分,馬幫來到一座向陽的山坡。張垛爺跳下馬,沖大夥喊道:「打尖了!」人們停下來,就地休息。張垛爺把馬料口袋扔在馬頭前,自己坐了下來,掏出煙袋。傳傑走到張垛爺跟前說:「張垛爺,咋不上前邊的客棧歇歇?也好讓大家吃口熱乎的。」

3

回了二龍廳里,鮮兒和大掌柜大吵。大掌柜說:「咋的?你想要姜炮頭的命?」鮮兒說:「要不是幾個弟兄攔著,我當場就點了他了!」大掌柜說:「他可是咱四梁八柱的大打頭的,炮頭呀!」鮮兒說:「那就更應該懂得規矩!橫推立壓,就是死罪!」大掌柜說:「打也打了,罰也罰了,你就放他一馬吧。你想立二掌柜的威風,我也算給你面子了。我關他三天!」鮮兒說:「鎮三江,你還想要不要你的綹子了?都他媽的這麼胡鬧下去,咱們在江湖上還敢報號嗎?」大掌柜說:「鮮兒,你急歪啥呀?其實,我也煩他們胡整。可都是自家兄弟,犯不上太較真兒。」鮮兒摘下駁殼槍,往桌子上一摔,說:「那好,鎮三江,你就跟你的弟兄們混吧,我走!」鮮兒抬步便走。
崇山峻岭中,馬幫在行進。在白雪的映襯下,山上的松林越發顯得黑蒼蒼的了。傳傑和張垛爺並轡而行。張垛爺指著四周的群山告訴傳傑說:「這可是個虎狼之地。東邊那山叫二龍山,上面有伙綹子,領頭的是一對夫妻,挺仁義的,男的報號鎮三江,女的報號三江紅。鎮三江前兩天,叫俄國人抓去了,定了死罪。西邊那山叫歇馬嶺,上面的綹子名聲不咋著,領頭的是個認錢不認人的傢伙,報號天外天。時不時地呢,這兒還會冒出幾股子小蟊賊……」傳傑邊聽邊四處看。張垛爺突然止住話頭說,「小心了!」
前不遠的山路邊,靠著大石頭坐著一個人,穿著反毛皮襖,光著頭,身邊放著狗皮帽子,帽里朝上。張垛爺低聲對傳傑說:「下馬!」張垛爺和傳傑下了馬,整個馬幫都停了下來。張垛爺走到那人跟前,掃了一眼狗皮帽子,向左肩上一抱拳,說:「老大,『碰(有情分)』了!」那人翻了張垛爺一眼,手插在懷裡。
夜裡,關帝廟外,彎月當空。關帝廟后的大槐樹下,兩個黑影在晃動,是朱開山和朱傳文。父子二人來到樹下,搬開石頭。朱傳文摸到了東西說:「爹,有了。」是個小包裹,傳文打開,父子二人一看,竟是金條、元寶、女人用的首飾,還有不少俄國貴族用的金銀餐具。
朱開山說:「是他?」傳文也湊過來看。朱開山指著報紙問玉書:「這上頭咋說的?」玉書說:「他已經被判處死刑。」朱開山眉頭緊鎖。傳文說:「爹,他說的那幾兩銀子……」
朱開山正在刨井邊結的冰。傳文跑過來說:「爹,有客人點了個油炸冰溜子。」朱開山一怔說:「油炸冰溜子?」傳文說:「爹,有這道菜嗎?」朱開山想了想說:「有,當年我在金場子的時候,聽說過這道菜。」他扔下鎬說:「走!」
木柵的牢門前,圍著老四等幾個土匪。柵欄里,姜炮頭正笑嘻嘻地跟他們交談。鮮兒笑眯眯地走來,說:「老四,把門打開吧。」老四忙開鎖,打開門。姜炮頭走出牢門,沖鮮兒笑笑說:「謝謝二掌柜的,沒到晚上就讓我出來了。」鮮兒說:「你走吧。」姜炮頭說:「走?上哪兒去?」鮮兒說:「上哪兒去?這一要看你的腿腳快不快,二要看我的槍子兒準不準。」鮮兒臉色突變,拔出插在腰間的駁殼槍。
朱傳文說:「咱可以和潘家平日里多走動走動,叫潘家明白咱的心跡:咱來這裏不是要和他家拔個尖兒,爭個強,咱不過就想做點兒生意。」朱開山說:「這話我早跟他說過。」傳文說:「咱再說說嘛。您也說過,當三孫子……」朱開山說:「如今我後悔說過那話。」
張垛爺說:「你不是讓我說了算嗎?今兒個老爺兒(太陽)多好,這地場又朝陽,多暖和,趕上小陽春了。」傳傑在他身邊坐下說:「張垛爺,我病的這兩天,多虧你了。你好客棧不住,還總吃些平常飯菜,也太省了,你可別……」張垛爺說:「我怕你的錢不足興。」傳傑說:「我擔心您老是不是對我還有……」張垛爺說:「身子骨剛好一點,就磨嘰起來了。你放心,我輕饒不了你,等明天到地方卸了貨,再把回去的貨裝上,我吃死你!」傳傑笑了:「等回到哈爾濱,我還給你擺大席呢!」張垛爺又裝一袋煙說:「你爹送我的這亞布力煙,雖說沖,味兒可真好!」
文他娘說:「即便有銀子在,那也是不義之財,要不得。」朱開山說:「啥不義之財,read.99csw.com這些年,他們老毛子還少搶咱中國人的了?」那文說:「可不!爹,那年搶皇宮的就有不少老毛子的兵。老毛子兵頂騷性了,後宮里的姐妹叫他們禍害了不老少!」傳文說:「說正事兒呢,又提你那後宮。」傳傑推門進來。朱傳傑說:「爹,張垛爺來了。」
飯店打烊了,朱家還在議論油炸冰溜子的事兒。文他娘說:「上回是爆炒活雞,今兒個又是油炸冰溜子,說不定明兒個又鬧出個啥咕咕鳥兒。」傳文說:「爹,是不是咱再多讓一步?」朱開山說:「多讓?咋讓啊?」
鎮三江酒足飯飽說:「不錯!酒不錯,菜也不錯!謝謝你,老掌柜的,還得麻煩喂我。」朱開山用毛巾給鎮三江擦擦嘴,說:「別謝,說實在的,我挺佩服你。」鎮三江說:「佩服我?我更佩服你,你能把我一個要死的鬍子整得這麼樂和,趕上及時雨宋江了!」朱開山說:「那我這就成了忠義堂了!」二人大笑起來。
朱開山對跑堂的說:「去,端碗水來。」跑堂的把水端來,朱開山接過,送到鎮三江的嘴邊,說:「喝口水吧。」鎮三江笑了一笑,「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朱開山說:「好漢,你還要點兒什麼?」鎮三江說:「我也餓啦!」朱開山說:「那也給你弄點兒吃的吧。」一俄國士兵擺手阻止說:「不行!」鎮三江說:「老毛子!殺頭也得讓人吃飽了呀!咋也不能讓我成餓死鬼吧?」
第二天,朱開山起了個大早,往朱記貨棧趕。貨棧門前一群馬都馱上了貨垛子。張垛爺在檢查貨垛子,傳傑領著小康子和一些人在往垛架子上裝貨。傳傑見爹來了,忙跑過去說:「爹,這麼早你也來了?」
第二天復又趕路,傳傑騎馬走在馬幫前面,張垛爺騎馬走在後邊。他等張垛爺過來,說:「張垛爺,今晚住哪兒呀?」張垛爺說:「青山鎮韓老滿的客棧。」朱傳傑說:「我聽說狍子溝孫家窩棚有個客棧。」張垛爺說:「我知道,那兒能住人嗎?」朱傳傑說:「客棧嘛,不能住人咋叫客棧呢——就住孫家窩棚了!」張垛爺停住了馬,盯著傳傑。傳傑躍上馬背,徑直往前去了。張垛爺看著離去的朱傳傑,冷冷一笑。
走進山東菜館,鮮兒找個位置坐下。朱傳文走過來招呼:「先生,你要些啥?」鮮兒看著傳文,愣住了,顫聲問道:「你是——朱大哥?」傳文也愣了,端詳著鮮兒的臉說:「鮮兒?」鮮兒點點頭,傳文激動得張口就要喊,鮮兒拉住他示意低聲。傳文說:「走,上后屋去。」
姜炮頭這回可害怕了,撲通跪在地下求饒道:「二掌柜的,二掌柜的,饒命啊……」鮮兒說:「我這是按綹規辦事,清除害群之馬。姜炮頭,你馬上可以跑,我一槍打不著你的腦袋,算你命大,也算你拔了香頭(退出綹子),你愛上哪兒去上哪兒去,我絕不開第二槍!」姜炮頭轉身落荒跑去。鮮兒冷冷一笑,揚手一槍,姜炮頭頓時倒地。老四和幾個土匪呆住了。鮮兒把槍插到腰間,看著幾個人說:「誰要是再壞了綹規,這就是樣兒!還愣著幹啥?去買口上好的棺材,挑個好地界埋了。再打發人給他家送去五百塊大洋!都記好了,咱們這伙兄弟就應該拉出去,能打能拼,殺富濟貧,除暴安良;住下來,守規矩,練本事,護一方百姓。」老四咋舌說:「從古至今還沒有這樣的鬍子呢。」鮮兒說:「我就要帶出這麼支隊伍來,不行嗎?」
夜空上寒星閃閃。張垛爺和趕馬幫的夥計們已經睡熟了。傳傑和小康子裹著一個毯子,相依而坐,瑟瑟發抖。小康子上牙直打下牙,說:「三……掌柜的……這……這樣可不行……行啊……再……再攏堆火……火吧……」朱傳傑也打著顫說:「對……對對……攏火……火……」二人起身去拾柴草。躺著的張垛爺睜開他那雙小眼睛,向朱傳傑和小康子這邊看了看。
張垛爺在鞋底子上磕打磕打煙袋,說:「在這就中了。一個趕垛子的,在哪兒都一樣。老掌柜的,有啥吩咐,說吧。」朱開山坐到張垛爺身邊說:「垛爺,我這少的年輕,經事不多,道上的事兒他都不懂,這回可全指靠您了。」張垛爺笑了一下,露出幾顆煙熏的黃牙。
天黑下來了。張垛爺跳下馬背喊了聲說:「歇了吧!」馬幫停了下來。一個趕馬幫的夥計走到張垛爺跟前問:「張垛爺,咋歇了?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張垛爺說:「那就在這兒打鋪睡唄。」夥計說:「就在這大野地?」張垛爺說:「大野地咋的?你沒睡過?我沒睡過?他有人沒睡過!」那夥計明白了,會意地一笑,說:「你是要熬鷹啊!」
那人說:「我看你是星(冒牌)!」張垛爺說:「樓子(太陽)在上,倒陽九-九-藏-書切裂(東南西北)任你打聽。」那人口氣緩了問:「里碼(同道人)?」張垛爺說:「空子(外人)哪敢起垛。」那人說:「山不轉水轉,報個蔓(姓)吧。」張垛爺說:「跟頭(張)。」張垛爺掏出一摞銀元,放到那頂狗皮帽子里。張垛爺說:「請林子後面的幾位兄弟搬姜子(喝酒),山串(喝醉)。」那人一笑說:「請吧!」
朱開山把一盤金燦燦的油炸冰溜子放到了那人面前。那人看著盤子,又扭頭看朱開山,不大相信,問:「這就是油炸冰溜子?」朱開山笑著說:「你嘗嘗嘛!」許多吃客圍過來看稀罕。那人咬一口,冰溜子冒出絲絲白汽。眾人無不叫好。朱開山問那人說:「朋友,以前吃過嗎?」那人搖頭。
那文說:「鮮兒妹子來啦?我看看,我看看。喲!還是那麼俊哪!」鮮兒說:「俊啥呀,都老太太了。」文他娘說:「你是老太太,那我呢?」鮮兒看到了門口站著的秀兒。秀兒看著她,眼裡似有怨恨,一聲沒吱。鮮兒說:「爹,娘,我該走了。」
潘五爺說:「你讓我們捧場,你也得說得過去呀,別總那麼摳摳搜搜的!」幾個爺們說著話,潘五奶一手攥著雞毛撣子,一手拽著潘老大的耳朵走進來。潘五爺說:「老東西!他都多大了,你還薅他的耳朵。」潘五奶說:「多大他也不著調!」她鬆開潘老大的耳朵,「他出息得大發了,竟跟一個小孩子打架。」潘老大說:「你知道那孩子是誰嗎?是劉掌柜的兒子!他拿彈弓子抻我!都好幾回了!」潘五爺說:「劉掌柜的兒子?看來,姓劉的是把仇口傳給他兒子了。」葛掌柜說:「姓劉的欠收拾!」潘五爺說:「收拾他有啥用?他已經是條落水狗了,他得靠別人替他出氣。還是那話,絕不能讓山東人還過陽來!」
他喊聲「大哥」給大掌柜的跪下了。大掌柜說:「咋整的,血葫蘆似的。」鮮兒說:「你讓他自個兒說!」姜炮頭說:「我,我睡了個小媳婦兒……」大掌柜說:「你……」姜炮頭說:「大掌柜,就這一回,下回不了。」大掌柜一腳踹倒姜炮頭,怒道:「看你這份出息!你連自己褲襠里的玩意兒都管不住!把他關籠子里去!」
傳傑說:「張垛爺,往後的路程,一切事兒就託付給您老了。這是我帶來的所有的錢,現在都歸您掌管,客棧咱找好的住,飯菜咱挑好的吃……」張垛爺沒接錢褡說:「三掌柜的,你這是罵我。」傳傑說:「不,張垛爺,前些天是我少不更事,慢待了垛爺,慢待了諸位弟兄。」他掙扎著下了炕作了個大揖說,「對不住了……」話沒說完,腦袋一沉,人又一頭栽倒下去。張垛爺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包,塞給小康子,說:「這有幾顆藥丸子,你一天給他吃一顆,我保他好。」
山東菜館里,有幾桌客人在吃飯,跑堂夥計正忙著招呼客人。忽然進來了幾個白俄士兵,還押著個五花大綁的中國人,卻是二龍山大掌柜鎮三江。各桌的客人都一驚。俄國士兵把大掌柜的推到牆角,自己圍著桌子坐下來。一士兵比比畫畫地喊道:「飯!菜!酒!」
傳文領著朱開山和文他娘進來。朱開山說:「鮮兒,你果真是鮮兒?」鮮兒摘下帽子說:「爹……」文他娘摟住鮮兒,流下眼淚。鮮兒也哽咽說:「娘……」文他娘說:「快告訴娘,你這些年怎麼樣啊?過得好啊?」鮮兒說:「好,挺好的。」文他娘說:「你男人?」
傳傑的馬幫進了一座很不錯的客棧。張垛爺和幾個趕馬幫的夥計從馬廄出來,客棧老闆迎了上去。老闆說:「張垛爺,酒菜都準備齊了。」張垛爺說:「你那幾道拿手菜都做了?」老闆說:「當然,還有你喜歡喝的高粱窖。」張垛爺說:「我那些馬你也別虧待了。」老闆說:「馬上就喂,半夜再喂一遍,黃豆都炒好了。」傳傑和小康子走過來。傳傑說:「張垛爺,晚上安排人看一下貨吧。」張垛爺指一下客棧老闆說:「讓他安排人!」老闆說:「掌柜的放心,您的貨在我這兒,保險出不了事兒!」張垛爺說:「出事兒他包著!走吧,喝酒去!」老闆領著張垛爺和趕馬幫的幾個夥計走向屋裡。小康子問傳傑:「三掌柜的,張垛爺咋總領咱們住這麼好的客棧哪?」朱傳傑說:「你少說話。走吧。」
鮮兒和眾土匪擁進院子,紛紛跳下馬。鮮兒喊道:「姜炮頭!你給我出來!」正房大門裡走出姜炮頭,邊走邊系褲腰帶,說:「嘿嘿,這小媳婦兒,挺撩人兒的。」一位年輕媳婦從屋裡爬到門口,大罵道:「土匪!牲口!你們要遭天打雷劈呀……」鮮兒怒不可遏,拔出駁殼槍說:「姜炮頭,你壞了綹規,我點(斃)了你!」老四見狀一下子抓起鮮兒持槍的胳膊。槍響煙起九九藏書,子彈射向了天空。幾個土匪忙上前勸阻說:「二掌柜的,饒他一回吧!」「二掌柜的,回山上再說吧!」「回去讓大掌柜的處置吧!」姜炮頭輕蔑地看著鮮兒說:「對,要殺要剮,大掌柜的說了算!」鮮兒冷笑一聲說:「好!就聽大掌柜的!」又命令土匪說:「把他綁了!」
張垛爺說:「老掌柜的別客氣,俺就是吃這碗飯的。不是我姓張的誇口,穿破天的山咱跨過,深過海的河咱趟過。三掌柜的馬幫交給我,您就放心好了。哪怕是從火焰山上翻過去,咱的貨物也保險連根毫毛都燎不著!明兒一早上路!」張垛爺說完,起身就走。
傳文說:「是該還,可咋還哪?他在死牢里呢。」朱開山說:「我明兒個把這些財寶拿去換成銀子,再找人到衙門口|活動活動,整好了呢,興許能把好漢的那條命換下來。就是換不下來,咱也是把錢還給他了。」
大掌柜攔住她說:「你這是幹啥呀?趕年集呢?說走就走?」鮮兒說:「禍禍女人的人,就不是好人!你知道姜炮頭糟蹋的那個小媳婦兒罵咱們什麼嗎?是牲口!要遭天打雷劈!」鮮兒哭了。大掌柜軟了下來說:「好吧,就依你……」
張垛爺又一抱拳說:「謝了!」向後邊的馬幫一揮手說:「走嘍!」馬幫從那人身邊走過,每個人都狐疑地看看那人。小康子小聲問傳傑說:「張垛爺神神道道的,是不是故意嚇唬咱們?」傳傑不語。馬幫消失在松林後面。那人拿出帽子里的銀元,將帽子扣到頭上。從林子里竄出三四個拿著刀和槍的鬍子,來到那人身邊,問:「大哥,你咋讓他們過去了?」那人說:「他們門清(懂規矩),熟脈子(自己人)。」
朱開山沖俄國士兵笑笑說:「他的飯錢,連你們的飯錢,都由小店出了。」一俄國士兵說:「你出?好!好!」朱開山讓鎮三江在旁邊桌子坐下,沖跑堂的喊道:「給好漢盛一大碗飯。」鎮三江說:「還是來碗酒吧。」朱開山說:「好。」又喊道,「再來一大碗酒!」鎮三江說:「你們館子有啥像樣的下酒菜也上點兒來。」朱開山說:「這現成。」
盆里的冰溜子被倒上了麵糊。旁邊的油鍋開了,翻著花。傳文、那文、秀兒在一旁緊張地看著。朱開山把裹了麵糊的冰溜子下到油鍋里,稍一炸開便用笊籬撈上來,放到了盤子里。
菜館門前圍了不少人。那人正踩著梯子,要上去摘幌子。房檐下,掛著一排冰溜子。朱開山笑了說:「這位朋友,你可真是個急性子啊。點的菜還沒吃呢,怎麼就開摘幌子了?」那人說:「咋的?油炸冰溜子你們做得出來?」傳文拿個盆從店裡出來。朱開山仍然笑著說:「朋友,你先別下來,借你個手,幫個忙。」他拿過朱傳文手裡的盆說,「你就手把那冰溜子掰幾個下來。」
客人們不忿了,有人喊起來說:「沒吃過你耍什麼瘋啊?」「你是不是想訛人哪?」那人訥訥地分辯道:「俺,俺也是受了別人的指派,他說,說你家肯定做不出來……」眾人罵道:「啥人這麼缺德呀?」「要和朱家過不去,你當面站出來呀!」「他就是來摘人幌子的!」朱開山說:「各位老少,各位老少,先別吵吵。說實話,我還得謝謝這位朋友呢,要不是他今天要這道菜,我還真把這手藝忘到鍋台後邊去了。」有人嘀咕說:「這種損事也只有那潘五爺做得出來。」
朱開山領著傳文回到前廳,那人卻不在。傳文問跑堂夥計說:「人呢?」跑堂的說:「他剛剛出去了。」
張垛爺坐在空蕩的前廳里,抽著煙袋。他五十上下,小個子,精瘦,兩隻小眼睛黑豆似的,溜圓鋥亮,掃視著四周。朱開山和傳傑進來。朱開山抱拳說:「垛爺辛苦!」張垛爺身也沒起,只是抬眼看了一下朱開山,又悶頭抽煙。朱開山說:「老三,咋讓垛爺坐這了?走,請上屋坐。」
傍晌午,菜館前廳里客人熙熙攘攘。這時,進來個人,還沒等跑堂的上前,他自己便揀了個凳子坐下來。跑堂的急忙走過來問:「先生,要啥菜?」來人說:「吃啥呢?來個新鮮的吧,就來個油炸冰溜子。」跑堂的愣了一下說:「啥?」來人說:「你聾啊?大爺要油炸冰溜子!」跑堂的支吾著轉身向後廚跑去。
潘五爺、葛掌柜、于掌柜圍著一個炭火盆說話。葛掌柜說:「你說說,按理說這大冷天的,開館子也是淡季了,可他朱家菜館還是那麼紅火。你再看我那館子,星崩的,一天也就那麼兩三個人兒……」潘五爺說:「人家老朱家就是會做,天冷了,上火鍋,這大冷天的,吃火鍋多泰和。」葛掌柜說:「我也上了,可也沒人去呀!」于掌柜說:「快拉倒吧,你那火鍋真不咋樣,要味兒沒味兒,要實惠不實惠。」葛掌柜說:「潘https://read.99csw.com五爺,你看看,咱熱河人就是心不齊。你再看看人家山東菜館裡頭,全是他們山東人,真捧場啊!」
張垛爺說:「我是里口來的(這個地盤的)。老大,看您可不像是這梗子(山頭)的。」那人「呸」了一口說:「我浪飛(沒入綹子)。」張垛爺說:「爺,給個話。」那人說:「我滿轉(什麼都干),插旗(尋找目標)呢,口渴(沒錢),只好別梁子(打劫)。」張垛爺說:「蘭頭不海(錢不多),我還有活窖(很硬的關係)。」那人站起上下打量張垛爺,一拍腰。張垛爺左手四指,右手三指交叉一揖。
朱開山引著大掌柜去茅房。鎮三江低聲說:「老掌柜的,爺們兒我是個要死的人了,有點兒東西想送給你。」朱開山問:「啥東西?」鎮三江說:「就是我搶俄國人的那幾兩散碎銀子。」朱開山說:「你這一去,說不定要吃多少苦,受多少難呢,留那點兒銀子,去打點牢獄里管事兒的人吧,你也好少遭點兒罪。」
傳傑吃了葯蓋著大被躺在炕上。小康子擰了一條手巾,敷在傳傑的額頭。張垛爺叼著煙袋走進來說:「咋樣啊?都躺一天了,誤了路程可怨不了我。」小康子說:「不怨你怨誰?連住了三天大野地,誰扛得了哇?」張垛爺說:「小子,是你沒扛得了,還是我沒扛得了?誰想到他身子這麼金貴!秧子貨!」傳傑睜開眼睛說:「還是往前趕吧,興許,扛一扛這病就好了。」張垛爺說:「那好,我去張羅上路。」張垛爺要走,傳傑說:「等等。」他掙扎著坐起來說,「小康子,把錢褡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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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開山問:「貨都齊了?」傳傑說:「早就齊了。」朱開山又問:「回來的貨呢?」傳傑說:「也妥妥的了。」朱開山掃了一眼張垛爺,低聲說:「三兒,張垛爺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你要多長几個心眼兒。」傳傑點點頭說:「爹,你放心。」朱開山撇下傳傑,走到張垛爺身前遞上一包東西,說:「張垛爺,這煙葉您收著。這是正宗的亞布力。」張垛爺接過煙葉說:「謝了!」
鮮兒一錯愕,隨即點頭說:「男人?啊,我男人也挺好,做買賣的,也算是個富裕人家。」文他娘說:「那就好,這我就放心了。」朱開山說:「家也在哈爾濱哪?」鮮兒說:「不,挺遠的,我是來看個親戚,路過這兒。」那文進來了,門口還站著秀兒。
鎮三江說:「老毛子,牛逼啥呀?你們都是喪家犬啦!你們俄國的窮黨坐天下了,就是沒騰出功夫收拾你們,你們揚棒不了幾天啦!」朱開山聽了夥計的報告從后廚走過來,他看看鎮三江問那幾個俄國士兵說:「他,犯了啥事兒呀?為啥抓他呀?」一個俄國士兵比畫著道:「他,拿槍,搶我們俄國商人,土匪!帶回去,殺他的頭。」朱傳文和跑堂的端來幾盤菜,又倒上酒。幾個俄國士兵大吃二喝起來。
晚上,朱開山向文他娘和傳文講白天的事兒。傳文問:「銀子?真的嗎?」朱開山說:「那漢子說的肯定是真話。」文他娘說:「他敢上手搶老毛子,也算得上是條漢子了。」那文說:「為那幾個碎銀子,搭上條命,真真是不值當。」傳文說:「爹,是不是去那老槐樹下看看?趕趟真有銀子,也算他給了咱飯菜錢。」
山路上,鮮兒率領馬隊趕回山寨。鮮兒的馬後拖著一根繩子,繩子系著五花大綁的姜炮頭。姜炮頭趔趔趄趄地走著,仍是一臉的倔犟。老四在姜炮頭身邊跳下馬說:「老薑啊,你就服個軟吧。」姜炮頭說:「我服她?一個娘們兒!」回了二龍山大寨,大掌柜和幾個土匪迎出山門。鮮兒和眾土匪下了馬。大掌柜說:「二掌柜的,辛苦啦!咋樣?這窯砸得響不響啊?」鮮兒說:「動靜大去了!」大掌柜說:「你頭一次領人出去,我還擔心你砸個啞巴窯呢!」鮮兒說:「小菜兒!」被綁縛的姜炮頭衝過來。他衣褲破碎,滿臉是血。
就這麼連著三天,傳傑身子撐不住了,呼吸渾重,全身發熱,得了風寒。不得已,馬幫找了個大店歇下。小康子找了郎中來抓了幾服藥。
鎮三江說:「老掌柜的,問你一個事兒:能不能給帶個道兒?」朱開山說:「爺們兒,你這話怎講啊?」鎮三江一笑說:「怎講?就是請你給俺帶個逃生的道兒。」朱開山說:「爺們兒,你這可是要我這小店的命啊。我可趕不上宋江。」鎮三江呵呵笑了說:「放心吧,爺們兒,我也就是求你帶我去趟茅房!」朱開山笑了說:「這好說,來吧。」二人站起身。一俄國士兵喊起來說:「不許!」鎮三江說:「我拉屎!」朱開山對俄國士兵賠著笑臉說:「他要上茅房。」一俄國士兵狐疑地看著他倆,持槍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