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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沒有怨言,而且也不孤單。擔任皇室星相家那些年,我存下了一大筆錢,結了婚,有了四個孩子。或許是得自這一職業的預感,我預見災難即將來臨,及時放棄了職位。在蘇丹的軍隊開赴維也納之前,在阿諛奉承的小丑及接替我的皇室星相家因狂敗被斬首之前,在我們那位熱愛動物的蘇丹遭到廢黜之前,我就逃到了這裏,來到了蓋布澤。我建了這棟別墅,然後和我喜愛的書籍、我的孩子們及一兩個僕人移居到了此地。我是在擔任皇室星相家期間結的婚,妻子比我年少許多,她很會做家務,為我掌理整個家務及一些小事務。她讓年近七十的我,整天獨自留在這個房間里寫書與幻想。因此,為了替我的故事與人生找尋一個合適的結局,我一直不停地想著他。
然而,剛開始幾年,我卻努力不去想他。有一兩次,蘇丹想談論他,卻發現我根本不喜歡這個話題。我相信蘇丹對此也感到很滿意。他只是好奇,但我永遠無法得知他特別好奇的是什麼,也無法知道他有多麼好奇。剛開始,蘇丹說我不該因為曾受他的影響、曾受教於他而感到羞愧。他一開始就知道,那些年間我呈上的所有書籍、時間表及預言,都是出自他的手筆,而且甚至當我留在家中奮力設計我們那個後來陷在沼澤里的武器時,他也曾這麼告訴過他。他也知道他已經告訴了我這件事,如同我也習慣告訴他一切一樣。或許當時,我們兩人都還沒有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但我覺得蘇丹比我們更實際。到那些日子里,我才認為蘇丹比我聰明。他知道一切該知道的事,而且在玩弄我,讓我更加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或許,這裏面有我對他的心存感激,因為他從那個沼澤中的挫敗和士兵因詛咒流言所爆發的怒氣中拯救了我;而當時,他們發現那個異教徒逃跑后,有些士兵想砍掉我的腦袋。如果剛開始那幾年蘇丹就坦白問我的話,我相信自己會把一切都告訴他的。那些日子里,還沒有流言指稱我不是原來那個我。我想和別人談談發生的事,我想念著他。
我幾乎堅持了七年。如果我的神經再堅強一點,或更重要的是,如果沒有察覺到蘇丹身邊將有另一波整肅異己的行動,我可能會一直走到最後,因為我走過了蘇丹為我打開的一扇扇大門,使我已經忘記了自己希望忘懷的自己的身份,也使我已經忘記了他。最初,有關我身份的問題讓我膽戰心驚,但現在我已經可以厚著臉皮回答了。「一個人是誰有什麼重要?」我會這樣說,「重要的是,我們做過的與將要做的事。」我相信,蘇丹是通過這種家常便飯的話題進入了我的內心深處!當蘇丹要說說關於義大利這個他逃往的國家的事,而我回答對此所知不多時,他大發雷霆:他曾經說他已經告訴了我一切,我為什麼要害怕,我只要記得他曾說過些什麼就足夠了。就這樣,我再次向蘇丹仔細描述他的童年與他的美好回憶,其中一些我已寫進了這本書。剛開始,我的膽量還不錯,蘇丹如我所願地傾聽——彷彿在聽某人說著從別人那裡聽來的事,後來幾年他卻大不相同,聽我說話的樣子開始變了,彷彿說話的人是他。他會問我一些只有他才可能知道的細節,還告訴我不要害怕,要我說出浮現於腦海的第一個答案:造成他姐姐口吃的突發事件是什麼?帕度亞大學為什麼沒有讓他入學?當他在威尼斯首次觀看煙火表演時,他哥哥穿什麼顏色的衣服?當我如親身經歷般告訴蘇丹這些細節時,我們要麼在水上泛舟徜徉,要麼在滿是青蛙的荷花池邊休息,要麼在關著不知羞恥的猴子的銀籠前面,要麼在他們曾一起走過、充滿共同回憶的一個花園中。此時,我的故事,以及我們那些如園裡綻放的花朵般變幻閃現的回憶片段,讓蘇丹龍心大悅,覺得與我更親密了。然後,彷彿回想一個背叛我們的老朋友,我們會談起他的事。也就在這時,他說,他跑了也好,因為雖然覺得他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但是,他的無禮行為常讓他忍受不了,好幾次想要殺了他。接著,他又作了一些解釋,因為我無法確定他到底在說我們哪一個,因而感到心驚肉跳,不過,他是以一種親昵而非激烈的語氣說的:有一段時間,因為無法忍受他那種看不清自我的愚昧,他害怕自己會在盛怒中殺了他——最後那天晚上,他差點就要叫劊子手了!後來,他說,我並不傲慢無禮;我沒有將自己視為世界上最聰明、最能幹的人;我並未擅自從對自己有利的角度來解析瘟疫的恐怖;我沒有拿年幼國王被釘在火刑柱上這樣九*九*藏*書的故事,讓大家晚上睡不著覺;而且,現在聽過蘇丹的夢境后,回家我也沒有可供描述並嘲弄這些夢境的對象,也沒有人和我一起編寫哄騙蘇丹的荒唐而有趣的故事!聽著這些,我覺得像是在夢中一樣從外面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我們兩人,我驚恐地感覺到我們已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了。但最後幾個月,蘇丹彷彿要把我搞瘋似的,繼續講述道:我不像他,我沒有像他一樣把心力放在區別「他們」與「我們」的詭辯上面!早在蘇丹八歲,還沒認識我們,從對岸觀看煙火時,我自己的「惡魔」就為了他,替漆黑夜空中的另一個惡魔帶來了勝利,而現在我的惡魔則和他一起到了那個他以為能找到安寧的國家!後來,在幾乎千篇一律的花園散步中,蘇丹會很認真地問道:是否要成為蘇丹,才能了解到世界各地七大洲的人實際都彼此相像?我心懷恐懼,未置一詞。彷彿是要瓦解我最後一絲的抵抗努力,他再次問道:各地的人一模一樣,他們可以取代彼此的位置,這不是最好的證據嗎?事情已經敗露了。
我愛他,就像愛夢中所見的可憐的無助的自己的影子那樣愛他,就像被這影子的羞恥、怒氣、罪孽與憂傷壓得透不過氣來似的愛他,就像看到野生動物痛苦垂死而深陷羞愧似的愛他,就像為自己兒子的貪得無厭而生氣一樣愛他,就像是以愚蠢的厭惡和愚蠢的欣喜之情來認識自己似的愛他。也許,更多的是這樣:我對他的愛,就像逐漸習慣了像昆蟲一樣抬手舉足,就像了解每天撞擊我的心靈之牆然後消逝的思想,就像認得從我可憐的軀體里散發出來的某種東西的獨特氣息、稀疏的頭髮、醜陋的嘴巴、握筆的粉紅色手一樣。正因為這樣,它們始終無法矇騙我。完成我的書之後,為了忘記他,我把書拋在了一旁。我從未受任何流言所欺,對於那些曾聽聞我們的名聲,想利用這一點的人所玩的把戲也一樣——一點也沒有被這些欺騙!有的人說他在開羅的一位帕夏的庇護下正在設計新的武器!有的人說那場失敗的維也納戰役中,他就在城裡,向敵人提供徹底擊潰我們的建議!有的人說曾有人看到他喬裝成乞丐,出現在埃迪爾奈,並在一場他煽動的商人爭鬥中刺死了一名被褥匠后消失了!有的人說他在遙遠的一個安納托利亞小鎮的街區清真寺里當伊瑪目,建起了一間計時室——述說這件事的人還發了誓,而且他開始為一座鐘樓募集起資金來了!有的人說他隨瘟疫去了西班牙,在那裡寫書發了財!甚至有的人說是他操縱了把我們可憐的蘇丹趕下台的政治陰謀!有的人說他住在斯拉夫村落,像一個傳奇的癲癇神父一樣受到崇敬,並且根據他終於得以聽聞的真實告白,撰寫著充滿苦惱的書!有的人說他在安納托利亞流浪,聲稱要打倒那些笨蛋君王,領導著一個用他的預言及詩文蠱惑而來的團體,並叫我也到他那兒去!為了忘記他,為了用未來的那些可怕的人及他們可怕的世界來自娛自樂,也為了充分享受自己的幻想,我花了十六年的時間來寫書。在這十六年間,除了這些傳言之外,我還聽說了其他的各種說法,但我一個都不相信。我不知道別人是否也會這樣。有時當我們把金角灣遙遠地區的房子當做牢房時,有時當我們等待怎麼也不來的別墅或皇宮的邀請時,有時當我們饒有興緻地彼此憎惡時,有時當我們相視而笑,為蘇丹寫著另一篇文章時,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倆會同時突然專註於一個個小小的細節:早上我們兩人一起看到的濕漉漉的狗,晾在兩棵樹間一排衣物的色彩與形狀中隱含的幾何學,道出人生的對稱性的一個口誤!現在我想念最多的就是這些!因此,我回到了這本有著自己身影的書,想像一些好奇的人會在我們死了多年或許是數百年後閱讀此書,更多地幻想他自己的而非我們的人生。我真的不是很在乎是否有人看這本書,因此,即便不是非常徹底,我也在書中隱藏了他的名字。為了再度夢到瘟疫期間的那些夜晚,再度夢到在埃迪爾奈的童年,再度夢到在蘇丹的花園裡度過的愉快時光,再度夢到第一次在帕夏宅邸看到沒有蓄鬚的他時我後背上感受到的一股寒意,我又回到了這本書。人人都知道,要找到我們失去的人生和夢想,就要再次夢想這所有的一切。我相信我的故事!
說完我的故事時,已過了子夜許久,房間里出現了很長時間的沉默。我感覺到我們都在想他,但是艾夫利亞心裏的他,卻和我心中的完全不同。我敢肯定,他其實是在想他自九-九-藏-書己的人生!而我,則在思索我的人生,還有他,以及我是多麼喜愛自己創造的這個故事。我非常驕傲自己生活與夢想的一切,我們所在的房間洋溢著我們兩人曾經希望擁有,以及我們已經擁有的東西的所有悲傷回憶。也就在這時,我才第一次清楚地體會到,我再也無法忘記他,而這將讓我的餘生抑鬱寡歡。此時我也知道,自己再也無法獨自生活,似乎隨著我所講的故事,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一個幽靈誘人的身影降臨了這個房間,令我們感到不安。黎明將近時,我的客人說他喜歡我的故事,讓我很高興,但他也說對有些細節不以為然。或許是想掙脫這種令我們倆失去平靜的回憶,儘快回到我新的人生,我全神貫注地聽了聽他所說的話。
最後,我就來講一講我決定完成這本書那天的事,以此來結束這本書。兩個星期前,當我再次坐在我們的桌子旁,試著構想另外一個故事時,看到一個騎馬的人從伊斯坦布爾方向的路上過來。最近都沒有人給我帶來他的消息,或許因為我善於對訪客們守口如瓶,所以也不太相信以後他們還會再來。但一看到這位身著披風、手持陽傘的奇特旅客,我馬上明白他是來找我的。他還沒進到屋子裡,我就聽到了他的聲音。他說的土耳其語與「他」的有著同樣的錯誤,只是不像「他」那麼多。不過,進屋之後,他馬上換成了義大利語。看到我酸著臉未作任何回應后,他用蹩腳的土耳其語說,他以為我至少聽得懂一些義大利語。隨後,他說,他從「他」那裡得知了我的名字及我是誰。回國后,「他」寫了一堆書,描述他在土耳其人之間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冒險經歷,以及那位熱愛動物與夢境的蘇丹,還有那場瘟疫和土耳其人民、我們宮廷的規矩及戰爭中的規則。由於貴族,特別是貴婦人之間,剛開始流行對神秘東方的好奇,「他」的文章大受歡迎。「他」的著作擁有許多讀者,同時「他」在各個大學里講課,變成了富人。此外,「他」的文章中的浪漫激|情虜獲了昔日的未婚妻,使她完全不顧年齡問題,與丈夫離了婚;他們結了婚,買回了因家道中落而賣掉了的家族舊宅,在那裡住了下來,將房子和花園整修成了原來的樣子。我的訪客知道這一切,是因為曾讚賞「他」的著作而造訪過「他」家。「他」非常客氣,給了訪客一整天的時間,回答了他的問題,並再次講述了「他」在自己書中所寫的冒險經歷。就在那時,「他」詳詳細細地談到了我。「他」正在寫一本關於我的、名為《我所熟知的一名土耳其人》的書,在書中,「他」準備把我一生的故事呈現給「他」的義大利讀者,從我在埃迪爾奈的童年開始,到「他」離開我的那一天,並且還將輔之以「他」個人對土耳其人的特性的評價。「您跟他說了這麼多自己的事!」我的訪客說道。接著,為了給我一個驚喜,他回憶了他讀過幾頁的那本書中的一些細節:童年時期,我無情地痛打過附近街坊一位兒時友人後,我感到了羞愧,傷心地哭了;我很聰明,六個月內就全盤掌握了「他」教給我的天文學;我非常愛我的妹妹;我篤信我的宗教,總是做禮拜;我很喜歡櫻桃果醬;我對繼父的職業——縫被工作特別感興趣,等等,等等。在他對我表現出了這麼多興趣后,我知道不能冷淡對待這個笨蛋,像他這樣的人必定充滿好奇,於是我帶他逐個房間逐個房間地參觀了我的屋子。後來,他對我的兒子和他的夥伴們在花園玩的遊戲深深著迷,不僅是棒擊木片,他還讓他們講了捉迷藏、跳馬以及他所不太喜歡的騎長驢等遊戲的規則,並記在了本子上。這時他說,他是一個土耳其人的朋友。當我因為沒有別的事可做而在下午帶他參觀我們的花園,介紹蓋布澤以及多年前和「他」一起居住過的屋子時,他又說了同樣的話。當我們在他相當感興趣的食品儲藏室里小心翼翼地走在果醬瓶與泡菜壇、橄欖油與醋罐子之間時,他看到了我請一位威尼斯畫家畫的油畫肖像,這時,他又進一步地像是透露什麼秘密似的說,事實上,「他」並不是土耳其人真正的朋友,「他」直言不諱地寫出了他們醜陋的事。「他」寫道,我們現在正在走下坡路;「他」像談論塞滿舊垃圾的臟碗櫃一樣談論我們的頭腦;「他」說我們不會再有好轉了,除了向他們投降,我們沒有其他的出路;而此後我們會有數百年一事無成,只能模仿我們投降的對象。「但是,他本想拯救我們的。」我插嘴,希望他就此打九_九_藏_書住。他立刻回答說,沒錯,「他」甚至曾為此而為我們製造了一個武器,但我們不了解「他」。一個霧氣瀰漫的早晨,這部機器就像在暴風雨中觸了礁的海盜船殘骸一樣,陷在了令人作嘔的沼澤里。接著,他又補充說,是的,「他」的確曾經非常非常想要拯救我們。但這並非意味著「他」就沒有魔鬼般的邪惡。所有天才都是這樣的!他拿起我的肖像,一邊仔細端詳,一邊嘟囔著一些關於天才的話:如果不是落入我們手中當了奴隸,而是在自己的國家過自己的人生,「他」甚至可能成為十七世紀的達·芬奇。後來,他回到了他所喜歡的有關邪惡的話題,說了一兩個他腦中大約記得的關於「他」貪財的流言。「奇怪的是,」他隨後說道,「您根本沒有受他影響!」他說,他已經了解了我,喜歡上了我。他還表達了自己的驚訝之情:他無法理解,共同在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的兩個人,彼此為何如此不相像。他沒有如我擔心的那樣問我要我的畫像。把畫放回原處之後,他問我,他是否可以看看那些被褥。「什麼被褥?」我疑惑地問道。他顯得相當驚訝,問:「你不是靠縫製被褥來打發時間的嗎?」這時,我決定把那本已經十六年沒碰過的書拿給他看。
也是在這些日子里,我認識了那個將深切的哀思帶進我屋子裡的老人。他應該年長我十到十五歲,名叫艾夫利亞,一見到他臉上流露出來的哀傷,我便斷定他的苦惱就是寂寞,但是他沒有這麼說。他說他整個人生都用在了到處遊走以及即將完成的十冊旅遊書上;他說死之前,他打算前往最接近真主的地方,他要去麥加和麥地那,並且寫下關於這兩個地方的事;但是,他對自己的著作有所缺漏困擾不已,他想讓讀者知道義大利的噴泉及橋樑,這些事物的美麗他已耳聞多時。伊斯坦布爾流傳的關於我的傳聞使他決定來拜訪我,不知我可不可以告訴他這些事物?當我說自己從未去過義大利時,他表示他和其他人一樣明白這一點,不過聽說我曾有一名來自那裡的奴隸,他對我描述過一切,如果我也能將這些事告訴他,他也會對我說一些有趣好玩的奇聞軼事作為回報——編造與聆聽有趣的故事,難道不是人生最愉快的事情嗎?他扭扭捏捏地從箱子里拿出了一張地圖,這是我見過的最糟的義大利地圖,我決定告訴他他想要知道的事。
我坐在那張舊桌子前,要完成我的書。從那裡,我可以看見海面上一艘從天堂堡航向伊斯坦布爾的小帆船,可以看見遠方橄欖園中的磨坊,可以看見庭園深處的無花果樹下互相推搡嬉戲的孩子們,還可以看見伊斯坦布爾通往蓋布澤的那條塵土飛揚的路。冬天風雪時節,很少有人經過這條路,而到了春天與夏天時,我可以看見前往東方、安納托利亞,甚至到巴格達和大馬士革的駝隊。我經常看到龜速前進的破爛牛車,有時遠遠瞧見看不出穿著什麼衣服的騎馬者,會引起我一陣興奮,但當他走近以後,就知道他不是來找我的。在那些日子里,沒有人來;而現在,我知道也不會有人來。
現在,我已經寫到了這本書的結尾。或許,聰明的讀者們認定我的故事其實早已結束而已經將書拋在了一旁。曾有一段時間,我也有同樣的想法。許多年前,我把這些書頁塞進了一個角落,打算不再翻看了。那些日子里,我想將心力放在自己創作的其他故事上去,這些故事不是為了蘇丹,而是為我自己而創作的。這些故事里講的是一位變成了狼、與狼生活在一起的商人以及在我未曾去過的國家裡的荒涼沙漠與天寒地凍的森林中發生的愛情故事。我想忘記這本書,忘記這個故事。雖然我知道,聽過了那麼多的傳言,經過了那麼多的事情,忘記它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若不是聽信了兩周前那名訪客的話,我可能已經成功地將這本書遺忘了。現在,我把這本書又拿了出來,而且今天,我終於知道,這是我所有的書中我自己最喜愛的一本。我會完成這本書,遵照它應該有的終局,像我所想要的那樣,像我所幻想的那樣去完成它。
他伸出孩子般的胖手,指著地圖上的一個城市,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念出名字后,仔細寫下了我所描述的幻想。而且,他還想聽聽每個城市的奇特故事。就這樣,由北向南,在十三個城市的十三個夜晚中我們走過了這個我人生中第一次見到的國家。整個一上午做完這件事後,他從西西里搭船回到了伊斯坦布爾。他很滿意我所講述的內容,決定回報我以同樣的喜悅。他給我講述了消失在亞克九九藏書(以色列西北部港市,十字軍東征時的戰場)空中的魔術師、產下大象的科尼亞婦女、尼羅河畔的藍翼牛、粉紅貓、維也納的鐘樓,並微笑著露出了他在那裡安的門牙,還講述了亞速海沿岸會說話的山洞、美洲的紅螞蟻。不知為何,這些故事激起了一種奇怪的憂傷,讓我潸然欲泣。落日的紅暉映滿了我的房間。當艾夫利亞問我是否知道一些像這樣的驚人故事時,我想要他大吃一驚,便邀請他和僕人當晚留宿——我有一個他會喜歡的故事,一個關於兩個男人交換人生的故事。
流言再起時,剛開始我以為這必定是蘇丹的另一個遊戲。因為我以為他喜歡觀察我的憂慮,喜歡問些讓我感到不安的問題。起初,當他突然問我這樣的問題,我並不是很緊張。「我們了解自己嗎?一個人必須非常清楚自己是誰。」我以為他是從對希臘哲學感興趣卻又不懂裝懂的諂媚人士身上學來這種令人不安的問題的,那時他又開始在身邊聚集這些阿諛奉承之輩。當他要我為這個主題寫些東西時,我交給了他一本我撰寫的關於瞪羚與麻雀的新書,內容是它們從不自我反省,對自身也一無所知,所以能夠過得很幸福。當我了解到他認真看待這本書,並且愉快地閱讀時,我鬆了一口氣。但閑話開始傳進了我的耳朵里,說我把蘇丹當成了笨蛋,因為我甚至不像我接替其位的那個人,他比較瘦,也較纖弱,而我變胖了;當我說我無法了解他所知道的一切時,他們知道我在說謊;說有朝一日再戰時,我也會像他一樣帶來厄運並逃亡,我會向敵軍出賣軍事機密,輕易引來戰敗,等等,等等!為了保護自己不受這些我相信是由蘇丹發起的流言的傷害,我退出了宴會和節慶,不再頻頻公開露面,減輕了體重,小心探詢到了那最後一晚王帳里談論過的事情。妻子生了一個又一個孩子,我的收入不錯,我想忘記這些流言,忘記他,忘記過去,平靜地繼續自己的工作。
桌上一隻鑲嵌珍珠母貝的盤子中放著桃子與櫻桃,桌子後方有一張墊著稻席的睡椅,上面放著與綠色窗框同樣顏色的羽毛枕頭。現已年近七旬的我坐在那裡。更遠處,他看見一隻麻雀棲息在橄欖樹和櫻桃林間的井邊。再往遠處,一架鞦韆被長索掛在核桃樹的高枝底下,在似有似無的微風中輕輕擺盪。
他說我們應該追求我故事中的那種奇特與驚異。是的,或許我們只有這種東西才能對抗這世界令人厭煩的沉悶;正是因為從千篇一律的童年及求學時代開始,他就知道這一點,所以這一生從未想過把自己關在四面牆壁之內;因此他一生都在旅行,無止境地一路尋找故事。但是,這種奇特與驚異,我們應該到世界當中去尋找,而不是從我們自己身上!想從我們內心去尋找,如此長期地思考自身,只會讓我們不快樂。這正是我故事中的人物經歷的事。正因為如此,我故事中的主角無法忍受作為自己,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一直想要成為另外一個人。接著,他問我:假如說這個故事中的內容都是真的,我是否相信這兩名交換了身分的男子在他們的新生活中能夠快樂?我沉默不語。後來,不知為什麼,他提到了我故事中的一個細節:我們不能讓自己沉迷於一名獨臂西班牙奴隸的希望中!要真是那樣,藉著寫下此類故事,藉著從自身尋求這種奇特,我們亦會成為另外一個人,我們的讀者也會——真主保佑。如果人們一直談論他們自己,談論他們的奇特,如果書和故事都是講述這樣的事,那麼這個世界會有多麼可怕,他甚至想都不願去想這樣的世界。
但是我想這麼做!所以,當我一天下來就喜歡上了的這個矮小老頭在天破曉時集合隨從,輕輕地踏上旅程前往麥加后,我立刻坐了下來,寫出了我的書。為了更好地想像未來這個可怕世界的人們,我盡我所能,用了最多的筆墨把自己以及我無法與自身分離的他寫進了這個故事。但是,最近我重新翻閱十六年前丟置一旁的這本書時,覺得自己在這點上做得不是非常好。因此,我向那些不喜歡作者自己談論自己——尤其他又陷入了如此混亂的情緒中——的讀者們表示歉意,因為我給我的書加上了下面這一頁:
我們搬到了蓋布澤的另一棟房子,以便忘記他。剛開始,我擔心皇宮會來人抓我回去,但沒有人來找我,收入也不受影響。要麼是他們把我忘了,要麼就是蘇丹正悄悄監視著我。我不再想這件事,開始了自己要做的事情。我蓋了這棟房子,並依內心的衝動,設計布置了我想要的後花園。我看書打發時間,寫故事自娛https://read.99csw.com,同時聽聽那些得知我做過星相家而前來諮詢的訪客的話。我這麼做是為了樂趣,而不是為了金錢。我或許就在這段時間才更加認識了自己從小居住的國家:我會先要來訪的跛子、因喪子或兄弟而迷惑的人、久病纏身者、女兒遲遲不嫁的父親、一直未能長高的人、嫉妒的丈夫、瞎子、水手及無可奈何的戀人們,仔細道出他們的人生故事,然後才把他們的未來講給他們聽。到了晚上,我把聽到的一切寫在記事本上,作為日後寫作的材料,就像我為這本書所做的一樣。
我希望終有一天,蘇丹會和我一起成功地忘懷他,我也想積存更多的錢,所以也許我會耐心地忍受這些折磨。因為,我已經逐漸習慣了伴隨著曖昧不清而來的恐懼。但他無情地打開又關上了我的心靈之窗,彷彿在一處我們騎馬追兔子時迷失了方向的森林里隨意閑逛似的。而且,現在他還公然在每個人面前都這麼做,他身邊再度聚集了一群阿諛奉承之輩。我感到害怕,我想就要開始肅清異己的行動了,我們的財產就要全部被沒收了,而且我察覺到災難即將到來了。就在蘇丹要我說說威尼斯的橋樑,要我說說他童年吃早餐時的桌布花邊,要我說說他因拒絕改信伊斯蘭教即將被砍頭前心中想起的那個面朝後花園的窗景,要我像是自己的親身經歷般把這些故事寫成一本書時,我決定儘快逃離伊斯坦布爾。
獨居在那棟我們共處多年的屋子裡,讓我感到更加心煩意躁。我的荷包滿滿,也就在那時,我經常去奴隸市場。我來來回回去了好幾個月,直到找到了我想要的。最後,我買了不是真的很像我或他的可憐傢伙,並帶他回了家。那天晚上,當我告訴他,要他教我一切他知道的事,告訴我關於他的國家、他的過去,甚至承認他曾犯下的罪行,並把他帶到鏡子前時,他被我嚇壞了。那是個可怕的夜晚,我同情起了這個可憐人。我原本打算早上放他自由,但我的吝嗇卻阻止了我,於是又把他帶回奴隸市場賣掉了。之後,我決定結婚,並將這個消息傳遍了整個街坊。他們欣然來訪,因為他們認為終於可以讓我變得和他們一樣了,街坊安寧的日子終於就要到來了。我也甘於像他們一樣,我很樂觀,認為流言已然平息,我可以年復一年為我的蘇丹編造故事,平靜地生活。我慎重地選擇了妻子,她甚至會在晚上為我彈奏烏德琴。
那天晚上,當其他人都回房休息,我們兩人等待的寂靜降臨這間屋子之後,我們再次回到了那個房間。那是我第一次想像出這個你們即將看完的故事的地方!我所說的故事似乎不像是虛構的,而像是真的發生過,彷彿有人在我耳邊娓娓道出這些文字,一句句幽緩地依序說出:「我們正從威尼斯航向那不勒斯,土耳其艦隊截住了我們的去路……」
他變得非常激動,說自己看得懂土耳其文,對任何有關「他」的書,當然都很有興趣。我們上了樓,來到我那間朝向後花園的書房。他坐到了我們的桌子旁。十六年後的此刻,我就像是昨天才放下了那本書似的從我把它塞進去的地方找到了它,把書攤開在了他的面前。雖然有點慢,但他還看得懂土耳其文。他帶著我在所有遊客身上看到的、令我十分生氣的那種不需離開自己可靠而安全的世界就能得到驚喜的慾望,沉浸在了我的書中。我讓他獨自一個人待著,自己來到了花園,坐在覆有稻草墊的睡椅上,從這個位置,我可以從打開的窗戶中看見他。剛開始,他顯得很愉快,還探出窗外對我大喊:「您顯然從未去過義大利!」但他很快就忘了我的存在。我在花園裡坐了三個小時,偶爾以眼角餘光打量打量他,等著他把書看完。看完了,他也就明白了。一臉的尷尬。他還喊了一兩遍那座白色城堡的名字,那座在吞噬了我們武器的沼澤後方的城堡。他甚至白費力氣地試著想和我說義大利語。然後,他轉頭看著窗外,沉思著,想要消化他所讀到的東西,減輕他的驚訝,也順便稍事休息。我愉快地看著他先是注視空虛無垠的一點——就像這種情況下人們通常都會做的那樣,注視著並不存在的焦點;接下來則如我預期的,他看到了——現在他站在窗口看著他所看到的東西。是的,我聰明的讀者必定已經明白了,他並不像我以為的那樣愚蠢。如同我所期待的那樣,他帶著一種強烈的慾望開始翻我的書。我興奮地等待著他找到那一頁,最後,他終於找到了他所想要找的那一頁,讀了這一頁。接著,他再次從那朝向後花園的窗子,看著他所能看見的東西。當然,我非常清楚他看到了些什麼: